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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向月亮

2024-04-10 07:16戎禹
啄木鳥 2024年4期
關鍵詞:大俠

戎禹

湯面上一層厚實的蔥花就像北山公園湖里的浮萍,粗細均勻的拉面來回折了三折躺在碗底,清湯紅油,小壺順著碗邊畫個圓,米醋傾斜流出,就算大功告成了。

新疆烏魯木齊和吉林大約兩個小時的時差,吉林的六點就相當于那邊的四點。時值深秋,寒風一吹,吳虞懷里涼颼颼的,該掉的葉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剛剛見亮的大街上總能聽見沙沙聲。走進面館,吳虞心中感慨,一路上老天爺都沒這么眷顧自己。

他下嘴唇貼在碗邊,上嘴唇微微噘起,小心翼翼地呷了口湯,然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覺得輕松多了。

新疆之行源于一個月前,吳虞在所里值班,后半夜突然跑進一個女人報警。

“我被騙了?!迸私姓缯?,三十不到,皮膚有點兒黑,五官很端正,套了一件灰色的抓絨外衣,略顯舊,深藍色的牛仔褲也洗得褪了色?!按蟾乓蝗f……不……九千多,九千八,我有一個手機軟件?!?/p>

“電信詐騙?”吳虞打斷甄真,讓她這樣語無倫次下去毫無意義。

甄真瞪著眼睛朝吳虞點頭,由于用力過猛,兩鬢的頭發都被甩到了眼睛前面。

“有沒有對方銀行卡號?”

甄真又用力搖頭,下巴把上衣拉鎖碰得“嘩啦嘩啦”響。

完了,吳虞心一沉,恐怕遇上最棘手的情況了,被害人在沒有對方任何可靠信息的情況下就轉賬了。

“但是……”女人吞吞吐吐,“我手機里有個APP,你看看不?”

“在哪兒呢?”吳虞一把奪過女人的手機,女人湊過來指了一個紅色的圖標,叫“金滿滿”。

“咋用的???”

“你給這APP存一筆錢,它就返回一筆錢,再存一筆錢,它就繼續返錢。你存得越多,返得越多,然后……”

“行了行了,你別說話了?!闭媸腔噬喜患碧O急,吳虞制止甄真,自己搗鼓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一個可疑的銀行賬號。

“距離你最后一次轉賬多長時間了?”

“應該是十二點半轉的?!?/p>

“不到半小時,也許還有機會?!眳怯萦悬c兒緊張。

“不,是昨晚十二點半?!?/p>

“二十四個小時了!”吳虞本能地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感到絕望。

吳虞準備申請凍結可疑卡號,但是他清楚以現在電信詐騙發展的態勢,專業的跑分團伙十分鐘之內就能讓犯罪所得消失得無影無蹤。凍結銀行卡需要嚴格的審批程序,他常常屁顛屁顛地拿著手續去凍結,結果只是一張余額為零的廢卡。而犯罪分子只需要五百到一千塊錢就能隨時再收購一張新卡。今天的情況也必不例外。

“要不……我先給你立個案吧?!眳怯莳q豫了一下還是這樣說了。他感覺,立案會給被害人一種破案的希望,實際上這種希望又很渺茫,隨著時間的推移,希望破滅常常會滋生怨恨。這是一件很殘忍的事,對他們雙方都是。他不止一次被人指著鼻子數落了。

騙子的套路太常見了,毫無新意,百試百靈。公安機關的反詐宣傳做得夠到位了,可謂鋪天蓋地,卻仍有人置之不理。弱小和無知不是滅亡的根源,自大和貪婪才是。甄真是一家面館的服務員,辦了張信用卡買新手機,結果沒法按期還款,就在網上查信用卡逾期的后果,剛好看到有人發布的信用卡延期方法。甄真問方法好使不?對方說這方法得私聊。甄真感覺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添加了對方的QQ。對方讓甄真下載個APP。甄真照做了,還把身份證號、銀行卡密碼都填進APP里。對方果然幫甄真辦理了信用卡延期。甄真感恩戴德。對方又告訴甄真以后沒錢了就用剛下的APP貸款,放款快,額度又高。有多余的錢也可以存到里面,收益非常高,一個月掙幾千塊錢跟玩似的。甄真動了心,想想自己累死累活才掙三千塊錢,覺得還是有錢人會玩。對方還透露了一個內幕,這軟件是美國華爾街一個十六歲的天才少年開發的,主要利用各國匯率變化賺錢,又多又快。某寶、某東啥的都用這款軟件發家的。

甄真來了興致,在騙子的遠程指導下,存了一百塊錢,五分鐘之后,APP里的金額變成了一百一十塊。她又從花唄借款一千元存進去,二十分鐘不到就變成了一千一。

她心里盤算著,投資一千塊錢賺一百,一萬塊錢賺一千,投資一個億就是一千萬,十個億凈賺一個億??!這么干半年不就把花唄收購了,連花唄的借款都不用還了。

甄真一狠心,從信用卡里透支了五千,又從花唄里借了四千八,全力以赴投進去,喝著剛點的“蜜雪冰城”,期待著輝煌人生的第一桶金。結果等了一個小時也沒返錢。她問對方,對方解釋道,后臺客服說受俄烏戰爭影響,金融系統不穩定,全球都出現了返錢延遲問題。如果能湊出一萬塊錢保證金,這筆錢就會優先到賬。甄真說拿不出一萬了。對方說那也不要緊,二十四小時之內一定會到賬。甄真在百般煎熬中挺過了二十四小時,錢還沒到賬,她再聯系對方,卻被拉黑了,這才想到報警試試。

汽車飛馳在烏魯木齊到吐魯番的高速公路上,司機似乎很享受這種暢通無阻的快感。窗外是灰色的山巒,沒有植被更能顯出棱角與脈絡,山與山之間的溝壑觸目驚心。吳虞斜靠在椅背上,回想著來之前所長跟他的對話。

“不然,你去一趟新疆吧?!彼L撂下筷子看著他,那時所里正在吃午飯。

“啥?去新疆?”吳虞懷疑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

所長點點頭,他面前的白瓷碗里沒有一粒米,卻沒抬屁股,顯然有話說。吳虞知道今天甄真又來所里了,連哭帶說在所長辦公室里待了一上午。

“你上周立的那個電信詐騙案,被害人轉賬的銀行卡戶主叫田生,技術部門發現他在烏魯木齊出現過?!?/p>

“我一個人去?”

“你先去踩踩點,看看線索準不準?!?/p>

“準了能咋樣?”

所長點煙的手停住了,像是在下決心,不一會兒火苗從機蓋的小孔里冒出來?!皽柿?,我辦手續,再安排個人過去把他抓回來?!?/p>

“抓回來也就是個卡奴唄?!眳怯荽蛩惆言捳f破,他當然清楚所長知道卡奴在實際辦案中啥用沒有,他們屬于犯罪鏈條的最底層。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紫泥,卡奴就是蝦米。大魚就像狡猾的巨齒鯊,潛伏在深海里,伺機撞翻游船吞掉那些無辜的人。

“好歹抓回來一個?!彼L說得不太自信,吳虞猜到了他的想法。

“你知道的,即便走運把他抓回來,那女人也不會滿意的?!币荒杲哟习賯€電信詐騙被害人,吳虞清楚他們真正關心的是什么。

“總算有個交代?!彼L的臉也皺得跟新疆大棗似的。

“你別把我交代了啊?!眳怯葸€想再抵抗一下,破案可不是老漁夫圣地亞哥保衛大馬林魚的英雄故事?,F實中,如果不夠幸運,偵查員只能面對大海,只有大海,茫茫人海。

“你不去難道我去?”

好吧,所長還是拿出了撒手锏,你去或者我去。吳虞要回答所長你去,所長就說那你把家里的事處理好,今年要求打擊電詐人員多少、繳獲毒品多少、收繳槍支多少,還有單位的窗口建設、“三實”人口落實、“警地融合”推進……最后,吳虞只能說我去吧。

在烏魯木齊待了三天,一無所獲,找到了嫌疑人之前出現的海龍泉酒店,但沒法確定房間號。吳虞只好在酒店附近找了家便宜的賓館住下。每天起床唯一的事就是坐在海龍泉大廳喝著街邊小販榨的石榴汁,看著入住和離開的人。他找烏魯木齊同學幫忙查了酒店入住登記,結果可想而知。

線索只是說在這兒出現過,也許根本沒住酒店,吳虞判斷??刹蛔【频陙磉@兒干啥呢?總不會坐在大廳看人吧。難道田生和他一樣,從小就有著極強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他喜歡觀察身邊的每個人,打聽發生的每件事。他無法掌握的信息就通過想象把它們補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他考警察的原因。他能通過案件了解當事人的經歷,也能通過他們的人生經歷推出案件的細節。但讓他遺憾的是,案件會改變很多人的人生,多數是不好的方向。

海龍泉酒店的人很多,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吳虞羨慕他們個個有著方向。每天天黑都有四五個身材高挑的年輕人,穿著灰色或深藍色的毛呢大衣,拖著輕便的行李箱,登記入住。吳虞猜他們是空乘。

或者田生具有一定的反偵查能力,他搞了一張假的身份證或者買了別人的,畢竟現在戴口罩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可是人臉識別糊弄不過去。吳虞琢磨他如何從吧臺蒙混過關的,是謊稱自己病了,比如劇烈的咳嗽——這個方法恐怕不行;還是買通吧臺的人,但不能確保每回都是同一個人登記。最可能的還是找一個第三者辦好入住后,田生再住進去。

吳虞很快打消了這些想法。一個卡奴不會住這么高檔的酒店,田生不是真正的主犯,沒有犯罪分子會傻到用自己的銀行卡去收錢,那和掛著身份證搶銀行沒什么區別。

一定是漏掉了什么,或者是錯判了方向。吳虞再次觀察著海龍泉酒店的大廳,他的位置正對吧臺,往里走是電梯,電梯對面是一條通往宴會廳的走廊,紅木的壁柜,大紅的地毯。從電梯門前走過,就到了多功能會議室。宴會廳很高檔,可以辦婚宴,但田生一個四川人顯然不會來新疆辦婚宴,參加婚禮的概率也不大。多功能會議室舉辦的都是商務會議,電詐團伙也有所謂的公司,這種見不得光的東西總不至于開個商務會議,那真是豬鼻子里插蔥——裝相了。

酒店門外放起了鞭炮,新婚的車隊快要到了。吳虞看向玻璃轉門,突然,他注意到門右邊玻璃上貼的海報,上面寫著新疆旅游路線的時間和價格。一個奇怪的想法浮現出來,難道田生是來旅游的?

