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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8 04:50劉國欣
陽光 2024年3期
關鍵詞:石海縣城妹妹

她需要在原來讀書的高中工作一段時間,鋪蓋是學校提供的,拎包入住即可。她雙胞胎的妹妹還說讓她住在她家里,每天不過多做一個人的早飯,孩子也要吃,不算麻煩,而且姐妹倆多年沒有一起生活,可以經常在一起聊聊天。但她還是決定為了工作方便,住在學校里,這樣給單位也是一個交代,說明是工作為主的。

還是舊時的宿舍,只不過,由學生宿舍變成了教師公寓,一排房子重新裝修過了,都是大小一樣的單間,每個房間撤了很多架子床,因此顯得空間大了起來。說是讓她自愿挑選,然后去管理處登記。她看了幾間,選擇了最靠近公寓門口樓梯口的一間,一是有張上下兩層的架子床,不像其他都是單人床,想著上層可以放東西,她就心念動了。雖然擔心很吵,但是近些年她靠著每天戴著笨重的靜音耳機睡覺,已經對聲音無所謂了。靜音耳機的壞處,就是每天壓著兩邊臉頰,結果讓顴骨高了起來,顯得上臉頰堆了很多肉。命相學上說這樣的臉相克夫,不過,她早就無所謂了。疫情以來,最大的改變,就是知曉了人生大多無法自己安排,不如吃好睡好保持好心情,欲望多就焦慮多,更連當下都無法保持,不如斷舍離,那些沒本事得到的,不如放下。比起學生時期的宿舍,多了很多樓梯,這讓公共空間顯得窄窄的。她在心里想著上下樓梯千萬別慌,不然容易失足。上周的課堂有同學要請假,說因為從床上跌落導致腰間盤突出,只能上網課。她自己這幾年經常輕微腰疼,前幾個月感覺有加重的趨勢,又要出長差,所以趁著出差單位要求提交體檢報告,她去綜合能力評價不錯的二甲醫院進行了體檢,還去骨科專門拍了片子。去排隊掛號看專門治療骨科的醫生,醫生說可以考慮做手術,如果不做也得吃藥,接著就一邊看著她一邊在處方單上寫了一堆雜七雜八的藥名。她是自然主義者,擔心吃藥影響其他,最重要擔心治療這種病導致那種病。于是,在拿著單子去交費的當兒,直接從那個樓層溜走了,既沒有買藥,也沒有退單子。

這些年,各種各樣的新聞報道,有人為了美結果受了美刑,臉部手術毀了容;有人吃過敏藥吃出了胃病……她一直持著生老病死自然規律的觀點,太過疼痛就看看醫生,不然就撐著?,F在還可以撐。

體檢腰椎平掃CT顯示腰椎間盤輕微突出。

拿體檢單報告的時候,有個面善的胖醫生在前臺坐著,她有點不放心,問要不要做手術。心里自然想著不到萬不得已不做,但還想多打問一點。胖醫生伸手拿過她的單子看了看,說輕微就沒必要,要注意平時不要太勞累。

嗯,這話聽著舒服,就像吃了定心丸。

剛把被褥鋪平,準備去買一些日常用品,想著盡快安定下來,進入正常工作生活。

還沒出教師公寓的樓門,就看見守守在門口站著,拿著一沓照片。她笑著看向守守問你怎么來了。守守說這不是聽說你回來了嘛,來見老同學。她想到前幾日和王景遷微信聊天,告訴他自己不久要搬到個新地方工作,讓王景遷早點給她做個個人導航地圖。王景遷說改日喊了守守,大家一起坐坐,聽他講,他很熟悉她要去的地方。難道是王景遷透露了什么消息給守守?守守說著就給她看照片,說有她三張,都是高中生活圖景。

守守這點最好,無論多少年不見,看見了好像還是昨日才放學今朝又見的感覺,永遠嬉皮笑臉,對每個人都很熱情,而且總會有很多新鮮的東西鼓搗給大家,和大家一起玩。守守個頭很高,長得不算帥但很有特色,頭發永遠就如剛上過油一樣透亮,還微微卷。守守的臉也是油的,和學生時代一樣,不是油光滿面那種油,而是一種生活營養過剩運動也過度的油,簡而言之,就是說水密度大于油密度,而不是油密度大于水密度,是健康的光滑水亮,而不是時下經常形容人的那種“油膩”。正跟守守說著,就看見石海涯從外面的院落里走了進來,守守和他默契地一笑。她還奇怪石海涯怎么也在這里。就聽守守說他約了一起見面,還有王景遷、郭時和其他幾個當時高三文科班的同學,給她個驚喜。她笑著看向石海涯,沒有說話,心里想著他的出現不光驚喜,還成了驚嚇。剛好石海涯的目光也一低眼就看向她,如同十八九年前的學生時代。她還怕他,就推開樓門說我要走了還有事要辦一會微信約,接著馬上跨步走出去。眼角瞥見石海涯也快步跟了出來,她心里蕩漾著他低頭看她一眼時候他的笑。他的眼神里亮著燈,眸子似乎也成了臉龐,亮得發光。她覺得人生真是奇怪,對一些人的感覺居然這么多年都固定著不變,雖然說不上滄海桑田,但畢業十八九年過去了。

