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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土生出的詩意和永恒

2024-04-18 08:47蔣祖烜于磊焰
湖南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坪上東明

蔣祖烜 于磊焰

一、書里書外的“坪上村”

陽春三月的清晨,布谷鳥遠遠叫著。習慣早起的彭東明“吱——呀——”推開老屋大門,領著我們在村子里轉悠。

彭家大屋修葺竣工,坪上書院落成,長篇小說《坪上村傳》面世,多家文創教育基地掛牌入駐……這些,似乎并未驚擾這座小說里村莊原型的安寧。

雞鴨在山坡田野溝渠各自忙碌,一條大黃狗安靜地目送我們走過,村路行人寥落,一輛農用三輪砰砰咣咣駛過之后,四周很快恢復了寧靜。

但路邊一棟屋宅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桃馔棵璧哪嘧厣翂湍7吕吓f農舍的“努力”,將它和周圍那些“鄰居”鮮明地區別開來。很顯然,屋主人的這種“刻意”,多少受到附近坪上書院成功實踐的影響。

彭東明告訴我們,這個叫“高升堂”的鄉村土菜館是村民開的,目標對象為來坪上參觀研學的游客。周邊還有7戶農家,也開了客棧,能接待游客住宿吃飯。

村里很多人知道彭東明出了《坪上村傳》這本書,但真正讀了的,據彭東明說,主要還是幾個村干部,一般村民讀這本書的不多。但他們在外面讀書或打工的孩子,有些找來讀了,有的還特意回來找作家簽名。不少人跨過高大的青石門檻,仔細參觀那座神奇“復活”的始建于清乾隆三十九年的彭家老屋。

老屋黑黢黢的外殼下,裝著作家無盡的深情與秘密。深秋的一個夜晚,《坪上村傳》里的“我”,住進了這棟老屋。

住進這棟老屋,我的心那么安靜,在外漂蕩這么多年,夢卻始終纏繞在這座村莊上,那些山河田土,那些房舍竹籬,那些音容笑貌,那些炊煙和泥土的氣息……

小說里,“我”在老屋修繕完工之后,開始收集過去歲月里用過的農具和生活用品,將它們陳列到老屋里,“也算是對過去的村莊的一份念想”?,F實中的彭東明,正為此忙得不亦樂乎。

有人列出《坪上村傳》里出現的老物件,有72件之多。而彭東明告訴我們,目前收集到的各式各樣的農具和過去年代的生活用品,比書中寫到的還要多得多。

他指著盆地四周,說,它們都來自村里和周邊附近的村莊。

我們好奇地問,那《坪上村傳》里的人物呢,有沒有原型?

東明笑了。小說嘛,你們懂的,張家的帽子,李家的褂子,很難說清楚,但小說中“我”的父親母親、祖父祖母、老祖母和老祖父等人,包括坪上村有史以來第一家公司“順生商號”等等的描述,不少都有彭氏家族歷史的影子,甚至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如小說中彭跋送信遭人暗算,彭豪漢口旅社押寶神秘發跡,坪上義官彭和宇出30條槍護駕老祖父,“我”隨母親到秋水村讀書的經歷,等等,已經非常接近非虛構寫作。

盆地東南之遙,霓云間隱現一脈十分高遠的山際線,輪廓由縹緲漸至清晰。

東明說,這就是小說中多次出現的連云山,它處在平江與瀏陽的交界處,天放晴的時候,山上的十八盤彎從這里還可以清楚望見,只是現在沒有人走,山道差不多已經荒廢了。他那時候還小,大哥彭見明差不多15歲樣子,老祖父帶他一道去瀏陽那邊做生意,兩人從平江這邊挑幾十斤“螞蟻子布”,翻山越嶺過去販賣,而當時那邊的砂罐子比較便宜,他們就擔回來,在平江這邊賣。他小時候的這段記憶,也再現在今天的小說中。

至于《坪上村傳》中十分引人注目的地方民俗文化書寫,彭東明說,它們幾乎就是平江鄉土生活的原生記錄。他還懊悔沒把喪禮中一些溫暖感人的禮儀細節如出殯時道士一邊唱、親人一邊依次以茶酒告別的場面搬進長篇小說里來。

