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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腳行走

2024-04-18 07:42蔡勛建
湖南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血吸蟲病師父老師

蔡勛建

老師

“赤醫班”臨時利用公社完小校舍開辦,入學那天我并沒有打赤腳,相反,我穿得周周整整。母親讓我穿著她親手縫制的黃布仿軍裝,這已經很時尚。我背著一小袋大米到學??倓仗幦讹埰?,李總務吃驚地問我,你怎么又回來啦?是的,我又回來了,這是我的母校。兩年前我高小畢業才離開這里。

赤醫班設在北面教室里,全班只有十五個學生,也就是說這是從公社下面十五個大隊抽上來的。班上有兩位老師,一男一女,男的姓羅,教中醫,女的姓胡,教西醫。羅老師有點兒學究子氣,記得上第一堂課,他就搖頭晃腦地說:“讀無他法,熟讀悉玩,揣摩日久,自然洞悉其妙?!?/p>

學了一些醫理藥學之后,他開始在教科書中穿插一些人體生理常識。最有趣的是他講有關孕婦診斷的知識,他講“男腹如釜,女腹如箕”,意思是說,婦女懷孕之后,要想知道其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可以視其腹之形狀來判斷,狀如鍋底的可能是男孩,狀如筲箕的可能是女孩。碰巧的是,那時教西醫的胡老師正好身懷六甲,有位平時愛搞點惡作劇的同學指著胡老師突出的肚子問羅老師:您說胡老師肚子里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當時我以為年輕的胡老師會一臉緋紅,她竟若無其事。

胡老師確實與人不同,這位家在南京的某名校的醫科畢業生,離鄉背井嫁到湖南,還下放到農村公社衛生院,就很讓我崇拜。她在西醫授課中,一本厚厚的《赤腳醫生教材》很快就上完了,很快就要實習打針了。首先模擬肌肉注射,胡老師教我們用枕頭當屁股練習,拿一只枕頭教我們逢中畫一個十字,一豎照人腰椎骨畫下,一橫畫在尾椎骨盡頭,以此一橫的偏左或偏右上方就是注射部位,十字要暗記于心,反復訓練。沒幾天枕頭被扎得千孔百“窗”。有一天胡老師帶我去公社衛生院實習打針,很巧,第一針居然是我鄰隊的謝嗲,老人七十多了,患有支氣管淋巴結核,要注射鏈霉素。見到熟人我更是緊張,謝嗲卻自解褲帶轉過身去不排斥我這個實習生。我用注射器抽好已經稀釋的藥水,排完空氣,正準備用碘酒棉簽給他消毒,老人脫下褲子我簡直驚呆了,他臀部皮膚就像蟒蛇皮一樣,不但粗糙,而且厚硬,皺皺巴巴。我戰戰兢兢消毒脫碘后,舉起注射器使勁地扎下去,那針頭三番五次地扎不進去,怪哉,老人竟一點都不覺得疼。胡老師見狀,右手接過注射器,左手大拇指、食指、中指壓住臀部,然后撐開并繃緊皮膚,右手迅雷不及掩耳扎進針頭,馬上推進藥液,一針注射完畢,竟在十秒以內。謝嗲對我笑笑,滿意地走了,我這時才發現我手里還拿著注射器,不知胡老師什么時候將注射器塞入我手中,顯然,胡老師是想讓鄰居明白這一針是我給他打的,可我居然還未從剛才的“歷險”中反應過來。我說怎么會這樣哦,胡老師說這是個例,她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后來我老想,難道人老了就會長出這種蟒蛇皮?

一個十五歲的青蔥少年,就這樣站在職業人生的第一個道口,遇到的卻是一個“刀槍不入”的老頭,我不知這是對我的棒喝,抑或嘲弄,還是警示?

