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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色十字繡

2024-04-11 02:48手石
青春 2024年4期
關鍵詞:喜羊十字繡藍色

某天,在大學的選修課上,老師講了些有關文學故事編寫方面的知識,和有關神話本源、文學結構的分類。我昏昏欲睡,而在某個片刻,我的瞳孔感知到了一種光,它微微泛著紅。我的眼皮垂下來。LED燈高懸,撫摸著我的視網膜,似乎要把我拖入短暫的休眠。

恍恍惚惚地,我聽見站在講臺上的老師清了清嗓子,朗聲說:“請大家以小組為單位,挑選一個代表分享一個自己的小故事?!?/p>

我的眼睛半眨不眨,如果說,上眼皮是他的頭顱,那它最終還是倔強地昂首了,露出一對絲毫不顯倦色的瞳孔,盡管它實在有些黯然。

坐在第二排還是第三排?我忘了。我別過頭,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后面一些不認識的同學。他們同我一樣,都沒精打采的。我們在這水泥箱子里坐著,每個人都像是半熟的稻子,或端坐或叉手或趴著。這個晶體一樣的房間,有人進來,有人出去。這樣的過程,又是多樣性的組成部分。這樣的兩個元素,就好像構成了整個晶體的各向異性。教室不是千人一面的建筑藝術作品,燈光一開,便是生機。

只聽見老師又不緊不慢地說道:“也不一定是你們自己親身經歷過的,可以是聽說過的一些事情,但又必須是讓自己隨時隨地拿起來都能夠記得的東西?!?/p>

有的人抬起了頭,有的人神色焦慮,有的人坐在后排,眼神游離。

我本想著找來一些《故事會》或者《新銳閱讀》之類的,或幽默、或驚悚的小故事。說到底,那些事情都是我們在少時視若珍寶的回憶,那些如同快消品一般的文字,僅僅有某些只言片語被篆進了我們的腦海。如果單拎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來講,卻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

說到底,我們視若珍寶的,也只是當年偷偷看那些文字的過程,看它們時浮現在臉上的歡喜、震撼,在心里萌芽的悸動與感懷。這些才是真正被我們封存在回憶里的東西。

課前,我耳機里循環著肖佳的《奴隸》。有一句歌詞是這樣的,“真心話說給墻聽”。其實并不是我們不想去講這樣一些事情,我們往往無法在短暫的時間里組織好滿意的語言,去表達那些自己最珍重的回憶,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我們又往往只愿意說給自己心里那堵高高的、厚厚的白墻聽。

我又想起來那件事。每每想起還是會含著淚,每每講出這字字句句,我都會如鯁在喉。最后,在靜靜地聽完排在我前頭的其他同學講述完一切后,我站起身子。

當時我還在岳陽老家,念小學。那時,從我的老家平江縣到省城長沙的高速還沒修建。我爸爸是他這一輩的兄長,他的堂親表親很多還在念書。他們如果去上大學,便常常在我們家落腳,然后去城中央的老火車站坐車,即便是坐大巴,也要方便很多。

那是個晴朗的日子,我正在小區院子里玩耍,想要從那堵鐵柵欄鉆到隔壁小區去,結果把自己的大腦袋卡在了圍墻的兩個鐵桿子的中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我的小伙伴們在一邊干著急,我自己更加慌了,除了哭泣以外,我把一切能夠表現出我慌亂情緒的面部動作都做了出來,就像憋尿一樣。我的頭發貼著頭皮,而腦袋又緊貼著鐵欄桿。我用兩只手拼命地去拉扯那比我骨頭還要堅硬的鐵。我的手上也抹上了一層從柵欄上脫落下來的銹。我手心手背都是汗涔涔的,慢慢地,把那銹跡化成了一坨坨漆黑的印子。時間也隨著我的汗水,一滴一滴,止不住地流逝著。