我們邊走邊聊,一位中年漢子迎上來,大手比畫著,和東明說起什么。我們停下來,東明亦用村里的土話講了幾句,漢子點著頭,滿意地走了。原來這天是清明節,依照本地習俗,當日全族人齊聚午餐,然后集體上山掛墳,祭祀宗祖。漢子提醒東明莫忘記了。

村子靠北端,與屋舍一路之隔,有間小宅,干干凈凈,白墻黛瓦。東明說,這就是小說里的北壇廟,現實中它就叫北壇廟,村里也有人稱它“北壇老爺”的。

在中國南方的山區,幾乎每個村莊都有一個“城隍”,在民間的“神仙譜系”里,它居末座,級別最低,但因為“管轄”的地盤是一個村子、一個屋場或一個社區,最接地氣,在老百姓那里反而名頭最響。

北壇廟已不是原先的建筑。據彭東明介紹,1968年前后,老廟被毀,老樟樹被砍,后來在原址上復建北壇廟,門臉很小,卻功能齊全。村民大事小事,包括造屋上梁,出門遠行,都習慣來這里上炷香,問一卦;村里老了人,也要來“朝廟”,拿“通關文書”;每月逢初一、十五,不少村民都奉茶帶酒,來這里敬上一炷香燭。很虔誠的。

說話間,一位村婦遠遠地裊裊而來,拎著布巾罩掩的竹籃,閃身入了廟門。

長篇小說《坪上村傳》第一章“祖屋”里寫道:

2015年的正月,村里的老人們在北壇廟問了卦,定下了在農歷正月二十三日破土動工修繕老屋。北壇廟是一座很靈驗的神方廟,村里人砌屋上梁、婚喪娶嫁,甚至外出打工,都要到廟里上一炷香,祈求保佑平安,這么多年來,坪上村的人外出打工,在北壇老爺的保佑下,從沒人出過禍事。

開年之后,雨一直綿綿細細地下著,正月二十三那一天,早上本來還在下著雨,但是一吃過早飯,太陽就出來了。于是村里人都說,北壇老爺看的期,不會錯。

我們笑問其所述真假。東明說確有其事。鄉人習俗,擇吉造屋,一要平安莫出事,二要天氣好。動工之前,村里確實請了個老婆婆去問北壇老爺,回復說大后天,而天氣預報大后天有雨。東明說,那天早上6點,我從岳陽出發時,雨大得嚇人,司機一路嘀咕,怎么選個這樣的天氣,我不吭聲,心里直打鼓。到村里時是早上8點半,雨忽然收了,太陽也出來了,當日好一個大晴天!怪不怪?

我們都笑了。

彭東明作品描述這個有著兩千多人口的小山村,“四周矮山環抱,形成的小盆地有一千多畝良田,一條小溪七拐八彎地從田野上流過”。我們放眼望去,村莊四周的矮山依舊,小溪和田野依舊,那飄蕩在盆地上空的泥土氣息和草木清香也依舊,但那一棟棟歷經歲月風雨、承載著無數鄉土故事的土坯屋不見了,代之以一幢幢貼著瓷片的小樓房,它們有的風姿綽約,有的略顯粗糙夸張,但因為整體上疏密有致、布局自然,掩映于青山綠水間,倒襯得盆地的春色明麗且生動。

聽我們夸贊村舍環境,東明不無自豪地說,我在平江掛職縣委副書記時,在這方面下了大功夫。有段時間,鄉村大路兩邊建房造屋成風,村容顯得雜亂無章,有的農民甚至把房子建到稻田里去了。我提出公路兩旁的農田一律不準造屋,建了的要堅決拆除。講實話,這事得罪人,但我下了決心,硬是扛住壓力堅持了下來。所以我們村里的宅屋一直保留在老屋場,建在山坡邊上,維持了當地上百年來的自然地理風貌,而有的村莊就亂了。

雨后的綠野田疇,春水充盈,到處水流嘩嘩,一條小溪時隱時現,在我們的視野中蜿蜒而下。

《坪上村傳》中“香包”這章,彭東明寫道:

