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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毛線臘腸(短篇小說)

2024-04-18 05:32高雨欣
椰城 2024年4期
關鍵詞:劉輝臘腸

高雨欣

一出茶館,張占富就被落在頭上的幾點雨嚇了個大激靈,他往天上一看,那云黑得就像穿紫河里的污水,就差沒聞到臭味了。他顧不上把贏回的二十塊錢揣進褲兜,就提著他的跛腿往家里跑。他這腿壞了有二十年,像今天這么起勁用它的次數不多,他能記起的,一次是前一個老婆跑的時候,一次是現在的老婆第一次回家的時候,但這次,哪個老婆都不為,為的是他掛在屋檐下的臘腸。

兩根十截的臘腸,一根麻辣味,一根五香味。麻辣的曬了十天,五香的才曬了三天,而這三天,他幾乎沒邁出過門,原因是五天前,本來曬在后院架子上的一根五香味臘腸不翼而飛了。罵貓罵狗罵人后,也無濟于事,他只能咬著牙上旺秋肉鋪那又買了十斤豬腿肉,多花了三百塊錢,重新剁肉、灌腸、打洞、扎繩,一邊瞞著正香在電話里說快了快了,三五天就能曬好,一邊迎著冷風盯著一老一新兩根臘腸曬在日頭下。要不是正香打電話過來讓他寄去幾件棉衣,說那邊冷得她受不了,他這幾天估計是不會走出家門。正香是三個月前就去了北邊她兒子那,兒子添了新兒子,自然需要老母親過去照顧,他一個一直被低看的繼父只能獨自留在家里,聽從吩咐。

正香要得急,他就只能把臘腸掛到前院的屋檐下,那里晃蕩著一根能曬見陽光的尼龍繩,離地起碼兩米高,如果偷臘腸的是貓啊狗啊,它們得添上一對翅膀才能夠著,如果是人,他看了眼鄰著馬路的圍墻和鐵門,又想到扣著鐵門的銀色掛鎖,他的心安然地放了下來,穩妥起見,走之前他還讓后院逗孫女的老李幫忙看著,老李答應得很好,說他去一個小時都不要緊,他心想,寄個快遞半小時也不要,就放心地出了門。寄完快遞果然不要半小時,經過黑皮的茶館時,好幾天沒見面的牌搭子在里面沖他喊三缺一,里頭清脆悅耳的麻將聲誘得他的手癢起來,一進去一出來,不僅賠進去六十塊錢,太陽也沒了,甚至還下起了雨,一看墻上的鐘,誰想到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

他抄了一條直通后院的近道,等他加快步子歪著身子到家的時候,雨已經嘩啦啦下大了。后院只有阿桂嫂像雕塑一樣呆啞地斜靠在長長的木凳上,除此之外,一個人都沒有。老李家的鐵門已經關上,栽在院中間的幾棵橘子樹被雨打得葉片抖擻,他心里突然閃過不詳的預感。他摸出鑰匙,正擰倒擰了好幾圈才把后門打開,他狠推了一把門,門又從墻上反彈回來。他一搖一擺地穿過空落落的廚房、堂屋,因為走得著急,右腿疼得越來越厲害。他忍不住罵了句臟話,并且逼迫自己往腿上捶了十幾下。走到屋檐下時,他先感覺到了一股浮在頭頂的冷意,那股冷意因為等待已經凝固,他一抬頭,發現那根曬得差不多的麻辣味臘腸不見了,它瞬間化成一股無形的水從他的頭頂澆灌下來,冷得他牙齒、腳底都在打顫。

鐵大門照舊緊閉著,地上多了一把銀色的鎖,這把鎖以好充壞成功偽裝了四五年,沒想到就在今天失敗了。這時只有一件事他真正確定:前一次偷走他臘腸的不是什么貓和狗,都是人,并且是同一個人。

