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孔的力量

韓鷺（以下簡稱“韓”）：你拍攝了很多演員、明星，也拍攝了樸實的農民肖像，為什么拍農民？

逄小威（以下簡稱“逄”）：我的少年時期是在農村度過的，那個時候其實正是一個人的身體和思想、價值觀都在形成的階段，給我打下了深刻的人生烙印。對農村的了解，對農村生活的熟悉，對農民的情感，應該說都是從那個時候建立的。我過去拍攝各個領域的名人，但內心一直存在著一個念想，就是想拍普通人。我長期以來就想做一個農民的題材，卻總是沒有特別合適的契機。

2020年大年初一早晨，我坐了第一班高鐵出發到我的老家煙臺，那是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我想大年初一這個時間節點非常好，今后回憶起來也會印象深刻；另外，我從小在那里長大，跟村里的人也比較熟，我都想好了我到村里后可以拍誰。我的老家在煙臺龍口，就從我的村里開始拍起來了。

2020年是中國農村脫貧攻堅的收官之年，也是決勝之年，我覺得這是一件大事，中國農民的生活狀況呈現了新面貌，我覺得是我拍攝農民題材的契機。所以我就在這一年中拍攝了“中國農民”這個主題，當時我記得在采訪中說了一句話，“一個行走在900多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的社會調查，一次對中國農民生存現狀的真實記錄”。然后就在這樣的內心鼓動下，我就開始了拍攝。另外，那年別的事情幾乎都做不了了，就像按下了生活的暫停鍵，這是當時的客觀情況。

韓：拍攝的過程是怎樣的？

逄：我過去給日本NHK電視臺做節目，選題會議的時候，我們每一個編導都會拿到一張紙，上面有四個問題，“做什么”“為什么做”“準備怎樣做”“能做到什么程度”，這四個問題回答好之后，臺里才會給你出人力、物力，配合你完成選題。長期如此，我的個人創作也習慣于這樣的一種工作方式。另外，我從小就開始做演員，電影的制作通常是從劇作、選角、拍攝、后期到制作完成，我的創作也習慣于這樣電影般的創作方式，一拍就是一個系列。

其實可能是由于我的個人性格原因，我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我從小在農村生長，習慣于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我這個人必須每天有明確的事情去做。我想做《中國農民》這個項目，為中國農民留下一份歷史文獻，留下最真實、最質樸的影像資料。所以我在這一年之內，走了22個省、5個自治區、4個直轄市，拍了56個民族，農、林、牧、副、漁各種職業的農民，包括農民畫家、大地藝術家等，凡是跟農業有關的人都要拍，到了中國陸地最東（黑龍江黑瞎子島）、最西（新疆喀什的克州）、最南（海南島三亞的最南端）、最北（黑龍江省漠河北極村）四個地極的村莊，拍了一千多位農民的肖像。

韓：你拍攝的農民跨地域很大，如果說煙臺是構思“中國農民”項目的開始，在拍攝的多樣性方面為什么選擇了擴大地域范圍？

逄：我想中國領土面積這么大，民族這么多，在900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各地域、民族的風俗、習慣、文化都不一樣，我想在2020年這一年當中真實地進行記錄，一個民族都不能少，一種農業的職業、人群都不能少，要覆蓋全國各個民族，因為當時中央提出的脫貧攻堅一個地方都不能落下，一個民族都不能缺少。

我爭取在這一年之內，不管克服怎樣的困難，必須完成。這是記錄中國農民生存現狀，記錄農村生活改變的一個最真實的、最有意義的年份。

我大概用了10個月的時間終于走完了，克服了各種困難。比如說2008年5.12四川汶川地震的時候我去過汶川、北川拍震后災情，也結識了那里的農民，我想在2020年這一年回去看望他們，看看他們的日子過得怎么樣?？墒钱斘覀兛煲M入汶川的時候下起了大雨，很多地方出現山體滑坡，看到滾石從車前方落下，隨后就封了路無法進入了。我們在這一年中，除了疫情之外還遇到了很多自然災害，還有各種事故情況，有時一等就要兩到三個小時，各種各樣的困難都遇到了。但是既然目標已定，那就堅決去努力。

韓：拍攝中的具體情況是怎樣的？

逄：我喜歡人物肖像，我覺得最有表現力的就是人的面孔，人的雙眼總是有著最豐富而深刻的表達。所以后來我就放棄了傳統紀實攝影的創作方式。

還有一個前后不同的想法，那就是在這個項目開始的時候，我想拍那些很有故事的、頭戴光環的農民人物，比如說勞模、紅旗手，他們在農業戰線上都有很大成就。我跟中國國家博物館原副館長陳履生先生說了我的想法，可他卻說“越沒故事越好”。我當時聽了這句話以后，覺得這個想法跟我的想法很不一樣，我也沒覺得我的想法錯了。但是他這句話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我也思考他為什么會這么說。后來在我逐漸去拍這個項目的時候，我發現他說得太對了。那些具有故事性的人物的狀態和氣質與正在田地里勞動的農民的狀態很不同。