這條從我家門口流過的小溪,往上走一里地,便有兩道灣,架了兩座小橋,上一座橋叫作上月橋,下一座橋叫作下月橋,兩座橋相距不到半里。我想,上月橋的意思大約因為那一道溪灣像一彎上弦月,下月橋的意思便是那一道溪灣像一輪下弦月。因此,我就把這無名的小溪叫作了月亮溪。我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就取名“月亮溪”,這個短篇小說是寫一個愛情故事的。無疑,這里面便有阿蓮的蹤影。

《月亮溪》的發表,著實讓我高興了整整一個秋天。

彭東明告訴我們,實際上,這條小溪在當地沒有名字,但“上月橋”和“下月橋”這兩座小橋確有其實,就在上游不遠,村民歷來也這么稱呼這兩座小橋。1982年,彭東明在《萌芽》雜志發表短篇小說《月亮溪》,經我們求證,《月亮溪》就是作家彭東明的處女作。

眼前的小溪湯湯急急,一副涓涓不舍晝夜的樣子,令人頓生感慨。

東明說,你們沒有見過,我小時候,這條小溪其實是條小河流,水比現在大得多,河床沙灘也寬得多,因為上游水庫不大,一年中經常溢洪道過水,水量不但大,力道還足,在盆地中沖出來好幾汪深潭。我那時候調皮,和小伙伴經常摘來栗子桃子等果子丟到水里,然后從山邊巖頭上翻一個跟頭,一猛子扎進深潭里去摸。

我們在東明開懷的大笑聲中,想象著作家心中那條清亮的小溪,那綠草茵茵的河灘,那刺激快活的捕魚撈蝦和嬉鬧,那蛙鳴如潮的夏夜。

當年的坪上少年縱身于溪流無拘無束,不舍往返,少年遠去如今又歸來的作家彭東明,意志彌堅,渴望再次出發。他告訴我們,現在只要回到坪上老屋,他幾乎每天都去后山的秋湖水庫游泳,風雨無阻,冬夏不輟。

在東明引領下,我們來到距盆地中心約兩里的小溪最上游。登上一座高聳的大壩,一片開闊湛藍的水面呈現眼前,遠方舟楫移行,湖面波光粼粼,澄澈寧靜,倒映出兩岸的綠樹青山和天光云影。站在壩上回望,山谷中的平疇村舍盡收眼底。

當年小溪上游的小型水庫經過擴容改造,如今變成了一座中型水庫,不但可灌溉農田,還兼具發電、防洪功能,防洪標準按百年一遇設計、千年一遇校核。庫區還容納了分別叫秋湖、秋水、洋海的三個村莊。

肚子這么大的一個家伙,哪里還有水漏下去啰?

從東明無奈的笑聲中,我們細細品味著江河不廢、日月更替,似乎有點開始明白作家在《坪上村傳》中的“題記”:

莫讓一座村莊的風情流失在歲月的長河里。我害怕失去。

二、訪談:記憶重構反思

“真實”與“虛構”

筆者:《坪上村傳》在我的想象中,是一個真實的地名,是一部實際的村史。但是,后來我看過書,又覺得它是一個文學的村、一個虛構的故事。我特別想要向東明老師請教的是,“文學的坪上村”和“現實的坪上村”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你的創作在這里展開,有什么樣的背景?很多讀者也會不由自主地拿著書去對應里面的地點、人物、故事情節,想要知道書外的“坪上村”是什么樣子。

彭東明:你這個問題也是讀者問得最多的。有評論家說我是“穿著散文的外衣,實行小說的操作”,意思是穿了一件“真實的外衣”。我用這樣一種結構來寫,是想要給人一種真實感。寫自己的家鄉,我的情是很真的。

“真實的坪上”與“虛擬的坪上”之間是一個什么關系呢?它是一個實際的“山河田土”和地理地圖上的“山河田土”之間的關系。因為這本書畢竟是小說,它不是紀實文學,也不是報告文學。我寫的所有的東西已是“脫胎換骨”。

說得更具體一點,這本小說是一部村莊史、家族史,也是我個人的成長史。為什么要將“我”放在中間跳來跳去?也是為了增強一種真實感。這里面的真實成分有多少?我的家族人物基本上是真實的,其他人物,有的是村里的,有的不是。這些人是作為一個時代的群像來規劃的。因為僅僅一個村不可能反映一個時代。