師父

湘北華容河也叫沱江,上通長江,下貫洞庭,也曾水運繁華。上游有一個古渡口叫五田渡碼頭。碼頭就是一條七八十米長的直腸子街,商店、肉食站、信用社、打米廠、裁縫鋪、茶館、學校,擠擠挨挨。我家住在碼頭北靠堤坡。碼頭南頭,緊挨著學校的是診所,也叫藥鋪,歸五田大隊管轄。鋪面不大,就兩間土磚瓦房,藥房豎一排藥柜,有許多屜子,柜上放許多壇子罐子,上面都貼著標簽,寫著:大黃、柴胡、澤瀉、白芍之類藥名。鋪柜上放著鎮紙、戥子、銅舂、鐵碾,那都是抓藥時常用的工具,該碾的就動鐵碾,當舂的就用銅舂。

診所兩位老醫生,都姓萬,一個年長,一個年輕。年長的名萬中益,篤行中醫,擅用中藥,人稱萬中醫。年輕的叫萬方之,博采眾長,中醫西醫,扎針灸,拔火罐,民間土方,都會,人稱萬方子。

赤訓班結業回大隊診所,我拜年長的萬中醫為師。師父對我要求挺嚴,教我背《藥性賦》《湯頭歌訣》《脈學》,教我識藥、抓藥,教我制藥,土炒白術蜜炙黃芪,教我碾藥末制藥丸。起初他教我踩藥碾,非得在兩只腳下放兩塊同鞋底一樣大小的木板,我不同意,我要用腳直接踩到鐵碾盤的兩端,他不答應。他說這是規矩,規矩是不能違背的。我不知那木板墊在腳下除了避免鞋子的直接摩擦,還會有什么好處,除了增加難度,還會有什么作用。不過,當我能用雙腳把那鐵藥碾踩得飛快并且能玩出點兒花樣時,我也牢牢地記住了這個規矩。

師父有時實在“規矩”得令人費解,那就是他在中醫與西醫的矛盾處理上顯得執拗,以致他與萬方子的關系一度緊張。比如,小兒麻疹,中醫要求發散、解表、祛風,西醫在此病高燒、劇咳而并發肺炎時要求使用青霉素,他則堅決反對。

我曉得師父是被青霉素(盤尼西林)嚇破了膽。早年,他的小兒子患了麻疹,一生只信中醫的他只知一味地開中藥發散,患兒持續高燒不退,后來并發了支氣管肺炎,及至發現,已然病危,在這緊急關頭,萬般無奈的他這才拿起注射器,可一針盤尼西林打下去,患兒突然休克,他竟不知怎么搶救,眼睜睜看著兒子在他的萬般無奈中離去。究其原因,原來是他沒有做皮試,更不會處理這種被稱為“暈針”的過敏反應。這件事讓他痛心疾首一生,懸壺濟世幾十年,他在同行中總是抬不起頭。

然而,師父的確是規矩一生。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自個兒要是用了一張黑膏藥也要算錢,從不占公家丁點兒便宜。還有,每次到公社衛生院購藥,他帶著我各挑一擔籮筐,河里有船不坐,來回徒步十幾里,一路黑汗水流。要是到了中午,事兒沒辦完,倆人就到街上飯館里“噔”一餐:四兩糧票,一角六分錢,兩碗光頭面,都是他自掏腰包。

師父平日一般不出診,只在藥鋪坐診抓藥,他這人挺逗,耳有點背,因此與他對話時總讓你說上兩三遍。有人湊到他耳邊問他:“萬爹,您貴庚?”他漫不經心,詭譎地一笑,然后說:“買針?我這里是藥鋪,不賣針?!彼瓦@樣裝聾賣傻,博人一樂。

師父做膏藥,手上功夫了得。他將一張大白紙裁成一小片四方四正的膏藥紙,右手捏一支竹筷在藥鍋里一攪,挑起一坨黑色的藥膏,左手拿張小紙片,右手筷頭抵住紙片中心點,然后左手順時針或逆時針方向一旋,紙上就出現了一個圓圓的“黑太陽”——農村稱這種專治癰癤的廉價膏藥為“黑膏藥”。然后他兩手將紙片一合,不偏不倚,正好捏成一個標準的三角形。

有一年,我回鄉下老家看望師父。這時他年已古稀,滿頭白發,滿臉壽斑,他仍然獨自在藥鋪里號脈處方抓藥。師父經營了幾十年藥鋪,先名診所,后又更名合作醫療衛生室,我去時仍見舊時模樣,仔細一看,診所里有了聽診器、血壓測量器,甚至還有輸液架。我心里暗喜,我想人是會變的。只是師父耳更背了,但依然大聲與人對話,逗樂。臨走,我同他開了一個玩笑。我附耳對他大聲說:“師父,您貴庚?”他依然詭譎一笑,回道:“買針?我這里是藥鋪,不賣針?!?h3>初診

