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蚤去了遠方

孫君飛

她是個稱職的語文教師，卻寫不好一只跳蚤。寫好一只跳蚤還可以想點辦法，可是要抓住一只跳蚤，這會是個世紀難題。這個難題就是班里的孩子們給她出的。

多少年沒有見過跳蚤了？如果不是帶領孩子們閱讀《伊索寓言》和《安徒生童話》，她壓根兒就想不到跳蚤。過去人們描寫艱苦落后的生活，總會寫到跳蚤，現在人們生活得既安逸又時尚，跳蚤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最有意思的是安徒生，他寫道：“它（跳蚤）學習到了一些東西，而且它身體里有人的血統……它很傲慢，又很知名……”

她一邊講課，一邊回憶跳蚤的樣子，那個小小的、早已蹦跳出她的記憶和生活的昆蟲。

一個孩子問：“跳蚤為什么要撕咬人？它像獅子一樣兇猛嗎？”

女教師回答：“跳蚤嗜血，把人的血當飲料喝。從彈跳力和耐壓力來看，跳蚤可能比獅子更兇猛?！?/p>

孩子們卻越聽越迷糊，根本想象不出跳蚤的外形與大小。有的猜它有氣球那么大，有的猜它有兔子那么大，有的甚至說它有大象那么大、那么能干，否則安徒生不會說跳蚤“能養活一位教授，是的，甚至能養活整個家庭”。

她竟然囁嚅起來：“其實跳蚤……跟小米粒一樣小……它也不是那么能干……我們早把跳蚤趕跑了?！?/p>

孩子們輕松地嬉笑著，一個特別頑皮的孩子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跳蚤，張牙舞爪一番，然后在另一個同學身上蹭來蹭去——那篇寓言故事大概已經被他牢牢地記住了：“有一天，一只小小的跳蚤在一個人身上跳上跳下，不斷地叮咬他，弄得他極其難受……”

課堂活動進行不下去了。

她愛孩子們，包括他們的頑皮淘氣。是像跳蚤那樣的頑皮淘氣嗎？她在靜場中微微地笑著。

一個男生突然對她喊：“童老師，請你給我們抓一只跳蚤過來！”

“是嘛，請抓一只跳蚤過來！”“我們要看真正的跳蚤！”“老師，抓跳蚤跟抓兔子一樣容易吧？”“我們把跳蚤養起來，喂它肉吃！”孩子們隨聲附和，簡直相信女教師明天就能抓來一只跳蚤。

當時她很想告訴孩子們，實際上跳蚤非常討厭、非?？蓯?，既不講究衛生，還會傳播疾病，可看到他們興奮期許的眼神，她只好猶豫著答應了。

回到家，看到一塵不染的房間，潔凈的被單在起床后被她拉得沒有一絲褶痕，她為自己的許諾感到難為情。在衛生間洗掉指頭上的粉塵，又洗了臉、補好水，端著玻璃杯沏茶喝，她出神地看著茶杯，想在上面發現一枚指紋，卻只看到玻璃的透明光潔，跟她的皮膚相似，根根綠茶懸停在開水中，猶如奇幻的枝葉。假如有一只跳蚤看見這杯綠茶，它會認為每一根綠茶便是巨人般的樹木吧。

這樣的念頭令人嫌惡，然而她希望自己能夠適應任何一只跳蚤的幻影。

吃飯時，女教師對愛人說：“我給孩子們做過許多趣味道具，今天計劃做的道具恐怕很難完成?！?/p>

愛人充滿愛意地瞅著她：“還有你做不出來的課堂道具？”

“這是一個活的道具，需要把它裝進玻璃瓶中，讓孩子們觀察?！?/p>

活的道具？他的眼神在甜蜜中透出了迷茫。

“這原本是很容易實現的小事，但是現在……我感到非常困難，跟到非洲大草原捕捉一頭大象那樣困難?！?/p>

他不停地眨著眼睛：“我終于聽明白了，你要的原來是一種動物，不過這種動物極難捕捉。我能幫上什么忙嗎？”

她感激地看著愛人。

“現在老師們講課誰需要活的動物呢？”愛人說，“除了利用標本外，你還可以利用網絡，圖片和視頻應有盡有，搜索起來非常方便，完全可以替代活物和道具?！?/p>

“可是這一次……我需要一個活的道具，我已經答應了孩子們?！彼J真地說。

“你是需要一條小蛇嗎？我去郊區野地捉吧?！彼嵵氐卣f。

她搖搖頭，笑著說：“其實這一次我需要一只跳蚤，很久以前的那種跳蚤。我答應孩子們找一只如安徒生筆下的跳蚤?！?p>

愛人讀過安徒生的那篇童話，睜大了眼：跳蚤？人的身體和房間早已成為一片凈土，很久以前的那種跳蚤只能寄生在骯臟的豬身上，或者在毛發糾結的貓狗身上，再將距離推遠一些，在那些蠻荒兇猛的野獸身上。這些地方才能滋生出令人作嘔的跳蚤。