我回到家鄉,我用家鄉的語言寫作,寫得最靈泛,感覺最踏實,寫得最自如。雖然我在岳陽工作30年了,若要我寫洞庭湖,我寫不靈泛。為什么呢?因為它不是我的生長之地,我沒有那么深刻的感觸。

有一位住在北京的作家前輩在《十月》雜志讀到這部小說之后,一定要見我一面。有一次我正好在北京,就給他打電話。我們從下午2:30一直聊到5:00,聊了整整兩個半小時。這位前輩對我說:“《坪上村傳》里每一句話,只有坪上村的土壤里才能生長出來,只有你彭東明的血液里才能夠流淌出來?!彼J為這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具有文化地標意義的作品。這評價非常切合我的初心。

我曾在平江掛職四年,很想寫一本具有平江文化地標意義的小說,但一直沒有寫出來。直到2014年我又回到坪上村,一邊干扶貧工作,一邊將一棟兩百多年的老屋修繕成書院,幾乎一天到晚跟鄉親們“滾”在一起,我一下子找到了感覺——我童年時代和青少年時期的記憶、記憶中的那些人那些事,都聯系在一起了,最后我用了三年時間寫成這本書。

寫坪上村,我是把它詩意化了。包括書里寫到的在水庫坐小船,現在修了公路,小船沒有了。書里有一些是完全真實的,如寫我母親在水庫那邊山里的一座老祠堂教書,我弟弟剛出生,沒有奶吃,被寄養在我姑媽的鄰居家。母親不放心,總是感到孩子在別人家不對頭。有一個晚上,先是打發我去看,后來自己連夜把弟弟抱回來。再上課時,母親把弟弟放在講臺邊的搖籃里。我弟弟哭,母親就用腳搖幾下。

傳承和創新

筆者:寫鄉村、寫家鄉對于中國當代作家來說都是一個問題,也是一個命題。在中國現當代文學里,寫一個地區的不少,寫一個縣的也不少,寫到一個鄉村的,并不多,將一個村作為一部作品的背景地并取得成功的作品更少。對中國當代讀者來說,元寶村、皇甫村、清溪村、白鹿原……有記憶的文學村莊并不多。您在創作《坪上村傳》時,有哪些內容帶有傳承的意義,又有哪些是獨特的創造?

彭東明:我寫這個村莊,是把自己一輩子的老本都埋在里面了。寫這本書時,我已50多歲,對人生有一種總結性思考。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短暫的,我們應該盡力給世界留點東西。所以,我擺脫了許多功利的考慮,只從文學最本質的方面來寫,尤其注重民俗、風情和人性的角度。這些能行之久遠,不會輕易被時代淘汰。

筆者:你的這本小說跟那些經典代表作比如《山鄉巨變》的關系是什么?你是有意地去學習致敬它們,還是有意地去超越它們,或者說是既有傳承又有創新?

彭東明:我很喜歡周立波的作品,尤其是他寫的《山鄉巨變》,語言特別好,書里寫的茶子花香,到現在都還記憶深刻,昨天夜里我似乎還聞到了那種香味。還有他寫的《山那面人家》,那不是一般作家能達到的高度。

我也非常喜歡陳忠實寫的《白鹿原》。我跟他的接觸很多。1994年,我們在深圳西麗湖度假村待了半個月,天天晚上在一起聊天、喝酒。他十分樸實,我們保持聯系好多年。還有彭見明的作品《那山那人那狗》,寫人性人情的美好,永遠不會過時。在散文方面,我很喜歡史鐵生寫的《我與地壇》。

讀韓少功的作品《西望茅草地》時,我只有20歲,那時我是個狂熱的文學青年,讀后一星期都還激動不已。

這些作品對我的影響很大。后來我在岳陽擔任宣傳部副部長時,專門組織編過一套“岳陽文學經典”。這套經典作品分了兩個部分——岳陽人寫得好的作品,和外地人在岳陽留下的好作品。它收錄了包括從屈原到現代留在岳陽的那些偉大的作品,以及前面提到的韓少功的《西望茅草地》、彭見明的《那山那人那狗》等。

我這部作品,基本上是按照現實生活寫的,沒有刻意丑化農村陰暗的東西,更多的是去展示人性中向上的、光明的東西,謳歌鄉土人情的美好、自然的美好、風情的美好。

“一寫平江,寫山村,我就靈動了”

筆者:今天來到坪上以后,我有一個感覺,這里是一個特殊的所在——處在連云山和洞庭湖之間,位于汨羅江畔,是大山和大湖、湖湘文化與客家文化、城區和郊區之間激蕩、碰撞、交融的所在。你將它從這么一個典型環境和典型時段高度提煉出來,作為文學創作的主體對象和背景地,這是一個偶然還是一個必然?

