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玩手機？有人在拍你！

賈曉意

英國駕照總分12分，被證實酒后開車扣6分，超速扣6分，用手機扣6分，闖紅燈扣3分。這么看，司機被拍到用手機，相當于兩次被抓住闖紅燈。

| 交通俠士 |

這是一個周五的早晨，倫敦下著毛毛雨，交通混亂擁堵，司機們被堵在路上無法動彈，便都在做大家此時會做的事：看手機。在昏黑的天空下，車輛在海德公園和南肯辛頓之間的西馬車道上排成長隊。對司機們來說，今天很不幸，一個51歲的津巴布韋人正騎著電動自行車接近他們。

邁克·范埃爾普有一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騎手米奇”。這是他的網名。他正在巡查，搜尋是否有司機違反交通法規，尤其是英國《1988年道路交通法》規定的《道路車輛建造及使用2號修正案》，該修正案禁止司機在駕駛時使用手持通信設備。

范埃爾普一邊踩著踏板沿著凝滯的車隊前進，一邊往車窗里看，他發現一名司機正在往下看——這是一個明顯的跡象。范埃爾普靠近車窗，他的頭戴式攝像機識別到了手機屏幕發出的光，盡管窗上雨水橫流，但這一點毫無疑問。這是一輛救護車，那名男子是醫務人員，但范埃爾普毫不猶豫地敲響了車窗。他告訴我：“我還沒有抓到過緊急救護人員?！彼緳C意識到自己正在被拍攝，但已經太晚了。他打開窗戶，透露身份并承認了自己的罪責。至此，他已劫數難逃。

“我知道你在用手機，”范埃爾普嚴厲地對他說，“我看見你一路都在往下看?！?/p>

這名醫療工作者并沒有托詞說在接緊急電話，他說：“我真的很抱歉?！?/p>

范埃爾普質問他：“有什么要對你上司說的嗎？”

“我不應該這么做，”司機好聲好氣地說，“我只是在給同事看些東西。這不對?！?/p>

“你不能這么做，老兄，尤其你還是一名專業司機?！狈栋柶帐疽鈱Ψ阶员?，“你繼續吧?！?/p>

范埃爾普事后對我說：“我會舉報他的?！庇兴慌e報的人嗎？“如果我認為證據不足以提起訴訟，我偶爾會放過一些人。如果他們有禮貌，放過他們的可能性會高一點點?！?/p>

“騎手米奇”的處事方式看起來很冷酷，它引發了意見分歧。一些人覺得他是一位勇敢的活動家：他在網上發布視頻，使英國的道路更安全，還激勵英國各地的數十名攝像騎手將危險的司機繩之以法。而另一些人則認為，他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窺私犯，也是英國最討人厭的騎手。

范埃爾普就像一個頭戴運動相機的復仇天使，自四年前開始統計以來，他已經抓住了1400多名司機，而在四年前還有更多。他聲稱自己參與貢獻了1800分的罰分和近11萬英鎊的罰款。

| 法不容情 |

2020年，范埃爾普拍攝到蓋·里奇一邊駕駛路虎攬勝一邊發短信的樣子，致使這位電影導演被禁止駕駛六個月。后者在此之前已經因為超速被扣了9分?！澳愫?，朋友?！崩锲娈敃r友好地邊說邊降下車窗——他可能沒有意識到范埃爾普的意圖。

2021年，范埃爾普逮到前世界拳王老克里斯·尤班克在邊開車邊打電話。拳王可沒那么客氣了：“走開……你可以走了，快走?！彼豢哿?分，并罰款280英鎊，但不是因為使用手機，而是因為他離開范埃爾普后，開著勞斯萊斯敞篷車闖了紅燈。

同年，范埃爾普在倫敦逮到前英格蘭足球運動員弗蘭克·蘭帕德一邊打電話一邊駕駛奔馳越野車。蘭帕德始終關著窗戶，盡量不去理會范埃爾普。他雖然被起訴，但案子最后撤銷了，因為他的律師成功地辯稱，范埃爾普提供的證據無法證明蘭帕德拿著的手機是開著的或正被用于交互通訊。范埃爾普事后表示，他應該待在副駕駛窗口收集更多的證據，而不是為了更好地拍攝而轉到駕駛座那邊，蘭帕德趁此機會離開了。