要是有人見著張占富現在的樣子,絕對會被嚇一大跳,他紅潤的臉在陰沉的傍晚喪失了光澤,稀疏的黑毛、白毛沾了雨水全往一邊耷拉,一張暗赭色的臉顯得如此飽滿,從遠處看就像一顆壞了的橘子,這顆橘子散發出一種老子壞了也要把爛瓤摔在你頭上的氣焰,在寒冷的雨中也難以撲滅。

唯一看到的人只有縮在屋檐下的阿桂嫂,癡呆的阿桂嫂不會說話也不會做反應,所以當張占富問她見著人偷他臘腸沒,她只是拉高了垂在地上的毛毯,縮了一下脖子,把眼睛動了動,要換平時,后院的人一定會把張占富笑上好一陣子,你讓阿桂嫂回你的話,你腦子怕是進了穿紫河的水?;蛟S是氣急攻心,張占富那天確實比較反常,他甚至拿話又問了一遍阿桂嫂,這一回聲音更大語氣更壞了,阿桂嫂沒被嚇到,反而用那雙凸出的眼睛做出了某個眼神,那個眼神讓張占富得到了一個錯誤信息,他走到斜對面的平房下,哐哐哐地敲了好一陣門,門沒開,他又踩上堆在墻邊的煙花紙箱,猛地推開了窗戶。小小的屋子里躺著一個人,那人是租戶小朱的丈夫,沒有工作,長期窩在家里,張占富懷疑到他頭上也不完全出于阿桂嫂的指引。

他從高高的窗口望進去,一個狹窄的房間,一張掉了漆的桌子,一個敞開的布衣柜,兩條大小不一的板凳,簡樸得沒有任何藏東西的地方,被窩里的人本來背對著窗戶,在陰沉沉的日光里,他緩慢地轉過了身,亮出了那張泛著紫光的臉。張占富第一次看到眼窩凹得這么厲害的人,簡直就像一口見不到底的井。誒,小朱屋里的,我家臘腸被人拿了,你看到了沒有?張占富毫不客氣地把話從窗外丟進去。男人一言不發地仰著頭,屋外的光落在他眼睛里長出了鋒利的刺,它們快速地延伸到窗外。張占富心里的火焰被他那刺啦啦的目光割斷一截,于是不看他的眼睛,而是去看其他東西。這時候,雨慢慢停了,灰白的水泥地上閃過了一抹陽光。張占富突然發現那床大紅牡丹被子凸出的輪廓除了一個人形還有模糊的一團,一個自然而然的念頭從他嘴里吐出來,被窩這么大,下面有什么?是不是我的臘腸???

這個念頭把張占富的臉煽動出紅色的光,那個從很久以前就萌生的北上的愿望一下子變大并且快速圍攏了他。半個月前,正香悄悄告訴他,劉輝那邊松了口,說過年可以讓他上北邊,但是態度還沒那么確定。接這個電話前他正傾斜著鐵桶,追著前院看不見的臭味潑水,那里一年前還是廢品收購站,臭味正是十好幾年積累留下的。他有點著急,怎么不確定?怎么才能確定?正香又說,劉輝這些天老嚷嚷著咱那邊的臘腸香,網上買的嚼起來像塑料,我想著,過幾天就是大雪,你在家里灌上幾根臘腸,我再跟他一說,事準成。他嗯嗯啊啊了幾聲,想說什么但又吞回肚子,正香嘆了一口氣,低聲說,老張,對不住,我這個沒用的媽管不了他,讓你受委屈了。