霎時間,我聽見了一句平江話——我老家的方言屬于贛語系,跟岳陽的湘語區別很大。這一句話分外清楚,仿佛全世界除了那流汗的聲響,我只聽得到這一句話:

“把頭向上挪?!?/p>

我看不見人,但我如獲至寶。我拼命地把自己的腦袋向上擠,擦著鈍化的鐵的棱角向上蹭。漸漸感覺好像上面寬敞了些。于是,我開始把腦袋往外拔,先是緩緩地試探性地動,后來就像拔木塞子一樣狠狠地往外拔,也顧不上那些青筋上鉆心的疼痛。我把腦袋一下子拔了出來。

我帶著勝利式的笑容回頭望,只見她咧著嘴,笑了。暮色中,那笑容似一朵深秋的芙蓉,稍稍有些疲倦,帶著自然的弧度。我用獨屬于孩子的高音大喊了一聲:“煉姑!”

煉姑是我第二小的姑姑,也是我爸最小的堂妹。

那時候我念三年級,剛開始學英語不久。晚上,在我家書房,她便教我念英語書上那句“nice to meet you”。那時候,步步高點讀機是學英語最流行的物什,但我媽舍不得買,家里CD機也爛了。我裝模作樣地學習著我的第一個英文句子。后來,她又教了我更多,一個又一個……她回過頭來,問我第一個“nice to meet you”怎么讀,然而,我竟然把它忘記了。我齜著牙齒,露出無比尷尬的笑。過了一會兒,我們在客廳閑聊,她同我爸媽講著我傍晚在圍墻邊的趣事。我連連叫她快快打住,她倒更加興致勃勃了,笑盈盈地講著。我窘得上門牙咬下嘴唇,臉上也酡紅一片。終于,她停了嘴,關于我的窘事已經徹底說完了。他們都哈哈笑著,我氣得渾身發抖。

煉姑對我說:“拓拓,我獎勵你個東西。獎勵你今天克服了大困難?!?/p>

一聽到有獎勵,我便忙不迭說好,把之前所有的不開心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最近我在學一個小手藝,繡十字繡。你喜歡什么樣的啊,我繡一個送給你?!?/p>

“什么是十字繡?”小孩子嘛,總對那些新事情好奇,乃至忘了過問禮物的事情。

我媽媽邊剝著橙子邊對我說:“就是你外婆家電視機墻上掛的,你舅媽繡的那個‘家和萬事興,還有一朵芙蓉花咧!”

我恍然大悟,連忙又把話題調轉到禮物上去:“‘喜羊羊,你繡一個‘喜羊羊送我,好嗎?”

煉姑答應了,說等下一次來我家的時候,她一定送給我一個嶄新的“喜羊羊”。

第二天,煉姑去上學了,我爸爸送她去車站前,她帶我出門吃早餐。還記得,那是一家常德津市牛肉粉,開在馬路對面,牛聾子牌的,在這條街道上很有名氣。我念小學時,零花錢多取自早飯、公交車費的結余,我向來舍不得吃那十二塊一份的牛肉粉。每次要到這家店里嗦粉的時候,我總會偷偷跟老板吱一聲:“老板啊,給我的肉絲粉里加點兒牛肉湯唄?!崩习迦撕?,總是笑嘻嘻地答應我。自然了,那次也不例外??蔁捁靡娏?,說:“這怎么能行呢?你小姑我請你,要加多少牛肉加多少,直到你滿足?!倍稗讚睉T了的我,當然是感動得稀里嘩啦。

第三天,我把我的“喜羊羊”十字繡變成了心心念念的事情。上語文課對自己講,上數學課對同桌講,只有上英語課我認真地聽。只因為煉姑最后告訴我,要是再念不對那一句“nice to meet you”,就會沒收我的“喜羊羊”。