她聽得見石海涯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就像回蕩在她心上的輕音樂,但她就是不要自己回頭。說不清為什么,她總覺得自己要避開他。

運動手表拿來當鬧鐘,工作日總是在七點零五或七點十分震動,比手機鬧鈴強多了。自從她買了這個運動手表后,每夜都關手機,為了睡得安穩。笨重的可以卡住頭部不能輕易轉動的靜音耳機一戴,很容易就進入夢境。好幾年了,她已經忘記年輕時為什么總是徹夜徹夜睡不著。醫生判定是神經衰弱,長年累月吃一種黑色的口服液,越吃越衰。破罐子破摔之后,經人推薦戴了固定頭部的靜音耳機,居然好了。在原來的城市居住的時候,孤家寡人,日日睡懶覺。工作就是所住房子過條馬路的工業園區,抬腿就可以到,不怕遲到?,F在在這座全國聞名第一高效的城里生活,住在郊區,每天來回通勤四個小時,早上早早出門就會趕上早高峰,錯過七八點,九十點還是有座的,但十點到地方,似乎太遲了。雖然算是臨時派遣,單位的領導也是臨時領導,并不總能見著,但初開始,態度得表現起來。每天早上手表一震,她就醒了,懶懶地再賴床幾分鐘,然后趕快爬起床。

現在她就不想起床,她閉著眼睛想著怎么守守就出現了,還有石海涯為什么推門走出來?

守守手上那三張關于她的照片,有兩張她是仔細看了的。一張是她自己,穿著有紅色流蘇邊領子的白色套頭燈籠衣;另一張好幾個人,她還是穿著這套衣服,好幾個女孩子站成一排,她一一回想著她們的名字,卻都似乎不太明確是不是她們。此外一張她并沒有看清自己的臉,但衣服很清楚,青藍打底有點淡粉的像是彩虹的斗篷衣,看不出鞋子是什么,只看見旋轉著寬袍大袖似乎在跑,照片上都能感受到風的氣息,看起來像是偷拍的。她心里想以前并沒有照過這張相,但也或許拍過呢。照片上她的樣子是美的,而且時尚,完全不是她素日的樣子。她記得那時候自己總是穿得很土,中學時代,為了每天做操方便,穿裙子幾乎是不可能的。難道是快畢業那一陣子拍的?十多年了,時間的流水照不出當時的影子,完全不像是自己,卻又是自己的面容。

要去趕地鐵呀,珍惜工作,很多人在失業。她暗暗咬牙,從床上掙扎著一躍而起。人生里最密集的乘坐地鐵的日子,如果說痛苦,其實算不上?,F在,派遣她出差的原單位還封閉著,每天各種查詢,她也還在異地填表上報著各種信息。她享受可以出門的日子,比以往更覺得珍惜機會——這不妨礙她有時覺得坐地鐵人擠人累。

然而,坐地鐵時也有好玩的時候,每次單乘一個多小時,上上下下很多個面孔,仿佛飄在水上的葉子,還沒記得住其中針葉或闊葉的形狀,就已經換成另一片了。早晨往往蓬蓬勃勃郁郁蔥蔥,夜晚則形容枯槁呆若木雞,最有趣在于可以想象一張張臉孔背后的故事。

一起來現在單位報到的還有其他地方的兩個人,一個是西北的,一個江南的,她們倆就住在現在進修單位職工出租的房子里,不需要每次趕這么久的車程。分管她們的領導在給她們擺接風宴那時,聽到她來來回回需要四小時,每天晚上至多加班到八點半,因為要趕了地鐵趕公交回到郊外的住處時,表示:“擠地鐵真是很累,這是這座城市的特色?!彼敃r正幾杯白酒下肚,興奮不已,立即說:“不累,一點都不累,每天都可以看風景?!蔽鞅蹦莻€同事馬上說:“看什么風景?”另一個也是一臉疑惑的表情?!翱慈?,各種各樣的人?!币凰查g,領導搖了搖頭,其他兩個人也搖了搖頭,被領導喊著來陪客的那個男士也搖了搖頭。他們想必認為她喝醉了。她知道自己可能說錯了話,但并不認為是醉了,因為確實,每天趕著上午和晚上的地鐵,她很興奮。

