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頭
十幾年前,我發現自己便血,醫生要求做腸鏡和胃鏡。當時有普通腸鏡和胃鏡,加200塊錢可以升級為無痛版本。所謂無痛版本就是上手術臺前給一劑麻醉藥,人就會失去知覺。等到檢查完畢,人再悠悠醒來,打坐15分鐘沒有事就可以回家。
年少無知的我認為麻醉劑會傷害我的大腦,我堅決選擇普通版。一次胃鏡之后我就徹底放棄了普通版的想法,管子才捅進我的喉嚨,我的手就自動搭上了醫生的手腕,并且開始試圖折斷它。
考慮到醫生在我的胃里翻腸倒肚所帶來的劇烈惡心和痛苦,我覺得智商降低一點是完全值得的。所以,后續的腸鏡,以及后來的復查,我都選擇無痛版本,并且覺得這200塊錢花得真值。
我真正受到疼痛教育是2014年動一個小手術。醫生告訴我說手術需要全麻。我都驚呆了,那么小的手術還要全麻?半麻不可以嗎?醫生很耐心地向我普及了最新的醫學常識,直到近十年后的今天我都還記得,他說:
首先,以目前藥劑學的進展,麻醉藥對大腦不會造成任何損傷,而且在體內會很快就被代謝掉,關于麻醉傷腦的擔憂是多余的。其次,使用全麻是為了最大限度降低病人的痛苦。如果使用半麻,麻醉效果并不會很好,那么在手術過程中,病人就有可能感覺到傷口的輕微疼痛。
重點在于,疼痛是一種習慣記憶。在手術中病人一旦感知到了疼痛,那么他的大腦就會記住這種感覺,而且非常在意這種受傷的感覺。等到手術完畢,麻醉效果消退,大腦就會把注意力聚焦在傷口上,任何疼痛的感覺都會被清晰地放大并且感知到。
選擇全麻手術,大腦對疼痛就沒有任何記憶,對傷口也就沒有任何認知。等到手術結束之后,它不會主動去關注,也沒有疼痛的記憶可以喚醒,因此傷口的疼痛程度會被極大降低,不會對病人造成強烈的痛苦,有利于后期快速恢復。所以,他強烈建議我選擇全麻手術。
事實證明醫生是對的,我選擇了全麻手術,術后只是覺得傷口有些發木,并沒有感覺到刀口的存在,也沒有多少疼痛的感覺。
這位醫生對我的影響很大,我幾乎是全盤接受了他的疼痛理論,同時推翻了之前的觀點,不再認為忍受痛苦是一種必要,乃至上升為一種個人美德。疼痛就是疼痛,如果有藥物可以控制或者去除這種感覺,那么就應該用藥。因為疼痛就是一種習慣記憶,你對疼痛不加處理選擇忍受,那么它在你心里就會占據越來越重要的位置,它會一次又一次呼喚你的注意力,并且在每一次注意力聚焦時烈度變得越來越強。
疼痛會訓練你的心,讓你的心對痛感越來越敏感,對應的感受也就越來越強烈。所以,選擇忍受痛苦,不管是以保護大腦還是別的說法為借口,就是選擇了培養痛苦,人為地把痛苦的記憶一次次強化,把痛苦的感受一次次提升。
正因為我的觀念發生了轉變,所以幾年之后網絡上開始討論痛經女性應不應該吃布洛芬,孕婦應不應該選擇全麻剖宮產,我都毫不猶豫地投了贊成票——當事人只要想,那么就應該可以做,除了醫生之外,旁人都應該閉嘴。不是什么忍忍就好了,而是忍受在培育痛苦,并且使得痛苦的感受固化下來,下一次隨便一呼喚就能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