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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星辰

2024-04-20 04:52賴繼
山花 2024年4期

賴繼

序章·講故事的人

像我這樣職業寫小說的人,離不開故事。

沒有故事,就無法寫出小說。我平日里寫的都是警匪和涉案題材,接觸的素材多是社會陰暗面,久而久之,對我自己內心也有一定影響,外出與人交際,幾乎成了難事。昨天我托友人的福,終于走出書房,外出交際。友人帶我參加的,是本地一個“文藝局”,本地主流的創作者在一起聚會,大家交流心得,彼此切磋酒量。此地文風醇厚,酒風彪悍,自古“文”與“酒”便不曾分家,古有詩仙散人流杯相會,今有“文藝局”也在常理之中。

席間,新老朋友觥籌交錯,興之所至,有人提議大家伙挨個表演才藝,以助酒興。于是詩人和詞人舉起了酒杯,挨個誦讀了自己的作品。場中文風瀚渺,逸趣不窮,才子佳人,沉浸其間。輪到我時,便傻了眼,現場表演才藝這類活動,詩人和詞人最是拿手,可我拿什么出來表演?我總不能說,來,我來給大家讀一本二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吧。

沒聽完,不準走。

正當我處于尷尬境地,友人突然給我解圍,說:“你給我們講幾個破案故事吧,這你擅長?!?/p>

“講故事也可以算表演才藝?”

友人連連點頭:“沒事,反正就是大家喝酒,圖一樂?!彼麆傉f完,隨即醒悟,囑托說:“對了,你別講一些分尸案、剁尸案啊,一會兒上菜還有毛血旺和粉蒸肉?!?/p>

我正躊躇間,有位德高望重的長老發言了:“我看你寫過不少警察破案的故事,有沒有平日‘少見之警察的故事?”

“沒有?!?/p>

席間有人立馬反駁:“有!聽說有個部門,基本上不會露臉?!边@里我要給大家交代一下,我是學法律出身,我非常清楚他們說的是什么部門,這個部門確實沒有太高的曝光率。

這個部門主司打擊恐怖和極端主義犯罪,在省廳建制為“反恐總隊”,市一級為“反恐支隊”,縣一級有時候將特巡警大隊和它合并在一起。

那就從我一位供職于反恐部門的男同學講起吧。我和他在大學相識,頗有交情,畢業之后分配到了同一個城市,我依著自己的性子,應聘到了電視臺,而他則通過招警考試,進了省廳反恐部門。來省城之后,我們見過幾面,他在同學的聚會當中像個小透明一樣,不顯山露水。他說,從事反恐工作的人,要有一輩子都站在幕后的決心和毅力。

我寫過很多年輕人的故事,他們有愛情的悲歡離合,也有事業夢想,可是二十多歲的少年在現實里終究會長大的,人到了三十多歲才是最難的時候。算算畢業這么些年,我和我的這位同學,已經進入了“男過三十”的中年階段了。三十多歲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事業處于瓶頸,工作疲于奔命。他們內心熱血已退,早就看清了生活的真相。

那么,三十多歲的反恐干警,又是怎么樣的狀態?大家看多了二十多歲的青春偶像警察劇,難道不想看看“人到中年”的警察?他們也是平凡人,也有三十多歲的困境。

我們總是覺得這類犯罪離我們很遠,那恰恰是他們在幕后進行了勇敢而堅決的斗爭,才讓我們得以安然活在太陽之下。我們的相安無事和“察覺不到”,恰恰是他們付出努力的直接效果。

好了,現在我要講的這個故事,關于一場眼睛手術,關于人和人的接力,一場生死的賽跑。

一、案發

踩在三十八歲尾巴上的宋寶飛此刻躺在自己的硬板床上,他在臨睡前喝了一大壺酒,現在酒意有點上頭。宋寶飛從自己供職的酒廠里偷偷打出了上好的酒,他本來是想澆滅自己內心那囂張的火焰,結果越澆越兇猛。