掛了電話他才發現潑出去的水連成了一圈,只有他站的地方因為略高而被孤立得像穿紫河里的島,在島中,他持續地聞著那股未被撲滅的臭味,想起了繼子劉輝第一次進這個屋的情形。那時他們還沒有見過對方,他也從沒想過突然多出的兒子的樣子,一天下午,他正蹲在門口曬半濕的雞毛,一個男孩舉著一架木頭飛機走進了前院,他捏著鼻子避開滾落在地上的啤酒瓶,嘴上嚷嚷著,好臭好臭,河好臭,院子也好臭。其時他將前院租給人當廢品收購站已經三年,來來往往的人早和漸濃的臭味一樣讓他習慣,這個怒氣沖沖的男孩自然沒引起他的注意,男孩受到冷落后就站上了擺在中間的那桿大秤,秤上放著的一捆紙箱被男孩踢到了地上,等到所有人都停下來盯住他的時候,他開始大叫,張占富,張占富,他瘸著腿還沒走到男孩面前,那句到現在還讓他冒火的話已經撞上了他的臉,張瘸子,你休想當我爸。

后來的好幾年,他們就像不得已生活在一起的兩個陌生人,劉輝常年躲在那個禁止他進入的房間,只要聽見哐的一聲,他就會悄悄用嘴比劃一句,洞里修仙呢。劉輝瞧不上他,他只認死去的那個坐辦公室的爸當爸,他也沒法,死的不會說話,只能掛墻上悼念,活的偶爾還要嗆上幾句,低頭不見抬頭見。劉輝沒學會管后爸叫爸,他也沒真正學會給一個不叫他爸的人當爸,但他自認盡職盡責,不僅他覺得,七里橋的人都覺得,更重要的是正香也覺得,她總是摸著他的瘸腿對他說,老張,你盡心了??墒潜M心了又有什么用,劉輝在北邊成家后,過年接走正香拋下的難道不是他?正香去年為這事和劉輝大鬧一場,結果劉輝索性連正香也不接了,結果還是他退了一步,幫正香買了一張北上的火車票,送她上了車。他想去北邊,不僅是為了出一趟這輩子都沒出過的遠門,還為了少看幾眼后院人看可憐老狗的眼神。加上這幾年,一看到老伙計們個個看孫子看孫女,看也看不過來,而他只能去看穿紫河烏漆麻黑的河水,那心里苦得簡直難和人說。

雨后的天暗得很快,張占富扣在男人臉上的影子慢慢變得模糊,在幾秒鐘的寂靜里,男人蠕動著兩片閃著白光的嘴唇,罵出了一句很有力量的臟話,張占富怒不可遏,收攏的火焰立馬又燒起來,還沒等他做出回擊,他就看見男人做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舉動。他掙起上身明晃晃地掀開了被子,他看見大紅色的被子下,掩飾著一個積蓄著黃色液體的尿袋。張占富沒想到是這樣,他堅挺在窗戶邊的身子猛地打了個冷戰,壞腿突然刀割般疼起來,他顫巍巍地走下煙花箱子,一瘸一拐地進了家后門。

張占富的心情壞得一塌糊涂,他靠在前院門口,腦袋嗡嗡地響,懷里的手機這時候鬧騰起來,他拿遠一看,是正香,他猶豫來猶豫去,發虛的心牽動著發虛的手,始終沒按下接通鍵,后來,正香又打過幾次,不過張占富并不知道,因為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

當天傍晚,張占富又跑了一趟旺秋肉鋪,同樣十斤豬腿肉,價格竟然上漲了三十塊錢,他罵旺秋這么賺錢還不如搶銀行實在,旺秋體胖心寬,不和他計較,說:要怪只能怪外國的豬不會上樹,會上樹的豬才不怕豬瘟呢。他不信這個邪,拖著腿去了靠橋的另一家肉鋪,一問價格,好家伙,比旺秋那還貴十塊錢,兜兜轉轉,他還是從旺秋那提了十斤肉?;丶业穆飞?,一條禿毛狗幾次想爭搶他手上的肉,他喝來止去,差點用一塊磚把那條瘦狗打瘸。

