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與刀鋒 [組詩]

孫擔擔

羊與刀鋒

城郊的市場也是一個道場

如果屠宰生靈是節日的前奏

那只被反吊起的羊

開始對我講述乾坤之別

與離棄此場時該歸還的氣息

它的眼神離刀鋒的距離不過幾寸

寒光閃爍

它溫柔地流出淚水

我看到它眼中有冰川浮出水面

我只好粗暴地攔截自己眼中的冰川

同它一起屈服于刀鋒

甘愿去看世間的反面

甚至去理解刀鋒

有可能是神對它伸出的援手

夜深沉——之表姑

夜，多么好

有很多無畏之舉發生在夜里

比如她

逐一剝落已成硬甲的層層教化

骨縫中暗藏的生育疼痛

每一根頭發絲里駐扎的流言

還有臉上累積的黃土與溝壑

她背負的債，無法還清

被月亮照得明晃晃的

她永遠也想不清楚，這些債

是該用天干計數，還是用地支計數

秋天堆在地頭的玉米捆

昭示答案，可是她數不清

她一直想著有大水的那個地方

那雙眼睛望著她時，她看到眼中的大水

但是他卻說那叫大海

她曾咬緊自己的辮子，對著村頭的小河

細數水紋

夜深沉，她終于有如此壯舉

不再睜開眼睛，走向大水

占 卜

葵花展開縱橫

這只蜜蜂的神情，告訴我

祖母此刻在借用葵花的臉

對著天空

交出一個圓中全部的縱與橫

過于慷慨了，這是僅有的頭顱

祖母無悔，還是要交出

蜜蜂重復的舞步，實為占卜

苦為縱，甜為橫

抑或反之

祖母再一次摒棄目睹命運的機緣

忙于籽粒飽滿

終有頭顱用落地后的沉默

證實

靈魂相告無喧聲

強迫癥

我每一次邁步都要先出右腳

每一次鎖門后都要回去重鎖

每一次看到藍繡球

都要細數她有多少個花瓣

花瓣上幽幽的藍色，讓我

反復投身于大海

浪峰之上，我是憂傷的美人魚

海底平靜，沉船上的床鋪

有藍繡球的圖案

床鋪上的愛情，曾像火苗一樣燃燒

像火苗一樣跳舞

只有海水才能將火吞滅

我忍不住細數，火苗由痙攣

到熄滅

曾被多少條魚看到

梅雨季

墻角滲出圖案

有梅花樣、有雪花樣

一張女人的瓜子臉上，有明晰的

等待神情

一只蚊子，雖只是蚊子的圖樣

舉著針，不缺狡黠

從左墻角到右墻角

不乏乾坤，實像與虛像皆隆重

水印連綿出江山

連或非連的線條，符合宋人的走向

謙謙軀體奔赴的暗路

各自必有的劫數

也都在墻上

看 星

看星也是面壁

這星海之墻，擋著家門

我知道，緣何被拒絕

是我仍然會復生悔意

這標志著我的屬性，還不是烏有的屬性

一瞬間的滄浪，和一滴眼淚的漂泊史

實則都是鋪張

包括星下的倒影

不能孤懸，何止是星

看星

為確認黑暗，先認星為親

先無懼那生死，那蒼茫

秋 雨

初秋午夜，仍燠熱

睜著眼睛，聽到雨聲

閉上眼，就聽到腳步聲

夾雜在雨里的腳步

一步一步，踩在我的睫毛上

“君子來路滄桑，以身試枯柯先摧”

“君子斗篷飄落，天將大雪”

等待的人，華發耀目

手握矮竹，竟有了依靠

三盞燈，不過三寸光

三生等，小河曾三次空喉無聲

一聲雷，落在窗上

在我的睫毛叢里藏身、非要找到我的人

瞬間沖回了雨里

說不完

昨天，母親比前天加重了絮叨

今天，比昨天更重些許

母親在電話里，說呀說不完

她近八十歲的一生

有小溪奔流，有《紅燈記》的唱腔

有先進工作者的證書

有漲五塊錢工資的榮耀

有標準的婆媳恩怨，有長情的告白

只對我父

現在她最熱衷的事情就是給我打電話

有時復述她生命里苦澀的部分

可是，苦澀似乎都來歷不明

比如，為什么窮？

銘雯《海邊印象之一》

她的幸福都有據可查

比如，她坐很遠的火車去找軍人父親

她說呀說呀

有時以編年體，有時以紀傳體

有時，她一邊說電話一邊翻藥箱

她的藥箱里

險象環生和重獲新生都在

她先朗讀藥片的正作用

再讀出副作用，思考片刻

再讀一遍正作用

說呀說不完，她步履蹣跚

又安若宇宙

緊要時刻

書架上

書寫者的身世、國度的折痕

歷史如河，河如嘯虎

一本書的脊背上

布滿彈孔，被撬走的

不知是正義，還是非正義

如果我翻開它

就會跌入戰壕，再以戰壕的深度

理解傳世洞見

也理解戰壕從未處于邊緣

此刻，是緊要的時刻

我的手機視頻里

異國戎裝父子在相擁告別

兩個男人哭泣無聲

我的手機卻因他們的哭泣而轟鳴

我背靠典籍，拿著手機

無法理解為什么總有不可遏的力量

把人拖往黑暗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