但這十字繡版本的“喜羊羊”在我的腦子里也沒待多久,第二周,又或許是下下周,我心心念念的玩物,就變成學校外面小賣部掛著的、最新款的陀螺了。

湘北的晚秋和冬天別無二致,南方的植被不同于北方的落葉闊葉林,那些綠葉總是與寒冬做著斗爭,負隅頑抗。

煉姑回來時,我都不知道已經到快要放寒假的時候了。在客廳的炕桌架子上,躺著一個白毛黃鈴鐺藍帶子的“喜羊羊”。我的腳步追隨著目光,從門口朝著那邊一路小跑。我抓起它,捏著,里面都是絨毛,也許是棉,也許是羽絨。這一點,尚且幼小的我還傻傻分不清楚。正當我興高采烈的時候,煉姑從廁所里走出來,洗了把臉。我看到她還是沖著我笑,只不過,這次掛在那笑容上的不再是白天時濃烈的陽光,而是一顆顆的水珠,晶瑩剔透。

是了,是我曾經心心念念的十字繡。

可是,我越發覺得這鈴鐺的帶子和鞋子的藍色有點淡了,我就問她。煉姑撓撓頭發說:“沒有那種稍微深一點的藍色的線,只有這種水藍色?!?/p>

我爸爸小啜著一杯君山銀針茶——這是我故鄉的特產,他輕輕地瞪了我一眼,還算平和地說:“說謝謝煉姑了嗎?還要在這里挑三揀四的?!?/p>

我不大高興,嘟囔著說:“什么嘛,什么水藍不水藍的,不就是天藍色嗎?”

煉姑反倒富有激情地問我一句:“你看過海嗎?”

我說沒有。她說她也沒有,緊接著又說:“水藍色不是說的我們這邊的湖水,是海水那種淡淡的藍色,或許是倒映出來的天空,但也有自己的變化。天空的藍并不稀有,這樣經過處理的水藍色才稀有,不是嗎?”

“啊……就像那些稀有的金色畫片一樣,是嗎?”我似懂非懂,仰起了腦袋,張著嘴巴問。

那個時候,我沒有,也不會注意煉姑說這句話時候的眼睛?,F在想來,她那時的眼睛,一定是暈染了倒映著天空的水藍色,像是一種螢火蟲般的希冀在閃爍,在發光。

過年回來,煉姑再經過我家的時候,我卻把那個“喜羊羊”落在鄉下了,怎么找也找不到。煉姑對我說,沒事,大不了她再給我繡一個。

是啊,再給我繡一個就是了。我撓了撓頭,有點兒不好意思。第二天,她走了,去湘西的懷化上學,那是離海更遠一點的地方。從岳陽到懷化,杭瑞高速上四百七十一公里的距離。從彼時不久的將來去看,這個數字竟變成了生與死的距離。

收到煉姑死訊的那一天,正值寒冬臘月,凍得我兩耳生瘡。

事情源于一次車禍,她急忙躲閃飛馳而來的車輛,一不小心,竟掉進了路邊的小河。據說,這河不寬,但也有兩三米深。我們整個大家庭都感到錯愕,然后是恍惚,沒有誰,哪怕僅僅是一刻,愿意去相信去接受這個冷冰冰的、鐵一般的事實。煉姑是多么陽光的一個女孩??!怎么就這樣離開了人世?無論如何,這種不幸的、作孽的事情也輪不到她呀!我不愿相信,我的煉姑,指導我把頭從鐵柵欄里拿出來的煉姑,給我繡十字繡的煉姑,讓我吃上一大碗熱騰騰的常德牛肉粉的煉姑,竟然成了鐵柵欄上的銹渣,風輕輕一吹,就落了地。生命凋零的時候是多么凄慘??!這凋零常常是美的,是物哀,但落到我的煉姑身上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最不能接受的,便是這種象征著生離死別的凋零。我的煉姑,她也同這鐵銹一樣,竟是那樣的不起眼,飄零,幻滅在這沉悶的空氣中。

