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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靈草木香

2024-03-29 03:24段落
南方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靈山

段落

原名李文,苗裔?,F居滇南蒙自。有散文見于《滇池》《邊疆文學》《朔方》等刊物。著有散文集《風中的樓閣》《乘火車夢游》。

云南以南,綿亙的山川秀美雄奇。

滇南蒙自東北部,蒼莽如海的群山之中,伏臥著一座奇秀的靜靈山,山體并不壯闊高大,傳說故事卻真不少。靜靈山東北面,雜樹生花,蒼翠葳蕤,未被碧綠亂枝遮掩住的石壁上,筆力遒勁的摩崖石刻引人注目,鐫刻著楚圖南先生題寫的“南天春不老? ?繁花四時香”。楚圖南先生是著名的社會活動家,一生跨越了晚清、民國、新中國三個歷史階段,不僅擔任過民盟中央主席,還曾當選為第六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而且也是一位書法大家。楚老的字,肇始于漢碑,脫胎于顏體,受益于爨碑,字體取勢中正、穩健大方、法度嚴謹,極具廟堂氣象,體格近顏而直逼漢人。

摩崖石刻右則,傍著一座古剎,名為“緣獅洞石窟寺”。從遠處眺望,靜靈山猶如一只伏臥的雄獅,獅首面部生有一石灰巖溶洞,就像獅子引吭長嘯的闊口,洞內更有一塊巨石突兀懸空,天然生得其狀如舌,緣獅洞因此而得名。靜靈山緣獅洞石窟寺,依山就勢,劈石為基,鑿穴插架,就巖起屋。緊貼石壁巉巖而上的樓閣,有的地方全靠將粗大結實的木柱傾斜楔入崖石支撐。氣勢宏偉的亭臺樓閣,由石階和懸空的廊道相連,一層層錯落有致。最為奇妙的是,依山鑿巖建成的高40余丈、共36幢的樓臺殿堂,如果從正前方遠眺,呈現為一個立體的“靈”字。

靜靈山緣獅洞石窟寺的山門,很有些特別,就坐落在一座石橋上,橋下河水清澄透亮,此景被文人描寫為“鎖翠虹橋穿玉帶”。潺潺流淌的河水,發源于遠處的谷堆山,在山野間一路低吟清唱,蜿蜒而行的河道兩岸長滿楊柳樹,所以溪河就有了個好聽的名字——楊柳河。迂回流至靜靈山東麓,滋養出一個古老的村落。與緣獅洞石窟寺隔河相望的鳴鷲村,長年累月被清澈的河水滋潤,浸潤著濃厚的宗教氣息,積淀了深厚的文化底蘊,幾百年來,鐘靈毓秀,民風淳樸。

靜靈山的寂美,緣獅洞石窟寺的幽靜,鳴鷲村的祥和,村民們的安居樂業,拉近了天地與人心的距離,融洽了人和自然的關系,呈現出和諧共生的福至性靈。所謂“?!?,即天時地利人和;而所謂“靈”,其實就是道法自然。

深秋時節的靜靈山,被斑斕的秋色籠罩。

山的背坡,煙嵐氤氳,起伏和緩的山坡上,果實被采摘完的梨樹,葉子快要落盡了,青灰的枝杈分外疏朗。沁了風霜的柿樹,枝頭的黃紅葉片所剩無幾,猶如殘破的彩旗,在秋風中搖曳,樹上掛滿紅亮的柿子,就像紅燈籠一樣喜氣洋洋。清香樹被秋露浸潤后,不但沒有落葉,反倒越發翠綠。稀稀落落的云南松很有些年歲了,褐黑的樹皮,皴裂成滄桑的鱗塊狀,藤蔓纏樹,苔絲掛枝,滿樹濃密的松針,青綠中微微泛黃。清涼的秋風吹過時,松冠搖晃,細長的松針簌簌飄落?!芭尽钡囊宦?,一枚松果墜落到樹腳,我險些被松果砸中。滇南偏僻的山鄉,有的地方至今保留著松針鋪地辭舊迎新的風俗。除夕那天,家家戶戶要砍一枝掛著松果的松枝,夾插在門口,以示歡迎逝去的親人們回家過年。堂屋的地板上,厚厚地鋪上一層青綠的松針,人們在濃郁的松香氣息里獻祭跪拜祖先之后,一家人圍著桌子,坐在地毯一樣柔軟的松衣上,歡笑地吃年飯。