彭東明:這是一種必然。我生于斯,長于斯,15歲半才離開,38年后我又回到這里。我對這里的人、對他們的音容笑貌都了如指掌。一寫平江、寫山村的生活,我就靈動了。

我的語言,是在這片土地里生長出來的語言。我刻畫的人物,是童年記憶中印象深刻的人物。寫這本書,用盡了我一生的積累——能集中的人,都集中了;能說到的事,也說出來了。每個人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有數。

我在平江掛職期間,每年都會接觸到很多從平江出去后在北京、廣州、上海打拼的老板,從中收集了大量創作素材,所以寫起來得心應手。

書中“我”的老祖父彭豪、老祖父的哥哥彭跋的名字,只比真名少了一個“萃”字,他們的故事基本上真實?!拔摇弊娓傅墓适乱灿?0%是真實的,其他人物,有的在實際生活中有一點點影子。

書中村莊的風情、風俗,都是原汁原味的。村里的生活、生產、勞動的場景,都是刻在我腦海中的畫面。我寫了很多兒時在村里聞到的氣味,像春天興奮地跟著父親耕田時聞到的牛糞、爛泥的臭氣和稻草的清香,跟小伙伴們去山上采野果時聞到的青苔的清新腥氣,都讓人感到特別親切。屋門前老樟樹上叫個不停的陽雀子,七月的天空總是那么蔚藍……嗅覺,聽覺,視覺,它們與個人的生命息息相關。沒有對自己生長的坪上村那種融入血液里的記憶,我寫不出這么生動、有靈氣的文字。

筆者:很多當代作家都開始不寫景,或者是不能寫、寫不好景了,但是在很多經典作品包括《坪上村傳》中,對景物的描寫、對鄉村風貌的描寫,正是吸引我們的一個重要地方。

彭東明:這就像我愛好的畫畫一樣,該白時白,該灰時灰,該黑時黑,該放開的地方放開,該緊的地方緊。寫景,也是一種色彩的把握,一種節奏、情緒、氣氛的調節,這都是需要的。像我們唱歌一樣,有高潮有舒展。

我不喜歡那種一路“蹦跶蹦跶”往前寫的,它沒有留給讀者舒展的機會。像書法創作,該濃時濃,該淡時淡,該密時密,該疏時疏。你不能老想霸蠻擠進去,要有節奏、有韻律。小說家也要注意這樣一種分寸感。每一幅畫,每一幅字,每一本小說,都是不一樣的,但有一種共同的審美遵守。一個大書法家,每一筆、每一個字、每一行,他都會有一種情不自禁、自然而然的節奏感。

小說里寫景,不僅僅是為了寫景,它是文章的需要、節奏的需要、人物的需要、心情的需要。鄉村是千變萬化的,不像城市里千篇一律的高樓大廈。我的這本書,寫景貫穿始終。我是情不自禁地要寫。寫鄉土小說,如果不寫景就太可惜了,因為那些東西在我童年印象中太深刻了。

邊實踐邊創作的“先行者”

筆者:在《坪上村傳》里,不可避免地也會碰到兩個時代主題,一是脫貧攻堅,一是鄉村振興,你是怎么來處理這兩個主題與《坪上村傳》中的“歷史變遷”之間的關系的?是比較近還是比較遠,是作為主體還是作為背景?創作過程中,修復坪上書院的實際經歷,與這部作品發生了一些什么聯系?

