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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之眼

2024-04-10 05:52瓔寧
安徽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王麻子瓜子葵花

瓔寧

麻家灣的人喜歡種向日葵這一特殊嗜好,來自先民的遺囑還是個人自發的喜歡,已經無從考證。反正他們就是喜歡種。田間、地頭、溝邊、灣畔,甚至連墳墓的周圍都種滿了向日葵。相信那個時候,沒有人懂司馬光《客中初夏》中“更無柳絮因風起,唯有葵花向日傾”中的向日葵。更沒有人知道杜老爺子寫的“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的含義。向日葵更不像小麥、玉米、大豆可以用來果腹,種向日葵純粹是務虛主義,難道他們種下的僅僅是一個夢而已?

從我牙牙學語,用簡單的思想,小小的心靈感知故鄉麻家灣,認識這個世界開始,我就坐實了農民種向日葵就是為自己種下的一個夢。這點千真萬確。整個麻家灣的住戶,雖說都有三五間茅草屋,一個幾十平方米的院子,總不比我家挨著無邊無比的曠野,我媽就私自占領一些泥土,我爸用小推車堆砌起來,為我們堆砌了一個偌大的泥土的王國——也是我媽的大菜園。我媽管理她的菜園像“麻家灣”這個名字一樣奇奇怪怪。沒讀過書,大字不識幾個的她把菜園當成了一個地球,先用向日葵的種子,沿著地球的邊緣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又在圓圈內運用數學的原理,畫了一些幾何圖形。三角形的種芫荽,長方形的種茄子,正方形的種辣椒,六邊形的種茼蒿。不讓泥土有喘息的機會,更不讓野草見縫插針。五歲的我已經不局限于我媽的菜園,有了探尋世界的沖動或者本能。我時常跟著小伙伴去田野割豬草,追蝴蝶,也在柳樹的枝條上蕩秋千。自從向日葵長出碩大濃綠的葉片,我媽就用她的夢想粉碎了我的夢想。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早晨,蟬在槐樹上居高自傲地演唱,村里的孩子們也開始跑向曠野。我穿上鞋子,就想往外跑,我媽一把揪住我的小辮,罵道:“從今天開始不許去野,看著那些向日葵?!蔽覓昝摿税胩?,把自己的頭皮都扯疼了,也沒能掙脫她的手。我眼淚汪汪地看著她原先溫和的臉色一下子陰云密布。心里暗暗嘀咕,不就是一些向日葵嗎,一根粗稈子領著幾片綠葉子,綠葉子像把大蒲扇,上邊毛茸茸的還刺人,憑啥讓我看?我媽朝著那些向日葵努了努嘴,似乎說了什么,我沒有聽清楚,我媽就上坡去了。

我搬了馬扎,坐在一棵向日葵跟前,想拿腳踹它,也想朝它吐口唾沫,甚至朝著一棵向日葵撒了一泡尿。多么無聊,天氣多么炎熱,而不遠處的蘋果樹底下,已經聚集了很多乘涼的孩子,他們的打鬧聲早就像兔子,在我心里咚咚地跳著。驀然,一些葉子中間的一抹微黃,阻止了我破壞柵欄逃跑的意圖。就那么一點點微黃,如黃色的粉筆,如太陽剛射出的光,深深吸引了我。它被眾多的小葉包裹著,微小明亮,我卻感覺它寬闊而神秘,迅速將我拉進一個旋轉的漩渦。那漩渦四周金碧輝煌,全是飛翔的花瓣。那花瓣透著蜂蜜一樣的色澤,輕盈如蟬翼。我在它們中間飛翔,旋轉,喊叫,失重。感覺很快樂而又恐懼。

