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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寂之間(外一篇)

2024-04-01 09:18宋揚
西藏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宋家苦丁茶荒地

宋揚

我住的小區毗鄰一塊打圍多年卻遲遲沒有開工的荒地,就在我家生活陽臺的對面。在這塊荒地上,各種聲音你方唱罷我登場,除隆冬外,一年三季,像是在搞接力賽。從立夏早玉米點下,到秋分晚玉米收獲,布谷鳥的叫聲一直是荒地中孤單的獨唱——大概只有一只?!安蝗鐨w去……不如歸去……”它叫得有些凄涼,有些旁若無人;七八只畫眉鳥在密林里撲騰,翅膀扇出的風聲四下流淌;麻雀最是鬧騰,嘰嘰喳喳,呼啦啦站滿一根黃葉半落的樹的所有枝丫,呆不住,又驚乍乍飛離,在空中扯開一張灰的大網;蛐蛐兒金口一開,就仿佛被永動機控制了聲帶,金屬的光芒顫顫閃爍;連微芥秋蚊也發出機群戰斗時的嗡嗡,攻擊、驅逐我這個外來入侵者——這里是布谷鳥、畫眉、麻雀、蚊子的領地,他們用聲音昭示著他們對這塊荒地的主權。

有一天,挖掘機拖著“隆隆隆隆”的低吼來了,履帶“哐當哐當”。附近種菜的人聞訊趕來,立即手忙腳亂搶收蔬菜。一片嘈雜的搶收聲夾雜鋼鐵機器霸氣側漏的轟隆聲和鳥兒從荒地密林中彈出奔逃的啾啾聲,聲音的戰場血光沖天?;牡乇煌诰驒C的大鐵螯刨了無數遍,又被運渣車的輪胎碾了無數遍。那夜,往日聲音紛雜的荒地終于隱入塵煙,一片靜默。

騰寂之間,我如何才能與城市的駁音和解?

我聽到的第一聲電音來自我家墻壁上的小喇叭——一個巴掌大的圓粑粑。它黑乎乎的,材料似乎非紙亦非塑料,“黑粑粑”下吊著一根電線,極細,埋到地下,通向邈遠幽深的遠方。四十多年后,我依然清楚地記得它發出的第一聲——“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在是北京時間七點整……”

那年我三歲,農村土地剛剛包產到戶。慢慢地,我又聽到“黑粑粑”里更多的聲音,諸如:“馬上開村民大會”啦、“快來領取化肥”啦、“分過年豬肉啰”啦……通知是我爹在村廣播室喊的。我爹是村長,他的聲音從“黑粑粑”里吼出來,還是那么干焦焦、急吼吼的,一點也不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那般圓潤。上學之前,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普通話”,自然明白不了為何有人能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那幾個字念得如此字正腔圓、聲如洪鐘。我只覺得那些聲音與我們村每個人嘴巴里說出來的都不同,如天空的雀音和地上的雞叫,可我那時尚不知“陽春白雪”“下里巴人”之類的詞語,當然也就不知如何用更美的比喻、類比它們。及至今日,我才想到那種圓潤與莊重,仿佛來自古老的皇宮,像宣讀擲地有聲的圣旨。那些聲音除了一絲絲不易覺察的自豪,不帶更多喜怒哀樂的情緒。不是李寡婦與張二嬸為一只下落不明的雞相互問候祖宗十八代的尖利,不是我堂哥被他爹揍時殺豬般驚叫的撕心裂肺,它們怎么就能做到居高臨下而云淡風輕呢?我一直搞不明白。

更為神奇的是,“黑粑粑”還會變聲!變成種種不同的腔調——“滴答滴,滴答滴,小朋友,小喇叭開始廣播啦……”有時,“黑粑粑”變成了一個稚氣未脫的大孩子,像一只頑皮的猴子在林間躥跳,跳出一個個“大鬧天宮”“大戰紅孩兒”“三打白骨精”之類的故事;有時,“黑粑粑”又像一只歡快的小鳥在樹梢歌唱,唱出“紅星閃閃放光芒……”“讓我們蕩起雙槳……”之類的歌曲,那音色比我上初中的堂姐唱的還甜……