見王景遷是到這城市一個月后,中秋過了,重陽節也過了。夜里睡不著,翻看高中文科班的名單,赫然見王景遷就在里面,而且就在同城。

讀書時代的很多事忘記了,但他的名字和樣子是記得的,很溫和謙遜的一個人,高高的個子,睫毛很長,像個憂郁的大娃娃,總穿蓬松的衣服,掛在身上就像衣服搭在架子上。他說話的樣子,似乎很怕讓人難為情。讀書年代就能看得出,他是出生于鐘鳴鼎食之家的孩子,養得很好,全身散發著一種清潔氣,加之總穿著很多好看的五顏六色的衣服,配著不大不小但很亮的眼,看起來像個憂郁的王子。她那時候很喜歡法國那個后來下落不明的飛行家寫的《小王子》,剛好他姓王,就開玩笑說他是憂郁的長高了的小王子。

思及從前,就加了微信,想不到很快通過。

兩個人微信里聊起來,隔著十七八年的時光,卻仍然是少年時代的感覺,約著還是見一面吧,他開了車來接她。

在城郊暫住房子的小區門口,遠遠看見了王景遷的背影,略微胖了一些,不如學生時期清瘦,如果不是走近了看見他一頭灰白的頭發,真是覺得時光在他身上沒有流過。她喊他名字的時候,想著時間真是厚待一些人。然而,那天聽了他的故事,又是另一番感慨。

他本計劃是找個近旁的火鍋店吃飯的,但她說既然開了車,那就開著車走走吧,于是有了她來這座城市一個多月之后除過公交地鐵的這一次“旅游”。車子行駛在大馬路上,一路流淌過高中時光,彼此的大學——戀愛與婚姻——工作——現下的生活,中間穿插彼此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還有,互相熟識的同學。

王景遷和守守高一就同班,他們在當時最好的火箭班,彼此很熟悉,大學畢業都留在現在這座城市,所以一直還有聯系,結婚和生育,都是有禮尚往來的,現在一人家里兩個孩子。高中時候的學校在入學處按照分數高低分了三個等級,共十九個班,最好的班是火箭班,只一個,其次三個重點班,再是十五個普通班。后來高三分文理科的時候,選擇文科的人少,就把火箭班和重點班合成了一個班,原本的火箭班,又從重點班里挑了一些人上升進班里。普通班當時也有上升進這些班的人,除非成績突飛猛進,要不就得是家庭有一定背景。后來她才知道,王景遷、守守和石海涯初中就是同學。石海涯一直和她一個班,從高一重點班到高三的文科班。

王景遷說完守守,接著說到石海涯。留在這座城市的有當時二十多個同級同學,算來是不少的,沒結婚的時候經常開老鄉會。王景遷說:“我們都叫他石部,提前叫著,這樣他說不定就高升了?!彼R上意會過來,接著說:“部長?”王景遷露出自我嘲諷的微笑:“是?!睆耐蹙斑w的口中她第一次知道,在這座紙醉金迷的城市,石海涯居然是混得最好的。王景遷說到他自己,則評價自己應該是世俗眼光里混得最差的人,因為完全走了市場路線,靠包裝別人和包裝產品吃飯,簡而言之,就是運作,人才包裝與商品營銷運作,游走于合法與違法邊緣,靠運氣吃飯。

“哈哈,石海涯居然走了這條路?”她說。學生時代大家都還有清氣,皆覺富貴不過浮云。

“是呀。其實也沒什么吃驚的,他那種特招性的大學,畢業出來的工作路徑有限,本身就是培養的政府管理人員。體制內順風順水,縣城出來的人,留在大城市,做牛做馬往上爬,要的就是個體面。他現在是一群留在這里的人中最體面的?!蓖蹙斑w一只手握著方向盤,一只手拿著礦泉水瓶,用牙擰開蓋?!安贿^我不喜歡?!毖a充完這句話,王景遷狠踩了一腳油門。她明顯感覺到車子突然加速,讓她整個身子都震了一下。緊接著的話,更是讓她的心震驚。

因為在她的印象里,就外貌看,王景遷完全還是他十七八年前迷蒙少年的樣子,長長的似乎可以停留兩只蝴蝶的睫毛,側臉有種太陽剛沉下去的溫煦感,金黃的臉在泛著一種讓人溫暖的光。她對他并沒有男女之情的喜歡,卻每次見面都有種怦然心動感,覺得一個人怎么可以長得這么無辜這么美。準確說是憂郁,沒有殺傷力和攻擊性的一種美,孩童般的面容,盡管也快四十歲了,但看著就像個擴大了體積的布娃娃。