沒人會在機場的門店吃飯,甄真看著散發紅光的大字。雖然它叫“康師傅私房牛肉面”,但和超市里一塊五的方便面沒啥區別。甄真覺得她也能干廚師,水開加粉包、醬包、面餅,不能用脫水蔬菜包,不然就露餡了,面裝碗之后擺兩葉青菜。唯一的難點就是荷包蛋不能煮飛,這個甄真在十歲時給農忙的爸媽煮面條時就會了。只是聽說廚師是經理小舅子,她才打消這個念頭。

店里的環境很好,白色的餐桌,淺藍色的餐椅,餐桌之間有屏風樣子的木制隔斷,寬大的收銀臺后寫著一個大大的“面”字。

要說一個人沒有也不對,但這里的顧客不是來吃面的,甄真覺得他們是來顯示優越感的。就像那個空姐,她只吃半個荷包蛋,卻點四個小菜。照片必須拍九張,然后配上很不情愿的文字:又要去新加坡了。甄真很羨慕空姐,她從沒去過新加坡,她只去過馬家坡,那個村在半山腰,一半人姓馬。她的記憶里只有長滿玉米稈子的故鄉和初中畢業就來打工的城市。不過,她的新手機是托空姐從新加坡免稅店代購的,那曾給她一種漂洋過海的優越感。

不過現在,想到手機就上火。因為她擁有了好手機就需要個好耳機,買了好耳機就還想要個好平板,免稅店的東西真便宜,比實體店少一千多??战氵€給她爭取到了店里的會員福利,消費后有積分,積分在下次消費時抵現金,這不就是商家給你發錢嘛!可無論多便宜,她的錢包終究是承受不起。她辦了信用卡,成了銀行會員,結果就遇上了那個不得好死的騙子!真是倒了八輩子霉,甄真捂著左半邊臉想,她的牙齦腫得厲害。

昨天,甄真碰到那天接待她的警察。當時,她一路小跑去廁所,看到他在飲水處接水泡面,好像是康師傅紅燒牛肉的盒子,她覺得這個警察挺節約,也挺精明。

“警察同志?”她停下腳步決定說上幾句。

“啊,是你?!本焱nD了兩秒才想起關上快要溢出的水,“你在這兒工作?”

“就在那邊的康師傅私房牛肉面?!彼附o警察看。

“不錯?!本彀衙鎻挠沂謸Q到了左手,“你趕緊忙你的吧?!?/p>

“你是要出差嗎?”

警察點了點頭,似乎不太想說話。

“是去辦我的案子嗎?”

“只是有了點兒線索?!本斓哪抗庠竭^她,看著她身后的方向,“也不能確定跟你的案子有關?!?/p>

“你們一定能幫我找回錢,對吧?”甄真靠近了一步,希望聽到肯定的答案。

“我們一定會盡力?!本炫e了下泡面,“我快登機了?!?/p>

警察的話說得很官方,沒有給她任何答案,她側身讓警察過去。

“我該怎么辦?”她低聲問,也像自言自語。

警察停住腳步,轉頭看她,大概有三秒鐘,那是世界上最長的三秒鐘?!跋认朕k法把信用卡還上吧?!?/p>

警察的登機口是39號,就在面館對面,那是飛往烏魯木齊方向的。跟警察說完話,甄真莫名地感到慌張,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她辨別不清,接下來的生活讓她感到恐懼。甄真看到警察接了一個電話,然后匆匆跑向登機口。

會不會是那個人在給他們下達命令,甄真努力往好的方向想,不管怎樣,警察已經開始行動了。按照那人的說法,上面打過招呼的案子,總會破的,只是錢能不能返還就不一定了。不行就按他的要求做,絕不能被別人搶先!

吳虞抓過餐巾紙抹了一下額頭,又捏了把鼻子扔進腳邊的垃圾桶。他嘴里有著強烈的灼燒感,鼻孔里呼出的氣都冒著煙,看著盤里的加辣炒米粉又吸了吸鼻涕。

小店生意很好,主要賣牛肉拉面、炒粉和大盤雞,收銀臺邊上的櫥柜擺了兩層拌菜。白墻把店鋪分成兩個房間,房間里左右兩排的方桌,半數以上坐著人。外賣小哥把車支在門外,到門口的餐桌上挑出自己的訂單外賣就匆忙離開。

店主不可能記得三天前店里有一份外賣送到了大俠新疆特產干果行,可能他連這個干果行都不知道。要找到送餐的外賣小哥也不容易。吳虞回憶起上午他和“大俠”的對話——

“有沒有一個叫田生的人來過?”吳虞問。

“沒有?!崩习遄陂T口的小凳上,干脆地回答道。他的臉有些消瘦,眼睛很大很有神。

“再想想?!?/p>

“買瓜不?當地最后一季哈密瓜了?!崩习逭玖似饋碜呦騾怯?,右手插在舊上衣兜里。

“你就是大俠唄?!眳怯菘戳丝醇t色的牌匾。

“我叫沈剛,后來手斷了,他們就管我叫神雕大俠,叫著叫著我就也自稱大俠了。哈哈?!?/p>

吳虞這才發現他插在衣兜里的袖子是空的,準確地說,小臂部分是空的,大臂似乎還有。

“咋整的?”

“東北人吧?我特別喜歡跟你們那兒的人說話,不對,你們叫嘮嗑?!贝髠b的左手在一堆哈密瓜上拍來拍去?!盁?,那年廠里棉花著火燒的?!?/p>

“你也不像本地人?!?/p>

“我是四川人,但是我和本地人沒什么區別?!?/p>

“那你認識一個叫田生的人嗎?”吳虞不想透露身份,所以想方設法順著對方的內容嘮。

“不認識,這里沒人叫田生?!?/p>

“他至少在你這里吃過一頓飯?!?/p>

“這個瓜保甜,六元一公斤,八斤二十四元收你二十怎么樣?”大俠把托盤用左手舉了起來。吳虞沒說話,看向屋內。

“你不買,我就送你一個吧。我的店在這里開很多年了,可以進到最甜最便宜的水果。我有好多顧客和朋友,他們叫我大俠,我叫他們光頭、胖子或者先生、美女。所以,我不可能知道誰是你要找的田生。你買水果和新疆特產倒是可以加我微信,每公斤兩元包郵?!贝髠b左手遞過哈密瓜,用殘臂指了指掛在棚子支架上的二維碼。

吳虞挑起兩根米粉,慢慢放到嘴里,不敢細嚼就咽了下去。田生也是四川人,和大俠算老鄉。田生在烏魯木齊沒點外賣,卻在吐魯番點外賣,還標注了加辣,這是一種態度。派送地點是大俠干果行,田生應該就在那里,而且他在那兒感到放松。田生和大俠肯定認識,而且很熟,因為大俠回答問題時太果斷了,似乎沒經過思考或者早就思考好了,明顯是撒謊。那大俠是不是同伙呢?

“誰的大盤雞,開腔噻!”服務員是個小姑娘,身材嬌小,長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也許小姑娘會對那個吃加辣炒粉的老鄉有印象。但吳虞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小姑娘肯定一口咬定田生根本沒在店里出現過。

走出小店,天色已經黑了,街上的店鋪準備關門了。吳虞結賬時問了一下小姑娘,對方支支吾吾的狀態讓他意外。

他看著對面的生鮮超市,里面的燈關了大半,一個個攤位都蓋著布,售貨員所剩無幾,只有門口停著一輛小廂貨,幾個穿綠色工作服的男人正在卸貨。這時,電話響了。

“有沒有什么進展?”吳虞接起電話,所長率先發問,他告訴吳虞田生在吐魯番出現的消息。

“總不能指望我靠一份炒粉破案吧?!眳怯荼г?,他可不認為所長給他提供過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幫我查查田生在四川時干啥工作,還有一個叫沈剛的?!?/p>

“是同伙嗎?這些電信詐騙的人不一定用真名?!?/p>

“放心,肯定不是假名?!眳怯菹肓讼?,“查他名下的車,重點是貨車?!?/p>

生鮮超市門前的貨車開上主道,掉了個頭,加速開進吐魯番的夜色里。

甄真覺得廚師人不錯,打烊前總會把剩下沒下完的面跟青菜送給她,有時還混著幾塊牛肉。甄真把面盛進一個白瓷碗里,端到白綠相間的小方桌上。她看了一眼房間,它好像一個不規則六邊形,想求它的面積至少得做一條輔助線,不過,房租便宜。甄真擦了擦餐桌,把平板支上。

她吃了一口面,一股暖流融進胃里,思維也活躍起來。也許可以找廚師借點兒錢,他工資高,幾千塊錢對他來說不算什么,下個月信用卡一有額度就馬上還他。這樣下下個月底就可以再找他借。拆了東墻補西墻地倒騰幾個月,就能把賬還上。

不行,甄真突然想到個嚴肅的問題。如果被經理知道,工作就保不住了。沒有收入這饑荒更還不上,更何況每個月還要給家里兩千。

甄真找到工作時,跟爹媽保證過給他們蓋一座新房子。雖然初中畢業后他們就不再供她上學了,但她也知足,家里沒有兄弟姐妹,爹媽從小就很疼她,盡管她是個丫頭。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甄真自知不是學習那塊料。但是這幾年生活水平提高了,村里有兒子的人家都蓋起了新房子,爹媽嘴上說沒關系,多少還是羨慕。