“黑粑粑”何以能源源不斷牽扯出如蛛絲般連綿不斷的聲音呢?我好奇,于是我踩在高凳上仔細觀察它,每有聲音發出,它都微微震動,像水波微漾,一凸一縮。上了學,物理課本告訴我,那叫“紙盆振動”。

不管怎樣,那些聲音似乎將我帶入了一個水波瀲滟的池塘,帶入了一個五彩斑斕的花園,讓我荒蕪到干涸、蒼白的童年生活豐盈、繽紛起來。我開始憧憬那些聲音所描繪的村外那個未知的、廣闊的、流動的世界。

我上小學后,鄉辦企業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我們鄉的榨油廠整天機器轟鳴。工作兩班倒,生產如火如荼,只歇工人不歇機器。我父親在榨油廠做出納的活兒,買進賣出,收購村民挑來的棉籽,也賣掉棉籽油和油枯。父親在廠里有間小宿舍,那天下大雨,父親到鄉中心小學接到我,讓我不要回家。那一夜,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夜晚不只有蟬的鳴唱、蛐蛐兒的低語和間或入耳的狗吠,還有一種宏大到與胸腔共鳴的聲音,帶著鐵的剛硬與敦實,一聲聲撞擊在棉籽和大地上。那聲音,把夜的岑靜、夜的漆黑擊碎,驅趕得無影無蹤。那聲音,改變了荒寂到可怖的鄉村夜晚給我的固有印象,變幻出另外一種、無數種可能——是否那些鐵器、那些聲音就是去過縣城的父親口中的城市生活的一種?那聲音開啟了我對城市生活最初的向往,以致后來,當我成功從農村走出,成為都市里的一員后,那些被都市人切切憤恨的汽車喇叭聲、小販吆喝聲和小區里流浪貓的思春聲都沒能影響我的睡眠質量之絲毫。

讀初中時,我們的歌聲從學校只有鐵欄桿沒有玻璃擋風的窗戶飄出,幾乎在上課鐘聲敲響的同時,十多間教室傳來兩三曲相同或不同的旋律,歌詞同樣相同或不同——“成長的……成長的……歲月……歲月……讓我不再……讓我不再……有遺憾……有遺憾……的感覺……的感覺……”開課前三分鐘,整個校園是合唱、二重唱、三重甚至四重唱的大舞臺,我懷念那個歌聲飛揚的舞臺。1999年,我在鄉下教了書,2003年我又進了省城學校,城里的學校再也聽不到滿校園歌聲飄了。隔音設施一流的音樂教室鉗制住歌聲的外溢,孩子們的歌聲只能在規定時間和規定地點以規定的音量額定輸出,像一個個自由鮮活的兒童,被綁縛住了渴望奔跑的雙腿。如今的孩子們依然只能如當年的少年魯迅一樣,在僅望得見“四角天空”的“三味書屋”中乏味讀書,永遠聽不到“百草園”里油蛉的低唱、蟋蟀的琴聲和斑蝥噴出煙霧時的那一聲“啪”。

前不久,歌手李健在網上開演唱會?!鞍⒗瓉喩焦纫魳窂d”坐落在北京郊區的峽谷中,穹頂露天。李健干凈透明的聲音與星空、清風融為一體,更有一種飄逸的空靈。不禁感慨,一個聽不見歌聲此起彼伏的校園,規整、安靜,卻總讓人感覺有一種如置身廢棄工廠的木然與惶恐。

在父親上班的榨油廠的那一夜,決定了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的我在任何嘈雜的環境中都能酣然入夢。甚至,如果沒有一些聲音伴隨,我反倒睡得不安穩。某一天,我恍悟:我曾把噪音當音樂一樣迷醉,當夢想一樣追尋。時隔多年,我的初心已固化為生命里的一種習慣、一種執念、一種永恒。