“不許摸,摸了就不開花了?!蔽覌寘柭暫浅?,將我從漩渦里拉出來,重重摔到地上。她甚至解下頭上的毛巾,擦拭向日葵的葉片,并圍著那棵向日葵轉著圈看,而忽視作為她孩子的我,讓我心生妒忌,恨不得將那棵向日葵弄死。后來那棵向日葵不是我弄死的,但是我有弄死它的嫌疑。為了炫耀我家的這棵向日葵,我將秀蘭、小菊、小王麻子叫到我媽的“地球”上看向日葵。女孩子手勁小,摸一下沒啥關系,但是小王麻子那個小混蛋,直接錘了那個花朵一拳??粗莻€花朵戰栗著,搖曳著,抖動著,我的心里立即有了不祥的預感,雖然我把小王麻子掀翻在地,雖然我起早貪黑,提著一個小桶從老灣里提水喂養它,它的花瓣還是日漸萎縮,最后縮進了花苞,只剩一個拳頭般大小的綠色疙瘩,經過幾天的暴曬,最后連株棵也死掉了。我媽大發雷霆:“跟你說了不要摸,不要摸,看看死了吧?!蔽易诘厣贤弁鄞罂?,看著原先那棵向日葵待的地方,只剩下一個大坑,內心無比難過,發誓一定再揍小王麻子一頓。

所幸,剩余的那些向日葵都如《漢樂府》中所寫:“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彼鼈冊谖业恼湛聪?,茁壯成長,花朵越開越大,直到大如圓盤,大如太陽。從開始冒花到大如圓盤,向日葵都是挺著高傲的頭顱的,當我踩著板凳看它的大臉盤時,感覺它像一個高傲的士兵,在我媽的命令下,自始至終都是一個站姿,以雄赳赳氣昂昂、力拔山兮的氣概,護佑我媽“地球”上的蔬菜大軍。

沒有想到的是,從花的雛形開始,它就跟著太陽轉圈,我曾經嘗試用麻繩拴住它的頭,不讓它跟著太陽走,但是不能。它還是跟著太陽走。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形成了相互呼應的關系。太陽生長太陽黑子,向日葵也有一張黑麻臉。這讓我驚奇。我感覺植物也有翅膀,有時也飛到天上去。太陽也不總是高高在上,有時也落到人間,帶來天外那些神秘的事物,震驚麻家灣。

一個人越往前走,越謙遜,越成熟,也開始低頭做人。向日葵走的也是回歸之路。到了秋天,花盤上長滿了黑黑的籽,它的頭也終于低了下來,注視它腳下的泥土和我這個不諳世事的野丫頭。收割葵花的頭是很難過的事,我媽和我爸手里拿著一把大鐮刀,對著向日葵的脖頸,一刀砍下它的頭。再看那些株棵像一個人一樣立即失去了精神氣,葉片耷拉,枝干發黃,逐漸枯萎成一根普通的稈。

無法想象,一根拖把桿粗的枝干有著怎樣的勇氣,怎樣向上的力量,曾經托舉出一個光明的頭顱。這個頭顱遍布麻家灣的街頭巷尾,田間溝畔,說著暖心的話語,獻出溫暖的光亮。照亮夜路也照亮心靈。秋天,麻家灣家家戶戶的窗臺上,幾乎都有幾盤向日葵,它們臉盤朝著南方,上面顆粒飽滿,依稀有著昔日的輝煌。干活閑下手了,隨手摳幾粒瓜子下來,扔進嘴里咀嚼,好半天吐不出瓜子皮。他們不只是吃瓜子,而是吃瓜子的同時在回味人生。我媽一邊摳著瓜子,一邊放到我手里,還在嘆息被小王麻子錘死的那棵向日葵。我媽種的向日葵太多了,足足收獲一百多盤,她撿著成色不太好的留下五六個,當我們冬天的零食,其余都背到集市上賣掉。