張占富開始切肉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大半了,等他把肥肉切薄瘦肉切塊,并且按照肥三瘦七的比例腌制好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他拿出了上回沒用完的透明腸衣,把它們浸泡在水里,干癟的腸衣在水里鼓脹、顯形,像丟進河里的白色塑料袋。張占富正準備往里倒白酒,電話來了,他走進了那間黢黑的屋子,拔掉充電器,快速按下接通鍵。

張占富接電話的時候屋里沒開燈,那時候他還沒覺得這間沒有窗戶的屋子有多暗,可等他掛了電話,呆愣愣地站在其中的時候,他才察覺到這屋子不僅暗得沒邊,還悶得沒邊。

把這間屋子的窗戶封起來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城市化的馬車剛剛走到七里橋,一個提著行李的外地人走進了一戶人家,問能不能租一間房子,后來,越來越多租客來這里暫時安頓,時間僅僅過去了兩三年。在高樓、商鋪越來越擁擠的關口里,七里橋的人也在使勁造房子,一層再加個二層,二層再蓋個頂湊個三層,只要有地基,牛棚也能造出個四四方方的可供人租的房子來。張占富跟上了這批潮流,不僅加了個二層,還在房子旁邊搭頂又蓋了一座兩房的屋子,因為趕時間,屋子蓋得倉促又緊巴,甚至兩座房子間都忘記留縫,這個一樓屋子的窗戶也就是那時候封起來的。后來,他就是靠著這些租金養活了自己,養活了正香,養活了劉輝??涩F在,他們竟然就這么把他撇在這間屋子里,說不讓他北上就不讓他北上了,說不回家就不回家了,什么因為豬瘟不敢吃豬肉,什么屋子太小會影響小孩,都是胡扯。他焦灼而痛苦地想著正香、劉輝的面孔,他們做這些狠心的決定,怎么就跟放個屁一樣輕易呢?正香最后接過電話,支支吾吾地說了一些和劉輝說得差不多的話,他聽完了她說的最后一句——老張,聽劉輝的,他是我兒子,我也沒辦法,然后掛斷了電話。

后來,他的頭突然眩暈起來,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進了廚房。張占富不聲不響地站了許久,直到廚房里突然多出了幾聲吱吱的老鼠叫。他本想弄出一點聲音把老鼠嚇走,卻不小心踢翻了裝著飯菜渣子的鐵桶,沾了油漬的米飯、雞蛋殼、爛了一半的西紅柿倒了出來,粘粘糊糊地貼著瓷磚地面。張占富手腳未動,只感覺太陽穴那里一跳一跳的。不一會兒,他緩過神來,關嚴了廚房的木門出去了。等他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包老鼠藥。

老鼠藥還沒往地上灑,囂張的老鼠就已經跳下了案板,那只可惡的畜牲正饑腸轆轆地沿著墻壁向地上的食物奔來,或許它還不知道大難已經臨頭,或許它知道,但飽著死總比餓死強。老鼠的囂張頓時激怒了張占富,他拿著武器—— 一只電蚊香拍把老鼠逼到了墻角,他冷笑一聲,是你逼上門來的,可怪不了我。他扶著廚房臺子,用那只健壯的腳把老鼠踩得吱呀亂叫。廚房里燈泡好久沒換過,橘黃燈光忽明忽暗,仿佛心臟無聲地跳動。

張占富收起腳,一眼看到墻上、地上的新鮮血跡。他靠著廚房臺子,提起腳重重地摩擦了一下地面。一個火箭形狀的血印牢牢地沾在地上,它的旁邊有一片綠葉形狀的瓷磚花紋,兩者組合在一起,讓張占富長出了雞皮疙瘩,這種怪異的感覺讓此前無處釋放的憤怒與仇恨重新灌注到他的血液里。當他重新面對那兩盆無用的豬肉時,想起了最開始憤怒的源頭——偷臘腸的小偷,正是那個小偷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買回了肉,一遍一遍地做著無用功。橘黃色的光落在豬肉上,顯出一種可怖的血淋淋的感覺。他手里依然拿著那包老鼠藥,心里想的還是那句話,是你逼上門來的,可怪不了我。