彭東明:現在,鄉村有些東西已經沒落,但很多東西留在那里。例如我寫的“陸師傅”,他是練武術、講武打的人,這種人是有規矩的,不亂帶徒弟,講武德。在書里,我把陸師傅作為一個很重要的角色來塑造,他帶了很多優秀的徒弟,后來別人要他搞商業化,他不干。這是有真實原型的。

賀戲子的兒子豆子考上北京廣播學院,后來又回到坪上村。實際上,他沒有回來。這是我給小說制造的一個文學寓意。至于回來搞收藏的老板細叔,這是我塑造的人物?,F實中我遇到的那些老板都沒有這種理念。實際上,我把坪上書院修好之后,再去收集東西,什么尿桶、豬潲桶啦……只要是那個年代拋棄了的,都收。你不收,它們就沒有了,消失了。所以,我很想把那些鄉里的“雜件”都收集起來,這是一座村莊的記憶。

岳陽市委宣傳部把扶貧點放在平江縣,我又協調平江縣把扶貧點放在鄰近的村。我一邊扶貧,一邊建書院,天天“滾”在這里。實際上,修書院也是扶貧。當時通過修書院,我認識了一位專家。他給過我很多建議:哪片山栽梨樹,哪片山栽橘樹,哪片塘搞荷花,如何把這里打造成一個旅游度假村。我便根據這些建議協調了資金,在村里幫村民種了很多荷花、建了很多果園。

筆者:這些實踐,都寫入小說了嗎?

彭東明:有一些寫入了,小說里寫的“聯營公司”都把它“促成”了。我是邊做邊思考,再實現——一邊扶貧建書院,一邊打造鄉村振興,搞完之后我開始寫這個小說。

有評論家說我是一個鄉村振興的先行者——中國的作家沒有一個像我這樣身體力行。我們在村里做了很多事,號召大家種荷花、搞龍蝦養殖、建果園,為坪上書院周圍農戶統一添置被鋪,接待來書院培訓的學員住宿。這樣村里每戶一年可以增收幾千塊錢。書院修好后,我們在這里開展了一系列文化活動,來參觀學習的學員要消費,也就帶動了鄉村旅游。

矛盾與重構

筆者:這本書最吸引我的地方,是里面充滿了很多內在的矛盾。你展示家族、地緣、血緣內在的溫情脈脈的情感,但同時又有鄉村生存的殘酷、發展的困惑。這種現代鄉土重建中的矛盾,包括內心矛盾和書寫矛盾,如何去平衡?

彭東明:我中間寫到很多鄉村人物的命運,像長貴兩公婆,他們的生活,從生下來到最后的結局是可預判的,長貴的幾個兒女是不可預估的,他們的結果千差萬別。

長貴兒子最后想要變性,好還是不好?我不可能去下一個論斷。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時代具有一種多樣性。這個時代下的村莊是敞開的,人也是敞開的,是不可預期的,沒法用一個簡單的“好”與“不好”來鑒定。我的任務是把現實的一些東西展現給大家。

當然,寫作中肯定有困惑。這種困惑看你站在什么樣的角度去理解。支書老萬的內心就很矛盾?,F在的村干部很難當,因為村民誰的賬都不買。老萬講到一個很糟心的問題,“現在農民最擔心的是什么?”我以為他們擔心政策的變化。他說不是,他們擔心的是以后政府要派干部給農民“喂飯吃”?,F在農村,種地有補貼,不要交公糧,小孩上學不要錢,有營養餐,看病有醫保,路修到家門前,但他們的創造性和自主、自立、自強的能力,只有原來的零頭了。所以老萬是很矛盾的。

我通過老萬這件事提出一個問題,怎么看待今天鄉村生活的變化?我小時候,當老師的母親每月工資是34塊5毛。每次母親發工資,都會到鎮上集市買一斤肉改善生活。那時村里誰家炒了肉,整個村都聞得見香味,很誘人。以前這條小溪,水很清,我們在里面游泳,扎猛子,水里的石頭——白的、黃的、紫的,都看得清清楚楚。鄉村的肥料是循環利用的,用農家肥種出來的菜和稻子不怎么發蟲,吃起來味道很甜。

現在的人餐餐有肉吃,但沒有以前的肉香,以前的豬吃野草、青菜,年頭喂到年尾,也就一百來斤?,F在的豬吃精飼料,一個季度就能長到三四百斤。用化肥澆出來的菜和稻子,也沒有以前那種香甜的味道了。人和家禽家畜的排泄物通過管道排到河里面去了,別說洗澡,人走在河邊都覺得臭。