我漫無目的地游走在山林間??床灰娚饺柑S閃動的身影,但嘰嘰喳喳的聲音,在樹林里此起彼伏,清脆,溫柔,像是情意綿綿的傾訴。突然,一陣“哇——哇——”的嘶鳴聲,由遠及近地從空中飄過來。我抬頭仰望,一群飛得不高的黑色鳥兒的灰黑影子壓著樹梢掠過。

我猛然醒悟,那是一群烏鴉。民間有種說法,要是烏鴉老是在村寨旁邊的上空亂飛,不久之后村寨里就會有人離世。烏鴉帶著一種黑暗的神秘感,成了讓人害怕的不祥之鳥——凡是與死亡有關的生靈,似乎都顯得陰暗可怕。

好在隨著烏鴉飛遠,天空明朗如初。我心中的不祥感很快被斑鳩快樂的叫聲驅散,“咕咕,咕咕,咕——咕——”的歡鳴在陰涼的林間宛轉悠揚地回縈。雌雄斑鳩咕咕噥噥地鳴唱,是在訴說愛慕之情,用悅耳動聽的叫聲相互吸引。斑鳩因此被人們當作一種愛情鳥,聞一多在《詩經通義》里說這種鳥“尤篤于伉儷之情”。

秋陽透過樹梢,從枝葉間篩落,雜亂零碎的光斑灑在我的身上。山中的云南松,越來越密越來越高,樹下伴生的荊棘,也越來越粗越來越多。蒼黑石頭在草叢里時隱時現,松針、蕨類植物和腐殖質厚厚地鋪在地上,綿軟潮濕,從上面走過,腳下有種沉陷的感覺。

我的鼻腔和肺腑呼吸到的全都是野草和松脂的氣息。山林的清寂混合著草木的芬芳,消融著我心中積存已久的矛盾、塊壘、不適。緊繃繃的身體漸漸松弛舒展,心里面慢慢地寧靜放空下來。山是一本厚重的大書,清新的空氣猶如書卷香味,神靈在起伏的山地上面,以草木為一行行的字句,用蟲吟鳥鳴做象聲詞,一個個石頭仿佛標點,寫下自然之書、精神之書、靈魂之書。在這本內容博大精深的書中漫游,讓人吐故納新、心靜神寧。

靜靈山上踏秋,要是離開了漫山遍野的草木,不知道還有什么能打動我,也不知道還有什么更能讓我的身心放松并歸于安寧。人只要親近草木,聞淡淡清香,便可以心情愉悅;觀其種種形色,便能夠養眼醒神。心里忍不住萌生一個愿望,如果那些草木愿意接納,我心甘情愿把自己的靈魂奉送給它們,讓欣喜的靈魂成為草木間飄蕩的一縷輕風。

深陷繽紛的秋色之中,風一吹來,我的四周,就像漫溢蕩漾著灑滿金色夕陽的潮水。起伏間,我強烈地感到在曠遠的山間行腳,浮沉于安寂山野的人,渺小如蟻,甚至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人越顯渺小,就越能感受到山川的壯美,覺悟出時光的法力無邊——草木的榮枯,四季之變化,皆來自時間的造化。人需要經常走入曠野,看看野草如何貼地蔓延,感知樹根深深扎入地下的沉靜。放眼見草木,天地自有情,即便身不能常在山野,心卻可以游于山間原野。

不溫不火的秋陽,明麗燦爛,把天空映照得深邃湛藍,同時將淡黃、青黃、米黃、橘黃、金黃賜予茂盛的各種山草。最終有一天,遍山的各種秋草,會變得枯黃或蒼白,最后徹底干萎,失去水分的葉片和稈莖,在風中瑟瑟作響。

靜靈山的許多小路,隱沒在萋萋野草中。那些小路四通八達,向前后兩個方向延伸。往回走,總能下到山腳,然后將人牽引回村寨。要是朝山上、山里走,它們通往未知的某個地點。無論是朝前還是往后,野草占滿了向前或回歸的腳印——草陪伴曲折的道路,從路上走過的人,通過看草的冒芽、生長、發黃、枯萎,知道了春夏秋冬的變化。