在逮到救護車司機后的20分鐘內，我看到范埃爾普又抓住了三個使用手機的人。一位坐在奔馳車里的女士，意識到自己被拍攝后，迅速關上了車窗。另一名女士開著一輛敞篷車加速離開，她被這個身披詭異黑雨衣、渾身濕淋淋出現在窗前的男子嚇了一跳?！拔黢R車道被稱為‘鮭魚路線，因為這里有很多司機在打電話，很容易逮到他們?！狈栋柶战忉尩?，“這就像把魚的內臟、血和魚油扔進水里來吸引鯊魚。有趣的是，幾年前有人對我說，我應該給視頻里我接近司機的段落配上電影《大白鯊》的主題曲?！?/p>

今天最后一名犧牲者是一位卡車司機。就像救護車司機一樣——實際上我看到的所有司機都是如此——他沒有發脾氣。他很有禮貌，懇求著，舉起手機表示電話已經結束了。

“不，別給我看……你拿著手機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范埃爾普斥責道，“你給了我更多的證據?！?/p>

“如果我在開車，我就不會那樣做?！彼緳C說，“我向上帝發誓?！?/p>

“這仍然很危險?！狈栋柶照f，“我很欣賞你的禮貌，這說明你是個正派的人?！?/p>

“是啊，因為我的駕照已經扣了6分了?！彼緳C最后一次懇求寬大處理。

2022年，英國政府完善了相關法律，現在，司機只要觸碰開著的手機就是違法——哪怕他們的車停在車流中，引擎也關閉了。處罰高達6分外加200英鎊。如果駕照被扣12分，司機的駕駛資格將被取消六個月乃至更久。司機可能會被吊銷執照并因此失去生計，范埃爾普對此事作何感想？“是的，這事很讓人難受，如果我必須在法庭上面對他，就會尤其難受?！彼f，“過程是很痛苦，但我仍然認為我在做正確的事?！?/p>

2022年法律的改變對范埃爾普來說是鴻運當頭。除了把視頻發布在個人頻道，他還將它們上傳至一個專為公民舉報而設立的警方網站。英國最重要的警力——倫敦警察廳的工作人員會從網站中仔細篩選證據，以便開出罰單。從2018到2022年，倫敦警察廳平均每年接收報告4750份。警方表示，至少有1/3的舉報證據達到了罰款或起訴的門檻。2023年上半年，倫敦交警給使用手機的司機開出的罰單為3476張。

在部分人看來，監視堵車的司機似乎是一種卑鄙的侵犯，但范埃爾普堅持認為，他們這類人只是在維護法律，讓大家的道路更安全。不過，路上已經滿是交通攝像頭，它們監控公交專用道、黃線禁停區、交通信號燈、擁堵區、限速帶，以及最近新增的低排放區，同時伏擊沒有支付保險或道路稅的司機。這樣的世界還需要多一個自封的懲治者嗎？范埃爾普沒有別的事可做了嗎？

| 威懾司機 |

對于范埃爾普來說，這夾雜了私人感情。他在津巴布韋長大，在那里，他59歲的父親騎著摩托車被一名醉酒司機撞死。當時范埃爾普19歲。當地一位店主打電話告訴了他車禍的消息。他趕到自己家居住的哈拉雷郊區，只看到摩托車的殘骸和他父親的尸體，尸體上蓋著毯子。

“那天是他的生日，早上我請求他和我一起去乘滑翔機?！狈栋柶照f，“我的成長經歷非常精彩，我和爸爸很親近。他教我踩單車、補車胎，教我騎摩托車和開車?！闭沁@段記憶讓他下定決心，繼續與管理部門合作，參與檢舉司機的工作，有時他還會頂著壓力作為控方證人出庭作證。

輕聲細語的范埃爾普帶著非洲口音，他曾在哈拉雷的德勤會計師事務所擔任見習律師，26歲時搬到了倫敦。他做過一段時間的信息技術顧問，兼職教輪滑?，F在他為一個富裕的家庭工作，照顧這個家里十幾歲的兒子，后者患有唐氏綜合征。他還從自己的個人頻道獲得廣告收入，不過沒有透露具體數額。他說自己很幸運，這家人理解他“騎手米奇”的身份，允許他請假去出庭。他在業余時間玩電腦游戲，也承認自己是個“書呆子”。他離婚了，和前妻育有兩個兒子，一個14歲，一個21歲。