“騙你錢的犯罪分子抓住了?!笔謾C突然響起提示音,嚇了甄真一跳。

甄真眼睛睜得老大,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盯著屏幕,好像里面會蹦出一個人來。

“已經從新疆帶回來采取強制措施了,案件還在偵辦,目前不能公開?!?/p>

“沒想到真抓到了?!闭缯婵粗鴮Ψ降念^像,一個穿著黑馬甲的背影,馬甲上寫著兩個字——警察,她突然覺得這個頭像讓她感到安全。

“現在電詐案子高發,根本查不過來,但是只要我給你打招呼了,就肯定能抓到騙你的人?!睂γ姘l來一個笑臉。

“找到我的錢了嗎?”甄真問出了她最關心的問題。

“你的錢是轉賬,又不是現金?!?/p>

“那找到我轉賬的錢了嗎?”甄真有點兒弄不明白轉賬和現金的區別,她覺得這人身上的錢不就是她的嘛。

“我們凍結了涉案賬戶,但確定不了哪些是你的錢?!?/p>

“我轉了九千八?。?!”甄真連續打了三個驚嘆號,好像這樣就能引起對方的重視。

“你還是沒明白。你轉給犯罪分子的錢首先會進入一級卡,一級卡的錢再分份進入多張二級卡,二級卡再分份進入多張三級卡,可能還有四級卡、五級卡?!T手再把分流的錢取出來匯總交給幕后黑手,一般都在境外。被騙的錢像水一樣,層層分流。所以,給你存款的卡,你知道哪五千是你的,哪五千是別人的?”對方耐心又專業地解釋。

“把我的九千八還我,剩下的就是別人的?!闭缯嬗X得找到自己的錢并不難。

“其他被騙的人也這么想,甚至有的人被騙了兩萬,他覺得這一萬都該給他?!边@話讓甄真恍然大悟,她開始感到心慌。

“我該怎么辦?”她愣神了好久,才試著問對方。

“違法所得資金會被扣押和凍結,待查清犯罪事實后,再集中對被害人進行返還?!睂Ψ剿坪踔唤o她講了常規流程,卻沒有什么辦法。

“我恐怕得不到多少錢了?!闭缯鏈喩頍o力。

“如果在返還之前,被害人交納高于被騙金額兩倍的保證金,可以向公安機關申請提前返還。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程序,就算知道也整不明白復雜的申請程序?!?/p>

“那你知道申請程序!”甄真喜出望外。

“我當然知道,我可是經偵總隊的副隊長?!?/p>

甄真求對方幫忙申請,她的手心里滿是汗水。她不出所料地被拒絕了,沒錯,他們只是網友。

“幫我申請回來錢,我給你一成?!闭缯婀淖阌職庹f。

“哈哈,980?”

“兩成可以嗎?”甄真感覺臉頰發燙,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1960?”對方回復了一個數字,卻比多少話都讓甄真感到難堪。

甄真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即使說三成,回復仍會是一個數字。這個數字讓她覺得不好意思,甚至自卑。即使把一萬塊錢都給對方,可能也不夠。聽說現在上個空乘學校都得拿十幾萬呢,要公安廳的領導打招呼肯定更不是小數目。她常常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什么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他們只是早早承擔家務。工作后,甄真漸漸體會到,她對這個社會的運行規則一無所知,憑什么當家?

等等!甄真忍不住顫抖起來。如果對方根本就不想幫她,恐怕連申請的事都不會說。既然告訴她了,說明還是能幫她的。對方一定在暗示什么!

甄真確信,自己手里一定有讓對方感興趣的東西,足以作為交換的條件。但那東西到底是什么?

問他,直接問!有什么可顧慮的!甄真腦海深處突然響起巨大的聲音。她抓起手機。

“你要怎樣才肯幫我?”

“你終于想明白了?!?/p>

甄真覺得自己就像考試時被老師反復提醒才找出正確答案的笨小孩,正靜靜地等著老師給出評語。

當她看到屏幕上的文字后,不自覺地捏緊了衣領,縮起肩膀,竭力屏住呼吸,不敢讓心跳聲太大。手機漸漸從手心滑落到地上。

灰色寶馬從吳虞的面前疾馳而過,把他又逼回到馬路牙子上,長久的喇叭聲好像是車主憤怒的責罵。吳虞仍然瞇眼盯著街對面店里的一對男女,門外牌匾上寫著“胖子麻椒雞”藍色藝術字,該主動出擊了。

吳虞盯了大俠兩天,發現他簡直是個勞動模范,顧客多的時候就忙前忙后,少的時候就歸置貨物、記賬。大俠只有左手,動作比常人慢,所以經??詹怀鰰r間吃飯,他就對付一碗泡面或到旁邊店里買個烤包子。有意思的是,顧客一般也不催他,捏著門口攤位的瓜子邊嗑邊嘮,等著他裝好東西,算錢。

大俠自己也愛嗑瓜子、嘮嗑,買賣做完還跟顧客站在門口嗑著瓜子嘮一會兒。

所長傳來消息,沈剛是四川人,跟田生不在同一個鄉,卻是同一個市。七年前服裝廠失火,他為了救人自己被燒傷差點兒沒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年多,媳婦帶著女兒一走了之。聽說是他救的人組織一幫工友三番五次去省里找領導,才由政府出面拼湊了二十幾萬給他。他沒去找老婆孩子,一個人來到吐魯番開了家特產干果行。

女孩看著吳虞手里的證件不安地挪了挪身體,不再像之前那樣有說有笑,她低著頭不時瞥一眼坐在對面的大俠。

“你姓沈?”吳虞努力讓語氣不太生硬,他認出了女孩是那天炒米粉店的服務員。

女孩可能也認出了他,點了點頭。

“放心,我了解點兒情況,他不是壞人?!眳怯菘粗髠b。

“不然就被你抓走了?!贝髠b用左手夾了一塊雞肉放到女孩碗里,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轉身找服務員要了一套餐具。

“但也不一定是好人?!眳怯萦每曜釉_包裹餐具的塑料,發出“砰”的一聲,低頭假裝吃麻椒雞的女孩“啊”的輕叫了一聲?!罢f說你怎么認識田生的吧?!?/p>

大俠皺了一下眉,不知道對什么表示不悅,但很快又笑呵呵地說:“我不認識這個人,你知道他的外號比如幫主、法王什么的,我可以幫你打聽?!?/p>

“按江湖規矩來唄?!眳怯蒉揶淼?,舉手要了份炒米粉,“女兒怎么找到你的?”

“誰是我女兒?”大俠一愣。

“女朋友?搭伙過日子?”吳虞盯著女孩問。

“你不要胡說!四川老鄉要得不?”大俠大聲說。

“當年,你一個人帶著補助款來到新疆,開了這家干果行,周邊的商家都知道你開門最早,關門最晚,逢年過節都不休息。只是每周三你會早早打烊?!眳怯菘兄u骨頭說,他得讓這兩個人感到不快才能聽到想聽的話?!岸菹⒌臅r間正是周三?!?/p>

“所以,”吳虞換了一種總結性的語氣,“你們在這一天出去幽會?!?/p>

“腦殼有乒乓嗦!”女孩猛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吳虞發現,她瞪圓眼睛的時候很像大俠?!澳恪?/p>

“我們就是兩個離家在外的人,見個面,說句家鄉話,心里舒服些?!贝髠b說話時有種悵然。

“我就直說吧?!眳怯萃铝丝跉?,“田生涉嫌犯罪了,他在吐魯番接觸了兩個人,住在一個干果行,吃了份炒米粉。到底是為了見你,順便吃口飯;還是借住在你這兒,掩蓋跟炒米粉的人接頭?這還得向當事人了解一下?!眳怯莅l現女孩不經意間露出了一個驚訝的表情。

“你真像一個大偵探?!贝髠b左手拿著勺子指吳虞。

“田生來那天是周二,你……”吳虞感覺被什么卡住了嗓子,他想用力咳嗽卻做不到。他站起來彎下腰去,用力地拍胸口,可那東西就堵在喉結靠上一點兒的位置不出來。他呼吸越來越困難。

無論多用力,能吸進肺里的空氣只有游絲一般。他感覺大腦已經發出紅色預警,他能想象臉上的五官一定難看地糾結在一起。難道他就要客死他鄉了?

突然有人從身后環抱住了吳虞,他的上腹好像被什么東西頂住,一下接一下受到沖擊??ㄔ谏ぷ永锏漠愇锸艿揭还蓺饬鞯耐苿?,越來越往上。

“啊?!眳怯荽罅ν鲁鲆豢跉?,把一塊小骨頭吐在手心。

“吃飯時別說話,會沒命的?!迸⒆厮奈恢?。

“她救過一個被棗核卡住的小孩?!贝髠b有些洋洋自得。

“謝……謝謝?!眳怯菡{整著呼吸,好不容易緩過來的順暢感讓他心情激動。

“我們可以安靜地吃飯了嗎?”

吳虞躺在床上,想到之前的推斷有很多失誤。如果大俠是田生的同伙,他是田生犯罪行為的上游還是下游?如果是上游,他的時間和精力用在干果店上干嗎?電信詐騙可是個費時費力的東西,要按照設計好的話術一步一步把被害人引誘到陷阱里。如果是下游呢?難道用葡萄干洗錢嗎?那至少得市場份額一半的葡萄干,夠他吃上幾輩子。犯罪分子更喜歡稀有金屬買賣、期貨交易,或者干脆拍幾部爛電影把錢洗白。當然,更加高科技的虛擬貨幣也發展起來了,速度快、金額大、全球暢通,這意味著被害人的錢十分鐘之內就能揣進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里犯罪分子的口袋。

吳虞可不認為科技是雙刃劍,那是一把更具高級感的屠刀。握在資本大佬的手里,讓掠奪不那么鮮血淋漓。善良的老百姓覺得好心人用科技幫自己致富,結果淪為數字的奴隸。

“肯定哪里不對?!眳怯菡J定那個女孩不是田生的同伙,她心地善良,騙錢這勾當心慈面軟可干不了。那姑娘救過人,剛剛也救了他。

等等!吳虞又提醒自己,如果他們是故意做給自己看的呢?大俠貌似不經意的一句話,卻潛移默化地讓吳虞對女孩徒增好感。女孩到底有沒有救過小孩,誰又知道呢?

