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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雪濤,不再“雙雪濤”

2024-04-18 10:11陳娟
環球人物 2024年7期
關鍵詞:雙雪濤摩西文學

陳娟

2024年3月21日,雙雪濤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雙雪濤約《環球人物》記者下午1點在北京望京附近一家餐廳見面。我們提前10分鐘到,他還沒來。天空不知怎地,突然陰沉起來。恰好在1點整,他裹著一件黑色夾克走過來,戴著黑框眼鏡,一句“好久不見”,隨即露出一臉笑容。

餐廳是他與朋友約會或商談工作的常選之地,午間人來人往,有些嘈雜。落座后,他問我們:“我變化大嗎?”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補了一句:“嗯,胡子沒了?!比缓蟆肮贝笮ζ饋?。

我們很快就回憶起上一次見面的場景。那是7年前的一個下午,他參加百花文學獎的活動——作品《平原上的摩西》獲得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顒雍?,我們在一個快餐店里聊天,聊寫作、個人經歷和新作《飛行家》。當時的他,已到中國人民大學“創意寫作班”進修,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因一直沒完結,便把胡子留了起來,“不寫完不剃”。而胡子之于他,還有另一層意義:克服不安感。這種不安,既源于從沈陽到北京、身處異地的不適和緊張,也源于成名后站在聚光燈下、立于人群中的無所適從。

“現在可能好一些,有了一些歸屬感?!彼麑Α董h球人物》記者說。這些年,他一直生活在北京,保持著不緊不慢的速度寫作,出版小說集《獵人》、雜文集《白色綿羊里的黑色綿羊》,得了幾個文學獎;他開始接觸更多的人,做出版的,寫小說的,搞電影的,和他一樣喜愛踢球的……也因為小說屢屢被改編成影視劇,從電影《刺殺小說家》到電視劇《平原上的摩西》等而聲名鵲起。偶爾,他也參與一些電影的工作,就在采訪期間,他還接了一個電話說“回頭再分析一下劇本的事”。

“電影只是興趣,寫小說是職業?!彪p雪濤說。寫作是可以獨自完成、全盤掌控的——這是他一直寫作的原因,也是他面對世界的方法。最新小說集《不間斷的人》,正是他近5年對世界、對生活的思考。

AI時代,文學讓人更像人

小說集共收錄了7篇小說,開篇《不間斷的人》寫于2019年。有一天,雙雪濤遇到一個小朋友,正在唱一首英文歌Puff The Magic Dragon(《帕夫,有魔法的小神龍》)。歌中講了小男孩杰克與小神龍帕夫的故事,他們一起玩耍、一起旅行,隨著時間的推移,小男孩長大、變老、死去,但小神龍是永生的,它失去了生命中的朋友,哀傷地躲進了自己的洞穴。

“當神龍意識到小男孩會變老、死去時,它對人的認識或對生命的認識就產生了很大的變化。聽到這首歌時,我就心想,一定要為它寫個小說?!?雙雪濤回憶說。小說最初取名《演員》,后改為《鳥骨》,定稿前才改為《不間斷的人》,“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因為我覺得人的形態肯定會在未來有很大的變化。當你的形態,你的零件,你的外形,甚至你的思想都在跟科技的發展產生很大關聯,那么人的核心的東西是什么?”

《不間斷的人》討論的問題便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核心是什么”。青年科學家陸絲絲建造了兩個仿生人,仿生人漸漸有了意識,進入她和一個校工的身體,占據他們的大腦,變身成一對父女。這對父女找到編劇安東,請他寫一個劇本,由二人出演。寫這部中篇小說,雙雪濤前后花費了5個月,寫到陸絲絲選擇冒著死去的危險作為機器人的宿主時,正值午夜兩點,他感覺到一陣恐慌,無法確認自己是在現實中還是小說里。那種感覺,他至今記憶猶新。

雙雪濤的作品:《獵人》《白色綿羊里的黑色綿羊》《不間斷的人》。

“AI的發展,我覺得是一個不可阻擋的趨勢,它一定會越來越發達,因為我們需要它。它也會威脅到人類的生活、工作,包括藝術和寫作等。但人類與AI還是有很大的區別,比如人可以關心別人,人可以為了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犧牲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機器人可以做到嗎?這是人類獨特的,至少目前是?!彪p雪濤說。當年寫這個故事時,他也沒料到5年后的今天有關AI的討論如此火熱,“一個寫作者,需要跟當下生活共振,需要回應這個時代”。