這些都是支書老萬和“我”的困惑。用過去的眼光看今天的變化,不合時宜,但幾千年以來的鄉村傳統和習慣在快速改變,讓人一下難以接受,許多東西也不是輕易就能改過來的。

現代性與傳統性的內在張力

筆者:我在《坪上村傳》中,看到了你以往作品中見不到的“現代性”,或者說是“荒誕性”的東西。如長貴生5個女兒后一定要再生一個兒子。兒子后來干得不錯,卻要“變性”——要變成女兒身。這個人物充滿了很大的張力,有沒有原型?還有作品中“麻狗”和“?!钡拿\,以及改墳、村民求卦……這些似乎都和人的命運緊密相關,有點像繪畫中的一筆異色,里面既有民間神秘文化、中國傳統文化,也有鄉村歷史自然存在。它們的出現,將作品的內涵和張力拓展了,你能為讀者解讀一下嗎?

彭東明:你這個問題提得相當好。我認為,就像我們的生活本身一樣,有些東西要一下做很全面的解讀,是很難的。

例如,阿蓮是書中“我”思念的情人。那條麻狗救了阿蓮的命。后來狂犬病來了,“我”去打狗,阿蓮不同意,“我”的祖母不同意,阿蓮的父親——支書老萬也不同意。最后麻狗被救下來,放到阿蓮家樓上,阿蓮陪它玩。一個月之后,狗“瘋”了,它的狂犬病傳染給阿蓮,阿蓮也死了。到底是誰害死了阿蓮?是“我”、祖母、支書老萬,還是阿蓮自己?這個問題關系到情與理的沖突,令人深思。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情與理始終是矛盾的。按照理性思維,狂犬病一來,狗必須打掉;從情感角度,它是阿蓮的“救命恩狗”,不能打。

長貴的兒子小六子,是我特意塑造的一個時代印記很重的人物。在長貴年輕時,不可能有變性這種思潮。書中的“我”也不贊成變性——去做小六子的思想工作,最后反被小六子“攻破”了。小六子講得有道理,“我對社會沒有危害,反而有貢獻,有責任心。我想做女孩還是男孩,這是我自己的事情,為什么整個社會都要來指責我?”

就像我前面提到的,這件事情不能用簡單的“好”或“不好”來評價。后來,我通過窯匠來講“牛命”的故事,把長貴的兒子跟牛命聯系在一起。從某種程度上,我這種寫法延續了中國農耕文明的那種宿命論,但也不能夠簡單地講它正確還是不正確,畢竟這是我們土地上存在的一種文化。

我寫蛇寫得很“神”。在我們村里,有這種會“蛇法”的人,他一叫,蛇就來了;一叫,蛇又走了。蛇毒如果走到身體某個部位,他用手在那上面卡一圈,下一道箍,蛇毒走到他下箍的地方就打止了,不會再往上走了。但是生人不能去摸,一摸就失效了。我是把這種“蛇法”作為一種“神秘文化”寫進去的,也不能說它是對的還是錯的。它是來自一片土地的文化符號。

我年輕時的寫作,不會涉及這些東西,到五十多歲時,思考得更成熟一點,寫得更從容一些,看問題更深刻一些,沒有以前那種功利性了,也不會去迎合一些東西了。

三、感悟:作家的鄉村與鄉村的作家

在坪上,跟隨作品的指引和作家本人的現場解讀,我們深入地理解了一部優秀的長篇小說、一位充滿活力的鄉土作家、一個普通而又特別的湘東村莊。

彭東明出生的平江安定鎮高坪村,村民們習慣稱之為“坪上”。走進這里,我們就走進了一個書里書外“疊加”的村莊。我們在真實與虛構交織的鄉村穿行,意識常常錯位,有時把現實當成小說,有時又把小說誤讀成現實。當然,我們始終清楚,身邊的作家是真實的,眼前的村莊也是真實的。

對作家彭東明而言,沒有坪上就沒有他自己,也就沒有后來的一系列作品,特別是長篇小說《坪上村傳》。少年時他走出故土,但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樣物件、每一個人物,都在他生命里留下入骨的記憶。待他重新回到這片土地,起筆要寫這些往日的記憶時,那些陌生的熟悉就從過去奔涌而來。

坪上,這個至今仍有些偏遠的湘東農村,饋贈給這位“有墨水、搖筆桿”的子弟哪些財富呢?