硬朗的秋風,仿佛長了筋骨,發涼的巨掌撫過山草,就會捋下一些草籽,然后把它們帶走。有的沒走出多遠,便被風失手遺落在了地上,有的遠飄到哪里,完全由風決定。野草的生命很卑微,但它們的種子卻非常頑強,無論被風吹出多遠,落到了泥土里,沉睡過冰冷的冬天,來年春風一吹,欣欣然蘇醒,使勁吮吸了水分,很快就萌發嫩芽,歡快地破土而出。

帶走草籽的,不只是山風。人從野草糾纏的小路經過,擺動而過的腰腿,也會掃蕩下許多的草籽,有的粘在了過路人的褲腳上,甚至爬上了衣服,跟隨人們的腳步到處走。

我走過的時候,草葉上的露水慢慢打濕了我的褲腿,我感到了一絲絲涼意。那些淹沒了山徑的野草,好像是想讓我走得再慢一點,好讓我傾聽到它們發達的根系在泥土里的絮絮叨叨。但我不能被草絆住了腳,我得沿著小路延伸的方向朝遠處走去,最終我還要折返回到小路開始的地方。

草木知道秋意濃得快化不開了,可是山林中活力十足的秋蟲,似乎還未明顯感知到季節深處的寒冷,正在大步流星地朝山野走來。大嗓門的秋蟬躲在枝葉間縱情高歌,豐滿的螞蚱在草葉上憩棲,碧綠的螳螂舉著刀臂蹲踞在草梗上,蟋蟀潛伏在草根腳下,它們都還在專注而不知疲倦地鳴唱著。那是一種天然又盛大的合唱,時而急促,時而舒緩,在山林里回蕩,昭示著生命的真實存在——它們也是在吟唱卑微的生命對大地的真摯熱愛。在這一片山野上,秋蟲甚至比好多人更摯愛著這片土地。在對土地的贊美中,人們往往習慣于奉獻上華麗的頌詞,總是激揚而熱烈,充滿了巨大的激情,卻又難免多少有一點兒矯情。實際上,真正的一往情深不一定非得那么信誓旦旦,幽幽地輕吟淺唱,同樣也是對土地的一種深沉愛戀。

不只人類和鳥獸蟲豸對土地滿懷深情,那些雨水中茁壯的樹木,那些見風就長的野草,也深愛著這片土地。人們在這片土地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年一年循環往復、周而復始,不知不覺便老了,最終會死在這里。從世間離開的人,睡在原木打制的棺材里,被抬著離開了溫暖的家,去到寂寥的山野后,埋進了這片深沉的土地,拱起的墳墓,有周圍的樹木遮風擋雨,而野草的根,會慢慢地把逝者的尸骨與泥土連接在一起。長滿墳頭的雜草,由青泛黃時,便是到了風寒霜生的深秋時節。風霜從墳地蔓延開去,在山林間彌漫,整座山嶺沉寂無邊。青黝黝的樹木身上,染上銀白的霜色,像撒了純凈的粉狀鹽末,散發著清寒之氣。蕭索的野草,站在蕭瑟的深秋里,搖晃著傾聽山風蕭蕭,最后枯死在冬天肅殺的曠野里。它們的葉片蜷縮腐爛,但是它們的根藏在土地深處,與泥土同在,來年隨著土地的復蘇,它們也會慢慢復活過來。

冷寂的秋色里,我舉目四望,靜靈山草木的形體神態,謙遜又低調,成熟而清朗的香息,從它們體內源源不斷地散溢出來。這是山林的美妙恩典,予以我內心豐富的柔韌,我的精神因此沾染了樸素之氣。忽然,我似乎就讀懂了,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的內涵。

午后的太陽漸漸西沉,山林間縹緲的嵐氣越來越稠,如煙似霧地籠罩了山嶺。于是,我尋路下山,想著要入寺去尋覓別樣的景致和心境。

進入緣獅洞石窟寺,我并不燒香祈福,更不向佛像頂禮膜拜,只想在幽靜安詳的寺院里,讓自己的身心輕松徜徉。

中國傳統的寺院里,不只供著佛祖菩薩,也不只是僧尼修行的道場,從某種意義上講,寺廟還是別致的園林和花園。所以到靜靈山緣獅洞訪寺,除了有禮佛祈愿的信眾,也有不少不是來拜佛的俗人,來這里只是為了看看寺廟建筑,觀賞蒼郁的老樹,在花草佳木之間流連。