等他把老鼠藥重新放回柜子里的時候,滿滿一袋的老鼠藥只剩下了半包。兩盆豬腿肉重新攪拌了一下,里面放了辣椒面、十三香、鹽、白糖、老鼠藥,它們囫圇地浸潤在血紅的豬肉里,集體融合形成一種致命的好味道,它們順從地鉆進透明的腸衣,成為圓潤光滑的紅彤彤的一長條,它們乖巧地被吊在屋檐下,毫無警惕、赤裸裸地曬在太陽和路過的人的眼皮子下。

這年的冬天遲遲下不來雪,寒氣倏忽而來倏忽而去,往往還沒等七里橋的人把厚棉衣穿多久,里頭的汗就要逼著人脫衣服了。那段時間張占富總是穿一件帶毛領的黑色羊毛襖,就算滿頭大汗了,他也死活不脫,遇到人問他,穿這么厚不熱嗎?他裹緊衣服說,我冷。

感到冷的張占富只有晚上才在家待,一到白天,他就拖著腿泡在七里橋大大小小的茶館里,麻將、紙牌他都上手,贏起來神情不變,輸起來眼皮不眨,牌品好得就像茶館里的圣人。茶館老板管里邊人的吃喝,張占富三餐不落地在這解決。怕城管抓人,茶館晚上七八點就要關門,只有到這時候張占富才會順著人潮回去。走到屋檐下,他要先把檐下的臘腸收回去。他提著香噴噴的一溜,步子沉重得卻像背著好多塊大石頭。每當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他就決定,明天絕對不把臘腸曬出去了,可是早上一到,公雞一打鳴,他心中那仇恨的浪又直沖沖地打過來,讓他懷著一股陰郁的火焰重新把臘腸掛上。掛上它們的時候,他心里也總是想著,如果你改過自新,那我就放你一馬,如果你還是狗改不了吃屎,生路不走走死路,那怪天怪地只能怪你自己。他就這么巴巴地等待著,也不知道是等它丟還是等它不丟,總之一個星期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張占富心里頭的那股冷嗖嗖的火焰總算下去了不少。

臘月二十一那天夜晚,張占富贏了錢,比以往早了一個小時來到屋檐下,抬頭一看,卻發現掛在上面的臘腸不見了。他兩手空空地進了屋,先進了廚房,而后發現里頭沒床可躺又退出來。精準找到床后的半小時,他被冰塊一樣的手腳逼得打開了電熱毯,電熱毯已經很老,打開后溫度自動飆到最高。難捱的灼燒感使得張占富每隔五秒就得翻個身,就像一塊怕被燒焦的烤肉。他的枕頭邊放著那只讓他痛恨了好些天的手機,幾天前張占富刻意丟開它,現在又重新放回這里。但它沒有電,張占富不愿意充電。他不愿意聽到手機響,或者手機沒響。在沒有聲音的夜晚,張占富睡得很不安穩,一旦睡著,夢里拿著鎖鏈勒住他手腳的人就會出現在他面前,他們總是壓著他的頭讓他去看某個東西,他手腳掙扎,人就醒了。有一回,他沒有醒,夢繼續做了下去,他驚恐地看到地上有無數雙眼睛,它們正齊齊地看向他。

張占富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繼續泡在茶館,到了第三天,他和一個新來的眼鏡男起了沖突。眼鏡男因為張占富抓錯了他的牌而諷刺他:不做虧心事,心不慌手不慌,做了虧心事,心慌手才慌,張占富抓起一張鳥朝他臉上丟去,眼鏡男看著瘦弱,力氣卻不小,他一個勾拳就把張占富打趴在地,張占富頂著一張落了血痕的臉走出了茶館。