近些年,盡管我的睡眠質量一向不差,夜晚的我還是會被一聲聲炮響炸醒。送殯的車隊、專門鳴炮開路的炮車,火化制度已推行了好幾年,省城郊縣的送殯儀式卻沒有絲毫簡化,電子炮“砰砰”,仿佛是亡靈離家上路,通往冥界途中最后的吶喊。我想起我過世已十余年的岳父。那年,岳父在省城醫院做腦溢血手術,因為送醫不及時,手術宣告失敗。妻子的幺爸拿主意趕快把岳父往老家拉,按醫院流程,如果岳父在醫院落氣,就由不得我們了,只能送到殯儀館火化。岳父一動不動躺在老家的床上,四下死一般的靜,只有氧氣吸入器濕化瓶里的水洶涌翻滾,發出“咕?!钡穆曇?。那聲音被房間里的冷寂放大,似乎冷與熱、黑與明、隱沒與飛升正在進行一場拉鋸戰。慢慢地,咕嚕聲漸趨于無,我感到那聲音在沉沉下墜而岳父的身體卻越來越飄,輕得如一片能夠被幽風吹起的白羽。突然,一股悶氣從他的鼻孔艱難涌出,像是一聲沉入深淵的嘆息……

樓下挖掘機進場后,我每天都憂戚地從我家陽臺望過去——光禿禿的荒地,已覆蓋上了防塵網像是施工者施舍給襤褸大地的最廉價的遮羞布。那塊荒地被四條柏油路環繞,一輛輛汽車正在加速沖鋒,汽車輪胎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像是流動的王水,直朝我耳朵里涌。從那以后,我開始失眠,開始糾結于各種聲音應不應該在彼時彼地出現,我甚至撥打了市長熱線,投訴噪音擾民。我的耳朵里似乎一直有聲音在低頻共振,使我的眼睛都有些恍惚。失去各種蟲鳥聲的抵擋與調和,那些聲音流動成一個鋼鐵的、火焰的、水泥的漩渦,將我捶打又熔化,熔化又凝結。在荒地中央,幾臺打樁機正拼命工作,它們的“哐哐”聲隨同被它們驅離的那些蟲鳥的聲音,也正淪陷于那個巨大的漩渦……

據說,這塊荒地上將拔起一所公立小學,今年九月就將招生。因為搶工期,已持續打樁好幾天,周末的清晨也不例外。墜落,曾經在這塊荒地上鮮活多態存在的聲音的墜落已成定局;升起,很快,將有成百上千小學生活潑的聲音從這里升起。一時間,我說不出我該為那些墜落悲傷,還是該為那些升起欣喜。

回頭想想,這么多年來,我從單調寂靜的鄉村出發,朝著炫彩、豐富、龐雜的城市,我以為我會陶醉于我追尋的聲音世界。年近天命,我才明白自己的無知??墒?,諸多“事后明白”,都必須用經歷去驗證才能深刻體會。這一遭,我走得并不荒唐。假如讓我重做一次選擇,我也依然只能背負父輩的和我的“脫下農皮”的夢想,飛蛾撲火般撲向眼前這個眾聲騰喧、萬物鼎沸的城市。那粉身碎骨化為灰燼前的光明、盛大、溫暖值得黑暗中的一只蛾為之無悔一躍。

常常懷疑,我是否背棄了自己當年逐音的初心。我新近出現的對城市種種聲音的挑剔,是否如我曾經鄙夷的城市原住民一般矯情?在那些聲音的背后,是多少個不得不靠制造并不悅耳的噪音方能賺得鋼筋工錢、泥水匠錢、木工裝修錢、貨物運送錢的農民工和他們的家庭,他們和我一樣,我們有同樣的出身,同樣的鄉村。

在聲音的世界,我被聲音撕裂。

茶的形而下與上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唐寅對凡俗人家庸常生活所需的這七種物資之排序是有一定道理的。譬如“茶”,它在我家就一直存在得可有可無。

別說我們宋家壩,就連我們縣也不產茶。是故,日日飲茶的習慣在宋家壩便沒有產生的由頭。惟谷收時節,多數人家會從鄉場購回一些,燒開一鍋水,泡在木桶里,釅釅的。挑到稻田里,做工的間隙喝,解渴又解暑。