古舊的禪房和殿堂自有一種樸素的美。黑灰的瓦頂,似乎有一層黯淡的時光塵埃覆蓋在上面,明麗的陽光照耀下,也不顯現一絲燦爛。年深月久,灰暗的屋頂慢慢積下厚厚的灰塵,先是泛起一層淡淡薄薄的草綠青苔,幾場雨水之后,吸附足了水分,就生發出綠茸茸的苔蘚。也不知道是哪陣風,吹來了幾粒草籽,抑或鳥雀飛過時落下的糞便里攜帶了微小的草籽,日久天長,瓦縫里便生長出嫩嫩的小草,慢慢地長成了稀稀疏疏的瓦楞草。風從瓦頂上掠過時,青黃的草蓬就簌簌搖晃。

禪房和殿堂圍成的庭院中央,青石圍欄護住一潭碧水。池塘里的睡蓮靜若處子,幾滴晶瑩透亮的水珠,靜伏在墨綠的蓮葉上。微風輕掃而過,水珠在葉面上搖滾晃悠,未幾又悄無聲息地回歸葉片中心。

建蓋寺院取土而形成的池塘,頗有些奇特:寺院外的楊柳河和周圍田野無論是旱是澇,這個池塘水位皆無變化,旱季不會下降見底,雨澇時池水也不會上漲漫溢。天氣晴朗的午后,要是風平水靜,偏西的太陽斜照下來,緣獅洞“靈”字形古建筑群的影子,就會無比清晰地倒映在池塘平靜的水面上,因此池塘也稱被作靈池。

靈池也是放生池,常常能夠看見三五成群的錦鯉,在池塘里貼著水面自由自在地游弋。陽光無力抵達的水的幽暗深處,靜息著積德行善之人放生的烏龜,有時候三兩只老龜結伴浮出水面,伸縮著短腿笨拙地劃水游戲,還會爬上專供它們曬太陽的竹排,懶洋洋地把頭縮進厚厚的甲殼里,安逸地靜伏在陽光下。人們雙手扶著池邊石欄,探身去看水中的錦鯉和烏龜,他們也會看到水面上漂浮著自己的影子。影子是我非我,影子從哪里來?影子會到哪里去?水面上浮動的影子沒有任何回答。然而有悟性的人,突然就找到了身與影的自性——影子是虛幻的,但是影隨身行,世間的諸多事物,總是真實與虛幻形影不離。

比起池中睡蓮的低調溫婉,池畔那些養在大瓷缸里面的蓮荷,向上挺拔的翠綠葉子,就顯得高挑熱烈。我錯過了花季,已經看不到亭亭玉立、粉色迷人的荷花。不過,巨大的荷缸里,舒展的荷葉還沒有委頓,依然生機蓬勃。想象得出,夏天的時候,荷缸里伸展的枝葉和撐在葉莖頂端的花苞,都在快速生長。荷葉一天天亭亭如蓋,菡萏越來越飽滿,最終綻開迷人的粉紅花瓣,怒放出生命最絢麗的美。綻放的荷花在微風中搖曳,萬千姿態從容而矜持。碧翠的荷葉,高矮有別,大小不一,全都默默地將一朵朵荷花呵護映襯得更加美麗動人。到了秋天,荷瓣漸漸凋落了,綠葉們送別心中的女神,互相扶持安慰,一起堅守著,一缸缸荷葉,仍然翠綠如碧。

據說釋迦牟尼非常喜愛蓮花,以蓮花為座而開悟成佛,自此寺院里的佛像,都穩坐在蓮花寶座上?;蛟S是肥厚多汁的肉質葉片大多排列成蓮花座的形狀,所以這些年來,眾多的寺院也在廊下階前栽養了不少的多肉植物。