他抬頭看了看窗外,遠處的三江港口燈火通明,深藍色的夜空之下,各色集裝箱云集,裝載著各種貿易物資的船只緩緩向港口靠攏,就像是因游人在池塘邊拋食而圍攏的一群錦鯉。

港口產業園區正以日新月異的速度,帶動整個城市的經濟發展。園區里都是新興科技產業,唯獨這個酒廠是傳統行業。這可不是什么小酒作坊,這個酒廠很大,和遠處靠攏的集裝箱船只比起來,它像是一艘航空母艦。它的產值也很高,生產的各類酒暢銷海內外。

港口產業園區在正式開發之前,酒廠就已經在這里了,它不光有自己的窖池、車間和大小生產線,還有自己的家屬院、商業街區、伙食團等,廠門以內,自成王國,可謂閉環生態,自給自足。

政府曾經規劃過,把傳統產業都搬遷他處,把新興產業集中在港口工業園區,這樣更有集群經濟效果。2009年討論動遷方案的時候,有幾個不同的聲音,一說是酒廠歷史久遠,其中幾個老窖池可追溯至明清,動之不妥;又一說是酒廠的原址靠近三江口的水源,一旦挪動,將影響生產;還有一說是如果動遷,可能引發涉穩事件。不幸最后一個說法應驗了。當年的酒廠動遷事件,引發了一場不小的群體聚集——酒廠的數百員工浩浩蕩蕩沖向港口園區管委會,抵制遷址。

宋寶飛就在當年的人群中。2009年的宋寶飛還比較年輕,他來到這個城市,自己找了一些營生,終究一事無成,最后通過熟人介紹,進了這家全市白酒產業的龍頭企業。那個時候的宋寶飛很強壯,一米八的個頭,在酒廠工人中顯得鶴立雞群。

酒廠要搬遷的消息像炸彈一樣激起了三江口的水花,在老家屬院里住了大半輩子的員工不干了,這以后上班得多不方便。其實上班不便不過是托辭,最大的問題是酒廠的家屬院產權和如何動遷補償的問題。這是一個很特殊的歷史遺留問題。上一任廠長,為了給員工謀點福利,就以酒廠修建廠房的名義,向政府要了些地,然后員工集資一部分,酒廠出一部分,這樣就修成了家屬院。

酒廠的家屬院有大幾百戶,現在聽說要動遷,那總得有經濟補償吧?老老少少上前一問,結果卻炸了鍋,修建廠房和修建住宅,在土地使用性質和修建驗收報批手續上,截然不同,老老少少住了幾十年的家屬院,根本沒有辦理合法的獨立產權。

按照工業廠房動遷,還是按照住宅動遷?這關系到住戶的重大利益。獨立產權一個補償價,非獨立產權一個補償價,開發方想少補償,原住戶想多要,久拖不決的矛盾最后演化成了沖突,再往后,就演化成了群體性事件。

宋寶飛在這次事件里表現得非常積極,他懂一些文化知識,表現得和普通酒廠工人不同。他能和政府代表、開發方進行有效的談判,還能接受采訪,當然他的發言里許多法律詞匯都不準確。

有一種人就是喜歡鬧。沒理由沒原因沒訴求也沒利益,反正就是喜歡鬧,只要鬧起來,只要出現亂子,自己就舒服。

宋寶飛剛剛到酒廠上班,根本就沒有任何利益牽扯,他既不是家屬院需要動遷補償的員工,也不是工廠里需要借題發揮要求加薪晉級的中層干部。有人問,你這么鬧有啥好處?宋寶飛一副正氣凜然的表情:“好處?難道天底下所有的事都必須要用好處來計量?難道就不允許有正義了?”

經過一輪又一輪的專業論證,規劃逐漸清晰,酒廠保持原址,其實也挺好,誰說傳統糧食產業就不能在新興領域取得突破?誰說酒業就不能融入三江港口園區?以后可以在這個園區搞世界酒業博覽會嘛!