其一,獨特的地域文化。坪上所屬的平江縣,地處汨羅江的上游,位于湘鄂贛三省交界處,是客家人比較集中的地區,保留了比較完整的客家方言、習俗。平江還是中國革命的發祥地之一,走出了數十位共和國將軍,是赫赫有名的“將軍縣”。這里豐富的客家文化、革命文化,再加上農耕與農商文化疊加混搭,為彭東明創作《坪上村傳》提供了廣闊而深遠的文學背景。其二,現代農業文明的全部知識和作業流程。播種、耕田、插秧、打谷、積肥……這些農活,彭東明或有切身經歷,或耳濡目染,一切農村勞動的場景和細節他都了然于胸,在筆下汩汩而出。其三,壯美秀麗的自然山水。這里原野的平疇與望得見的遠山,時而云遮霧罩,時而天光乍現,猶如神啟。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養育了彭東明,也熏陶、塑造了他的靈魂,并以極具詩意的形態出現在他的筆下,以靈性的風貌滲透在他的作品中,形成彭東明小說獨特的審美體驗。其四,“四世同堂”的宗族、血脈,親情的傳承和記憶。在彭氏兄弟的記憶中,爺爺帶著他們遠行,給他們講的故事、對他們的囑托,至今還有余溫。今天,曾經遠走四面八方的兄弟姐妹又都回到兒時的祖屋和鄉場,血脈親情的回歸和交融,對故鄉的熱愛和眷念,如洪水一樣沖開他創作的閘口,也讓他的作品處處洋溢著人性的溫情和光輝。

彭東明的寫作因此尤顯個性而且深入。這不是簡單的體驗生活能夠彌補的高差,那是一種情感上的“巴皮貼肉”、理解上的息息相通、表達上的心領神會。當地的故事、人物、風俗、節候、農事、物產、語言、情感,取之不盡,像母乳一樣滋養了作家和作品。他的寫作,自然比那些“為深入而深入”、像客人一樣“蹲點體驗”的作家更多了一種歷史自信、一種文學主動,因而能抵達“至法無法,游刃有余”的境界。

對坪上和這里的鄉親而言,彭東明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物。沒有他,坪上可能失去許多寶貴的東西。比如,坪上的“風水”——這里沒有所謂迷信的東西,而是自然的所在,那些歷經千百年后遺存的鄉村聚落和格局,也許就在大拆大建中毀于一旦。正是有了彭東明的努力,才使得只剩一些殘垣斷壁的坪上老屋一磚一瓦地歸位,修舊如舊,老樹開新花。書院里辦畫展,落戶“影視小屋”……為村民們吹來了新鮮的風,培護了鄉村文化的“根”?!镀荷洗鍌鳌愤@部“長篇的村史”,更讓坪上因此聞名,獲得一種深沉的文化自信。來來往往的作家、游客、學生,加速拉近了坪上與外面世界的距離。一邊是響亮作品的面世,一邊是遠去斯文的歸來,作家與鄉村的互動,成就了彼此。

一座村莊,能孕育出自己的作家并誕生本村本土題材的作品,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幸事。當代中國文學版圖上,清溪村、皇甫村……也曾擁有過引為驕傲的大作家、大作品。但是當時的環境和條件還不能讓作家在鄉村建設中發揮更積極的作用。

在徹底告別絕對貧困后,鄉村振興呼喚文化振興。如同鄉村產業振興要靠能人特別是鄉賢、人才推動一樣,鄉村文化振興也必然需要鄉賢、文人來引領——沒有哪個時代像今天的鄉村,如此清醒而急迫地呼喚文化、禮敬文學、尊重作家?!爸袊骷姨靾F”2022年益陽清溪村之行帶動“文學之鄉”的繁榮興盛,所產生的深遠影響,和彭東明及其作品之于坪上一樣,都是最有力的例證。

我們的作家、藝術家、文藝工作者甚至知識青年,只要邁開雙腳上山下鄉,陶冶自身,賦能鄉村,必能像彭東明一樣書寫出新時代山鄉巨變的錦繡文章,必能催生新的歷史巨變。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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