張占富被打了以后,先在家里待了幾天,而后被請去吃酒席。七里橋吃年夜飯有自己的傳統,他們從臘月二十八就開始吃年夜飯,并且不限定在晚上吃。在這里,早上五點鐘起來吃年夜飯的都大有人在,只有一條,年夜飯前要先請親戚朋友吃一頓,這是七里橋不變的規矩。

在漫長的時間里,張占富不知不覺中已經從孫輩熬到了爺爺輩,他的座位也從一桌子的下席升到了上席,上席的人往往德高望重,理所應當地接受小輩的敬酒敬菜。張占富一落座,就有人提著酒壺斟滿他的酒杯。他就著小輩貼心夾在他碗里的雞屁股肉,一口氣喝了好幾杯。在迷蒙的酒勁里,他把夜晚的失眠和最近的煩憂忘了個干凈,直到嘴里嚼出了一股熟悉但令他驚恐的味道。他掐著脖子像干嘔一樣把那團東西吐進碗里,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塊紅得發紫的臘腸,他頓時從酒里醒過來。清醒過來的張占富不僅倒掉了自己碗里的臘腸,他還伸長胳膊抓起桌上的那盤臘腸,把那紅彤彤的一碗全倒在地上,一個提著筷子的小孩本來正要去夾臘腸,被張占富一弄大哭起來,張占富看了他一眼,然后大聲說了一句,都是為你好,小孩被他一嚇,哭得更加抽抽噎噎。在這個不識好歹的哭聲里,張占富還沖上了其他桌,果斷地把其他桌上的臘腸一起摔到地上。堆在地上的臘腸像一只只漲紅了的眼睛,它們聚成好幾堆,嘲諷并仇恨地看著他。

張占富身上散發著一種熱氣,或許是因為喝多了酒,他的臉又紅又腫,之前還未愈合的傷口鼓起像一座山丘,他走路依舊一拖一提,步子不穩可語句大聲又反復,我都是為你們好,我都是為你們好。后來,張占富每去一個酒席,都如法炮制地把臘腸摔到地上,兩三次后,再沒有誰家的酒席敢請他過去。

可這事還沒完,張占富不去酒席上鬧,不代表他沒有別的鬧法。他開始像鬼魅一樣出現在別人家的院子,一進院子,招呼也不打,而是先去看人家的臘腸。到了一年的最后幾天,七里橋人的臘腸通常已經曬好,它們被陽光曬得干硬流油,基本上都被吊在屋里的墻壁上。張占富像一只瘸腿的老狗,徑直地闖進屋子里,一言不發地去找他的獵物,找到后就抬起脖子瞇起眼睛去看去聞。起初幾回,認得他的人不跟他計較,可當他闖進的人家越來越多,他嘴上嘀咕的話一家一家拼湊得越來越清晰——這不是我的臘腸,這怎么不是我的臘腸,就沒人愿意讓他進屋了。

別以為張占富是神經病,他的初衷是好的。自從他在酒席上嚼了那口臘腸后,他就希望對自己的行為有所挽救。

他主要靠吊臘腸的繩子辨認,那繩是舊毛衣上拆的紅色毛線繩,毛線又粗又硬,織起的毛衣穿在身上像綁犯人的繩子,以前穿得不舒服他也沒舍得拆,因為這是正香一針一針織出來的,這回他總算狠心把它拆散了??伤患乙患艺疫^去,連他臘腸的影子都沒找著,不僅如此,人家現在一見到他就跟見瘟神一樣,門一關眼一瞥。他疑心著,是不是他們知道了自己的事,想到這里,他夜晚的噩夢里又多了許多雙眼睛。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后院發生了一件事。張占富那時只開了二樓客廳里的小燈泡,燈光發黃,只照到他的頭頂。他吃過晚飯,一個人守著跳著波紋的電視看春晚,第一個小品剛演了一半,他就聽見外邊一聲女人的嚎叫,他的腿先是抖了一下,然后控制不住地移到了窗邊。從他家二樓的窗戶能很清楚地看到后院。那天夜晚,后院亮堂堂的,為了喜慶,家家戶戶都開著大燈,不僅如此,一年到頭都瞎著的紅燈籠往往在這晚復明,因此院子里不僅亮如白晝,還紅彤彤的。在節日氛圍的紅光里,張占富看見斜對面小朱的家不斷地有人進進出出,進去的人神色驚恐,出來的人神色更驚恐,他們圍在門口說話時眼睛不敢看向小朱家的大門口。電流滋啦的電視里,時不時傳來一陣遙遠的笑聲,小品已經演到最高潮,帶東北腔的男聲女聲一個接一個浮動在空蕩的房子里??墒俏萃膺€有好多聲音。在這些嘈雜多樣的聲音中,張占富只聽見一句陌生的話,小朱家男的勒了脖子死了。