緣獅洞石窟寺種養多肉植物的花盆,有陶瓷盆缽,也有拾來的破瓦罐、老舊的竹籃,細心清理后裝入泥土育苗,日日悉心照料,長成的肉肉竟又大又胖,陽光下更是瑩潤可愛。一盆盆耐旱的多肉,曬足了陽光后,豐潤飽滿,五彩繽紛,艷麗到極致。細細感覺,多肉頑強的生命與豐盈的心靈,自然完美地組合,樸實、隱忍、安靜、謙遜的格調淡然而灑脫,無論寺內寺外如何滄桑變遷,它們都一如既往地靜默無言,更顯內心的沉靜安寧。

寺院住持簡樸的禪房門前,光滑條石圍成的方壇內,一棵枝干粗壯蒼虬的杏樹,不知已經在那里生長了多少年歲,遒勁的樹身皮皴斑駁,爬滿黝青色的苔痕。硬朗地佇立在時光深處,杏樹雖然蒼老,但在每年的陽春三月,沐浴了暖洋洋的陽光,就會不慌不忙地含苞待放,在僧俗欣喜的眼光里,翩然綻放出一樹的粉白。潔白淡雅的杏花,向來無意跟別的花卉爭奇斗艷,我行我素地滿樹銀裝素裹,纖塵不染地散發著清冽的冷香。喜歡觀賞杏花的僧俗,喜愛的就是杏花一身幽然的潔凈素白,沉迷的就是杏花彌散出來的冷清淡香。

30多年前,一個名叫丁麗娟的年輕女子,從滇越鐵路線上有名的碧色寨車站,來到了緣獅洞石窟寺。之前的幾年間,她經常搭乘滇越鐵路上的貨車,在碧色寨與中越邊境小城河口之間往返,將家鄉的蔬菜販運到河口城出售。后來有一天,她在火車上偶然遇到年過半百的女居士王安偉,兩人說話相處極為投緣。聽王居士講述念經禮佛的故事后,丁麗娟心里突然對佛禪生活充滿了向往。于是,她萌生了到寺院看一看的念頭。

當年,丁麗娟輾轉走入靜靈山的時候,正待修繕的緣獅洞石窟寺破敗落寞,人跡罕至,香火冷寂,只有年邁的貞心法師領著兩三個弟子苦心清修。已是春深花謝時,寺里的那棵杏樹,幼嫩的新葉在枝條上顫動,潔雅的杏花即將落盡??匆娯懶姆◣煆钠坡亩U房里走出來,丁麗娟快步迎上前去。這時,蕙風吹蕩,粉白的杏花紛紛揚揚,像雪片一樣飄落。幾片白凈的花瓣落到了貞心的身上,她不去管肩膀和頭上的花片,雙手合十,慈祥地笑著看丁麗娟。剎那間,丁麗娟覺得貞心法師用親切而又仁慈的目光,輕而易舉地解開了捆縛在自己心上的繩索,多年來心神不定的漂泊感消失了,一種像是久別歸家的歡喜,讓她忍不住熱淚盈眶。師父,丁麗娟懇切地說道,您收下我吧。

聰慧的天資和極高的悟性,使丁麗娟很快得到賞識,成為貞心法師的關門弟子,并獲賜法號釋有緣。

是年臘月,靜靈山的天氣陰沉寒冷。身患絕癥臥床多日的貞心法師,把釋有緣喚到床榻前,虛弱地握住徒弟的雙手,輕聲對她說:“我就要遠游了。你不要難過,也不要放棄對佛的敬重,以后寺里就靠你了。本寺開山幾百年了,一直沒能建蓋起大雄寶殿。建造大雄寶殿的心愿,看來得由你替我完成了……”

釋有緣拉著貞心法師涼冰冰的手,看著瘦得皮包骨頭的師父,傷心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臘月二十四日,貞心法師圓寂。釋有緣強忍著悲痛,料理了師父的后事。臘月二十六日,釋有緣正式繼承貞心法師的衣缽,成為緣獅洞石窟寺第八代住持。從此,釋有緣住持牢記貞心法師的遺愿,潛心研學佛法,四處化緣修葺寺院,恢復緣獅洞舊觀。