至于選擇拍攝肖像，我覺得面孔是具有時代性的。比如說看老照片，清末的、民國的、共和國剛剛建立的，到了改革開放，到了80年代，一直到今天，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城市、建筑、服裝的變化，面孔和眼神也在變，這種變化是潛移默化的。所以我說面孔是具有時代性的，眼神也是具有時代性的。

韓：你尋找不同民族、地域、職業的農民拍攝，不同地域或者不同的個體也有著差異，你在拍攝時怎么處理共性與個性？

逄：這個問題特別好。由于我長期以來都是做系列創作，經常以群體為單位進行拍攝，比如說電影人、主持人、抗戰老兵、奧運冠軍、藝術家等，每一個群體都是存在著共性的，當然每個人也都有不同的個性和氣質，以及他們內在和外在精神的表現，個性拍得多了就會有共性。

比如說我過去拍奧運冠軍的時候，因為我不是體育人，我對體育了解甚少。但是拍著拍著我就覺得奧運冠軍群體的共性是不服輸的精神，不管他們身上的個性是什么。我曾經拍過100多位100歲以上的當年參加抗日戰爭的老兵。我發現了這些抗戰老兵身上有一個共同的氣質和精神，那就是血灑疆場的勇氣，盡管當時他們才十幾二十歲，但是他們出生入死，不怕犧牲，為了家，為了這個民族的生存，他們什么都豁得出去。從他們的眼神中，我依然能夠感受到當年在戰場上的那種狀態。所以我覺得這100多位抗戰老兵的共性就是“爺們兒”。

那么農民的共性和個性呢，每個人有不同的個性，每個地區有不同的風俗和文化，每個民族有不同的生存環境，養成了他們不同的精神和氣質，包括外在的長相和服裝。但是我拍攝的這1000多位中國農民，他們共有的氣質，我覺得是樸實、勤勞、堅韌，這是中國農民共有的內在精神。盡管現在農村的生活跟過去相比變化很大，很多地方過上了好日子，他們的交通工具、住房、吃飯穿衣在改變著，但是這個群體基本的氣質沒有變，質樸、真誠和勤勞、善良還是他們的共性。

韓：有人曾評價你的作品中“似乎能感受到汗水的味道”，請問如何在拍攝中快速把握被攝者的性格和特質？

逄：攝影是瞬間的藝術，在瞬間的把握背后有大量的生活積累。我每次做一個項目都是想好了就去做?？此婆既坏脕?，其實是生活的閱歷決定了我可能會做這么一個項目。一旦項目確定要做，我的執行力非常強，很快便會開始進行這個項目的創作。比如說拍電影人，是由于我長期做演員工作，喜歡電影，從心里想做這個事情。奧運冠軍也是，當時全國迎接北京奧運會，是在那個氛圍之下做出的決定?？此婆既?，實際上是有著長期的生活積累和社會背景?！吨袊r民》的拍攝建立在我長期以來對農民的了解，有著親身的情感經歷，是我的人生和文化背景決定的。

韓：你對影像質量有怎樣的要求？

逄：我一直用膠片，長期以來習慣了。我一直覺得數碼影像各方面技術發展得非常好，非?？?，影像品質也非常好，但是數碼影像跟膠片的品質還是存在著不同。我一直在使用120相機，甚至有些項目還是用大畫幅膠片8×10拍攝的，品質肯定不一樣。

我拍攝的方法不是用小型相機抓拍。我是選擇好了一個項目，然后去預約被攝者，尋找被攝者，拍完以后還要跟每一位被攝者簽署肖像權協議書。而且為了影像品質的保證，我都是用大型三腳架，就是為了足夠清晰的焦點、精準的構圖、準確的曝光。

關于構圖和用光，過去拍電影人的時候，讓一張張臉充滿了畫面，當時是為了保證這系列的統一性，但是被攝者又有自己的形象氣質和眼神上的不同。后來拍主持人的時候，我稍微把景別松開了一點，有的時候帶著半身，或者景別稍微更寬了一些。拍農民的時候，景別更松了，因為我想帶一些生活的場景、生活氣息，因不同的題材而選擇不同的場景和不同的構圖?，F在我的構圖比過去就隨意很多，有些是全身的、半身的，可能現在越拍越松了。

作者簡介：

逄小威，男，祖籍山東，1956年生于北京，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英國皇家攝影協會會員。中國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體育頻道、中國電視主持人協會、中國文聯出版社等單位特邀圖片攝影師。

責任編輯/韓羅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