這么多年不見,王景遷那種憂郁的面容仍然是沒有變的,無辜而脆弱,仿佛生活在出發的地方就虧待了他;白頭發更增添了歲月滄桑,整個臉卻像是仍然停在了少年時光里。唯一改變的是他身上的塵土氣。以前是沒有的。以前完全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那種憂郁,像不食人間煙火。

她側著臉聽他講述,看他自如地駕著車,駛過五棵松,駛過中關村。

“我們家衰落后,大家就幾乎不來往了。年初我家孩子周歲生日,只兩三個到的?!蓖蹙斑w很平和地接著說,“石海涯現在根本叫不出來的。守守還能叫得到,我哪天有空了給你喊喊,你也可以靠著老同學們熟悉熟悉這里?!?/p>

她重復著:“衰落?”

“你沒聽說?”

“我不知道?!?/p>

她確實不知道??h城里潮漲潮落是正常的,但她家在很偏的村子里,和礦產與人脈都毫無關系。

這二十多年,縣城里靠著煤粉生意發家的人太多了。她只知道同學郭時的父親眼看快退休被雙規了,縣城里很多人在講,也就傳到了她耳里。

“借高利貸破產了……”

“父親最后被逼迫還錢,得了癌,過年夜接了催款的人電話,一口氣沒上來——”

“三年之后才葬回去。我在殯儀館里每月祭奠——媽媽哭瞎了眼,非要葬祖墳——”

“別人說了下土也要挖出來——”

……

想都無法想。

“最重要還不是這個。死的算是死了,小的也不大順?!?/p>

她想著安慰他,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p>

“我的孩子也不大好——”王景遷停了一下喝了口水接著說,“我的妻子重度……”

她想著是抑郁,就吐口而出。

王景遷一邊點頭一邊嘆了口氣。

太可怕了。她在心里暗暗吃驚,只十多年不見,人世算得上滄海桑田,王景遷手上的牌明明那么好。

太貧瘠了。她的工作、她的情感經歷。簡直太窄了。

她在心里感嘆著。

有人經歷婚戀,經歷生死,經歷養育,經歷輝煌,經歷破產,經歷背叛,經歷落魄……

大學畢業后,她成了專業的填表員,單位里的很多表格需要她來安置,再就是按部就班地接受著單位的派遣,到這個地方或那個地方打雜一段時間,美其名曰培訓進修,或交換人才,實際無非就是學習多做幾張表格,多記一些數字,拍攝和編輯各地被忽略的傳統文化現狀,采訪相關還活著的人,填表、記錄、保存。感情履歷也非常簡單,工作、相親、結了個婚,然后很快離了,新婚之夜的坎過不去,那個人蹲在馬桶上的樣子,突然之間讓她失去了繼續生活的勇氣,于是,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拉鋸,很快離婚。

與王景遷相比,她一直過著簡單的人事生活。聽了王景遷講述的生活,簡直就如在看人物專題報道,她腦海里飛躍而過的都是破產跑路凍結逮捕的各種詞語,以前以為都是出現在電視報紙上的人,想不到就在生活中。

仍然是太可怕。她想象王景遷的生活,簡直都被自己嚇住了。同時,她又有那樣一種感覺,王景遷分明是王子落難,他受的罪也像是在歷劫,他整個人,整個敘述,都像是參演,盡管悲傷顯然是真的,事實也顯然是真的,但似乎并沒有打擊到他的內在,他看起來比學生時代明顯能抵得住風暴,甚至,更從容。

她無可忍受的是,經歷了這一系列打擊的王景遷,居然不像學生時期充滿童話色彩,而是整個人站在世俗的黃土里,卻似乎仍然像玩游戲,仿佛人生可以重新起牌。不得不說,她甚至有點羨慕他的這種舉重若輕。

“唯一還來往的就是守守,有時喊出來一起吃個飯哈?!蓖蹙斑w再一次提到舊日同學。

“石海涯讀書時候還是仗義的,時常為班上的人事據理力爭?!彼攘丝谒又a充,“我一直和他不大熟,但覺得他以前也是很自由隨性的,你們倆都很有趣?!?/p>

“哈,”王景遷又一次自嘲地說,“我都不知道他一直和我比,高考出成績當晚還給我打了電話,問我分數。他比我高很多分。放下話筒都能想見他的得意?!?/p>

“居然有這事?”她突然有點嫉妒王景遷。不管是快樂或難過,他是真正在場的,有很多事可講,尤其對于石海涯,可以說上很多。

人生就像個笑話。明明想知道一些人更多的消息,卻仿佛雙耳失聰,一點都不知,實在太孤陋寡聞。

“這些年我經歷這么多起起落落,所以更有體會哈?!蓖蹙斑w似乎對說故事上了癮,“守守你應該熟吧?但你肯定不知道他家的事。和他聯系悠著點嘍?!?/p>

“怎么?”她想的是守守可能紅花綠柳一堆,卻沒有想到接著就聽到了一部時下經常上演的電視劇的劇情。

“守守的婚姻是女追男哈,不過很好笑的一點是我們打電話也得先報備他老婆,再見他?!本斑w一邊說一邊指著前方的一條商業街問要不要轉轉?