經過十多年的艱辛募集,釋有緣法師終于籌足了建蓋大雄寶殿的功德善款。2001年,大雄寶殿舉行落成典禮。緬甸臘戌寺超峰法師非常敬佩釋有緣法師居山修行、弘法利生、含辛茹苦完成師父宏愿的壯舉,特意贈送漢白玉貼金釋迦牟尼佛像供奉在殿中。

2010年孟夏,在碧青小杏掛滿枝頭的老杏樹下,釋有緣住持給我和攝影家陳黎,講述了她皈依、修行、興寺的經歷。她一臉的恬淡通透,神色不悲不喜。陳黎拾起一顆掉落在地上的青杏,把玩了片刻,試著用牙咬了咬。釋有緣法師淡然一笑,輕聲說道,時候還未到,時候到了,苦澀自然就會變得甘甜。

除了完成師父建蓋大雄寶殿的夙愿外,釋有緣法師還不忘為靈池左邊禪房前的兩棵紫薇立碑以志紀念。這又是一個傳奇故事:1979年底,在鳴鷲村接受群眾監督,從事繁重生產勞動的貞心法師,隱約感覺到了國家的某些變化,開始不時偷偷潛入殘破的緣獅洞石窟寺,為佛祖菩薩上香。第二年,形勢越來越好,歷盡苦難但始終道心不改的貞心法師,重新回到破敗不堪的寺院里住下。1981年,政府支持合法宗教活動,批準緣獅洞石窟寺重新開放。1982年春天的一個清晨,剛剛做完早功課的貞心法師走出佛殿,一眼就看到那兩棵已經枯死了二十多年的紫薇,竟然一夜間重新冒出了新芽。僧俗一開始不大相信真有“枯木逢春”的奇跡。俗話說,樹死死根。貞心法師請人沿樹根腳挖開察看,結果證實長出嫩芽的枝干,確實連著老樹根。

建蓋好大雄寶殿后,釋有緣法師又請人撰文,紀錄紫薇死而復生、枯木逢春的奇跡,并刻石立碑于樹旁。又是幾十年過去,兩棵紫薇現在依然長得樹干遒勁交錯,枝干通體無皮,一到夏天,紫紅艷麗的花朵就密密匝匝地開滿枝頭,一叢叢,一簇簇,開得酣暢淋漓??吹酱夯ㄒ资?,人們常常感嘆花無百日紅。紫薇就像是故意叛逆,從初夏開到中秋,偏偏要開放這么久,好像就是為了反駁這種成見。南宋大詩人楊萬里就曾寫下:“誰道花無紅百日,紫薇長放半年花?!比绻ㄆ陂L久的紫薇,真要是可以在漫長的綻放中教會僧俗一些什么,那可能就是人也應當像紫薇一樣,擁有一種平和持久地對待每一天的定力。

寺院內到處可以看到僧眾栽種的樹木花草。溫柔的花草,蓊郁的樹木,在日月星辰光輝的照耀下,被風吹拂著,便有了欣喜動人的風姿?;ú輼淠疽虼顺錆M了溫情,日復一日感染著出家人的心靈,涵養他們的慈悲心腸,給他們枯燥單調、黃卷青燈的日常帶來無盡亮色。如果說,佛祖能用一朵花傳佛授法,那么寺院中的僧侶們,便是在那些花花草草、枝枝葉葉陪伴下,不分晝夜晨昏地堅忍修行,不知不覺中,他們在花間樹下完成了超凡脫俗的蛻變。

人賞花的時候,心中感覺到的是許多的歡喜許多的慰藉。寺院里看花,與平時隨處看花似乎不同。去別處看花,看的多是熱熱鬧鬧。然而,寺院種養的花草樹木,好像有些非同一般,它們聽慣了清邃悠遠的晨鐘暮鼓,在經年累月的誦經聲里浸染不可言傳的禪意,仿佛有了更多的靈性,于是,呈現的便是花朵自開,人心自在的境遇。我以前沒太留意為何,后來看了佛家典籍,明白了佛與花有很深的因緣。佛門稱花為“華”,將花供奉到佛像菩薩前是“獻花”,散布壇場四周的則是“散華”。以花供佛,是佛教六種供養中的第一位,可修十種功德,“處世如花,身無臭穢,身常香潔……” 佛祖拈花微笑,讓僧俗也深感身心潔凈、性情祥瑞。