農忙的日子焦急忙碌,那些做不完的農活和沒完沒了的日子仿佛在無限延展地拉長,父親這讓像炒過的茶葉一樣萎蜷干縮。不是用纖纖三指拈出一小撮,父親粗大的手伸進裝茶葉的塑料袋,一抓一大把,丟進桶里。大鐵鍋里的熱水突突翻著,父親直接用瓜瓢把開水舀出,嘩嘩傾進桶里。茶葉遇水發開,那些被灶火和鐵鍋鎖住意蘊的茶葉這才在木桶里慢慢放浪形骸。只有在泡茶時,父親因終日勞作緊鎖著的眉頭,也才得以稍稍舒展。

今天的人飲茶,猶如品紅酒:一觀其色,二嗅其香,最后才是品其味。甚至比品酒有過之而無不及,茶有形,茶具更馬虎不得。峨眉春芽、黃山猴魁等重品相之茶只可以玻璃杯泡之,非此,就算選擇更昂貴的正宗紫砂壺,它們于水中根根挺直浮浮沉沉的身姿與美感依然會其美不彰、明珠暗投。

可是,莊戶人家過日子,哪講究那茶香氤氳的詩情畫意?父親用木桶泡茶,看重的正是木桶超大之容量?;鸺t的太陽掛在中天,腳踩式打谷機發出的嗡嗡之聲在田野上此起彼伏,最繁忙的搶收“大春”時節,農民與不幾日后就將到來的暴雨爭奪口糧。飛濺的泥、滾落的汗,能量的空缺需要一瓜瓢一瓜瓢茶水去填滿。忙起來的農村,沒有采菊東籬的悠然,只有沙場點兵、金戈鐵馬般的喧騰與急迫。此情此景,與汗如雨下的勞作相配的,只能是捧起瓜瓢一番“牛飲”,方淋漓酣暢。

太陽收起它的狂躁,掉落進河對岸的山頭時,最后一粒稻子收進了籮筐,木桶里的茶水也見了底。水盡茶現,那些被泡腫了的茶葉,像一個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每一個都把青春身體里的血色元氣獻祭給了蒼老的土地、匍匐的父親以及一場轟轟烈烈的勞作。

一本資料上說:好茶葉必須人工采摘,一個熟練工每天所采茶葉不過七八斤,炒制后,不到二斤。母親買的茶葉,兩三塊錢一大包,若人工采摘,怕是只夠工錢。我仔細觀察過母親剛買回來的茶葉,它們中的絕大多數根本稱不上一片完整的葉——葉片粗糲,夾著粗粗細細的茶葉梗,有的竟已攔腰而斷。茶農手提長剪“咔嚓咔嚓”橫七豎八,像園丁修剪城市街道綠化帶上的矮枝般胡亂隨意。但是,耐泡卻是它們最大的價值,因為它們要應付的,不是有錢、有閑人家生活的云淡風輕,而是日頭的燥熱與汗水的黏厚。與嬌嫩的茶芽不同,農民需要的是茶的色澤緩緩從粗實的茶葉及茶梗中絲絲縷縷長效析出,恒久為一桶寡淡的白開水著色,讓勞累的生活姑且獲得一些身體撫慰和精神光澤,至于茶從茶樹上下來時,有沒有得到虔誠的禮遇以及茶水香濃與否,并不是他們在意的東西。

茶當然以香為貴。

父親選擇茶葉卻往往背道而馳,他泡制 “苦丁茶”——一種極廉價且極苦的茶。俗話說“一顆耗子屎,壞了一鍋湯”,在我看來“苦丁茶”之惡心不亞于耗子屎。我寧愿打古井的水喝,也不愿吃第二口那苦澀到讓胃翻江倒海的苦丁茶。父親卻是喜歡的,他總說:“苦的敗火”。父親喝苦丁茶時,葫蘆做的瓜瓢端得比臉高,一瓢接一瓢的茶水往嘴巴里送,他凸起的喉結快速上下擺動著。父親的身體里似乎也藏一塊永在等待雨水的干巴土地。父親喝茶水,只有喂飽了他身體里的土地,他才有力氣從蜷縮中挺拔起來,然后再匍匐下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侍弄他腳下的土地。