張占富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氣還是緊了一口氣,他腦子混沌一片,并且開始抖個不停,或許是因為冷,那天的溫度突然降了下來,而他的身上已經被那個鋒利的目光戳出了無數個孔,寒氣就順著這些孔鉆進了他的身體。沒過多久,救護車開到了后院,因為后院的路窄,車沒辦法開到屋子前面,幾個白衣人只得抬著擔架進入那個狹窄的、簡樸的屋子。

擔架抬出來的時候,張占富沒有從窗戶邊挪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具干枯的尸體,盯著那個垂在空中的黃黃的尿袋。

那天夜晚,雪突然落了下來,七里橋的屋檐、巷道、馬路變得異常白凈,從高高的天際望下去,世間萬物都化成了同一張白紙,從某一刻開始,這張沒有痕跡的白紙上冒出了很多帶顏色的小點,紅的、綠的、藍的,它們在空中跳躍、飛翔,在尖利的聲音中綻放。

七里橋的人守著這年中最后一個夜晚,懷著最誠懇的心祈禱來年,只有張占富躲在一盞黃黃的燈下,睜著那雙空洞的眼睛,想著那張死人的面孔。他從來沒見過那樣的死人面孔,而那個與他關系更加密切的死人面孔又在哪里?

這個夜晚,張占富把充好電的手機繼續放在枕頭邊,他側著身子看著它,可是它沒有響過。他不是沒有嘗試撥過,他按到正香,按到撥通鍵,可能還沒有一秒,他又按下了結束的按鍵。

雪落的第二天,張占富遠離了自己的家,走上了七里橋的橋頭,那里蹲著一只缺了耳朵的小石獅子,他坐在獅子的頭上,一言不發地看著穿紫河的黑水。

穿紫河原來是一條流經此地的千年運河,在他小時候,還經常在這里看到大大小小的貨船,可是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起,因為水系改道,穿紫河逐漸成為一條斷頭河,它的河水不再清澈,漂在河里的再也不是載著貨物的船只,而是暗綠的爛菜葉和翻著肚皮的死魚死蝦,近幾年,這條污染嚴重的河還莫名成為自殺者的聚集地,幾乎每隔一個月,就有一個人從某個地方跳進這條河里,因為河水太臭,見義勇為的人都比其他河的要少。

張占富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會到了這里,也不知道那烏黑發臭的水為什么還能喚起一些遙遠的回憶。他想起好多年前他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每當做錯事,他就靜悄悄地從窗戶跳出家,輕盈地奔跑過黃色的泥巴地,來到七里橋頭。那時候石獅子的耳朵還在,坐在它頭上還有點硌屁股。他孤零零地看著流淌的河水,感覺自己來到一個寂寞但安全的角落,父親晚來一秒,他幸福的時光便延長一秒。一旦父親拿著掃帚之類的工具追到這里的時候,他就會迅速脫下衣服和鞋子,在躍起的一秒化作一條急欲回歸河水的魚兒,在流動的河水里,洗去岸上沾染的危險和痛苦。他自由地游動在水里,像魚一樣享受著一份不屬于人的寧靜。而現在,當他無路可去的時候,他還是會來到這里,只是那個獨屬于他的幽暗角落已經被污染,他在落在河面、落在頭上的雪里,依舊能想起那種幸福的冰涼感覺。