“來店里坐一會兒?!币粭l微信打斷了思考。

大俠正在打包貨物。他用殘臂壓住箱子封口,左手拿著透明膠帶嫻熟地繞上兩周,彎腰咬斷膠帶。吳虞想要幫忙,被大俠拒絕了:“那只會影響我速度?!?/p>

“生意不錯嘛?!眳怯菰囍C明他的判斷。

“下午的幾個顧客買的,幫他們郵回湖南?!贝髠b把貨架上“綠香妃”葡萄干裝袋放到秤盤里,“嘴要開始忙了,沒法跟你說話?!?/p>

“你不說我就一直嗑你的瓜子?!眳怯蒉D身抓了把瓜子。

“哈哈,全給你吃?!?/p>

“你讓我來,肯定不是請我吃瓜子?!?/p>

“我想跟你說說田生?!贝髠b停下手里的活兒。

沒想到對方這么直接,吳虞不知道說什么好。

“田生是個可憐人。我倆認識很多年了,一開始是我認識人家,人家不認識我?!贝髠b邊嗑瓜子邊把皮吐在地上,“用你們東北話說,田生當年簡直帥呆了,一米八七的個兒,跟樸樹似的。會彈吉他,能邊彈邊唱《白樺林》,身邊還總跟著一群小弟。他追的姑娘別管廠里還是廠外,沒有不成的,常常有三四個女朋友。一次,廠里兩個女孩因為田生打起來了,到了派出所才發現,辦身份證的女警也是田生女朋友?!?/p>

吳虞用腳把垃圾桶撥到大俠面前。

“扔地上,我一會兒掃?!贝髠b把瓜子皮往地上一吐,“后來,田生找了個叫趙婷婷的女朋友,變了很多。他倆是在酒吧偶遇的,趙婷婷她爸是鄉里小學的音樂老師,田生的吉他就是跟他學的。趙婷婷在城里讀女子職高,休息時去酒吧唱歌賺些錢。有一次,我們廠里辦晚會,趙婷婷專門過來和田生合唱了一首《私奔到月球》。她長得像高圓圓?!?/p>

“演周芷若那個,那不跟你正般配?”

“我配小龍女,我是神雕大俠?!贝髠b一臉認真,好像生氣吳虞給他搞錯了輩分。

“你倆咋認識的?”吳虞決定嘗嘗“綠香妃”。

“一開始我倆不認識,我是個只知道低頭干活兒的憨憨,直到那天……”大俠皺緊眉頭,眼神也干涸得像失水的葡萄干,“那時田生已經可以不上班了。武裝部通知他家,政審通過了。他想把入伍之前的滿勤獎給趙婷婷。8月的一天,廠里著了大火,鋪天蓋地,把什么都燒沒了,廠房、倉庫、宿舍、機器、人,還有田生的耳朵和頭發。那天我值夜班,把他從濃煙滾滾的宿舍里背出來。他重度燒傷,因為吸入太多毒氣,不僅損傷了肺,腦功能也受了影響。當兵的機會自然也沒了?!贝髠b看了看殘缺的右臂。

“女朋友呢?”

“人家可是高圓圓,哪個空姐會嫁給一個窮鬼,還是殘疾?”

“后來呢?”吳虞知道這樣問很殘忍。

“后來我倆來到新疆,他自己去了圖木舒克,幫我收購大棗和堅果?!?/p>

“所以,他現在應該開著你的貨車回圖木舒克了?!?/p>

“你小時候看沒看過《福爾摩斯》?”

“我小時候看福爾康,老帥了。也看柯南,一集死一個日本人?!?/p>

“田生來找我,說他可能做了一些犯法的事,圖木舒克的警察找他了。我勸他主動去派出所把事情說明白?!?/p>

“你在給他爭取自首的時間?!眳怯萃蝗幻靼走^來,有一種被騙了的感覺。

“買點兒葡萄干回去,給你八折?!?/p>

“不買,萬一給了你錢,你不給我郵?!?/p>

“怎么可能,你看看我微信好友,全國各地都有,我都保證給他們發過去?!闭f到生意的誠信問題大俠顯得有點兒急,他把手機舉到吳虞面前,差點兒貼上鼻子尖。忽然,他又自嘲式地笑笑,“你是警察,啥問題解決不了?”

“警察啥問題解決不了??!”吳虞重復著大俠的話,“來五斤吧,你包郵費?!?/p>

“你把地址發給我,我把單號發給你?!?/p>

“你整個會員群多方便?!?/p>

“不整,那都是變著花樣騙人的把戲?!?h3>六

甄真的眼睛被一條布纏住了。但她奇怪地能感覺到自己在一幢木屋里,木質的地板,木質的墻壁,木質的屋頂。她甚至能聞到老紅松拋光面上的松針味。木屋在森林里,古老的林海,冷白色的月光,月亮從漆黑的山影里升起來。

甄真語文很好,尤其是作文。老師曾說如果給她報個數學班準能考上縣里的高中??伤植贿@么認為,補課要花錢,上高中要花更多的錢,上大學則是更多更多的錢?,F在大學生又不值錢,讀個叫不出名的大學就要十幾萬,畢業了一樣沒工作。鎮上有個河南農業大學的畢業生,給人打工賣化肥,年底就被警察抓走了,聽說因為吸收公眾存款還是詐騙貸款來著,反正他爸也弄不懂。

想這些干什么,甄真提醒自己,現在要把蒙著眼睛的布扯下來。她想抬手,卻發現手被綁在了身后。雞皮疙瘩從她的小臂迅速鼓起蔓延全身,心臟驟然被刀尖輕輕戳了一下。

這不是真的,甄真心里做著解釋,肯定是在夢里??缮眢w的失重感格外真實,讓她生出恐懼。她再次感受周圍的一切,她浮在舞臺上,四周仿佛有些眼睛,眼睛的主人隱沒在黑暗里。那些眼睛在用力地看她,那種力量可以繃緊鋼索。她扭動、閃躲、遮擋,它們就是死死地看她,看到她羞赧、戰栗。

就在她快要崩潰的時候,一頭撞在靠背上醒了過來,后背冰涼。末班機場大巴可以免費坐回市區,只要在店里等一個半小時就能省三十塊錢,算起來不虧,她一個小時的工資還不到三十。車上的人不多,甄真很少會睡著,她喜歡看窗外黑魆魆的稻田變成燈火通明的街道。

下班時,她叫住了廚師,他叫郭大火,穿了條牛仔褲和黑色的夾克,有點兒發福,但看上去還算時尚。她知道郭大火因為媳婦不給他錢喝酒跟他離的婚。她的開場白不怎么樣,她把手在空中比畫著,卻總是不知道下一句該說點兒什么。

她焦急地看著郭大火的眼睛,嘴唇幾次開合。腦子里閃過無數話題,又被她一一否定。主動跟我說點兒什么吧,甄真焦急地想,至少讓我說出后面的話時不那么尷尬。

“你咋了?”郭大火似乎感覺到了不對勁。

“我需要幫助,舉手之勞,給我點兒時間,就會把這個人情還你。如果你對我有好感,我們也可以試著交往。我不介意你以前過得怎么樣,你也不要在意我追求的生活,一切就順其自然了?!闭缯嫦?,但她和郭大火不熟,甚至都沒有一次認真的對話。想到這兒,甄真擠出一絲微笑,搖了搖頭。

“我……”郭大火指了指車站方向。

“明天見?!闭缯纥c了點頭,“對了!”

“什么?”

“謝謝你的面條……”

廚師把手插進夾克兜里,歪著頭看她,好像在等她把話說完。

“和蔬菜?!?/p>

“我尋思都賣這么貴了,就別給人家用不新鮮的食材了?!?/p>

“你是個好人?!闭缯娴穆曇粜〉弥挥凶约耗苈犚?。

大巴開過高速路口,轉過一個急彎開始下坡。剛下車,電話就響了,甄真看著屏幕很久,感覺在路燈明亮的大街上,它依然很晃眼。

“喂?!彼恢肋€能說點兒什么。

“姑娘啊,下班啦?”電話里傳來洪亮的聲音,不知道他是情緒激動還是擔心這邊聽不見。

“早下班了?!闭缯娌荒蜔┑?。

“到家沒?”

“我怎么可能那么快?!?/p>

電話里沉默了會兒,她猜他在抬頭看炕梢柜子上的表,甚至猜到了下一個問題。

“那也快了,吃飯沒?”

果然如此,甄真縮了下下巴,然后對方就會勸她別點外賣,神秘地告訴她專家說長期吃十元以下外賣影響健康。這些專家也真是有趣,長期吃十塊錢外賣的人還會考慮健康不健康?

“今年苞米賣得貴,幸好咱家種了苞米。刨去種子、化肥啥的能剩下三四萬,加上你的錢有八九萬了?!睂Ψ阶灶欁缘卣f。

“知道了,我過幾天就把錢打過去?!闭缯嬖缇驮摬碌?。

“不著急,姑娘。爸就是……”

“你著急也沒用,再給我點兒時間?!彼驍嗔怂?,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覺得心里的箱子壓不住了。

“你咋了,遇到啥事了?”

“沒有?!彼噲D再次蓋住那個箱子。

“肯定有啥鬧心事。你跟爸說,至少爸能給你出出主意。記不記得小時候你上學……”

“已經不是小時候了,我也早就不上學了?!闭缯娈斈暾娴暮芟肟悸毟?,即使當不成空姐,當乘務員也比現在強多了。

“這些問題根本不是你能懂的?!彼恢獜暮握f起,不知道說什么對,她要憋爆炸了?!拔颐總€月都按時把錢打給你,一分不少。為什么你就不能再等等,我很快就能把問題解決好。你想住新房子,可是我容易嗎?誰不想好?”