父親并不是喝不出茶的好壞。選擇苦丁茶,只是出于經濟考量的現實無奈。

我大學畢業了就在省城工作。我買房后,父親終于遠離了他侍弄了大半輩子的土地和苦丁茶。朋友送的、旅游買的,家里的茶葉林林總總的不少。過期的茶,我不讓父親喝,他卻舍不得扔掉。他總是咵咵呲呲數落我。他的理由很簡單:“瞎扯淡!茶葉還有過期的說法?你喝嘛!還香得很的嘛!”我聞過他泡好的那些過期的茉莉花茶,許是剛過保質期,茶香雖遠不及每年的明前新茶那般清爽甘甜,但的確比他當年泡在木桶里的那些苦丁茶香了不知多少!

后來,我終于慢慢明白,父親大半輩子揉搓泥土,也被泥土揉搓,習慣成自然,那些泥土、苦茶的氣息與質性已經深深滲透進他的血脈,與他融為一體,變作一種固執的脾性。那脾性中,有他對宋家壩永難斷裂的回望與眷戀。

大伯也有這樣的回望。

大伯十八歲離開宋家壩去北方當汽車兵,轉業后,他回到離老家一百多公里的樂山市“五通橋鹽廠”當了工人,依然開大貨車。大伯不到五十歲內退,因為嬸娘和三個孩子農村戶口的拖累,他宿命般回到原點。終其一生,大伯也只是努力給堂姐爭取到一個頂替(內部招工)的機會,卻無法把全家人搬離開宋家壩。村民們看大伯的目光復雜而怪異,羨慕嫉妒中帶著幸災樂禍。大伯心中的苦澀與酸楚轉化為在村民們面前的傲慢與高高在上——畢竟,他是有退休工資的。

“于無佛處稱尊”。大伯從不喝老家場鎮上賣的苦茶,似乎喝一口,就把自己的身份降格成了與宋家壩村民一樣的農民。堂姐偶爾回來省親,雷打不動準給大伯帶回從樂山買的香茶。返城前,大伯還不忘叮囑她下次回來一定記得買茶。

我一次也沒有喝過大伯的香茶,無以比較它們與父親咕咚咕咚灌進肚皮的那些老茶、苦丁茶有多大區別。大伯的香茶,絕不能泡在木桶里,似乎那口五大三粗的容器是對香茶的褻瀆,就像好馬就應配好鞍。退休回村后,哪怕是挽起褲管下水田割稻子,大伯依然端著自己的茶盅——一個白的搪瓷茶盅,上面還漆著“五通橋鹽廠紀念”七個暗紅的油字。那茶盅已不復當年的純白,那七個字也不再像他剛退休時那樣鮮艷,但它們依然是大伯自覺鶴立雞群的證明,雖然彼時從他臉上滾落的汗珠并不比從其他農民臉上滾落的少。

大伯農閑也喝茶。這在沒有終年飲茶習慣的我們村有些不可思議、有些驚世駭俗的。農忙時的茶錢支出,尚可與新置辦一把磨到不能再磨的鐮刀、打回兩斤解乏的苞谷酒相提并論。農閑的茶,就很奢侈了,沒有農忙時的糧食收入,再飲茶就有了“坐吃山空”的敗家嫌疑。正因為這樣,農閑時,大伯的茶喝得就格外與眾不同而悠哉愜意。也許是對“劃一根火柴能走三轉”的彈丸場鎮不屑一顧,曾經都市難為小街的大伯基本不上場鎮,他家的一切吃穿用度,都由嬸娘操辦。每逢趕場的日子,大伯早早就起了床,端一盅清茶,他坐在面朝村路的石墩上等來來往往的村民賠了笑臉與他打招呼,或者看村民們看他背后那座全村唯一的二層磚瓦房時,眼神中羨恨交織的目光。大伯很受用那樣的目光。

一杯茶,無論它香得如何登峰造極,在刮過田野的風面前,終是單薄寡淡了些,抵達不了遠在另一塊地里勞作的村民的鼻翼。在村民們眼里,它或許平凡到與村莊大大小小木桶里的茶水般別無二致。不明就里的卑微本不成為卑微,在這一點上,伯父茶的優越感全然不如他背后的樓房那般顯性、可視。