不遷了也就不鬧了,那些想要多些補償的員工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宋寶飛更是失望了好幾天。

宋寶飛想不到的是,他在這場鬧劇中表現出來的稟賦,竟然被境外一位“精神導師”看中,成為了改變他一生的契機。

酒廠的酒糟香味兒,飄散在港口的上空,讓夜晚多出一分醉人的愜意,也把宋寶飛的思緒拉回到了現實中。他今天如此心潮澎湃,是因為從郵件里接收到了“導師”的一篇最新“文獻”,“文獻”里闡述了“導師”的最新“教義”。極具煽動力和充滿極端主義的“教義”讓宋寶飛更加堅信自己才是整個世界的“拯救者”。

這篇“文獻”字字句句都充滿著煽動性,每一個論點都直擊宋寶飛所代表的這類人群。宋寶飛內心的火焰,又被“教義”激起,他告訴自己必須聽“導師”的話,必須忍,必須靜待時機。等到恰當的時機出現,他和他的同伴將成為拯救社會的英雄。想到同伴,他頓時酒意和睡意全無,他已經聯系不上他的一位同伴了。這位同伴叫涂孟辛,比他小著兩歲。

宋寶飛用約定好的方式聯系他,發信息、打電話,都沒能聯系上。宋寶飛有點擔心,“導師”曾經說過,涂孟辛是堅定的,是不會動搖的。他隱隱覺得一定有什么蹊蹺,于是便穿好了衣服,下樓打了個網約車,前往郊區平頂山農場去找涂孟辛。

涂孟辛住在平頂山農場。這些年流行復古民宿,他抓住這股熱潮,將自己在山上的老破房裝修一番,取名“原宿”。涂孟辛和宋寶飛是在“導師”的介紹下認識的,兩人因為是同鄉,于是被“導師”編入了同一小組。隨著“原宿”的火起來,涂孟辛的經濟收入發生了變化,宋寶飛一直覺得這個難兄難弟會甩開“組織”單飛——這種感覺在這幾天特別強烈。所以當宋寶飛在涂孟辛的民宿里找到他時,二人的對話得極其不愉快。

宋寶飛借著酒意,很憤怒地質問涂孟辛:“為什么不按照約定回復?你是生了二心,還是想另立山頭?”涂孟辛那天晚上也喝了不少酒,他下廚做了幾個菜,陪住店的客人喝了幾瓶奧丁格啤酒,酒勁上腦,有些醉意。他十一歲的兒子和他同住,孩子頗為懂事,在酒局退散之后,將涂孟辛扶回了二樓寢室。

涂孟辛早些年和前妻離異之后,就一個人帶著兒子,相依為命。他的前妻嫌棄他,他內心深處很是忿忿,他發誓要給當初看不起他的人一個有力的回擊,他這些年走南闖北,干過各種各樣的工作,他咬著牙,撐了下來,因為“導師”給他說了,他必定能出人頭地。

屋里只剩二人對質。涂孟辛比宋寶飛矮得多,也瘦弱得多,面對宋寶飛雷霆霹靂般的喝問,涂孟辛顯得氣弱且緊張,他顫聲說:“我這些天忙,現在是旺季,民宿有很多客人……”

“什么客人?你是掙這點錢的人嗎?你難道忘記了我們一起向‘導師宣誓的話?”他連話都沒說完,宋寶飛就打斷了他。

涂孟辛一聽這話,更緊張了,他伸出腦袋,向陽臺外張望,半山的大風又響又烈,吹得他腦門疼。這民宿依山而建,每間客房都背靠山壁,而在臥室的落地窗之外,都建有一處休閑陽臺。休閑陽臺伸出房間,可臨云崖,放眼望去,視野極度開闊,由于半山常有雨霧,涂孟辛的民宿又以“云中浪漫”為噱頭吸引顧客。

涂孟辛的神情像是做賊:“這些事,也大聲說得么?你是不是喝酒把腦子喝壞了!”

宋寶飛一聽涂孟辛竟然敢頂撞,頓時氣沖腦門:“怎么說不得?自從你這破房子開始掙錢,你就像暴發戶一樣!”涂孟辛神色變了變:“掙錢有什么不對?我孩子已經這么大了,我自己掙錢養活,難道我要一輩子跟你一樣窮?”