張占富蜷縮在這里的第三天,七里橋上來了一個穿著土黃色雨衣的年輕女人,女人疲憊地面朝穿紫河,一頭亂發在風中紛飛。張占富原本并沒有注意到她,直到她跨過欄桿,直直地跳進了穿紫河。張占富先是聽見了河面上的一聲巨響,然后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他迅速脫下了衣服和鞋子,在熟悉的動作里,他忘記了自己的年紀和那條瘸腿,果決地從寂靜的角落里一躍而出,姿態如同多年前的那條魚,在經歷了岸上堆疊的生活后,重新回歸河流的懷抱。在冰冷的河水里,他隱約感受到有一條魚正緊貼著他的身體,偶爾用它輕盈的尾部觸碰那條殘疾的左腿,溫柔得像一個等待他好久的老朋友。

他冒頭、下潛,嘴里吃進了幾口穿紫河的黑水,終于抓住了那個女人。

當他帶著那個年輕女人回到岸上的時候,橋頭、河堤已經擠滿了人。醫生從他手上接過女人,給她做起了人工呼吸,他全身發抖地站在原地,幸好有人拿了一床自家的厚毛毯裹住了他。他已經冷得失去知覺,唯一的想法就是跳進一團火里,很快,一個擔架支在他身下,他腳下一松,身體平穩地落在移動的支架上。就在他離救護車越來越近的時候,一個話筒湊到了他嘴邊,他只記得那個女記者問了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你為什么要救她?他沒回答。第二個問題是,這么冷的天,你跳下河的時候就不怕冷嗎?他也沒回答。這個剛入行的記者一下子慌了,于是她問了一個很蹩腳的問題。救人后,你想得到什么獎勵嗎?被推上救護車的前一秒,張占富閉上眼睛說出了兩個字,臘腸。

張占富在醫院休養了三天,回家的那天夜晚,他對自己的英雄事跡流傳在這個城市已經有所耳聞,躺進自己的被窩后,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金色的陽光灑滿前院,屋檐下,那根吊著紅毛線的臘腸又重新回到那里,他欣喜如狂地提著那根臘腸走到了穿紫河邊,果斷、溫柔地把它丟進了河里。夢境中,河水一接觸到臘腸,就立馬干凈得像空氣一樣清靈。

這個美麗的夢,讓張占富閉著眼睛笑出了聲。

公雞一打鳴,張占富就睜開了眼睛。他坐起來,發現金色的陽光已經照到了他的床。他不可置信地看著似曾相識的陽光,一遍一遍地回憶起夢里的場景。

他扶著墻壁步履緩慢地走到一樓,走的路上掐著手臂一再確定這不是夢。當他走到前門看見從門縫里射進來的金色陽光時,他先用手摸了一把,是熱的。他興奮又緊張地擰開了鎖,從屋子里走了出來。

站在屋檐下,他先是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味,那股香味是那么熟悉,也曾讓他惡心,他靜靜地抬頭,看見臘腸一根根吊在那根繩子上,它們密密麻麻地散發出一種好看的紅光。他一一看過去,鐵鉤子、綠膠線、綠毛線、黑毛線、藍毛線、鐵鉤子,他從頭找到尾,又從尾找到頭,卻沒發現他真正想找到的。一團云游過來遮住了太陽,在短暫的陰影中,張占富慌張地在數不清的臘腸串中尋找著,他嘴上不停地默念:紅毛線呢?怎么沒有我的紅毛線?我的紅毛線臘腸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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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腸果化學成分及其生物活性
劉輝纖維藝術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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