甄真坐在路邊,拿開手機不受控制地抽泣,眼淚流進嘴里,又咸又澀。

“姑娘,你能聽到我說話嗎?”電話里的聲音更大了,“你給爸轉的錢一分沒動。你媽托你老姨在鎮上辦了個新卡,都存起來了。我每年也存一萬,今年沒準能有兩萬。我們想以后等你出嫁了,給你買輛好車,一來咱不能讓人家瞧不起,二來你上下班就方便了??墒前謰屪约簲€,也不知道趕不趕得上你結婚。你要遇到難事了,爸明天就把錢給你送過去?!?/p>

哽咽變成了號啕大哭,甄真不想路過的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把頭埋在兩腿之間。

“爸,車是要加油的,越好的車越貴?!闭缯婵蘖艘粫?,發現從心底漸漸涌出一股暖流,這股暖流融化了她血液里長久的冰晶,最后散開在臉上,讓她不自覺地笑了起來。不知什么時候天上飄起了小雪,快入冬了,甄真邁開步,跑起來,她此刻迫切地想要回到公寓,點起在黑暗寒冷城市里屬于她的那點兒微光。

吳虞走在小海子水庫岸邊,每一步都陷進柔軟的細沙里。月光下,湖面上波光粼粼,吳虞似乎聽見了浪花破碎的聲音。月亮從連綿的山峰后爬上來,俯視著整片水域,還有山腳下靠近水岸的胡楊林。

“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白樺樹刻著那兩個名字,他們發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吳虞唱著《白樺林》,想象著田生走在岸邊的心情。田生得知自己的信用卡被用來犯罪之后,千方百計找到了趙婷婷的下落。他在烏魯木齊的海龍泉大酒店等著趙婷婷出現。曾經天造地設的一對現在卻天壤之別,形貌昳麗的趙婷婷,一個皺眉都會像麥芒一樣扎進田生柔軟的心尖。田生鼓足勇氣問她,為什么自己當初辦的信用卡會被用來犯罪。趙婷婷沒有回答,只用高傲的神態和若有若無的嫌棄就擊潰了田生的心理防線,它們像無數蠱蟲組成的利箭洞穿了田生的心,那些留下的黑蟲用暗紅色的大顎把它啃噬得千瘡百孔。

田生不想要答案了,只想快點兒逃走,他沒有勇氣站在趙婷婷面前。他拖著疲憊的雙腿來到小海子岸邊,偶爾踩到枯枝爛葉,發出腐朽的聲音。他如孤魂野鬼,長長的頭發只是為了掩蓋腦袋上大片大片的傷疤,五官都在,只是右眼皮睜著和閉上沒區別。鼻子不再挺拔,無法撐起整張臉的立體感。事實上,它更像是膠水黏上去的一團肉,只是這團肉讓人用筷子捅了兩個孔。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給一條破舊的汽車內胎打氣放氣,帶著灰塵和濃煙的味道。他很厭惡自己,也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倒霉的人生,更不知道該歸咎于誰。這才是最可恨的,想好了惡毒的咒罵卻找不到合適的對象。他以為終于找到可以發泄的對象時,卻自慚形穢地逃走了。

絕不能進監獄,田生覺得那必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這一生值得光彩的事不多,沒有違法犯罪無疑是最重要的一個。他不知道他的生命里還能守護點兒什么。但他知道人死事了,當年廠里著火,一個副廠長跳樓之后就什么事都不了了之了。

田生走向岸邊,不自覺地挺直了腰背。他越走越深,發現小海子水庫更像是一條河,它在流動。田生完全淹沒在水里,閉上眼睛感知著方向,他喝了幾大口水,感覺肚子里充實了不少。再次睜開眼,他的眼睛如純凈夜空里的寒星。他拼了命地朝上游游去,一心想看看那里發生著什么。逆流而上,雙腳拍打在水面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他只是想在有力氣的時候到上游去找找答案,因為下游,是他遲早要到的地方……

水沒過了腳面,吳虞還想再往里走幾步。

“你別在這里跳??!”身后有人大喊。吳虞轉身看向岸邊,似乎有個黑影在抬手指著他的方向,示意這話是對著他喊的。

“那在哪兒跳???”他轉身走向黑影。

“反正不要在這兒跳啊,走遠點兒?!眳怯萁柚鹿饪辞搴谟笆莻€老頭兒,戴著一頂暗色漁夫帽。老頭兒用力朝他甩了甩手。

“我相中這個地方了?!眳怯菪Φ?,心想我要一心求死,還在乎你同不同意?

“拜托你了,這里水淺,淹不死的?!?/p>

“前天剛淹死一個?!?/p>

“他不是在這里淹死的,他向那邊游出了好遠?!崩项^兒指向另一邊影影綽綽的山。

“是你報的警嗎?”

“不是,我只是告訴警察他可能的方向?!?/p>

“他逆流而上的?”吳虞順著老頭兒的方向看。

“我感覺他是游向月亮?!?/p>

吳虞走到老頭兒的帳篷前,一處岸邊凸起的小山包,高出水面四五米,俯瞰很大一片水域。月亮將要升至中天,明亮清晰的月影在湖面上舞動。

“三天碰上兩個自殺的,難怪釣不到大魚,基金也不賺錢了?!?/p>

“你買基金?”吳虞有些驚訝。

“我搞基金?!崩项^兒神秘一笑,“買基金的人怎么能賺到錢,他們四六不懂,不賠就不錯了?!?/p>

“難怪?!眳怯菹胫挥杏绣X又有閑的家伙才跑這兒來釣魚。

“難怪什么?”

“沒什么,難怪你說這地方不適合跳河?!眳怯輷u頭,“當時還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嗎?”

“沒什么特別的,從這兒很難看得太清楚,我也是靠水聲才發現他的?!?/p>

吳虞發現這空曠的天地間靜得出奇,能有什么特別的呢,盡管田生心里可能有千百個念頭,但是他所能用的表達方式實在是太簡單了。

“那人可能當過兵,還唱起來‘一二三四什么的?!?/p>

吳虞聽說甄真又被騙時內心快要崩潰了。她居然在網上認識了個“經偵總隊副隊長”,不僅給這位副隊長轉了錢,還要以身相許。

“通常人們只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事情?!彪m然繞嘴,但吳虞感覺所長很得意于這種高深莫測的斷言。

“就是說我們的預警系統起了作用?!眳怯菘刹徽J為騙子是個講武德的職業,他們只會對弱者一遍又一遍地下手,二次受騙的概率遠大于一次。說白了,騙子騙你就是因為你好騙。一次受騙的經歷幫助騙子篩選出了易受騙人群,這種套路叫“殺魚盤”。各種布局和操盤的幕后黑手往往躲在境外,我國法律約束不到,不能主動出擊,就得做好戰略防守,預警系統就是這樣產生的。

“抓‘副總隊長的人已經在路上?!?/p>

“主犯在國內!”出乎預料,吳虞突然提高音量,引來旁邊人詫異的目光。

“犯罪這種事不分國外國內,貪婪的欲望一旦被激活就難以壓制?!?/p>

“這話說得跟蘇格拉底似的?!?/p>

“你少整沒用的,趕緊回來,你手頭電瓶車盜竊案和拉車門那個得抓緊了,還有社區兩棟樓的走訪……”

吳虞迅速掛掉電話,一步跨下公交車后門。

這條街很長,不時從高架橋下穿過,吳虞在第三個路口轉了進去。市場口的第二家店是大俠的干果行。他好像知道了田生的事,店門口不遠處停著田生開的貨車,看上去剛剛刷過。

“你應該告訴我更多的?!?/p>

“我沒想到這會要了他的命,呵呵?!贝髠b的笑聲不像之前那么爽朗。

“現在可以說說嗎?”

“還有意義嗎?”大俠從門口的小凳上站起身,語氣里的悲傷顯而易見。

“他在湖中心唱了一首《私奔到月球》,一二三牽著手,四五六向前走?!?/p>

大俠默不作聲,在晚風里站了很久,接著彎腰撿起地上的小凳。

“今天早些關門,累了?!?/p>

大俠連拎帶拖地將一箱烏蘇啤酒拉到吳虞對面。他掏出一罐給吳虞,自己單手握住罐身用食指拉開拉環,仰頭喝了三大口,嘴角聚起細小的泡沫。

“說說他在圖木舒克的事?!?/p>

“我們得按事情發展的順序來?!?/p>

“哈哈哈,你還是怕我耍賴,跟你說我最講信用?!痹诰凭淖饔孟麓髠b精神了些,也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成分?!疤锷@些年都在找趙婷婷,可能是不甘心吧,也可能是為活著找個念想。趙婷婷畢業的時候,田生剛拿到三萬多救濟金。趙婷婷找他借五萬塊錢,說要找關系到成都航空公司當空姐。田生當然愿意,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子算毀了,但有一個貌美如花的空姐做女朋友也值了。拿出這筆錢之后,田生就再沒見過趙婷婷,開始說在成都培訓,田生幾次跑去成都都沒見到她。田生去之前還會把他那黑綠相間的運動鞋刷干凈——他已經沒有新鞋了,每天只能轉到附近工地上打零工。他還去了趟理發店,你知道他有一半的頭皮已經不長頭發了?!?/p>

大俠搖了搖頭,把啤酒罐遞到吳虞面前。吳虞跟他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醇厚的漿液滑過喉嚨流進胃里,讓他舒緩了些。

大俠喝光了一罐?!拔耶敃r就想,你田生就算刷了鞋、理了發,也還是土得很,你連飛機都坐不起還想泡空姐?果然,趙婷婷說去新加坡培訓了,田生也沒法繼續糾纏??蛇@趙婷婷還是隔三岔五地管田生借錢。田生有求必應,四處借錢給趙婷婷轉過去。直到被債主逼得沒辦法了,才問趙婷婷能不能先還他一點兒救急?!?/p>