相對于我摸了向日葵被我媽揍這件事,我更討厭她拖著我到大集上賣成熟的葵花盤。一百多個葵花盤如山一樣堆在集市的一角,像所有麻家灣的向日葵都來開會了一樣。我和我媽蹲在花盤的后面。集市上熙熙攘攘,牲口的屎尿味夾雜著人的呼吸,發出的混合氣味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媽逼著我喊“賣朝陽花,三毛錢一個”這句話。我反駁,賣的是瓜子,不是花。我媽說都一樣,瓜子是花長出來的。

我媽是集市上的老手,她每次趕集都把茄子辣椒西紅柿啥的賣得一干二凈,給我們買回拇指大小的小魚,做糖醋魚吃。她喊什么都得心應手,而我卻怎么也喊不出口,只能從葵花盤的縫隙里看著那些飛揚匆忙的腳步來來去去,帶起一些沙土撲到我的臉上??旌?。我媽催促著我的同時,她的手指在我的屁股上轉圈。最終促使我喊出來的是韭菜肉水煎包的誘惑,“賣朝陽花、賣朝陽花,三毛錢一個?!?/p>

我稚嫩的童音穿越空間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大集上飄蕩起來。很多人圍攏過來,葵花盤瞬間被搶購一空。我的生意本能也許就在那時就暗藏著,一直到今天才發揮出來??墒?,相對于我媽,我算哪門子的商人呢,自以為有著極高的商業道德,恪守著商業秩序,導致我所經營的詩韻鮮花苑內,花材成批凋零,枯萎,死去,損失慘重。但是就像我爸說的,有些事物,比如向日葵有著固有的特性,是不容易改變的。那么我的身上也有這樣的特性,也是無法改變的,這是一種無能,但又值得慶幸,有些事物變得太快了,導致丟失了自己。

向日葵是麻家灣的人種下的一個夢不假。這個夢從春天種下,一直到冬天麻家灣的人也跟著它做夢。到冬天才稍做停頓。家里來了親戚、孩子,主家從窗臺上取了花盤,掰下一大塊,遞給來的人,算是待客之道。冬天的夜晚,寒風呼嘯,屋子里燈影搖曳,大人、孩子圍著燈火,嗑幾粒瓜子,做個針線活,生活緩慢而滿足。有的人吃著吃著,忽然停頓,扔下半塊朝陽花,推門就闖入風雪之中。而我媽吃得很少,她很久才吃一個,像在夢里一樣,眼神幽深,恍惚,有著生活的堅韌與浪漫主義。生活的苦就這么一個一個被她吃掉,時間也一點一點被她吃得沒了蹤影。有時她端著一個朝陽花盤,看了又看,不知道她看什么,也不知道她想什么。

村莊搬遷,向日葵以及關于向日葵的夢境,漸漸在時光中暗淡隱去。

初夏的夜晚微風習習。我躺在公園的木質長椅上,感覺舒服極了,幸福極了。面孔向上蒼,是我最近常常做的事。那里安詳,寧靜,深邃,高遠而神秘。君遷子身材高挑,滿頭的秀發群體搖動出暗色的波濤。三葉草、麥冬、扶芳藤像不存在一樣,在各自的地盤上沉默成一幅畫。耳邊隱約響著車輛的喧嘩聲,以及行人的談笑聲?!疤栔邸?,這幾個字就是在這種極度舒服的情況下,跳出我的腦海的。寫下這幾個字,竟然把我嚇了一跳。太陽——這宇宙的主宰,這萬千子民的君王,作為一個受恩于它的草芥,豈敢寫它的一寸金光。更何況它含愛的眼睛。

此刻,雖是黑夜,我的體內不照樣存著它給我的光,給我的溫暖嗎?我面孔上方的星辰不也用它的光在照射人間嗎?我身邊的草木不也是用它的光在生長。這宇宙的主宰。凡·高喜歡的色調。我豈敢用淺薄之筆來書寫它的深邃無邊。我要寫的其實只是一朵名叫“太陽之眼”的向日葵。它有著光鮮的海外背景,翹起的花瓣,偌大的圓盤,挺拔粗壯的莖稈如一位智者,頭頂光環,目光炯炯,手持權杖,從遙遠的南方跨越千山萬水,以太陽般的豪邁蹣跚而來。路途顛簸仍不失本色。剛到時花心透著微黃,略用清水供養,便開得肆意汪洋,好似被后羿射掉的太陽又返回來,給我特別的恩寵。

