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電影的音樂與意象之融合表達

姚康成

2021年，原定5月21日上映的《少女歌劇Revue StarLight劇場版》終于在6月4日與心急如焚的觀眾見面。作為tv原作劇情的后續，其新劇場版不管是在作畫上、劇情補完上還是在重頭戲的“Revue StarLight”上都可謂下足了功夫，收獲到了觀眾的一致好評?！渡倥鑴evue StarLight》講述了圣翔音樂學院9名舞臺少女，追求光芒的心意、執著、命運——在舞臺上交錯的故事?；蛘哂猛ㄋ椎脑拋碚f：一只會說話的長頸鹿——至于為什么是長頸鹿，是因為墨索里尼借助長頸鹿的進化特性表達的強者對實力的追求，故言“長頸鹿是最無情的生物”——安排的一場世界舞臺選拔賽中，9名音樂系的少女變身后一邊唱歌一邊打架一邊爭奪舞臺c位。若是只看原作tv的內容，這顯然只是一部各方面制作較為優良但是劇本仍欠打磨的作品——沒有完全交代清楚的伏筆、滿屏幕不說人話的謎語人、淺嘗輒止的設定與沖突以及最后略有匆忙的機械降神式的結尾，雖說都是些瑕不掩瑜的缺點，卻也讓人惋惜“這明明可以是一部更優秀的作品”。

兩年后，少女歌劇的續作劇場版上映，不知導演古川知宏與編劇樋口達人是否早已將tv工期不足的情況計算了進去，將計就計，將tv中留下的遺憾在新劇場版中補了回來——邏輯更明確也更激烈的沖突、恰到好處的反復插敘來補足劇情、夾在插敘中的更令人血脈噴張的“Revue”，甚至借助角色之口說出了“再多展現一點，觀眾想看的就是這個”以表達自己的亡羊補牢為時不晚的心意，顯然，不論是從口碑還是票房抑或是藍光的售賣，少女歌劇的續作劇場版都是獲得了成功的，加之作品中有大量關于戲劇、音樂、哲學的伏筆彩蛋以及討論，從而進一步引起了一波“過度解讀”的風潮，而這些進行解讀的觀眾也自稱為“長頸鹿”，而在這一方面，也契合了古川導演一開始對長頸鹿的定義，打破第四面墻形成了閉環，成為所謂的“meta”作品。接下來，本文將以劇場版中三段代表性的唱段為例，分析其中音樂與文化的內容。

一

作為tv劇中絕望的無限輪回的始作俑者，劇場版的第一場Revue便是大場奈奈頗具有“最終boss”氣質的獨唱：W（i） ld-screen Baroque。其曲名本身是個非常有意思的雙關，前者的Wild Screen指的是名為野生動物之窗的野生動物保護攝影展，而“巴洛克”一詞由其在藝術上的本意以及時代背景帶來的“基督教化的文藝復興”，可以在其中引申出宗教狂熱的附意。而利用諧音拼出的Wide-screen Baroque銀屏巴洛克代表的是20世紀誕生的一種太空歌劇式的科幻作品，其內容也多有宗教狂熱和理性哲學的討論，其代表作便是《銀翼殺手》。也是這樣一部賽博朋克里程碑式的作品切斷了人類對浩瀚星海的向往，讓浪漫重新回歸到人本身上。正如耶穌通過受難殺死了體內的神性僅留下人性（或應該說獸性）一般，W（i）ld-screen Baroque的目的也是在此——舍棄神性，回歸到人類最為原初的欲望——“愛”，并如宗教一般對其進行狂熱的崇拜、歌頌以及演繹。去賦予圣靈以人性，賦予超人以欲望。成為人的信仰，成為人的偶像。