“結果就被拉黑了?!贝髠b點了點頭。這完全在吳虞的預料之內,只是這跟田生向當地民警解釋的情況有一個矛盾之處。

“如果只是這樣?!贝髠b拉開了第三罐啤酒,“田生可能遲早有一天會死心。過了一年多,趙婷婷又聯系田生,說自己一個人在國外很艱辛,時常會想起田生。連我都知道這是虛情假意的屁話?!?/p>

“但是田生信?!眳怯菝嗣掳?,他弄清了田生如何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了犯罪嫌疑人。

“趙婷婷告訴田生她快回國了,去航空公司當空姐,她又能和田生在一起了。但是公司有一個入職要求,每名新入職的空姐需要辦五十張信用卡。她自己已經辦了,如果田生也辦一張,兩個人可以用信用卡里的錢把田生欠的錢還上,然后就能一起無憂無慮地生活?!?/p>

吳虞笑了,心想難道信用卡里的錢就不用還?但他沒有插話,等著大俠繼續說。

“田生這次學聰明了。他要見到趙婷婷再辦信用卡。趙婷婷說自己在國外,田生說他可以去國外。趙婷婷說田生辦不下來護照,田生說可以跟著旅游團去。趙婷婷生氣了,說再也不要見到田生?!?/p>

故事到此結束該多好,吳虞想。大俠把喝光的罐子捏扁,用力丟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田生努力解釋,卻得不到趙婷婷的原諒,他變得越來越陰郁。一天晚上,田生突然接到趙婷婷的視頻……視頻里,趙婷婷不說話,只是不停地哭。后來就不用我說了?!?/p>

“如果故事里的兩個人還有后來?!眳怯莞锌?,田生已然沒有了后來,趙婷婷從什么時候失去的后來,不得而知。那晚,她一定深情地跟田生傾吐著自己的委屈和恐懼,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砸在田生千瘡百孔的心上,讓他顫抖不已。田生不想再這般煎熬,他只想不顧一切地去擁抱趙婷婷。他把自己的所有身份信息給了“趙婷婷”,也永遠失去了趙婷婷。

“你咋不幫田生辦張信用卡?”吳虞笑問。

“我一個無業殘疾人,銀行會舍得那兩塊錢的工本費嗎?”大俠撇了撇嘴,“有信用的人從來不用信用卡?!?/p>

吳虞把圖木舒克的情況篩選了一下告訴大俠,還有田生曾跟蹤大俠女兒的事。大俠的表情越來越復雜。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趙婷婷,也不知道他在烏魯木齊干了什么。他回來之后就問我能不能陪他去新加坡,我沒同意。他問我能不能借他幾萬塊錢,我問他干什么用,他說他可能欠了很多人的錢,不知道能不能還上,之后他會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以為他還是要去新加坡,沒借給他錢。我勸他去自首,一切肯定還有挽回的余地。我的女兒長大了,沒法生活在那個家庭里,我得為她考慮點兒什么?!贝髠b喝多了,把頭埋在臂彎里趴了一會兒。吳虞隔著桌子拍了拍他的后背,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

“他也算救過我的命,如果沒有他,我就死在老家那張舊床上了,我清晰地記得床的一條腿爛得發黑。我這一輩子到底怎么了,遭遇了什么,什么是該遭遇的,什么是不該遭遇的。我總是告訴自己要笑著面對困難,但是想到田生我就想哭……”

“不是你的錯?!?/p>

“如果我把一切早點兒告訴你,你能把他救回來嗎?”

“不好說,他只想游向月亮?!?h3>八

廣播里播報著航班信息,天還沒亮,拖著行李箱的旅客已經在大廳里穿梭不停。吳虞抬頭看了一眼成都航空的標志,一個十二道芒紋組成的黃色圓圈,外層有四個抽象而成的鳥狀圖案,據說是太陽神鳥,象征著蜀地先人對太陽神的崇拜。

田生見到了趙婷婷,海龍泉酒店前臺接待對那天的印象很深。一個黃色夾克、黑色頭盔的外賣員慌慌張張地把一個紙袋放到了前臺,大聲質問是不是有一個叫趙婷婷的女士住在酒店。接待猶豫著要不要回答,他“咔”地一下撕開紙袋,拿出里面的小藥瓶說:“她心臟病犯了,快告訴我她在哪個房間,快!”

接待大腦一片空白,還好她能查詢入住信息。她拿著房卡帶著好心的外賣小哥一路沖到了812房間,盼著快一點兒搶救趙女士的生命。

吳虞來到服務臺換機票,這里已經排著蜿蜒的長隊。系著紫色絲巾的地勤人員建議他到自助換票機更換,不用排隊,還有專人提供幫助。吳虞覺得有趣,自助服務有啥需要幫助的?

吳虞也見到了趙婷婷,一雙笑眼,有點兒嬰兒肥,雖然身材高挑、四肢修長,卻沒有明星相。

“我不記得我認識那人?!壁w婷婷彎彎的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狡黠。

“有沒有可能是某次旅途中的乘客?!眳怯莶纶w婷婷肯定想不起來。

“也許有?!壁w婷婷用模棱兩可的語氣說,這個回答讓吳虞感到意外?!暗覍λ麤]印象?!壁w婷婷保持著象征性的假笑,無疑在說,“開玩笑,你認為那種人會坐飛機?”

“他知道你的名字,而且……”吳虞停頓了下,“也知道你住在酒店?!?/p>

“沒錯,但我的感覺是……”趙婷婷抿著嘴,“他要找的不是我?!?/p>

“???”吳虞感覺有一只貓把他清晰的思路團成了一個毛球。

“他連續問了我三遍是不是趙婷婷,又問我是哪年出生的、是不是四川人?!?/p>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是重慶人?!?/p>

“你真是重慶人?”吳虞也覺得事實好像不是這樣。

“那人也這么問,還發瘋一樣地搖晃我?!壁w婷婷彎彎的笑眼里顯出不悅,縮了下脖子。

“你們航空公司還有人叫趙婷婷嗎?”

“沒有?!壁w婷婷不自覺地咬了下嘴唇,“不過,畢業那年倒是有個叫趙婷婷的跟我競爭這個位置。后來,聽說她找關系去了外國的航空公司?!?/p>

吳虞看著自助機苦笑,他竟然真被這臺機器給難住了。他在漢語、維吾爾語、英語、日語四種語言體系下的六個界面的四十多個按鍵中反復切換了十分鐘,就是沒能換出一張票。

“您好,換票嗎?”一個比吳虞略矮的女孩柔聲問。她穿著藍色套裝,笑起來有兩顆尖尖的小虎牙,眼睛里帶著一種沒睡醒的疲憊。

小虎牙露出她的小虎牙,真誠的眼神讓吳虞不好拒絕

吳虞舒了一口氣,他真想伸手擦擦后脖子上的汗。

“先生,好了?!毙』⒀肋f過一張機票,她接過吳虞手機后看了幾秒,不到一分鐘就操作成功了,“先生,您還不是我們航空公司的會員呀?”小虎牙看著吳虞的手機屏幕,好像在盤算著什么。

“不是,我不用?!眳怯萆斐鍪忠謾C。

“我幫您申辦一個吧?!?/p>

“我不想辦?!眳怯菀豢诨亟^,他想到大俠的一句話——那都是騙人的。

“我們會員有很多優惠,在我們網站可以買到會員機票,從吉林飛烏魯木齊只要幾百塊錢?!毙』⒀缆冻鏊男』⒀?,真誠的眼神讓吳虞不好拒絕。

“我不買會員機票?!眳怯莶恍枰獣T機票,都不知道哪年才會再來烏魯木齊,也許十年,也許明天,警察的動向只有犯罪分子能決定。會員機票只會讓報銷更麻煩,搞不好還要寫情況說明。

“您也可以積累航程,航程到了一萬公里就能用來換購機票,飛哪兒都行,當錢一樣用,您這一次就有三千多公里了?!?/p>

“你剛才說多少公里可以換購機票?”

“一萬公里,你這次如果是往返的話,那就已經六千多公里了。以后飛任何地方的航程都可以累積,您知道,飛機的航程公里數都很大?!毙』⒀傈c了下頭。

吳虞也點了下頭,但他依然不打算辦會員,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他太清楚這些套路了,商家總是把好處、利益說在前面,反復強調達到強化效果。你稍一心動同意了他們的條件,商業合同中不合理的霸王條款就全出來了,之前許諾的好處、利益,不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是別想得到。如果許諾只是推銷員口頭的,他們會毫不要臉地抵賴。商業,本質上就是一種騙,只是不方便叫詐騙。吳虞可不想去當“韭菜”。

“我要抓緊去登機了?!眳怯菡伊藗€借口,不想直接拒絕一個給自己提供幫助的人。

“您的飛機還要一個多小時登機呢?!毙』⒀揽戳丝词滞笊系你y色表盤。吳虞保持沉默,刻意看著登機口方向,“我幾分鐘就好,幫幫忙唄?!?/p>

“好吧。只辦會員,其他任何服務都不需要?!眳怯莶恢朗且驗榈K于情面——他確實天生就不太善于拒絕別人,還是真的在乎那三千公里的航程,又或者是覺得候機時間太長。當然,他很想看看那些合同后面的“霸王條款”,然后一條一條揭穿它們。

吳虞緊盯著自己手機屏幕,生怕小虎牙像賭神一樣,“刷”地換走了一張牌,讓他傾家蕩產。但是小虎牙幾乎可以閉著眼睛把這套流程操作下來,手機在任何一個界面不會停留超過十五秒,沒等吳虞把這個界面的字看完,她已經把該填的都填完了。