因“太陽之眼”這一個特殊的名稱,每次手持它都感覺到手心發燙,內心顫抖。它是依靠高考季而像一首歌曲一樣流行的。顯然,家長們將一株草本植物神化了。他們自學成才,取“向”字為“欣欣向榮”,取“葵”字為“一舉奪魁”。

更將向日葵的橙色與“心想事成”畫上等號。當一位位家長擎著一朵向日葵像擎著一個太陽一樣,匯聚在學校門口,我感覺麻家灣消失的那些向日葵又回到了人間。只不過被我打上了商品的標簽。它們縱然有著外國的姓氏,終是被我世俗化了,但它詩意猶存。

仔細想想,它何曾消失過。凡·高畫中的那些向日葵,濃重的潑墨,齒輪樣的花瓣,盛開的,凋謝的……明亮的色彩,張揚的畫風,充滿了律動以及生命力。那是畫家本人向往的色彩與狀態,也是一個村莊的原始面貌。

而詩人芒克將他看到的向日葵當成了有著反叛意識、不屈服命運羈絆的人。他將植物的狀態幻化成了一個人。其中“看、轉、咬”等一連串的動詞運用,好似將一個暗藏在向日葵里的人推到面前。那個人,向日葵般普通,向日葵般高傲。他不甘心“固有”的特性,他要改變,他轉過頭去,咬斷了牽在太陽手中的繩索,成為他自己,哪怕殘缺的自己。而自己腳下的泥土滿是血跡。

而我詩歌里的向日葵則是奔跑的:葵花,在七月的流火里/乘著黃河的馬匹燃燒并奔跑/隔著半生的光陰/我感受到了它們奔跑的速度/和燃燒的炙熱/一棵葵花,像是頭領/從億萬棵葵花中/抽出自己的身子/并擰斷了脖子追尋夢想。整齊的序列,擠不進咸澀的風/金黃的外飾說明一生的富有/即使我學一棵葵花在閃電里/揮舞火炬/也追不上這條河流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意志/即使用盡一生,生長/也高不過這棵葵花。只有學葵花附近的一棵草/抓緊泥土,藏好體內的河流和月光,在黃河的聲聲吶喊里/行走得匆忙而急促。

這些詩歌里的向日葵生在距離故鄉一百公里的黃河口,或者遙遠的新疆,或者阿爾泰山下,或者俄羅斯,相對于它“陽光開朗、忠誠勇敢”的花語,我更喜歡它“沉默的愛”。一棵草本植物從不開口說話,恪守大自然的生長秩序,呈現的是完整的宇宙法則與一個人的謙卑。

它們有十萬畝或者更多,浩浩蕩蕩,將村莊時代種植的向日葵都復蘇了。那種壯闊、那個性的張揚、那生命本身的原生態以及秘密,令人感嘆,令人憂傷。它們怎么能那么整齊,步伐一致朝向太陽奔跑。它們怎么能那么絢麗,好似將顏料加工廠的顏料都潑灑在了自己身上。它們又怎么那么桀傲不馴,自由灑脫地完成自己成長的使命,開花的使命,奔跑的使命。那不是一般的奔跑,那是一級運動員的奔跑,那是神在人間的奔跑,那也是不甘于命運牽絆的人的奔跑。陪跑的又是黃河那么千古悠悠的大河大江。

從億萬棵向日葵中抽出身子的那棵是我。我不但轉過頭去,想咬斷套在我脖子上的繩索,我還想揮舞火炬,追趕河流。這是向日葵給我的暗示,這是向日葵的村莊賦予我的使命。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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