宋寶飛大喝一聲,撲了上去,兩個醉鬼扭打到了一處。涂孟辛根本來不及閃躲,就被宋寶飛掐住了脖子,推倒在地板上。

二人翻滾之間,已經從室內打到了陽臺之上。涂孟辛抓起了旁邊的綠色啤酒瓶,用力地砸向宋寶飛的頭,“你個王八蛋還敢砸老子,是活得不耐煩了!”涂孟辛縮在陽臺的護欄邊,強撐道:“我不想繼續了,就當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們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宋寶飛喊:“把你吃掉的經費退出來!”涂孟辛臉色嚇得慘白,這事兒怎么被宋寶飛知道了?

涂孟辛顫聲道:“你他媽可別瞎說!導師的經費我都發放給所有下線了!”宋寶飛看他神情,心下再無懷疑,他大踏步上前,準備清理門戶:“都發給下線了?那你這民宿修建、裝修的錢,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他簡直怒不可遏,涂孟辛這王八蛋,不光吞沒經費,還騙自己,這人挪用組織經費,修建了自己的民宿,現在掙錢了,又翻臉不認人,想要斷絕和“組織”的聯系。

宋寶飛倒吸了一口氣,鐵臂伸出,重重一拳打碎了涂孟辛手中的啤酒瓶。他拳頭上滿是鮮血,順勢掐住了涂孟辛的脖子,一字字道:“把經費吐出來,別逼老子殺人!”二人身高差異頗大,宋寶飛把涂孟辛舉了起來,重重抵在陽臺的護欄上,涂孟辛背脊一陣劇痛,卻嘶聲道:“來啊,你有種殺人??!”

宋寶飛的手松了一松,他接受了“導師”的“教義”,加入了“組織”,早就練就了鐵石心腸,可是他和涂孟辛畢竟相識多年,涂孟辛曾在他窘迫的時候接濟過他,他一時竟然下不了手??墒峭棵闲羺s認為宋寶飛這二貨沒有殺人的膽子,反譏道:“別他媽裝了,你這個慫貨,你要是有膽殺人,老子就告訴你經費在哪!”

宋寶飛把涂孟辛狠狠撐在陽臺護欄上,涂孟辛半個身子都懸空在外,宋寶飛喊:“你別激老子!”驀地,只聽一聲金屬裂斷的聲音,陽臺護欄垮塌,涂孟辛向后仰倒,摔出了陽臺。伴隨著撕心裂肺的聲音,他整個人被山間的云霧吞沒。黑夜一下子收走了涂孟辛的生命,只留下宋寶飛呆立當場。他腦子一片混亂,想從“導師”的“文獻”里找到解決之道,可是“導師”的“訓諭”只告訴了他,要忍耐以待時機,要傳播學說,要發展信眾,要犧牲自己。

“導師”卻沒告訴他,殺了“同門”,該怎么辦。

二、顧動與趙大炮

宋寶飛和涂孟辛的案件,就像是一鍋藥材的一個引子。涂孟辛的尸體很快被登山客發現,刑事偵查部門快速介入,偵查中發現此事涉及境外一個被國際定性的叫做“骷髏”的恐怖組織,以及“組織”里赫赫有名的“精神導師”,于是線索依法從刑偵部門,通報到了反恐部門。

省廳負責偵辦該案的大案科長叫顧動,三十歲出頭,是政法大學的科班畢業生。顧動接到命令后,就帶著人去刑偵局了解情況。刑偵局一半都是他的同學,寒暄一陣后,他請了所有同學喝咖啡,然后迅速地換取了案件資料。根據驗尸報告,死者涂孟辛曾在生前與人打斗、抓扯,指甲及傷口組織里發現了另一名男子的生物信息,脖子上有一道掐痕。

結合現場勘驗發現的痕跡來看,死者和行兇者應當認識,而且很熟,死者是把行兇者“請”到了房間的椅子上坐下。煙灰缸里有煙頭,煙頭上提取出兩個不同生物信息,說明是兩人在場,經過短暫交談,這才翻臉動手。

刑偵的干警走訪了現場的其他人員。涂孟辛的兒子哭得死去活來,在稍微清醒之后提供了一個重要細節,他父親的一位朋友,當晚喝了酒來找他。至于這位朋友是誰,涂孟辛的兒子稱不認識,是第一次見到。