赤醫班培訓滿一年結業,我回大隊五田渡診所,就算是一個在大隊拿工分的赤腳醫生了。但我還是個二八少年,還不能獨當一面,只能在藥鋪里幫忙切藥、曬藥、抓藥。幾天后,后來成了我師父的老萬醫生給我一個印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師父說這是他的診包,舊了點,讓我先用著。末了,他又對我說,你打個領條吧,先把常用口服藥、注射針劑,還有體溫表、注射器、聽診器等開個清單。這是要我把藥箱配備齊了,以備出診。

有天下午,兩位萬醫生都不在,診所里只有我守候著。六隊的毛婆婆來碼頭商店買肥皂順便到診所帶個口信,說她家隔壁住的那個“女知識青年”病了,要我去看看。我知道她說的是下放插隊的女知青。這可是我第一次出診,心里既興奮又緊張,趕緊學小萬醫生換上一雙麻草鞋,背上藥箱就隨毛婆婆而去。

女知青姓肖,住屋戶主夫妻都下湖田干活去了,只有她一個人在小廈房里臥著,粗粗地喘息,輕輕地呻吟,我用手觸額,滾燙滾燙,用口溫表一量,體溫高達39度,畏寒,頭痛,全身痛,嗓子痛,我找來一支竹筷壓住她的舌心,用手電筒一照,扁桃體充血腫大,這是典型的外感引起扁桃體發炎。那年月農村醫生治感冒退熱常用氨基比林注射液,一般消炎常用口服磺胺類藥片。于是,我趕緊給她注射一支氨基比林,開出兩天用量的磺胺噻唑片并配以等量的碳酸氫鈉片(小蘇打)。我環顧四周,屋里再無人照顧她,小肖孤身一人寄人籬下,怪可憐的,我從竹殼暖瓶里倒來溫開水,讓她把藥片服下。臨行,我叮囑她一定要多喝水,按時吃藥,想吃能吃就吃點稀飯或面條。她居然熱淚滾滾。

離開小肖,我舒了口氣,自己還算滿意,因為我的處理就是對癥下藥。但想到小肖淚眼汪汪,從城里下放到我們大隊,遠離父母……我找到隔壁的毛婆婆,求她幫小肖做碗湯面。正要回診所,又聽見瓦匠瑞爹喊我,說是他家小兒子病了,要我去他家看看。他家也是六隊,在附近不遠,我到他家一看,兒子病殃殃的,瑞婆還直數落瑞爹,說兒子病了沒上學了一點也不著急,瑞爹卻申辯說,一個小感冒頭痛腦熱的著么子急吶。農村就是這個樣,大人小孩一點小毛病不在乎,能拖就拖,剛才要不是瑞婆老遠見到我背著藥箱往六隊來了,他們還不會想到讓兒子看醫生。

患者頭痛得很厲害,還伴有劇烈的嘔吐,量體溫是發熱但不是高熱。當年農村流行腦膜炎,我懷疑這小學生染上了“流腦”。我給他做身體檢查,又問瑞爹孩子最近有無外傷,他說沒有。我的初步診斷是急性腦膜炎,不能在家耽擱了,趕緊送公社衛生院救治。瑞爹瑞婆聽我一說,慌了,趕緊拉輛板車把小兒子送走了。幾天后,瑞爹來診所說真的是腦膜炎,還是化膿性腦膜炎,公社醫生說要不是送治及時,有生命危險哩。

急診

診所里那兩位萬醫生家都較遠,我守診所的日子居多,我生怕半夜三更出急診,一是怕鬼,想那月黑風高之夜,急診歸來,一個人身背藥箱在那墳山野地里虎突狼奔,就毛骨悚然;二是怕遇怪病危重病,我應付處理不了。問題是農村里不是病急哪個半夜三更喊醫生?