畫面、歌詞、音樂三者也無不在補充描述著這一目的。第一場的場景是在列車上，狂野粗糙的電吉他音色奏響了c小調的主和弦，高速掠過的背景配合著向上小二度演奏波音穿插著刀鋒般快速琶音的弦樂在樂曲最開始就沒有給觀眾準備的時間，排山倒海般壓倒性的氣場與音墻撲面而來，小二度帶來的降二級也將A段帶入c弗里幾亞，充滿了侵略性和壓迫感，伴隨著鼓點的推動，進入唱段。與此同時，畫面中出現的音箱與舞臺燈等裝置使得音樂在主客觀之間游離，讓觀眾產生間離效果的同時也符合了大場奈奈在劇中負責舞臺布置的設定。A段歌詞中“W（i）ld-screen Baroque，這便是自然的哲理”也直接點名了“抹殺神性，回歸人性/獸性”的主題。一段安靜的鋼琴主題變奏，A段結束進入B段，隨即畫面中的列車從隧道中開出?；砣婚_朗的同時，林立的城市高樓與熱帶民族風格的打擊樂融合成了一幅鋼筋水泥的熱帶叢林的音畫——這一處理與大友克洋在《阿基拉》中對賽博朋克的定義與帶來的效果有異曲同工之妙：即便是在科技如此發達的現代或是未來，人類的獸性依舊主導著人類自身的行為，科技與文明改變的只有。也是在這一樂段，切換成八十二拍的弦樂飛揚推向高潮，大場奈奈在這里提出了全劇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列車必定向下一站駛去，那么舞臺呢？我們又將何去何從呢？”對自己作為一名畢業在即的音樂劇學生的未來表達了迷茫和疑問，同時也是在對舞臺上的自己和舞臺下的自己兩者身份統一性的思考，其歌詞的最后一句“想要活下去”也是在表達想要繼續在舞臺上生存的意志。綜合實力最強的天堂真矢回答“若是舞臺和觀眾們在期待的話，那么我便已身處于舞臺之上了”，以表示自己的覺悟和態度，也為了最后一場Revue的沖突埋下了伏筆。顯然大場奈奈對這樣缺乏強烈主體意識表達而只是被動服從滿足他人的答案并不滿意，列車也隨即重新駛入隧道。短暫交手略占上風后，將刀插在了Position Zero的“T”字標上，伴隨著快刀斬亂麻的弦樂下行，全曲結束。

二

全劇的第四場Revue，大場奈奈與星見純那的對唱。畫面開始是以放映機的形式回憶了星見純那在此之前對于上文中大場奈奈提出的問題進行的回答：“以現在的我，練習的經驗和時間都不夠，甚至站上舞臺的覺悟都不夠，但是，只是現在?！憋@然，大場奈奈認為這樣為自己的逃避尋找借口的言語只會麻痹自己，并慢慢放棄對理想的追求。畫面一轉屏風內，變成了明治時期軍隊中犯人切腹自裁的場景，兩人分別穿著海軍與陸軍的軍裝，大場奈奈持長刀站在跪坐的星見純那身后為其介錯。介錯是日本切腹儀式中為切腹自殺者斬首，以讓切腹者更快死亡，從而免除痛苦折磨以及不體面的情況發生。而介錯人通常也都是由切腹者的親密關系者或是劍術高超的武士擔任，也是以這一行為點出兩人深厚的友誼和大場奈奈實力之強勁。但是從后續的對話中能夠看出，大場奈奈并沒有只滿足于介錯人的身份，在言語上她對星見純那的辯解進行了全面的否定，要成為后者的審判者。人類沒有資格審判人類，法律才有，而除法律外，能夠被人類借用以審判同類的便只有宗教——創造神，以神的代理人的身份拔高自己，區分與他人的本質，再以神的名義對人進行審判。而在這里為自己封神的大場奈奈在“摒棄神性”的狂野熒幕巴洛克的背景下，這種自我毀滅式的失敗似乎已經被提前定下了。

整首樂曲的intro由不斷重音轉移的f小調弗里幾亞風笛演奏的旋律開始，由西塔爾琴演奏和弦鋪底，并不對稱的旋律結構與漸快的速度帶來非常強烈的異域色彩與壓迫感，對應之前的W（i） ld-screen Baroque的調式，也由這串弗里幾亞音階代表大場奈奈。樂隊進入后，鼓組持續演奏四分音符的底鼓和踩镲，風笛轉而開始演奏更具有跳躍性的舞曲旋律，配合上類似演歌唱法的女聲和聲，更加加強了異域部落舞蹈的氛圍，隨后進入過渡段，鋼琴演奏上行演奏稀疏的音程，調性由c小調轉g小調，同時弦樂團顫音演奏c小調離調性主持續音，調性的改變預示著兩位角色攻守位置的交換，弦樂持續的顫音也在不斷提升整體的緊張感。隨后進入人聲進入星見純那的獨唱部分，畫面上是處于高地的星見純那單方面狩獵籠中困獸一般的大場奈奈，但是調式卻進入降E大調與c小調的游離狀態，雖然是兩個近關系的大小調，但是這種調性的游離和徘徊也可以被看成獨唱者內心不夠堅定的表現。獨唱的人聲結束后，弦樂兩次向上模進攀爬，短暫地將情緒推向高峰，最后轉回并穩定保持結束在g小調。情緒到達最頂點的同時，樂隊戛然而止，只留下些許泛音的延音，畫面上也是星見純那的落敗——在實力、意志、氣勢上都被大場奈奈徹底壓制。然而在大場奈奈勝利宣言之后，小提琴無征兆地開始獨奏，鋼琴也配合著小提琴的旋律演奏類似復調效果的伴奏。最后，以小提琴四下反拍的強音和倉促的下行音階為結束，小提琴最后結束的旋律音引出了西塔爾琴做裝飾，其間還在由其他弦樂組持續的顫音也似乎在表示這里還沒有結束。在一段過渡的鋼琴演奏之后，樂隊整體進入c小調，兩名角色開始對唱，星見純那在正拍宣示地位，而大場奈奈在反拍的和聲便與之形成對抗，兩個八拍后，和聲進入主拍形成統治，進一步對星見純那進行壓制。即便看起來仍是大場奈奈處在上風，但是此時的她已經開始自我懷疑——“你不是我所認識的星見純那，你到底是誰？”——已經開始了對自認的神性的懷疑，且沒有料想到復雜的人性所帶來的劇烈的變化，一直到此時雙方才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攻守交換——大場奈奈的偽神性開始動搖，而星見純那的人性則變得愈加堅韌——這點在調性上也能看得出來，整個樂隊穩定在c小調上，其間偶爾游離到g小調以表示大場奈奈微弱的抵抗，最后結束在同名的C大調上，全曲結束。