“等等?!眳怯莸难劬嵲诟簧狭?,只能叫停,“難道就沒有什么需要給我閱讀一下或者說一聲的嗎?”他終于看清手機停在一個寫著“××銀行”的界面上。

“那些條款沒用,我幫您跳過了?!?,我已閱讀不是對消費者最大的謊言嗎?”手機響起短信提示音,小虎牙迅速把短信驗證碼復制粘貼上去。

“你在給我辦新的銀行卡!”吳虞立刻警惕起來,聲音就像在訊問一個嫌疑人。

“先生,別緊張?!毙』⒀里@然也發現吳虞的不正常,暫停手里的操作,“加會員必須辦信用卡,不想用可以注銷?!?/p>

“那現在就注銷?!眳怯萦悬c兒不高興。

“兩個月后可以注銷?!眳怯輨傁霃埧谡f話,小虎牙立刻補充道,“到時我會主動聯系您,幫您辦好?!?/p>

“你要保證到時會聯系我?!眳怯葜肋@句話只能求個心安。

“放心吧,一會兒我們加好友?!毙』⒀捞统鍪謾C,“你看,我都有認真標注的?!?/p>

微信好友欄里滿滿一頁的好友昵稱后面都備注著名字和日期。沒想到這么多人受騙,吳虞覺得好笑,轉念一想就笑不出來了。不過有一點吳虞確定,辦的卡只要不消費、不激活就什么事也沒有。這是年初一個朋友拉著他辦卡湊業績時說的。

“來,識別一下?!毙』⒀腊咽謾C遞過來。吳虞看著屏幕,眨了眨眼,他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只能機械地配合著小虎牙。不能讓她主導我的行為,這都是關乎我的事,吳虞突然發現,自己這種狀態有點兒像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當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的時候就會本能地服從于他認為什么都知道的小虎牙。

“你在用我的手機做什么,為什么要人臉識別?還有,你們辦信用卡不需要我的身份信息嗎?”吳虞試著掌控局勢。

“您的購票信息都是實名制的啊,為了給您節省時間我就直接用了?!毙』⒀涝俅温冻鰷厝岬男θ?,看著好像沒有任何不良的心思,“人臉識別是為了幫您綁卡消費,省五十元年費?!?/p>

“我不消費,也不打算交年費。如果收年費,我就不同意辦這個卡,你本來也沒經過我同意?!眳怯輵c幸識破了奸商的詭計,一瞬間,他覺得面前的小虎牙就像是一個被寫好編碼的機器人,通過“機器人”的眼睛吳虞能聽到背后操控者失望的嘆息聲。

小虎牙皺著眉頭沉默不語,眼神晦暗,不知道是沒休息好還是真的有些難過,或許這只是設定好的一種程序。她緊閉的雙唇輕輕嚅動,好像隨時準備接住委屈的淚水。

“快點兒,都給我取消?!眳怯莶]讓步。

“我幫你申請年費全免?!毙』⒀烙忠淮温冻鲂θ?,舌頭在牙尖上舔了一下,“但是綁卡消費我們會贈送一臺護眼儀。我去給您拿一臺看看?”

“不看?!眳怯輳娪脖響B,心里很得意,貪小便宜吃大虧,我不拿你的東西,看你能把我怎么樣?!叭绻@卡不收年費,我還可以要,但是兩個月之后你要幫我注銷。不然就連你們的會員我也不要?!北M管他知道浪費了一些時間,但是這叫及時止損,是有效防止被套牢越陷越深的反詐方法之一。這段候機的時間權當是看商業欺詐表演消遣了。

“嗯,我明白?!毙』⒀勒J真地點頭,“阿誠,能不能幫這位先生申請下減免年費?!?/p>

“哦?”一個和小虎牙穿著相同,個子略矮些的女孩走過來,應該就是阿誠?!跋壬@張卡最高透支額度有兩萬元呢,您可以……”

“我從不透支?!眳怯莶荒蜔┑卮驍?。

“我們贈送的護眼儀很不錯的,對孩子……”

“我沒孩子,聽明白了嗎?”吳虞再次打斷阿誠,加重了語氣。

阿誠和小虎牙彼此耳語了幾句,這讓吳虞感到不舒服。阿誠用吳虞的手機申請了年費減免,吳虞全程都在警惕地監視著。

“我加您好友了,請通過一下?!毙』⒀澜K于把手機還給吳虞,同時發出了一條不得不照做的指令。

“你就給我打電話吧,你們不是有我的個人信息嗎?”吳虞想扭轉被動。

“您還是通過一下吧,注銷步驟需要截圖發給您。我們還有一個十二元的補貼,要微信轉賬?!?/p>

“好吧?!眳怯葺p哼一聲,通過驗證,收了十二元?!澳銈冞@工作真的很難讓人喜歡?!?/p>

“正在考慮換一個呢?!毙』⒀来蛄藗€哈欠。

“也好?!眳怯蔹c了點頭,隨即又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嚴肅認真地瞪著小虎牙,“你換工作之前要把我的事情交接好,不能沒人管了?!?/p>

“放心,沒那么快,半年之后呢?!毙』⒀酪簿o張起來。

“你們航空公司有沒有會員通道什么的???”吳虞看了看手機,耽誤了將近半個小時。

“有,不過只限鉆石會員,我幫您升級一下?!毙』⒀酪笄诘厣斐鍪?。

“不用,我還是走正常通道吧?!眳怯堇欣钕浯蟛匠矙z口走去,他實在沒臉回頭。

他突然想到,田生一定也覺得沒臉回頭了,而且他應該猜到趙婷婷已經兇多吉少了。騙親友辦銀行卡可能是電詐團伙榨取價值的最后步驟了……

“走吧?!蹦腥说氖謱捄裼辛?,虎口位置有一塊老繭。

“我等大巴?!闭缯鎿u了搖頭,雖然她和男人的關系在升溫,但是她有意地控制著距離,至少不能花對方的錢。

“大巴還要一個多小時呢。咱倆一塊走,有個伴兒?!辈恢滥腥说脑捓镉袥]有更多的意思。

“我習慣了,大巴站離我家更近?!闭缯姘焉碜幼?,靠向椅背。

男人低頭看了看腳尖,他黑色的馬丁靴真大?!昂冒?,那明天見?!?/p>

“我真的很喜歡每天在這里坐一會兒?!闭缯纥c頭。

“那我真走了。你確定……”男人猶豫不決。

“沒事的,你快走吧?!闭缯娲叽俚?,今天是星期日,動車上的人一定非常多。沒想到,他卻婆婆媽媽起來。

“對了?!甭牭铰曇?,男人立刻停住腳步,“晚上少喝點兒酒?!蹦腥擞昧Φ攸c了下頭。

看著男人背影消失在拐角,甄真長出一口氣,慢慢閉上眼睛。過去的一周實在太長了。

五天前,下班后她去了動車站,她在面館上班后第一次去動車站。她只是上午時,突然想起小時候在河邊聽高年級女孩說的一件神秘事。那女孩很瘦,頭發像溫柔的河水,但是她敢偷偷抽煙。她對甄真說,鄰村通了一條鐵路,占地的人家都拿了一百多萬的補償款。答應愛她一生一世的小子就是拿著這一百多萬坐著火車離開的。聽說人死在鐵路上,靈魂就能找到天堂的方向。她得去天堂,告訴那邊所有的女人那小子多卑鄙無恥,讓他到了天堂永遠找不著對象,沒機會騙女孩。甄真問如果他下地獄了呢?女孩說那他就更沒工夫騙女孩了,他得爬刀山下油鍋。

甄真去鄰村看過鐵路。寂靜的夜里,黑亮的軌道延伸向月亮。但那時甄真只想早日到城里打工。

甄真握著車票找到了6站臺,機場是中間站,預留的車廂是第6和第7節。6站臺等車的人非常多。甄真穿過等車的人,走向10站臺。動車即將進站,廣播里響起提示的聲音,人頭開始攢動,甄真邁開雙腳,緩緩走向鐵軌方向……

她猜工作人員一定在拼命吹哨子,朝她大喊,因為排隊的人無一例外地看向她。但她的世界出奇安靜,根本沒有掉在地上的針,也沒有聲音,倒像有人按下了一個開關。她感覺所有人的動作都變成了慢動作,那些人從7站臺跑到10站臺恐怕要二十年。她還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比身邊的人高出半個頭,對,郭大火,難怪他是個廚子。

甄真確信危急時刻警察永遠是最靠譜的,警務室的警察比工作人員快,也比郭大火快。只是,甄真最不想見到的就是警察。第一次一萬,第二次兩萬,這個數字就像被人精心設計的,用來嘲笑她可憐的智商。妄想著陪副總隊長睡覺挽回損失,她覺得羞恥,全世界的人都會嘲笑她。她決心把這件事咽到肚子里,跟誰也不能說,帶到天堂,那些嘲笑聲會讓她骨頭都疼。

警察詢問她時,她只說走神了。還好有郭大火,謊稱是她丈夫,帶她離開了。

“吃飯吧。不管下一步要干啥,至少別當餓死鬼?!惫蠡鹫f。

郭大火帶她到一家音樂串吧,點了各種各樣的串,他自己只喝啤酒。甄真覺得好笑,感覺郭大火真把這當成了甄真的最后一頓了。串吧里有個小舞臺,看上去應該有樂隊演出,但現在沒有,幾個人來來回回上去唱《我的好兄弟》。

郭大火喝了半瓶“雪花”,找了個空當,拿到麥克風?!艾F在的一片天是骯臟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星空里再也看不見……”他鼻音很重,好像有鼻炎,正因如此,高音的地方還挺像鄭智化。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那樣,我相信你有你的原因?!惫蠡鸪曜貙γ?。甄真低著頭,尋短見的想法已經沒那么強烈了?!八榔鋵嵤且粋€很簡單的事?!?/p>

“是啊?!闭缯娓胶?,可是這么簡單的事她都沒做好,她想,她這輩子都沒做好過什么事,真是多余。

“當你看清這個世界時,死只是一種解脫?!惫蠡鹚砷_酒瓶,在空中比畫一下。

“我知道?!闭缯嬖俅蜗露Q心,她拿過一瓶啤酒,對嘴喝了半瓶,“這次沒人能攔住我。我會直接從我租的房子跳下去,提前鎖好門?!闭缯嬗X得她沒看清這個世界,卻被全世界玩弄,肆意傷害。她就是個蠢貨,不值得同情,活下去只會是累贅。她不想連累身邊任何人,她甚至不希望身邊有人,她只想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

