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爐煮茶（六首）

袁偉

山楂樹

樹上掛滿了小紅燈籠

路過的人，總會

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

用眼神摘一份喜慶

映入眼簾的色彩

刺激味蕾分泌獨家記憶

樹下發生過的爭吵

和纏綿，已組詞為婚姻

典當愛情信物后

種樹者購置了人間煙火

幾十年如一日

他們用竹簽撬動日月星辰

山楂果剛熟，就有人

敲門催問糖葫蘆。夫妻兩

放下手中正忙的活

為深秋，趕制一件糖衣

有些約會不需要強調

時間和地點。比如山楂樹下

即便只是一塊招牌

記憶也能為赴約者精確導航

圍爐煮茶

曾經坐在火塘邊的人

于某個冬日聚首。紅泥火爐

正煨著他們兒時的記憶

茶壺發出咕嚕聲

開啟眾人的話匣子。郁結在

內心的苦悶，被傾倒而出

時間終于慢了下來

它的鐵蹄深陷于茶事之中

而紛忙，已變成題外話

爐中的炭火，均為烹茶之人

經常熬夜所得——

黑眼圈的兌換率越來越低

紅棗、桂圓，和杭白菊

將藥性濃縮于茶湯里

圍爐而坐者都亟待被治愈

暖陽如文火般慢煮著它

照耀下的一切。慵懶

即將把這截時光一飲而盡

切 片

烈火煅燒，讓一枚瓷片

被雪藏千百年后

折射出幾縷冷峻之光

驚嘆是瞳孔的應激反應

他喜歡在地攤上撿漏

卻常常捧回一場空歡喜

這世界有許多事物

都無法粘合。瓷片再全也

無法還原歷史的一瞬

由此，他想到人生苦短

缺憾感如同補丁般

遮掩著命運的千瘡百孔

新摔碎幾只瓷碗

在葬禮結束后被嵌入路中

兩段時光便就此窖藏

碎片化時代，每一秒鐘

都像一個時間切片

目力所不及之處另有乾坤

曬 場

陽光似流水，淘洗

和浸泡著新收的黃豆

啪啪聲此起彼伏

豆莢在秋風中完成分娩

角落處，老人正在

藤椅上理療自己的身體

光線細密如針

精準地扎在他酸痛的部位

夜間，這個場地也能

發揮它的歷史作用。音樂響起

起舞者就能在腳步移動中

將曾經的青春和靈動晾曬一遍

這個象征豐收的地方

漸漸演變為相親角。繩子上

掛著姓名、身高

收入等獨家定制的外衣

烘干機早已取代曬場，水泥地

只剩下最后一點紀念價值

荒草從四周迫近

五谷不分的人再也無物可曬

泥 人

黏土被一雙巧手

揉成面團。指甲修長如刀

一點一點地刻畫著

眼波剛截獲的感官信息

或苦大仇深，或

開懷歡笑。陽光普照下

眾生相之所以不同

皆因生活未能實現通感

像另一種形式的照相

手藝人足夠耐心。他不停

調換姿勢，幾經打量后

用手一捏就如同按下快門

將泥人擺在窗臺上

與他面面相覷。永恒不變

的面容，讓人誤以為

那就是自己在鏡中的模樣

向他傾訴煩心事，拂拭

他身上的塵埃。陽光穿過

晨霧從窗外斜射進來

所照之處，皆為慈悲開示

驚堂木

故事在高潮處戛然而止

啪的一聲脆響

在案臺上打下一個感嘆號

聽眾調動所有感官

將期待制成弓弩并拉滿弦

大多數時候，驚堂木都

被包裹于綢布內。它在暗處

旁聽說書人如何打磨

從民間野史與戲說中淘來

的奇聞、異事，和怪論

堂上正襟危坐者已經作古

醒木威逼著畫押的冤魂

仍被囚禁在史書中。置身

于屈打成招的罪與罰

兼濟與獨善都只是一句空談

聽與說的人，都已被生活

生生地卷入書中。關于

柴米油鹽，關于愛恨情仇……

蒼生所做的選擇題

均出自千古未變的母題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