有天午夜時分,突然一陣急促的捶門聲把我驚醒——鄰近國營漁場里一位孕婦大出血。我立刻從床上跳起,打開門。

我一路小跑趕到漁場病人家里,原來那病婦并沒有生產,引起她大出血的直接原因是外傷——孕婦用椅子墊腳夠什么東西,被椅背碰了肚子。孕婦仍在大出血,臉色蒼白,有生命危險。我趕緊做了一些應急處理,便催病婦家人趕緊往公社衛生院送。

鄉村夜晚,空氣新鮮,晚風吹拂,遠近犬吠,雖然沒有星月,也靜謐得很有詩意,可我覺得恐怖。在原路返回時,要經過一片亂墳崗子,那時大隊里修灌渠,有些老墳、野墳被挖壞,那朽爛的棺木被挖得懸著伸出老遠。十六歲的我毛發直豎,一路疾行小跑,可走得越急,越覺得身后呼呼作響,仿佛有誰跟著,我不敢回頭,大喊怪叫,唱歌壯膽,回到診所時,渾身汗濕通透,像個落湯雞。

孕脈

1973年冬,我從部隊回家探親。一天,我從七隊走過,突然被陳婆婆拖住,她硬要我上她家去坐坐,說是要煮幾個荷包蛋我吃。我不解。陳婆婆拉著已滿兩歲、蹣跚學步的小孫子對我說:“這是你的功勞呢!”我一下子臉羞得通紅,下意識地說:“這怎么是我的功勞呢?”“你當兵去的那年,他媽媽才懷的?!薄澳@是什么意思呀?”“是你來診的脈,你不記得啦?當然要感謝你啰,真沒想到你才十五六歲年紀還會拿喜脈?!?/p>

這種“大喘氣”的話嚇了我一跳。哦,我想起來了。那是1970年10月,有天晚上陳婆婆到五田渡診所喊我出診,說是她家姑(女)兒病了,我急急忙忙趕到她家,陳婆婆神神秘秘,一時撩開蚊帳又放下蚊帳,一時把病人被子揭開又蓋得嚴嚴實實,一時兩眼盯著我又避開我。我猜想她這是不放心我年紀小,生怕我把病診錯了藥下錯了。

我撩開蚊帳,只見一女子頭扎紅圍巾,滿臉通紅,見到我使勁地咳嗽了幾聲。我簡單地向陳婆婆問了些病人的情況,便伸手為病人把脈。我掀起被角,一股熱浪迎面撲來。我手觸到那女子的手,滾燙。再拈起手指號脈,大驚:滑脈!左右兩手寸關尺,脈搏滾滾,按捺不住?!稙l湖脈學》云:“滑脈:往來前卻,流利展轉,替替然如珠之應指,漉漉如欲脫?!庇衷疲骸盎}為陽元氣衰,痰生百病食生災。上為吐逆下蓄血,女脈調時定有胎?!薄獘D女停經之后,脈象滑利調勻的,便有懷孕的可能。這自然是典型的孕脈。

當時,我對陳婆婆家人口不太清楚,更何況當時農村還存在不到法定年齡便結婚的陋習,不敢妄言。我投石問路:這是你家姑兒,我哪么不認得?陳婆婆很緊張,忙說:不是,不是。后又支支吾吾說,是我家兒媳婦。么時結的婚?打了結婚證,還沒辦酒。陳婆婆說這話時聲音很小,沒底氣。我以此斷定她兒媳婦沒打結婚證,不然她不會如此緊張。作為醫生,眼里只有病人患者,至于打沒打結婚證,我管不了,當時我只想把這孕脈拿準了。這種機會難得。我很期待。

與陳婆婆交談中,我詳細詢問了她兒媳的生理情況,那女子許是十分害羞,反正不吭聲,一切皆由陳婆婆代答。記得那年頭農村行醫,赤腳醫生例行身體檢查使用得最多的除了體溫計再就是聽診器,而且聽診器一般都不在貼身衣服表面使用,而是掀開患者上衣貼近肉體。

一切都指向分明:那女子懷孕了。我對陳婆婆笑了笑說:婆婆,恭喜您啦!恭喜?陳婆婆好像明知故問。我說您要當奶奶了。陳婆婆自然喜得合不攏嘴,但還是有點兒不放心:你沒搞錯啵?我故意說得很肯定,顯得很有把握:不得錯。不過,還得吃點藥。吃藥?陳婆婆慌了,我想她肯定是怕吃錯了藥墮了胎。我說保證不礙事。我要證明我“少年郎中膽子大”。我一邊拿筆處方,一邊心里念著“湯頭歌訣”:“人參敗毒茯苓草,枳桔柴芩羌獨芎,薄荷少許姜三片,四時感冒有奇功?!庇浀梦抑婚_了黨參、桔梗、甘草、生姜四味藥,而且分量也很輕。