她忽然起了好奇心。因為記憶里,守守的外貌總讓她想到溫和的駱駝,但情商很高,很懂得人際交往,不至于聽誰擺布。守守長得應該是同學里最高的,大約有一米九。然而因著經常要照顧比他低的人,所以顯得有點駝背,像一棵筆直的楊樹在頭頸處向左拐彎了。她是經常給他在微信里齜牙瞪眼的,有時也會發一起喝酒兩只狐貍碰酒杯的搞笑圖。他偶爾回她,過節總會發一個問候圖,說一些祝福的客套話,明顯不只是發給她一個人的。

守守從來不和她提自己的私生活,一直還像學生時代一樣,頭像仍是個齜著牙的雪白的貓,正在把大理石桌上的天藍色陶瓷杯子用爪子往下撥拉。

畢業多年,大多同學要么進了體制內要么做了商人,石海涯的同桌還成了帶貨網紅。像她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快四十還一事無成連個穩定的有編制工作還沒混到的人,算是失敗者。

“我們還很像哈,不太熱衷仕途經濟。咱同學們大多進了體制內,現在正是從副職往正職爬的時候,最幸福的應該是縣城那幫人,每天就是上班等下班,吃吃喝喝哈,覺可以睡足,娃也可以生足,有人做飯,吃得還綠色健康?!蓖蹙斑w說。

這次見面,王景遷的口頭禪不是開頭“哈”就是尾音“哈”。學生時代,他們喜歡自稱“耶”,每次說話,“我”是“耶”,街鎮上孩子們說話都習慣這樣,農村的孩子不敢這樣,因為“耶”通“爺”,會被人打的。王景遷哈啊哈的,立即將她帶入了高中時代,時間仿佛還在那里。

縣城共有四所中學:兩所都在當時唯一的一條街上,一所在城郊是職業中學,一所在現在也劃歸進縣區的鄉鎮,那里的學生基本都去讀了???。

雙胞胎的妹妹比她學習好,她高考留了一級,妹妹早一年考上了大學。那時候本科生還是分配工作的,妹妹一畢業就拎了檔案回了當地,很快,工作和生活穩定下來?,F在,妹妹的生活不得不說是讓她羨慕的——在縣城的完全小學里教著書,一年兩個長假,家庭也是美滿的。妹妹總讓她想起學生年代同學們畢業時留言錄里常寫的話:“望你結婚把我請,我的禮元一百整,外加一對紅臉盆?!狈€定而熱鬧,每天下班了就是相夫教子,學著烤烤面包,熱熱蛋撻,一陣子嚷著要做功夫菜,但也只是學會了土豆燒牛腩,不過妹妹燒的牛腩真是好吃。最近這陣子,妹妹迷上了對著屏幕跳健美操,經常和她一邊視頻一邊跳操,臉上貼著黑色白色黃的綠的面膜,看不見臉,只能看見眼睛,還不太清晰。妹妹對生活是主張積極享受的,喜歡吃,喜歡穿,渴望愛,也能愛人。妹妹一直受著父母更多的愛護,即使父親很早去世了,仍然被母親偏愛。妹妹會跳會唱,會說溫暖母親的話;連戀愛也是如此,妹妹懂得如何談戀愛,畢業那年回到縣城,很快認識了后來的丈夫,也很快有了孩子。

做母親的經常和人談論時說起大女兒,往往用這樣的話:“一輩子就是出生的時候跑快了幾分鐘?!笨吹贸?,母親一直喜歡的是妹妹而不是她。

然而,妹妹總有那樣的感慨:“在縣城上班就跟上學一樣,不過是把桌子換了一個地方擺著,人還是那些,從前同學現在同事?!?/p>

妹妹不知道做姐姐的也羨慕她,也會貪戀縣城生活的穩定與舒適。只是,一個人不能同時過兩種生活,不能既要也要還要,老天并不會那么慷慨。

聽得出,王景遷羨慕縣城里工作的同學。郭時也一樣,經常在他的公眾號發一些懷舊的文章。小城歲月,他們當時都是校園紅人。郭時也留在了這座外人看來耀眼的城市,和石海涯一樣,上著體制內的班,被縣城里的同學有意無意在各種場合提起。因為郭時的父親是落馬官員,縣城里瘋傳。而王景遷的父親是商人,她只知道他們家富裕,但如何富,并沒有具體的了解。