花草樹木與佛殿經堂,絢爛與肅穆,并不相互排斥,而是自然和諧。和睦共融之中,彼此沾染了對方的氣息。四下里飄散的草木氣息裹挾著花香,與寺內彌漫的香火氣味交融,醞釀形成出家人和香客都再熟悉不過的寺院味道。寺院樹壯花明,感覺就不枯寂,花木之間氤氳著的,從來都是一塵不染的清凈。到寺院里去,不一定非得拜佛,但一定要看花。在芬芳的花草間慢行,或者在枝繁葉茂的樹下靜坐一會兒,任由清風拂面,聽著清脆的木魚聲和誦經的呢喃吟唱,望云影天光,看繁花似錦,也看落英繽紛,在寂靜中什么也不想,由著清靜安寧像潔凈的水流,洗濯周身的浮躁,沖刷掉心里的糾結與苦楚。

靜靈山前,緣獅洞石窟寺對面的鳴鷲村,古老而安靜。老街、舊墻、深宅、大院,無花果樹的枝丫,斜長著伸出了院墻,葉子花也在許多人家的門頭上紅艷艷地盛開??諝庵谢祀s的氣味在彌漫,細嗅細辨,其中有稻草的氣息,有苞谷稈的氣息,也有柴火的氣息,有院中果木花草的氣息,有牲畜家禽的氣息,還有人的氣息……這種復雜而鮮活的鄉村氣息,洶涌澎湃,顯示著和順、悠久的生機,在這座村子中并未衰絕,農耕社會的某種古老秩序,仍然有著無形而清晰的傳承。

對于與靜靈山、緣獅洞石窟寺朝夕相伴的鳴鷲村而言,文士、神靈、仙佛并不在天上,而是就在村民身邊。儒釋道的傳統也尚未完全丟失,仍大部分保留在人們心中,在鳴鷲村這方凈土,一代代沿襲下來的這些傳統,不單純是信仰或者文化,還連接族群血緣的規矩法則。

清嘉慶五年四月二十四日(1800年6月16日),鳴鷲村曹經國家喜添一子。據說,這個男孩出生時,天光晴麗,恰好有一對燕子歡鳴著,飛來房廳前的梁柱上筑巢,男孩降生的房間,后來就稱作“燕來堂”。這個在燕子歡唱聲中出生的男孩,就是長大后在道光年間官至臺灣知府的曹士桂。

據鳴鷲《曹氏家譜》載,曹氏祖先原是南京府上元縣人,明初隨軍從征云南,戰后入大理籍。到了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曹維富、曹維貴等為避兵燹,從滇西大理舉家遷入滇南蒙自鳴鷲村,生息繁衍了龐大的曹氏家族。

曹士桂的父親曹經國中過舉人,后為“揀選進士”。曹士桂的母親,為人厚道賢淑,心地善良,勤儉持家,教子有方。曹士桂“生而智慧,好古敏學”,自幼深得父母的熏陶和教誨,六歲就入義學讀書,十九歲獲秀才出身,二十歲以歲考補一等廩生,二十二歲得中舉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曹士桂以大挑一等,取得擔任知縣的資格,從此開始了他的宦海生涯。

曹士桂歷任江西省廣昌、會昌、信豐、龍南、萬安、南昌等縣知縣,為官清廉,勤政憐民,聲譽頗佳,政績載入當地史冊。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十月,曹士桂因政績卓著,經閩浙總督劉韻珂保薦,被任命為福建省臺灣北路(鹿港)理番同知。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又奉命署理淡水同知。曹士桂在臺灣任職期間,“約己勤民”,“教民耕作,勸農立學,開草昧以詩書,易穴居以棟宇……”在淡水同知的任上理政數月,深受百姓愛戴,因此以“干練精明,有佐治才”擢升為臺灣知府。但遺憾的是,曹士桂還沒正式就任知府一職,就因為積勞成疾,不幸于道光二十七年臘月二十四日(1848年1月29日)病逝,年僅四十八歲。他“疾歿之日,臺人罷市以哀”。之后,“梓返之時,淡民沿途而祭”,“歷年余,旅梓旋梓,厝于斯土”。歷盡艱辛,曹士桂的靈柩從臺灣千里迢迢地運回滇南,歸葬于故鄉鳴鷲村東南后山麓,與靜靈山遙遙相望。