那些日子,我總能聽到那聲熟悉的“nice to meet you”,可我再也回不上一句“nice to meet you too”了。那時候,我僅僅只是純粹的傷心、恐懼。我所傷心的,不僅僅是失去親人,對于天真爛漫的我來說,我再也見不到她給我的十字繡了。我所恐懼的是,她會在某個夜晚,從我家那扇嘎吱嘎吱響的廁所門口走出來,微笑著,又把那個十字繡放在炕桌架子上。

小孩子的思維能有多復雜呢?它是多么直白??!過了這么多年,再去回想這件事,我寧愿相信,我的煉姑在另一個地方棲息著,就在那片豐饒的水色之中。盡管它不是海,可是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呢?

后來,我爸爸幫小爺爺整理遺物時,他們找到了一個十字繡,是個半成品。他招呼我,叫我過去看看。其實,它接近成品了,只是里面沒有被那雙小小的手塞進去棉花。我用自己漸漸長大的手捏了捏。它干癟癟的,好像已經沒有了生命。

我又注意到,“喜羊羊”鈴鐺的帶子和鞋子都變成了更深一點的藍色。這次她換上了顏色更深一點的線。我突然意識到,其實,它本就沒有生命啊。生命是由繡它的人所賜予的。至于繡它的人——我的煉姑,她向我攤手,向我妥協了。她不再追逐那千里外潮濕的海邊,也不再把那水色的記憶編織進那樁深色的夢里。

最終,她墜入了那片沉郁的水色里,生不能得到的,終究愿意在死后相擁。

煉姑離開我們,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有十多年了。我最終還是在課堂上分享了有關煉姑的故事,提及關鍵處,我的嗓子甚至還有些顫抖。其實,就像選修課的老師說的那樣,大概率每一個人,都會把自己印象深刻的事情想了又想,不管是在腦海里還是在夢里。在暗流洶涌的潛意識之下,人都會有一種沖動,去重復掃描那些同樣的東西,就像我們不厭其煩地觀看、咂摸1986年版的《西游記》電視劇一樣。我總把這樣一件事情,放在腦海中一個隱蔽的、但又能不費周章地找到的犄角旮旯里。每每我重新拾起這樣一個記憶的只影,都會感到一種扎心的疼痛。它反反復復敲擊著我,同時,也未嘗不是我反反復復地敲擊著它。

那天夜里,我坐在亮堂堂的教室里,心里卻始終空蕩蕩的。我全然感受不到旁人的存在。其實,不會有人沒有自己的故事。至于這些事情,即便不是我們所必經的,可它們帶來的影響,對于一個已經成年了的“孩子”來說,也必將不可或缺?;驓g喜,或悲傷;或窘迫,或無助。它們對于我們的意義是非凡的,是無價的。我愿不愿意分享出來,這是我的自由;我想如何去盡力地詮釋它,也是我的自由。當一個無價之寶被我們牢牢掌握在手中,任由自己支配的時候,我們無疑是幸運的。只是說,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我們大概不會留意這些我們所一直擁有的東西。它們永遠都是獨屬于我們自己的瑰寶,從來都是這樣。我也愿意去相信,這些美好的東西絕非刻意而為。它們永遠是這樣洗練,又是那么自然。

我會一直想念著我無比親切的煉姑,會想念她的笑,想念那個被遺失的、由她一針一線縫起來的十字繡。不論何時何地,我感謝她,也懷著這份感謝,哽咽著寫完了這一段文字。把我跌跌撞撞的思念寄托在故事里,把有關于煉姑的回憶寫成一些今后看了,一直都會熱淚盈眶的文字。

其實,那十字繡上的顏色,一直都是水色的吧。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手石,本名陳拓,2002年生,湖南岳陽人,西南交通大學2020級土木工程專業在讀本科生。作品見于《星星》《上海文學》《滇池》等,曾獲第六屆零零國際詩歌獎、香港明月灣區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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