還是提一下,縣城叫大信縣,他們讀書的中學叫大信中學,讀書時候那條街叫大信街。讀中學那些年只有一道街。隨著縣城煤粉生意的發展,這十多年有了第二道街和第三道街,第二道街沒有叫二信街,居然承接大信街,叫大愿街;緊接著第三道街建立在新建的新城區的街道,叫二愿街。她并不喜歡縣城人事,但喜歡縣城街道的這些名字,經常無意識地想象其中的含義,比如大信、大愿、二愿,就像人名一樣,如果有孩子,她給自己孩子就愿意起這樣的名字。

“大愿街一直發展不如大信街,但大信街是老街,縣城東西走向,從舊城區到老城區,到現在的新城區,都是從東向西??h城要發展,又有礦產,就得建廠。大愿街有地,賣了很多,逐漸富裕起來,但實際上,縣城以前的文化中心在政府那一片,也就是大信街,學校和醫院也圍繞著縣政府中心建立,因此繁華?,F在政府搬到了新城區,咱們讀書的高中也搬到了新城區,你看,二愿街很快就超過其他兩條街?!蓖蹙斑w一邊找停車位一邊說著。在此之前,他們商量好了,一起吃中午飯,順便再聊聊。

她向來沒有經濟概念,家里沒有富裕過,因此并不如何了解縣城的發展。然而,上一次回縣城,還是掏出全部積蓄又貸款二十九萬給守寡多年的母親在大愿街買了個小房子。她知道,在縣城有房子一直是母親的心愿,因為閑暇時候說起來,總會說女兒家不是自己家。這么多年她工作在外,都是妹妹和妹夫照顧母親,逢年過節也是妹妹和妹夫哄母親開心。尤其母親上六十歲以來,每年妹妹都認認真真在十月給母親過個隆重的生日,紅包和蛋糕,新衣服和新鞋子,有時也有首飾和包包,一一都配齊。然而不明白為什么,母親越來越偏向在村莊里住著,而不是和妹妹一起。但電話里,卻經常說想她,想妹妹,如果住在街上可以經常去看妹妹。

本來她預計攢夠錢給母親買個大房子,一則她回家過年過節也方便,二則讓守寡多年的母親心理上寬裕下。然而,疫情讓人覺得時不我待,早點享受吧,一個人并沒有多少時光。單位里的人都勸說她不要貸款,但她還是貸了二十九萬買了房子來孝順母親。

王景遷說到了大愿街,她立即告訴他在大愿街買了個房子。王景遷問她買在了大愿街哪里,接著說石海涯就是大愿街長大的,那時候還是山多于樓,坑坑洼洼,縣城里最不發達的地方。

她買給母親的小房子就在山坡上,好處在于不容易受水災,走幾百米路坐上公交就可以到長途汽車站,接著就可以轉乘去往老家村莊的車。不好之處在于離原來的舊街遠,離現在繁華的新城也遠,是城里的村莊,縣城的城中村。確實名副其實,房子不遠那個片區的界碑上,寫的就是高石崖村。

然而,聽到王景遷說石海涯就是大愿街長大的,她還是突然心動,想著自己買的房子離石海涯老家的房子有多遠。

微信群里,她知道石海涯的母親前年因病去世了,一群在老家的同學喊著去悼念,她并沒有回應。

她很難解釋自己為什么總是怕看見石海涯,讀書年代就一直躲著他走,之前在班級群里看到他母親去世的消息,居然內心掠過一陣疼痛,想到他的眼淚和可能的哀嚎,更覺心緊了幾分。她記得的都是他驕傲的甚至沾沾自喜的樣子,盡管偶爾因為分數不好傷感,或者因體育比賽沒得獎項而傷心,但他從來在她面前都是昂揚的。她因此而有挫敗感,但亦覺得昂揚是一種魅力。然而,瞬間的疼痛過后,居然聽到了內心的聲音:你也終于體會了失去親人的悲傷!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近乎是惡毒的。這么多年,經常想到石海涯,經常想著不知他過得好不好,經常有意無意向同學們打探石海涯的消息,卻在這樣的事上,居然出現如此的想法。

四年前她被單位派回老家做非遺藝人現狀調查,縣城的文化館還專門貼了海報,征集一些人來給她提供相關資料。后來,守守說當時正是十一長假,石海涯那天也去了,他當時正好也回了老家。