剛吃進去的飯菜在胃部不舒服地蕩著，他站起身，離開餐桌，同時安慰她說：“給你的朋友打電話，貓狗在，你要的道具也不難找?！?/p>

一頓正常祥和的午餐被一只尚不存在的跳蚤破壞了，她同情地看著愛人的身影，懷著內疚，堅持吃完了飯。

在女教師的朋友中，米特最會養貓，連討厭貓的人見了米特的貓，都會覺得米特養的貓是特別可愛的。

“米特，現在你家里有幾只貓？”她打電話給米特。

“不管有幾只，它們都像是同一只貓，米特風格的貓?！泵滋仳湴恋鼗卮?。

她的眼前不由得浮現出米特式貓的可愛樣子，她的聲音也不由得溫柔下來：“米特的貓也分公貓和母貓吧？我想問的是那只貓媽媽產小貓了嗎？一下子降臨那么多小東西，你是不是應接不暇呢？”

米特笑了一下，她似乎聞到電話那端甜絲絲的味道：“我剛才說過，再多的貓在米特家也像是同一只貓。我該干嗎還干嗎，甚至比過去干得還好，生活的條理性比過去更加鮮明。每一只貓我都洗得干干凈凈，剛出廠的枕頭也沒有米特的貓那么干凈。你來我家，別說一根貓毛，就連一道小貓的抓痕也找不到，它們已經長大了許多，看到生命那么可愛，你只能想著怎樣才會不辜負生活?！?/p>

她嘆了一口氣說：“看來我找你根本就不對，我應該找連一只貓也養不好的人?！?/p>

電話那邊靜場了一陣，又聽見米特嗔怪的聲音：“今天你不夠朋友，夠朋友就把你的心事說出來。我養貓的同時也送貓，還教人怎么養貓，目的是讓我們的城市擁有更多好貓。不是好貓難覓，而是真正愛貓的人少有。你什么時候過來都可以，我一定送你一只純凈無瑕、最漂亮的小貓?！?/p>

“米特，我想找的其實是一只跳……跳蚤，不是一只小貓?！彼y為情地說，“請別見怪，我沒有別的意思。米特的貓怎么會生跳蚤呢？它們是世界上最純潔、最可愛的小天使?！?/p>

聽完女教師的解釋，米特那邊出現更長時間的靜場。她忍了又忍，沒有掛掉電話，而是對朋友說：“真在自己養的貓狗身上找到了一只跳蚤，你認為哪個朋友會為你保留？他一定會立刻掐死它，然后告訴你跳蚤在他家并不存在。所以我建議你在網絡上搜索跳蚤的圖片和視頻，下載給學生們看，你的目的是講課，而不是真的捉一只跳蚤——你還想嘗試讓一只跳蚤多活幾天，這太荒誕了，根本沒有必要！”

她想告訴米特，這次她一定要完成這個活的道具，講好課是她的目的，實現對孩子們的允諾也是她的目的。她張了張嘴巴，卻沒有發出聲音，等她默默地放下電話，這天的暮色帶給她的是驚人的絢麗，也有難以形容的蒼茫。

在夜里，她夢見一只跳蚤狀的怪物在噬咬她，又癢又痛，她在講臺上坐立不安，想捉住那只小怪物，可是即使她像表演柔術那樣彎腰倒立，也沒有捉到。孩子們哄堂大笑，使她更難過的是，他們叫嚷著說她撒謊偷懶，被一只蟲子難倒了。一個孩子站立起來問她：“難道跳蚤像恐龍一樣滅絕了嗎？”她回答說沒有滅絕，有一只跳蚤正在喝她的血。這個孩子又大聲說：“跳蚤正在你的身上，捉住它肯定比做對一道題容易。童老師，請趕快捉給我們看！”

在蟲子的噬咬和跟學生的爭吵中，女教師醒了過來。

做這樣一個夢，她整個早上都悶悶不樂。

愛人邊吃飯邊問她：“昨天跟朋友打電話，有收獲嗎？”

她還沒有動筷子，這下更沒有食欲了。

他瞅著她：“你要的道具真的很難找嗎？”

她也瞅著他，回答說：“這次即使我要的是一個死亡的道具，也很難找?？峙挛覀冃枰紤]考慮那些流浪貓、流浪狗……”

他捏著筷子，激動地站立起來：“這可不行！一只流浪貓會毀掉一個家！”

“真的不行？”

“不、不……大不了，你從朋友那里領一只小貓回來，我在樓頂給它修一間貓舍，你隨便養一下，說不定很快就能滋生出一只跳、跳蚤?！?/p>

她笑了，其實心里并不堅定。

他在心里想著：也許你的學生已經忘記了你答應尋找跳蚤的事，流浪貓、流浪狗們把每一只跳蚤都帶得遠遠的吧……

讀 到

為了找尋一只活跳蚤，這位語文老師可謂是煞費苦心。對于一個特別愛干凈，甚至有點潔癖的女老師，為了兌現承諾，她想方設法，求助朋友，無果后，甚至有了養流浪貓的想法。盡管她和她的家人覺得跳蚤惡心，但為了這個活道具也是豁出去了。這段心路歷程為我們展現了一個“稱職”的語文老師的形象。故事沒有波瀾壯闊，也沒有一波三折，作者僅僅寫了女老師的為難、女老師向朋友求助、女老師做夢都想著這群孩子的情節，但這些就足夠打動讀者，為這“一心為孩子”的老師而感動。（讀稿人/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