我這“人參敗毒湯”,內行一看便知,這藥吃不吃無所謂的。

治蠱

有天,我走九隊過遇到王憨巴,他挺著個大肚子,隔遠看就像一根麻稈上系了一個大氣球,走近看“大氣球”上青筋暴現,仿佛有幾條蛔蟲巴在肚皮上。王憨巴血吸蟲病已是晚期,他走路都已經很困難。那天老遠他就兩眼定定地望著我,臉上笑著,那是堆著的苦笑。我朝他招了招手,沒有向他走近,算是一種招呼,也是一種安慰。

對于血吸蟲病,我兒時就知道,男人挺著個大肚子,十之八九就是這病??烧嬲私庋x,我卻是在公社“赤醫班”,這么近距離地接觸晚期血吸蟲病人還是頭一次。我感到害怕,一個小蟲竟然如此厲害。老師說過,一個細菌可能比一只大象的能量威力更大。有天,我在藥房里切藥,我對師父說到了血吸蟲病。師父說那就是蠱。他說,蠱,自古為人腹中的寄生蟲。清朝有《治蠱新方》,能治各種蠱病,其中就有“腫蠱”。還說腫蠱者,肝脾腫大、腹水、大便秘結……這與血吸蟲病可能有關。

血吸蟲,曾在中國南方肆虐許多年。真正通報全國,引起千家萬戶警惕進而與之對抗的是共和國人民領袖毛澤東的一首七律詩。那是1958年6月30日,《人民日報》向全世界宣告了一個重大消息:我國血吸蟲病重點流行區域之一的江西省余江縣消滅了血吸蟲病。毛澤東看到這一報道后,無比激動地寫下了著名詩篇《送瘟神》: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p>

我的家鄉原是疫區,五田渡碼頭在建國不久就設立了血吸蟲防疫站,該站建制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才撤銷。血防站有三位醫生,都是從縣城里下來的,白天,他們都穿上長可沒膝的黃色大油襪,戴上大而厚的紅橡皮手套,在溝港水邊濕地查螺滅螺,這些醫生只防血吸蟲病而不負責治血吸蟲病。治療血吸蟲病,一般是在縣醫療隊下來與他們匯合后,再抽調一部分赤腳醫生,然后將那些血吸蟲病人分片集中,進行藥物治療。

公社將血吸蟲病患者分片召集并統一安排在學?;騻}庫里住下來,照例先要進行幾天的打針吃藥,名曰“護肝”。最后用二三天服用一種叫“血防846”的液體藥——據說此藥是用幾種殺蟲藥和香芝麻油配制而成,聞起來很香,吃起來卻是很難下咽。當時有人稱之為“喝麻油”,也說“喝麻藥”,可見它并不是什么好受用的東西。我想也許是用這種特殊的香味來對血吸蟲進行“誘殺”。

人民政府對血吸蟲病患者是進行免費治療的。想當初那些患者,一個個骨瘦如柴,卻挺著如臨產孕婦一般的大肚子。我清楚地記得有幾個才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他們名為男人,實則沒有丁點兒漢子氣,臉上寫滿無奈和悲哀,也許他們已經知道自己離死神不遠,可他們心里一百個不服。

1969年深秋,按照縣里血防醫療隊的安排,河東兔湖大垸合并建點診治血吸蟲病,診治點設在兔湖大隊部,我大隊與鄰近兩個大隊所有的血吸蟲病人三十余人,全都打地鋪住下,來的都是已經確診的血吸蟲病患者,病情較輕的,生活能夠自理,病情嚴重的行動都很困難。那天,集中診治就要結束了,我給病號們送完最后一次口服“麻藥”——血防846。一個漢子,說是漢子只是性別,看形體已然沒有漢子氣了。他吃力地向我招手,我走近一看原來是王憨巴。王憨巴望著我,讓我看著他伸長脖子拼命喝下最后一缽“麻藥”,有氣無力地對我說,政府對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我曉得這藥是奈何不了這個小蟲的,我真是心有不甘哪!王憨巴說完,號啕大哭。

許多年過去了,隨著醫學的發展,血吸蟲病早已不是什么疑難病癥,不再威脅人的生命,但我的腦海中還會浮現出王憨巴那絕望而又不甘的眼神。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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