她聽了真是震驚,明明已經是不該再想起的忘記在記憶長河里的人,忽然間如此清晰地出現在腦海里。事后這幾年一旦人生不如意,心中便常?;问幤鸶咧袝r代的一些事——事后分析其實這也是客觀讓她加緊離婚的一個因素。她無法和一個不能令她繼續心動的人生活??墒歉咧心菚r候過得也并不開心。和石海涯前后座,但彼此并不怎么說話。守守和大家的關系都很好,但也只是協調能力好,對她亦只是客氣多于友誼,內在并沒有多少鏈接。當時她和王景遷說話最多,卻也只是他看起來人畜無害,而且對她沒有過任何一絲惡意。她當時是班里成績倒數的學生,終日里郁郁寡歡,在角落里坐著,算得上是無人問津。王景遷和她說話,像是對她進行“人道主義救助”,讓很多人不敢對她輕舉妄動。王景遷家世好,學得也不錯,長得也不錯,算是重新組建班級后文科班里的班寶,有他在人群總是熱鬧而融洽。當時郭時和石海涯關系并不是很好,當然也談不上壞。石海涯長得算是人群里除過班寶最好看的,最主要很懂得討老師們喜歡,而且,和班里幾個漂亮的女孩子總能搭上話,因此,得一些男人的友誼,更得一些男生的嫉妒。

王景遷得知她在南京讀的大學,所以選擇的飯店叫“南京大排檔”。車子停在底樓的停車場,乘著一層層扶梯向上,王景遷說讓她逛逛商場。她笑著說三四線小城市生活慣了,又住在郊區,很少逛這種連著幾層樓的大商場。

上到頂樓才是飯店,一間間招牌古風的店面,讓人覺得就像在旅游,如果掛起舊時代那種布料做成的店面旗幟,應該更有味道。掃碼點餐,等著上菜的時候,發現隔壁桌有個兩三歲小男孩爬上爬下,繞著飯店的長椅爬來爬去。年輕的母親似乎對年幼的兒子一點辦法都沒有,只看向身邊似乎是丈夫的人。做丈夫的,很快就將孩子從沙發上抱起來,放在自己的懷里,開始喂桌上的桂花藕和云片糕,絮絮叨叨一邊親吻孩子的耳朵一邊說著悄悄話。

王景遷見她看孩子,就又說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他說:“我老婆對孩子可細心了,每天恨不得做一百二十種吃的,很注重三餐搭配?!甭牭贸?,在這點上他很滿意自己的妻子。接著,王景遷就開始又“哈”起來,笑著說守守的老婆最嚴,但是也最有儀式感。她說:“具體點?”王景遷說:“每周都安排家庭儀式感很足的活動,周末還給守守報了健身班;平時守守去哪里,衣服鞋子都搭配得很好,關鍵是名牌,而且不允許隨意改變?!彼犃酥挥X得被束縛,但仍然嘖嘖了兩聲。王景遷似乎知道她等著接下來的內容,才點評完守守的生活,就開始說到了石海涯。留在這座城里的,多是當時火箭班的學生,她認識的就這幾個,在衛生口上班的郭時和石海涯一直和她一個班,守守和王景遷后來從火箭班分進文科一班。其他留在這座城市的,她只知道名字,對不上人,也并不熟。也因此,王景遷來來回回主要說她認識的,讓她知道他們畢業后的生活。

“海涯家結婚好幾年沒有生育,他們家孩子是我們這一群里最小的?,F在也每天忙著看孩子吧,我反正是約不出來?!蓖蹙斑w摸著下巴說。他明明沒有胡子,但每當說到自己家庭變故和人世炎涼的時候,似乎總會不自覺摸一下下巴。她回憶王景遷讀書時代的個人習慣,記得那時候并沒有這么多小動作。

坐了一個多小時車子加半頓飯下來,王景遷給她的感覺,就是既想躺平又有點焦慮,但,看得出,還能控制得了自己的生活。這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假設自己拿到那樣的牌,簡直是一眼望到黑,一天都不要繼續活。

“那為什么?”她問。

“不知道。應該是海涯有問題?!蓖蹙斑w不急不火說著,看得出,他自信于自己旺盛的生育力。一兒一女,他是開心的,家庭即使有變故,但仍然令人覺得溫暖。一路聽來,無論對妻子對孩子,還是對父母對同學,王景遷都還是溫情有加的,甚至稱得上柔情。很明顯,他喜歡孩子,也滿意自己作為爸爸和丈夫的角色。