“米奇不瘋狂、不偏執，也不是怪俠，”一位狂熱的粉絲說，“他只是相信應該遵守規則。警察不可能監管所有的事，所以由米奇這樣的人查缺補漏?！边@位狂熱的粉絲是杰里米·瓦因，英國廣播公司和第五頻道的主播，經常在倫敦附近遇見范埃爾普。瓦因說，范埃爾普是一個“真正鼓舞人心的人”。

為了健康，58歲的瓦因騎自行車去倫敦市中心的廣播室上班?，F在他也是一名攝像騎手。2016年，他在網上發布了一段視頻，視頻中有一名司機大聲斥責辱罵他，它的瀏覽量超過了1500萬次，最終使這名司機因威脅行為被判入獄九個月。

從那以后，瓦因把這種理念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的視頻都是迷你紀錄片，搭配了音樂和圖表，還有大小車輛險些發生車禍的慢動作回放。最近的一些視頻展示了司機們在他面前緊急轉向、側轉時急剎車以及差點撞上他的場景。其中一個視頻中，可以聽到有人大喊：“瓦因，你這個蠢貨！”

瓦因目前在協助編輯并傳播范埃爾普的視頻，2023年7月兩人的一部聯合作品在網上被大量轉發。一名駕駛菲亞特車的憤怒的司機聲稱自己得了癌癥，正在去醫院的路上，他劈頭蓋臉地咒罵范埃爾普，用不宜出版的字句貶斥范埃爾普。這名司機說范埃爾普太卑鄙了，一定是切爾西球迷。

“米奇是個勇敢的人?！蓖咭蛘f，“他把視頻發給我，說：‘你覺得這個怎么樣？我說：‘真是離譜。既然它這么稀罕，就讓我給你配個字幕吧?！狈栋柶瞻岩曨l上傳到個人頻道，瓦因則把它發到自己的推特上?！拔疑洗慰吹臅r候有1800萬的瀏覽量，所以它是我發布過的瀏覽量最高的東西。偏偏它還不是我拍的。真讓人惱火！”瓦因說。

瓦因已經往倫敦警察廳的網站上傳了“40到50個”自己的視頻片段?！拔乙庾R到，倫敦警察廳需要一些非常具體的東西，最有希望起訴的就是關于使用手機的舉報。如果我檢舉一個司機超速，警察們會發現這很難起訴，因為我沒有速度計。所以有很多事他們無能為力，但手機這事他們管得了?！?/p>

他承認已經有一些有利于單車騎手的改變，比如道路布局、自行車道和高速公路的改善，以及交通法規的修訂——要求司機在超車時給單車騎手讓出更多的道路空間。瓦因說，但這還不夠。

英國運輸部的數據顯示，2020年，英國各地因司機使用手機而發生的交通事故總計造成17人死亡，114人重傷。在倫敦，范埃爾普、瓦因等人的努力會產生效果嗎？自2018年以來，在倫敦警察廳轄區發生的495起致命交通事故中，有6起事故的肇事原因被歸為“司機使用手機”。2022年則一個案例也沒有。

法律的改變可能也起了一定的作用。2017年3月，駕駛時使用手持移動終端的罰款增加了一倍，達到6分及200英鎊。根據英國汽車協會的數據，這之后，因開車使用手機而收到處罰通知書的司機數量下降了40%以上。

“挺古怪的?！蓖咭蛘f，“在過去兩周里，我沒有看到任何人用手機，我覺得司機們已經意識到自己會被單車騎手和道路攝像頭拍到了?！?/p>

“我的目標就是讓人們覺得自己可能會被抓住，”范埃爾普說，“一定會被發現，這就是最好的威懾?！睂τ谄渌麊诬囼T手正加入這項工作的事，范埃爾普欣然接受，并承認已經有一些更年輕、更熱心的模仿者超越了自己。他說：“我想我甚至都排不進倫敦道路犯罪檢舉人的前十了?！?/p>

| 司機反擊 |

范埃爾普的大多數線上觀眾并非為交通正義而來，他們想看的是司機的反應。有些人窘迫又禮貌，比如蓋·里奇和所有我看到被抓的司機。其他人就不是這樣，比如那位非常無禮但搞笑的非切爾西球迷。