這部小說集,是雙雪濤迄今為止寫作時間跨度最長的一部,從2019年到2024年。這5年,面對人工智能的發展、社交媒體的泛濫等,他不斷地對自己原有的想法產生質疑,甚至一度陷入悲觀。在悲觀的情緒里,他寫《淑女的選擇》,借“星期五女孩”的口說“互聯網毀了文學也毀了這個世界”;寫《刺客愛人》,呈現兇殺案背后善與惡的糾葛,探討碎片化、分裂的世界人對欲望的控制;寫《爆炸》,關注網絡暴力……

“可以說,這是互聯網社交媒體深入發展的時代誕生的一個小說集?!彪p雪濤如是定義。在他看來,社交媒體拓寬了一部分人的暴力感的邊界,也讓不少人傾向于癡迷娛樂性的東西?!靶叶袑懽?、有文學,文學是一種非常重要的思考方式,這種思考方式讓人更像人。文學處理的問題都是‘人為什么成為人?!?/p>

“即使在非常悲觀的文學里,你也能感受到生命感,這種生命感是很多藝術代替不了的,只有文學可以做到?!彼f。

雙雪濤的小說《平原上的摩西》被改編成電視劇。

東北文藝的根,一直都在

《刺客愛人》是《不間斷的人》中的第三篇,兇殺案發生在上世紀90年代的S市。S市的早晨灰蒙蒙的,車從艷粉街中間穿過,開過一泊野湖和一處鐵軌,出現一片面積巨大的廠房。后來,兇手殺完人后,將尸體扔進了野湖。

錯綜復雜的兇殺,泥濘的艷粉街,撲面而來的、北風般的冷峭,給人一種“很雙雪濤”的感覺。S市,也讓人聯想到雙雪濤生長的地方——沈陽,也是他“文學的故鄉”,為他的過往寫作源源不斷地輸送著素材和靈感?!拔矣X得S市永遠是我出發的地方,如果說之前它是一個‘地域性的原點,現在可能對我來說更多地是一個‘精神性的原點?!彪p雪濤說,來北京這8年間,他每年都多次回沈陽,感知著它的變化。而變化也悄然地出現在作品中,故事的時空背景像他的生活一樣,經常是現實的北京與曾經的沈陽穿插出現。

“S市一直沒有從我的小說里離開,是我經常會想到的一個地方。其實應該警惕一點,小說不是紀實,是虛構,是藝術,在藝術里你不能確鑿地認定它就是東北,它是我意念中、頭腦想象中的世界,并不是一個狹窄的地域寫作?!彪p雪濤說,小說永遠代替不了歷史,他的小說是個人的精神史,而不是真正生活的歷史。

雙雪濤筆下的很多故事、很多人,如失敗的小說家、枉死的工廠主、沉溺幻想的小職工、落魄潦倒的寫手等,都從艷粉街上生長出來。那里曾是為皇家提供胭脂原料的地方,后來它所在的鐵西區逐漸成為重要工業基地,再后來成了社會轉型期東北重工業由盛轉衰的見證。10歲時,雙雪濤一家搬來這里,鄰居中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孩子們也比較彪悍,有個女孩和他打架,他把女孩頭發薅下來一撮兒,女孩半夜卸了他家的門。

附近還有一個老李頭,穿著破棉襖,叼一支煙在街邊修自行車。有一天,街區來了幾個陌生人,把老李按倒,大家才知他就是東北那幾年非常著名的“三八”案的制造者之一?!皬哪菚r起,我對社會的認知發生了一些變化?!彪p雪濤說。

多年后,2014年,他以“三八”案為線索,寫下小說《平原上的摩西》。小說由一起出租車司機被殺案揭開陳年往事——艷粉街的少年成為刑警,負責偵查12年前的舊案,嫌犯漸漸指向兒時鄰居家的父女,刑警也深陷其中……“《平原上的摩西》是我的幸運之書。我后面一直在寫作,包括《飛行家》《獵人》《聾啞時代》,到這本《不間斷的人》,才形成了一個更大的世界?!?/p>