曹士桂故居的四合院旁邊,傲然挺立著一株百年老梅,滄桑的樹皮上,寫滿了母子情深的故事,一圈一圈的年輪里,沉淀的是來自臺灣的傳說。這棵寒冬里花開如絮如雪的梅樹,其來歷有兩種傳奇的說法。

一種說法是廣為流傳的傳說,曹士桂的母親喜愛畫畫,尤其喜歡畫凌寒獨自開的梅花。曹士桂赴臺時,他的一位叔叔陪伴他橫渡臺灣海峽,送他到鹿港任職。按照曹士桂母親的囑咐,這位叔叔返鄉時帶回了一株梅樹苗。梅樹栽下后長勢很好,母親思念兒子時就看看這株梅樹,然后坐在院子里,邊畫梅花邊想自己的兒子。這棵梅樹開花結果后,果實幼小時,總會一個大果上背著一個小果,直到長大才雙果合變成一果。鄰里鄉親都說,這樣的結果方式,其實是曹士桂母子心連心的緣故。所以,鳴鷲人一直把這棵梅樹稱作雙梅樹。

另外一種說法則是,曹士桂在臺灣淡水任職理政期間,多次深入山區調查原住民的生產生活狀況,排解糾紛,安撫民眾,勘察水利,勸農耕織。大甲發生械斗,他聞報后,立即冒雨前往規勸,及時處理并平息了事件。曹士桂的所作所為,深受百姓的擁護和稱贊,當地的泰雅人非常感激和敬重他。在他病逝后,送他的靈柩回鄉時,泰雅人派出兩名精壯能干的后生作為代表,攜帶著一株梅樹苗隨行相送,一路精心呵護,歷時一年多時間,跋山涉水一萬兩千多里,終于把他們愛戴信賴的曹大人送歸故里,并把梅樹栽種下去留作永久紀念。

一百多年過去,曹士桂當初留下的甘棠遺愛,臺灣泰雅人仍銘感在心。2000年11月,在昆明舉辦“曹士桂誕辰二百周年”紀念活動,從事古歌謠研究的臺灣淡水縣泰雅人張云琴華女士,作為特別嘉賓參加了活動。張云琴華女士原本計劃活動結束后,與曹士桂后人曹子錫、曹子鎂一道前往滇南蒙自鳴鷲,參觀曹士桂故居并到墳墓祭拜,后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只好抱憾離昆返臺。

張云琴華女士回到臺灣淡水后,給親朋好友講述了云南之行的所見所聞。親友們得知曹士桂的故居和墳墓都保存下來后,高興之情溢于言表,紛紛請求張云琴華再到大陸時,一定要代表他們到鳴鷲祭拜曹士桂。后來,有族人將含曹士桂享年四十八歲之意的一束四十八穗黃粟交予張云琴華,請她有朝一日去到滇南鳴鷲時,代為敬獻在曹士桂大人墓前——當年曹士桂教會他們的先人栽糧種粟,從此泰雅人栽種黃粟至今。

由于種種原因,張云琴華女士始終沒能實現親自到鳴鷲祭掃曹士桂墓的夙愿。她只好托付師友,將四十八穗黃粟和一對繪有老樹梅花的青瓷花瓶,作為表達他們深情懷念的珍貴祭品,輾轉交給了曹士桂的五世孫曹子錫。

天空高遠,大地遼闊?;ú輼淠镜陌布?,四季山風的吹拂,蟲鳥走獸的歡唱清鳴,給靜靈山帶來無限的絕美。緣獅洞石窟寺的庭院內,向陽生長的草木,在純凈的陽光照耀下,仿佛罩上了一層佛光,一花一草一木,溫婉可善,充滿靈性。鳴鷲村中的雙梅老樹,枝繁葉茂,花幽浮香,有著屬于自己的特別意味。

我忽然明白,最能給寂美的靜靈山平添生氣的,還是這些樸實的花草樹木。山上山下、寺里村中,到處飄蕩著清新澄凈的氣息。凝神屏息之間,我的身心,與天、與地、與山、與寺、與村已經完全融合到了一起。

(編輯 何謂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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