“曾經有兩個人試圖抓住我的自行車來阻止我?！狈栋柶照f，“有一個出租車司機想搶走我的相機，但沒有成功。還有一個大塊頭男人試圖用更暴力的手段，目前他正因人身攻擊罪等待刑事法庭的審判?！庇需b于此，再加上范埃爾普對道路安全的熱忱，很多人奇怪他在騎車時不戴頭盔。他的理由是，它們“大概率無法拯救生命”。

2022年，演員伊恩·麥克萊恩的劇院經紀人保羅·萊昂–馬里斯恫嚇步行的范埃爾普，用路虎車的引擎蓋頂著他，將車開出了60英尺（18米）。萊昂–馬里斯被指控危險駕駛和普通傷害罪，但之后被宣告無罪。錄像顯示，范埃爾普一邊喊道“你為什么要開車撞我？”，一邊試圖阻止萊昂–馬里斯在攝政公園附近違章右轉。萊昂–馬里斯嚷道：“我八點半有個約會。讓開！”短暫的爭吵過后，范埃爾普對著蘋果手機說：“嗨，西瑞，打999?！敝缶熠s到了。

尼克·弗里曼說，這樣的案例可以很好地示范：攝像單車騎手本人也會成為危險源——特別是對他們自己。弗里曼是一名律師，也被稱為“鉆空子先生”，專門在交通和超速案件中為名人辯護。正是他促使弗蘭克·蘭帕德的案子被撤銷。

弗里曼認為，警方是在“積極鼓勵”騎手的行為，他聲稱這樣的結果會導致信任缺失，使司機容易動氣?！霸谲嚴锸褂檬謾C很危險，禁止這樣做是正確的。但我認為，我們都不想生活在一個告密盛行的社會。我并不是說公眾沒有作用，但說真的，這不是警察的工作嗎？”他說，“現在這成了一個行當，在我看來它是錯誤的。而且沒有相關的法律來妥善處理那些騎單車犯險的人。法律因此變得雜亂無章?！?/p>

弗里曼指出，固定的交通攝像頭已足以發現那些不專心的司機。早在2006年，也就是范埃爾普開始在倫敦街頭巡查的那一年，22歲的司機唐娜·馬多克在北威爾士被罰款200英鎊，并被扣6分，原因是警用攝像頭拍到她雙手離開方向盤去化妝。2023年，德文郡和康沃爾郡警方開始試用一種名為“銳眼”的新型攝像系統，可以檢查司機是否在使用手機。弗里曼稱：“警察可以對單車騎手說，非常感謝你的幫助，但我們不再需要你這樣做了?！?/p>

范埃爾普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說，隨著執法交警的減少，攝像單車騎手最有可能讓司機打消違法的念頭。在大多數情況下，為了確保定罪，法院需要近距離、低角度的視頻證據來證明手機確實是開機的。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越來越多的司機在前車窗上使用隱私玻璃。只需不到十英鎊就能在網上買到可粘貼的有色薄膜。遮光度超過30%就是違法的，但攔下罪犯的警察通常只會要求他們把它撕下來。

在開車時，司機們可以合法使用免提設備接打電話。弗里曼聲稱，有證據表明，免提設備一樣會分散司機的注意力。也有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車載觸摸屏可能與手機一樣帶來風險。

范埃爾普有時會在視頻的開頭放一張幻燈片，對比開車使用手機和酒駕兩種情況對司機反應時間的影響。不過，我們真的需要一個騎著電動自行車的中年怪俠來執法嗎？“我不是怪俠，我會把我的證據交給警方。我在展示我對司法系統的信任。至于我為什么這么做，哦，每個良好市民都會這么做。如果有人遇到入室盜竊，或者有人砸了一輛車，你就盡自己的一份力量，提供證據?！?/p>

話又說回來，他肯定可以只向警方檢舉司機，而不在社交媒體上發布視頻引起公眾的注意，不是嗎？在相對隱秘的法庭上伸張正義難道不比公開羞辱更好嗎？“2023年我檢舉的司機最多，有383名，這數字不算多。但在社交媒體上，我可以教育更多的人。

“讓我驚訝的是，很多人為之怒發沖冠的事情實際上只是一次交通違規。他們不會進監獄。也許出租車司機會失去駕駛執照。但他們是職業司機，他們應該非常清楚自己不應該觸摸手機，但許多人還是管不住手。

“人們有時指責我追求權力，說我在悲慘的生活中只能通過這種方式得到它。然而我做這件事并不需要任何權力?！?/p>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