老實說,大伯呆了二十多年的五通橋區一馬平川,是樂山市的工業小城,根本不產茶。堂姐前些年從五通橋給大伯帶回來的那種茶,在近些年的其他地方,甚至我們場鎮也能買到。大伯卻一根筋只喝從五通橋帶的茶。那茶,上世紀末期還像留洋鍍金歸來的學子一樣讓人望而生畏,這兩年竟泛濫到遍地皆是,也就不足為奇了。然而,大伯捧在手里的茶,如凝固劑一樣,膠結著他對樂山城精彩生活的回憶,也像效果不太好的信號屏蔽器,試圖將他與他腳下的宋家壩割裂開來,卻并不徹底。大伯的傲驕帶著一種撕裂的痛,我一時說不出那種痛到底是什么。

到后來,大伯越來越蒼老了,就像我被汗水腌漬、被宋家壩的土地揉搓到萎縮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后兩年,大伯每天都呆呆地端著他那遍身脫瓷的白茶杯靜坐在老瓦房的屋檐下,大伯像是從他背后的墻上摳下來的一些舊磚的堆砌。村莊里,早開起的小茶館,農閑時,人們吆五喝六喝花茶、打紙牌去。一幢幢堪稱豪華的小洋樓先后拔地而起,大伯家的老瓦房,成了村莊舞臺劇中唯一的小丑,舞臺下恨羨的目光也早已換作睥睨、嗤訕甚至鄙夷。最后,觀眾一哄而散,只剩捧白茶杯的伯父把沒有觀眾的戲默默堅持到底。

“柴米油鹽醬醋茶”。物資皆庸常,茶,確非家家戶戶不可或缺。茶地位尷尬,被需要又不被必然需要。如今,端一杯香氣裊裊的茶靜坐,我感覺自己品的不只是茶,更是過往困苦生活與當下舒心日子的更迭。我覺得,父親喝過的茶,根根都包裹著形而下的艱辛汗水,如久泡沉底的茶葉再也無法浮起。我也飄渺地以為,大伯如茶,他被沸騰的時代沖蕩,在形而上與下間浮浮沉沉。大伯那些年喝茶,仿佛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儀式,似一場行為藝術,有哲學的況味,有些孤高,有些落寞。

上世紀90年代中期,大姐下崗離開“五通橋鹽廠”,成了城市失業者。她跟著先于她下崗的大姐夫回到宋家壩,在場鎮租下一個門面,修家電。至此,大伯的“五通橋香茶史”戛然而止,像是一首歲月靜好的悠悠古箏被時代的命運之手粗暴地扯斷了琴弦。大姐“鐵飯碗”的丟失和香茶無以為繼的現實對大伯的打擊是雙重的,他一夜老去。

而今,大姐和大姐夫去了深圳創辦小企業,兩個堂兄相繼在鎮上買了房子,我們一家也舉家搬離了宋家壩,只剩大伯生前的榮耀——那棟二層樓的老瓦房有些歪歪扭扭地依舊立在那里,三十多年前紅亮的磚墻早已發灰發暗,瓦房旁邊就是大伯的墳塋。大伯前年在山坡砍柴,失足滑落坡下……墳是雙棺,空著的那一穴是留給嬸娘的,嬸娘輪流跟著兩個兒子過。當年夫貴妻榮、風風火火的嬸娘患了阿爾摩茲海默癥,一出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常常讓兩個堂哥為尋找她而焦頭爛額。

去年夏天,我回了一趟老家。大伯的墳前,刺槐、泡桐、苦蒿、黃荊咋呼呼蓬生出一大片。我那些年聞嗅過的大伯的香茶氣息和父親的苦茶氣息都隨吹過宋家壩的風遠去得無影無蹤。曠野之上,一種莫名的陳腐之氣卻盤根錯節般蔓延伸展。香香苦苦,苦苦香香,香的不再香,苦的不再苦,茶的一切形、色、意、味都如云煙般過眼消散……

責任編輯:次旦堅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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