三

作為整部劇場版動畫最重頭（甚至高過主角）的一段Revue，動畫中的兩位高人氣角色的矛盾與沖突也是最為激烈與刺激的。在劇中，天堂真矢作為官方欽定綜合實力最強的最有機會成為TopStar的表演者，必然會長期處在一個被人覬覦、被人挑戰的高位，而為了進一步增強這種天花板實力人物的立體性，便需要一個實力相當又略遜一籌的挑戰者與之對應，而西條克洛迪娜與天堂真矢正是這種長期的挑戰者與被挑戰者的關系——雙方都需要實力相當的對手來證明自己，整個唱段也由“對手”這一主題進行展開。借鑒了《浮士德》的引子中，由于實力出眾已高處不勝寒開始對一切感到空虛的浮士德——天堂真矢被覬覦著其靈魂與地位且不擇手段的惡魔梅菲斯特——西條克洛迪娜所挑釁與誘惑，與之簽下了賭上靈魂的契約——以雙方的靈魂為籌碼，向對方表現自己的舞臺之道。天堂真矢的想法上文已經提到——“若是舞臺和觀眾們在期待的話，那么我便已身處于舞臺之上了?！薄犉饋硐袷菢O具意志的發言，但事實上則是主體意識的強烈匱乏，宛若一個空蕩蕩的容器，舞臺和觀眾想要什么就向其中填入什么即可，一如唱段中天堂真矢的歌詞“于是乎在水面上浮現出的就是無限個我自己”，但是也是在歌詞“水面上”就暗示了——這“無限個自己”都不過是水月鏡花，只是被照映出的虛幻之物。既然是在歌詞中被唱出來，那么便意味著天堂真矢實際也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但是也由于強橫的實力與從未被動搖的地位使得她認為這邊是合理的而選擇性忽視了問題之所在。西條克洛迪娜雖然在先前的劇情中是個具有性格任性且自大之類令人討厭的屬性的角色，但是在強烈的主體意識的包裹下，這些并不算褒義的特質反倒成為這個角色的魅力所在，這也是兩人最根本的矛盾點——作為表演者，是否還要保留甚至是在舞臺上展現自己的主體意志。

在兩人對話開始時是典型的瓦格納式的樂團寫法——僅留下一個由大提琴與大管演奏的降a的持續音作為演唱提示，其他多是具有裝飾性和角色代表性的小樂句，難以確定調性。以一段巴松低沉邪惡且短促的上行旋律作為惡魔梅菲斯特的主題，提示角色的登場和屬性。小提琴快速拉出刺耳且不協的樂句撕裂開平靜，表示沖突的建立，一段定音鼓快速滾奏后弦樂組拉出又長又急促的c的顫音，以確定c小調的調性進入A段。此段看起來天堂真矢似乎是被西條克洛迪娜完全玩弄于股掌之中，歌詞中“致最高的閃耀與無休止的空虛，Santé！ Santé?。ǚㄕZ：干杯）來下賭注吧！”也能看出來浮士德似乎已經完全中了梅菲斯特的圈套。