“我不是那個意思!”郭大火激動得發抖。

“還有哪個意思?我不就是你說的需要解脫的那個傻子嗎?被騙子耍得團團轉,他們把我的臉貼在地上,用腳踩在上面,然后俯視我。我會是他們茶余飯后葷段子里最好的話題,引起他們猥瑣的笑?!闭缯娴哪X細胞都被酒精關進了黑暗的地下室,現在腦海里只有兩個字:去死。

“夠了!”郭大火把啤酒瓶砸在桌上,扯著甄真的衣領把她拽了起來,“你聽明白了?!?/p>

甄真沒有反抗,反而感到有趣,也許郭大火離婚的原因是家暴。

“我媳婦在上海一家金融公司上班?!惫蝗绱?,甄真的嘴角不經意地揚起。郭大火注意到了甄真這個微小的動作,提高了聲量,“是真的!我是那家公司食堂的廚師,我們兩個因為一碗面認識的。她工作很拼,總是加班到很晚,然后趁著食堂下班了溜進去,順點兒早餐的小菜,搭配她的康師傅紅燒牛肉面。直到有一天我回去取落下的手機……”

郭大火的眼睛里好像有了一團流轉的光?!拔覀児镜墓べY待遇很不錯,只是不給員工買五險一金,轉而會用另一家商業保險公司的保險代替。我媳婦選了一款醫療保險,因為買這款保險每年送一個體檢套餐??伤€是得了癌癥?!?/p>

“什么!”甄真懷疑郭大火是不是說錯了或者記錯了。

“結腸癌,最后癌細胞擴散?!?/p>

“不是……”甄真不知道該不該這樣問。

“很多人都不會注意到直腸鏡和腸鏡是有區別的,直腸鏡查不出結腸癌的。后來,我在公司高層的新年酒會上聽兩個董事說,保險公司悄悄把體檢套餐的腸鏡換成直腸鏡,多一個字省了一大筆錢。他們又把保險合同里治療結腸癌的報銷金額調到最低。那兩個董事也是那家保險公司的股東?!?/p>

“這是,這是在……”甄真腦子里一瞬間閃過好幾個詞,她挑了一個最準確的,“謀殺?!?/p>

“那是過年啊,大街上人人都喜氣洋洋,他們手里提著紅色的購物袋,穿著紅色的衣服。商業精英們在高高的辦公樓里喝著兩萬一瓶的紅酒,暢談著明年想買的跑車。我媳婦躺在白色的床單上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呻吟?!惫蠡鹧劬νt,抓起酒瓶不顧一切地仰頭倒進嘴里,好像在用這個動作止住什么。甄真猜這些年他每天都在用這個動作。

“我媳婦是公司法務部的,她告訴我不用去找了,那些公司在制定合同條款之前就已經花大價錢請律師教會了他們擺脫責任的說辭。她只求了我一件事,就是替她快樂地活著,多感受一下這個世界。這有多難??!我究竟要感受這個世界的什么?”

這次郭大火沒有仰頭喝酒,眼淚溢滿了他溝壑縱橫的臉。舞臺上不知誰在唱:“你是第一個發現我,越是面無表情越是心里難過,所以當我不肯落淚地顫抖,你會心疼地抱我在胸口……”

等大巴的人不多,只有五個人在排隊,無一例外地看著手機。甄真站在航站樓里靠近出口的地方,透過玻璃門看著大巴車進站的方向。

“你們這是詐騙!”

詐騙?甄真緊張地看向聲音的方向,竟然是那個警察。

警察依然氣憤地打著電話,他跟地勤人員問了點兒什么后朝著甄真這個出口走過來。

“我一定要投訴你,我要投訴你們!”警察徑直從甄真身邊走過,出了門。甄真不自覺地跟了上去。他們一前一后來到大巴車站臺。警察憤怒地掛斷了電話。

“可以讓我幫你嗎?”她大概聽明白了怎么回事。

“不用?!本炻晕⒒仡^,愣了一下,轉過身,“是你?”

“我每天都坐這趟車的?!闭缯婧芨吲d他記得自己,“我大概聽明白了。你是不是辦了一張信用卡?”

“其實我只是想辦航空公司的會員?!本斓谋砬橛行擂?。

“都一樣?!闭缯嫣统鍪謾C,在通訊錄里翻了幾下?!澳阕屇阆眿D撥這個號試試?!?/p>

“為什么?”警察有些懷疑甚至是警惕。

“你媳婦買的那款保險在當日晚上12點之前都可以取消,但是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不到逼不得已,是不會幫你取消的,影響業績。你可以直接打給保險公司?!闭缯姘咽謾C遞給警察。

警察打電話讓他媳婦按甄真的說法取消保險訂單,還特意提醒了一下不要告訴對方銀行卡號和密碼,更不可以給對方轉賬。幾分鐘之后,訂單被取消了。

“真是謝謝你?!本旌孟裥那楹昧瞬簧?,“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不只是那些地勤和空姐,我們這些在機場里打工的人也可以給各家航空公司拉會員,順便借機開一張信用卡。每成功一單都有二十塊的提成,開了信用卡給五十?!闭缯嫱蝗幌氲绞裁?,“早知道你沒有,上次就該忽悠你辦?!?/p>

“積累航程嘛?!本炜嘈Φ?。

“航空公司的空姐挺漂亮的吧?!泵廊擞嫷男首罡?,這一點可不止甄真一個人知道,“她有沒有給你轉十二塊錢啊?!?/p>

“轉了?!?/p>

“有沒有給你刷卡消費禮物?!?/p>

警察想了半天:“你是說護眼儀?”

“那是最便宜的,不過如果你有孩子倒也能用?!?/p>

“我沒要,我才不會用信用卡消費呢?!本煊行┑靡獾卣f,“我都不開卡,到兩個月就直接注銷?!?/p>

“那你更賠了,他們已經用你的信用卡買了一份飛行意外險,不然保險公司怎么用這條保險信息推薦你媳婦再給你買一份醫保外用藥保險。這十二塊錢其實是補貼你那份保險的,從起飛到落地就沒了,特別不容易被察覺?!闭缯婢谷辉诰烀媲罢业搅艘环N優越感。

“不對?!本煜萑肓怂伎?,“如果像你說的,他們就沒必要極力推薦我綁卡消費了?!?/p>

“他們是不是告訴你,信用卡一年消費兩次就可以免年費了?!?/p>

“原來如此!”警察恍然大悟,“我以為我成功避開了他們的坑?!?/p>

“你在我這兒再辦一張,我想辦法給你要兩份禮物?!笨淳旌馨脨?,甄真想給對方一點兒安慰。

“還能辦第二張?”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幫你辦第三張、第四張?!?/p>

“我的意思是這么容易?沒有什么審批的環節嗎?”

“我聽說好像有。不過為了業績,都會簡化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闭缯妾q豫了一下決定告訴對方,“而且你不用的信用卡我可以幫你賺錢?!?/p>

“快說說,怎么賺?”警察好像來了興趣。

“我有一個海外代購群,把信用卡拿給群主用來給那些買東西的人貸款,每個月都有利息?!?/p>

“能給我看看那個群嗎?”

“沒……沒問題?!闭缯驺读艘幌?,不知道為什么,眼前這個警察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甄真看著警察,后者不停地用食指點著她手機的屏幕,眉頭越鎖越緊,像擰在一起的兩根鋼索。那神情像是一個老獵人發現了蒿草后面的山洞。

“你有沒有把信用卡借出去?”警察突然厲聲問。

“我……我……”甄真咽了口唾沫,“我的信用卡都欠費了?!?/p>

“這個叫婷兒飛的你認識?”

甄真搖了搖頭,想了一下,又點點頭。

警察看著手機,突然抬頭問:“她幫你代購的手機?”

“對,她有時候會來店里吃東西?!?/p>

“你還知道些什么,關于她的?”

“她應該是個空姐?!?/p>

“哪個航空公司?”警察用一種干脆利落的語氣問。

“不知道?!闭缯嬗悬c兒慌,趕緊補充道,“應該是經常飛新馬泰那邊?!?/p>

“有什么明顯外貌特征?”

“很白……很高……大眼睛……”甄真努力地回憶著她的樣子,說話、微笑、吃東西,包括在她朋友圈里看到的照片。

“還有呢,再想想?!?/p>

“很美?!?/p>

“那沒用!”

“很清純?”甄真用試探的口吻回答。

警察只是焦灼地看著她。

“像女明星?!?/p>

“像誰?”警察突然前傾過來問。

“哦……”那個明星好像在哪個電視劇里看過,就是想不起來。

“中國的還是外國的?”

甄真搖頭。

“大陸的還是港臺的?”

“應該是大陸?!?/p>

“叫什么名字?”

甄真感覺那個名字就在嘴邊。

“演過啥?”

叫什么來著,好像還有蘇有朋,對,有蘇有朋,但她叫什么來著?嗯,是個挺常見的姓。周?趙?可以用來形容人的。

“高!對,高圓圓。她像高圓圓,非常像?!闭缯婕拥乩×藢Ψ降母觳?。她面前的警察卻陷入了沉默。

他怎么了?是有線索了還是對這個答案感到失望?這個像高圓圓的空姐該不會是他對象吧?通過剛才的問答,甄真已經感覺到異常。這中間一定有著一些違法犯罪的事,但是具體哪個人、哪些事,甄真就不清楚了。

“也許你的案子有進展了……”

“???”甄真有點兒沒反應過來,這是要轉運了嗎?

大巴車已經穩穩地停在了站臺。乘客們開始一個接一個登上車門的階梯。甄真坐在車里給郭大火發了微信,她想郭大火能在派出所陪她。她從沒這么期盼一趟車可以快點兒到達終點。

責任編輯/謝昕丹

插圖/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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