確實如此?!镀皆系哪ξ鳌穾еp雪濤走出艷粉街,走出沈陽,走向了更大的世界。這部小說出版的2016年,幾乎大半個文學圈都在談論這個橫空出世的文壇新秀。這一年,他陸續出了3本書,除了《平原上的摩西》外,《聾啞時代》《天吾手記》都是積壓了4年的舊作,獎項也紛至沓來。此后,雙雪濤更是與班宇、鄭執等新一代東北作家群,聯同《白日焰火》《鋼的琴》《野狼Disco》等文藝作品,掀起了“東北文藝復興”的熱潮。

談及“東北文藝復興”,雙雪濤直言這種概念和熱潮在傳播層面是有用的,“但東北文藝的根其實一直都在”。而艷粉街,如今已經不存在,廠房推倒,平房推倒,新建起商業區和住宅樓,“我的印象也早已模糊”,雙雪濤說。

來到了人生的中縫

雙雪濤的寫作之路,已被講述得太多:2011年,他就職于一家省級銀行,白天上班,夜晚寫作。偶然一個機會,寫下處女作《翅鬼》,得了“首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2012年一個夏天的深夜,他下定決心,第二天換上新襯衫,走進上司辦公室,遞交辭職信,之后專職寫作。2015年,他離開生活了多年的沈陽,啟程去北京。再后來,成名,成了“小說家雙雪濤”。

“寫作搭救了我,改變了我,讓我成為了另外一種人,讓我有了另外的一種人生。要不然現在還在銀行上班,還困在一個孤島上,就像突然來了一條船,把我接走了,然后自己劃一劃,發現還有這么廣闊的世界?!彪p雪濤說,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當困于一成不變的生活時,他找到了寫作;當寫作和思維被“東北”“父輩”“歷史”等罩住時,他來到北京,漸漸穩當下來,有了一種“可控的、恰當的自由”。

如今,跨過 40歲的門檻,雙雪濤突然意識到已經來到了人生的中縫。前段時間,他因為運動受了傷,做了個小手術,膝蓋里還曾打了幾個小釘子,“這可能也是中年身體的一個反應”。這兩個月,他沒有運動,感覺身體也停滯了下來。

同樣感到停滯的,還有心理。有一天,他發現現在流行的APP,如小紅書、快手、抖音,他的手機上一個都沒有?!拔业乃季S方式、看待世界的方式,和新一代年輕人已經有了挺明顯的區別?!睂σ恍┰竞V定的事情,他也開始有所懷疑。

“這樣的年齡,該如何面對這樣的自己?”記者問。

“調整心態。一方面承認自己年齡上來了,要注意;另一方面,嘗試與一種悲觀的情緒共存?!彪p雪濤說。

他不太比較過去和現在,也不需以此自我檢查和反思?!拔业淖兓??不需要我來說,讀我小說就可以,應該是你們(讀者)來做的事兒?!彼χf。小說家趙志明曾評價雙雪濤“天性幽默,敢于自嘲,一件尋常的事情由他說來便也舌燦蓮花”。但這僅限在熟悉的人面前。作為一個小說家,一個受訪者,他一直自我警惕,不喜歡多講自己。即便坦誠地完成一次采訪,真正的、表面上微社恐下的另一個熱烈的雙雪濤,依然只藏在作品里,在細小與幽微處,冷著眼,揣著心里那團火。

這幾年,雙雪濤結交了一些影視圈的朋友。最常聚的也就六七人,大都是合作過的導演、編劇,常常結伴一塊去涮肉館,熱騰騰的羊肉就著啤酒吞下去,不聊閑篇,就聊電影和文學。也有些作家轉行做電影,但他沒動過這個念頭,“我不行,一看人多就緊張……還是自己待著寫小說吧?!?/p>

雙雪濤向往的生活,就像他一直以來的偶像村上春樹那樣——村上辭職之后開了家小店,邊開店邊寫小說。雙雪濤也過著簡單的生活,早起寫作,下午出去散步、踢球——最近因為手術停了下來。晚上想辦法改一改白天寫的稿,如果不行,就看電影、看書、睡覺?!白鳛橐粋€寫作者,一個閱讀者,一個胡思亂想的賦閑者,與世界的聯系就是在獨自一人坐下的時候。坐在一把枯燥的椅子上,看著一個個人物和故事生長出來,是一件快樂的事?!?/p>

雙雪濤

1983年生于沈陽。2011年發表小說處女作《翅鬼》,獲首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2012年從銀行辭職專職寫作,代表作有《聾啞時代》《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獵人》等,近日出版小說集《不間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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