同樣是小提琴凄厲的長音，樂團戛然而止，調式在鋼琴的半分解上轉入a小調，小提琴組保持主持續音淡出，這樣調式和音響上的轉變在前文的分析中就能看出來，是非常典型的表示對唱雙方攻守交換的預兆。到此時觀眾才知道，即便是對于西條克洛迪娜這樣的對手關系，也是天堂真矢表演的一部分——為了給自己找到一個實力相當的對手而進行的表演，對于西條克洛迪娜的挑戰她也只是拿出對應的實力去配合罷了，在自己這個“空蕩蕩的容器”中塞入“對手”這樣的形狀。音樂上，此時天堂真矢出場的音樂主題與先前梅菲斯特的主題極為相似，都是短促快速且帶點詭異的管樂器樂句，似乎是在音樂上暗示舞臺上的梅菲斯特與浮士德本質是一丘之貉。雙簧管繼續延伸下行旋律，以示出天堂真矢的真身——并非浮士德，而是自詡為神性實際上空虛的容器，并再一次強調了自己的舞臺觀念，此后引入樂隊合奏，兩人開始正面交鋒。一次主題的完成后，整首樂曲變成了三拍子的圓舞曲，配合上天堂真矢此時天鵝一般白色舞裙，能看得出來此時的樂曲已經是完全由天堂真矢掌控了。此時歌詞中所演唱的“予英雄以試煉，予圣者以誘惑，予我以惡魔”，那么與惡魔相對應的自然便是神之類的身份，天堂真矢的自負也在此時才完整表現出來。整個B段一直到快結束才短暫轉入c小調，最后仍是結束在a小調上，也用調式的變化體現了兩人的處境位置變化。但是很快，梅菲斯特的主題再次出現，調性被拉回c小調，在被戳穿了虛假的容器后，伴隨著惱羞成怒的天堂真矢的再次登場，梅菲斯特的主題這次被大提琴演奏出來——此時的浮士德已經完全變成了惡魔，又或者說是已經摒棄了神性，回歸到人性。最后的C段，兩人又回到同一起跑線上，調式進入e小調——不再是先前代表梅菲斯特的c小調，也不是代表浮士德的a小調，這是代表存在于神性與魔性之間的人性的調式——兩人到最后都表露出了自身的感情和欲望并接受了這“丑陋”的一切，將自己蛻變成人。

另一方面在劇外，動畫中的圣翔音樂學院本身就是寶冢歌劇團的縮影。寶冢的首席演員即被稱作TopStar，寶冢歌劇團的英文為Takarazuka Revue Company，對應了劇中Revue的主題，并且少女歌劇全部角色名都可以與寶冢的演員名對應。寶冢地位最高的是扮演男性角色的TopStar，扮演女性角色的TopStar地位是次于前者的，在每個組中男役和娘役TopStar是唯一的，組內其他人都是為這兩人服務的，而娘役TopStar說到底也是為男役TopStar服務的，也是劇中旁白所說的“如果不成為TopStar發出光芒，就會變成光芒的燃料”。而想要成為男役TopStar除了后天的練習外，天賦（身高、體格、嗓音等）也是必需的，從而寶冢形成了一套森嚴的等級體系與選拔體系，即少女歌劇中所謂的“命運的舞臺”。寶冢本身被男性管理層把持，其目的并非培養演員，而是培養符合日本審美的女性，因此長頸鹿是管理層和大眾審美的化身。從九人看，最適合成為男役TopStar的無疑是天堂真矢（真矢這個名字本身對應的恰恰是寶冢最著名的男役TopStar真矢美紀），因此其長期占據著首席的地位。想要改變寶冢體系的人（或者說改變命運的人）有很多，星見純那是單純的天賦不夠無力改變，大場奈奈似乎是最有能力改變這一體系的人——從其天賦上看甚至比天堂真矢更符合男役TopStar的定義，但是顯然大場奈奈沒有作為TopStar所需的領導力，而且更遺憾的是大場奈奈不知道應該用怎樣的新體系去代替舊體系，因此她只能選擇輪回。其他的角色則并沒有想對這一體系做出改變，只是將此視為達成某種目的的工具手段。愛城華戀和神樂光帶著改變這一體系的決心而參與選拔，然而在最后一戰中神樂光背棄了約定選擇了遵從體系的安排，同時又為了不傷害其他成員毅然離開并選擇了西西弗式的命運，也是在對現實中發生的故事的反映。

任何一部高熱度的作品的出現都是有其必然原因的，而對于《少女歌劇》這樣一部不論是在音樂、作畫質量還是作品內涵都足夠有話題度且對現實有一定照射的作品而言，它無疑是優秀且值得這個市場反響的。當網絡上已經鋪天蓋地都是對該作品的各種音樂和意象的分析時，富野由悠季導演當年所說的“業界已經完蛋了”的言論似乎也已經不攻自破，時至今日仍會有如此優秀的動畫作品在被產出且引起討論，動畫的社會教育價值也就已經被體現完成了。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