“現在還一個?”她問。指的是石海涯只有一個孩子。

郭時有時在班級群發同學們聚會的照片,一些拖家帶口。她看見過他們的聚會照,有個小男孩長得完全是石海涯的模樣,她看著都覺得羨慕。

“嗯,一個女孩?!蓖蹙斑w接著說,“也就三四歲吧?!?/p>

雖然還是秋天,但仍然遠遠地感覺到了西伯利亞刮來的風,讓人的臉覺得生痛。她盡量掩飾自己內心的痛苦或某種失望。

很奇怪,說到石海涯一直有這方面的感覺,不想看到他,卻對于有人提到他,總是充滿探詢的渴望。難道是嫉妒?她對自己的生活談不上滿意,但也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好。然而,只要有人提到石海涯,就有種焦灼的火燒火燎的痛。

告別時已經是下午。

王景遷還和學生時代一樣,生怕拒絕了別人使別人受到傷害,熱情地說:“你什么時候有空了盡管找我,我的工作很閑的,不必每天去上固定的班,網上也可以完成。下次約的時候順便喊上守守,聽說他剛剛提拔了,對城里的美景美食也相當熟悉,可以一起聊聊天,畢竟都是老同學?!?/p>

她調侃說:“我約不太合適?!?/p>

“我來約。你只管到時出現,就好了?!蓖蹙斑w說。即使落魄了,他仍然自信和守守的關系。同學少年都不賤,他們于她是比陌生人親的。她希望他們過得舒服,盡管他們過得太好,有時也令她突然嫉妒。

前一天中午,她接到單位的電話通知,讓她盡快填一張表,然后等消息。她看了那張表,知道又有了新任務,如果公司的上級單位通過,她就可以到這座城市的主城區住著,代表單位開一次評比大會,管吃管住還兼會安排幾天考察旅游。平日里,這樣的好事是輪不到她的,這一次因為公司負責這方面業務的人有事,就讓她全權代表,到時亮相。她匆忙填了表,然后點了提交,接著就是等待。如果沒有什么大問題,應該最遲兩三個周就可以通過,她就可以作為重要人物去參加那個會,到時會有聚光燈加新聞報道,在老家的母親看了,也許會添幾分榮耀。她婚姻加事業都算不上好,年齡一天天往上,在親友鄰居里,真是給母親丟了不少臉,做女兒的,能給母親額外增加點榮耀,也是孝心一份。此外,參加這次會議,就有了很多成的把握由合同工變為正式人員,因為只有正式人員才有這樣的資格參加會議??磥?,領導對她平日的工作是滿意的。

她忍不住給王景遷留了言,意思是要住在市中心一段時間。王景遷很快在微信里回了話,說她去的地方,石海涯和守守就在那附近工作。

是不是因為這樣,才做了那樣的夢,夢境里中學時代的同學守守拿著一摞照片在一起讀過書的公寓門口等著,而石海涯也出現了,她怕見他,所以才急速離開。她聽見他窸窸窣窣推門追出來的聲響,內心一片轟鳴,仿佛被電流襲擊。

下樓梯,掏手機,過安檢,掃碼,再下樓梯……地鐵呼嘯而來,恍恍惚惚里,她隨著人群擠了上去。貼著地鐵門抓著旁邊一群人抓的桿子,她瞥了一眼左手上的數碼運動手表,赫然發現是今天自己的生日。她知道,不會有人想起,沒有期待,沒有失落。早就如此了,一個人,從來如此。不過,想到早上的夢,想到石海涯推門而出,那夢境里他衣衫發出的窸窣聲,仍然令她留戀,她第一次知道,何以如此怕他,怕聽見他名字,怕看見他,就像溺水。擁擠的地鐵,一張張臉,仿佛飄在海洋上的葉子。夢境里的石海涯,就像上天看她孤獨的一種饋贈,讓她那么明晰地近距離與他在多年之前擦肩?;òV患者,得到救助,又可以借著這突然吸入的氧,活一陣子。

就在快擠成“肉餅”的時候,地鐵到了火車南站的點,突然就像水餃被撈進了盆里,鍋空了,車廂里還冒著一堆人離去后留下的氣息,仿佛是淡白色的。她找了一個靠門的地方坐下來,想著下周或下下周繼續約王景遷,時過境遷,和他多說說話,似乎還活在少年時代。那些時光即使不好,諸多不快樂,也因為結束了,談論時還是親切的。她申請單位派遣她來這座城市工作一陣子,客觀原因,想著是他就在這里,就在那里。

劉國欣:陜西師范大學副教授。作品散見于《鐘山》《花城》《清明》等刊。已出版小說集《供詞》《城客》《夜茫?!?,散文隨筆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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