涂孟辛的兒子在筆錄時告訴警察叔叔說,自己在一樓自己屋里睡下后,被一聲巨響給驚醒,隨后樓上安靜了一陣,他聽見了零星的“敲打地板聲”,再然后是“關門聲”。

老同學告訴顧動,涂孟辛的客棧里,沒有監控,所有的攝像頭都是應付檢查,形同虛設。這可真是奇了怪了,現在居然還有不裝監控的建筑物。就算要打造一個遠離科技的復古文藝場所,可是作為旅店業的經營者,自己總得掌握公共區域的情況吧?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顧動眉毛一跳,看來這涂孟辛平日里有太多見不得人的東西啊。

老同學笑了,對,顧神探,你猜得對。你看這是搜查筆錄,涂孟辛的房間里,發現了許多“骷髏”組織的所謂“教義”文獻、非法書籍,他的同伴想必將這家客棧當作了聚集之地,為了保證絕對安全,躲避偵查,他們拆掉了所有監控主機。

顧動把資料推回給正在喝咖啡的老同學,問,既然他的同伴把這里當作了聚集之地,那么你們鐵定查過死者最近的聯系人了。

老同學打個響指,警方確實從涂孟辛通話聯系清單里,發現了一名多次打電話給涂孟辛的人,涂孟辛一直沒有接;結合另外的短信、微信等通訊內容,涂孟辛明顯是故意不接,而涂孟辛躲避此人的原因,在于對方說他拿了“不該拿的錢”。

顧動雷厲風行,已經吃下了所有材料,思忖這案子并不復雜:犯罪嫌疑人基本能鎖定,稍稍一查,此人有前科,和現場的生物信息能匹配,還和涂孟辛認識。

殺人者,宋寶飛。

“得,這案子給我吧,我改天再請老同學們吃飯?!鳖檮犹统鲭娫?,請示上級,接到了廳領導指示,那就移交過來,由顧動隊里整合警力來偵辦。顧動于是向領導要人,把趙渝給我借調過來用一段時間吧。

趙渝比顧動小六歲,他們在長年的辦案中結下了深厚情誼,彼此也知根知底,顧動甚至主動提出要給趙渝介紹女朋友。

趙渝這人也不客氣,反正領導說了就要兌現,第二天一早就跑到顧動辦公室要個說法,顧動完全忘記了頭一天的信誓旦旦,但端著科長的面子,不好意思失言,于是施展緩兵之計,提議晚上再擼個串,從長計議。當時,顧動帶著科里兩名年輕人,與趙渝在城西一處燒烤攤見面,趙渝來勢洶洶,既然領導說了要解決個人問題,起碼指條明路。

“顧不動”依然不動,顧左右而言他,便在這時,他親妹子顧婷不合時宜地出來尋他,告知他父親突發眼疾入院。顧婷比顧動小五歲,在某著名醫學院碩博連讀,剛剛畢業出來,正在實習之中。

這一刻的相見,趙渝仿佛被丘比特之箭狠狠擊中。顧動雖然顏值平平,可他妹子顧婷眉目如畫,光彩奕奕,堪比昭和美人。趙渝一拍腦袋,瞬間和顧動沒大沒小,問:“領導,你確定你不是你家撿來的孩子?”

三、行動,行動

說回宋寶飛,在經歷了涂孟辛的死亡后,惶惶不可終日,對于境外“導師”發給他的各種深刻“教義”,也便無心繼續朝暮誦讀了。涂孟辛的孩子已經大了,可是宋寶飛自己的兒子還小,加上老婆沒工作,對于即將面臨的刑事責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于是,宋寶飛不顧“紀律”要求和約定的聯系時間,趕緊啟用了緊急聯系方式,給境外的上線打通了電話,希望能把自己弄出境去,不光自己要出境,還需要帶上老婆孩子。

境外的頭目皺了眉,這是咋的,啥實際工作沒辦成,弄死一個“組員”,還想拖兒帶口地移民?當我們是善堂?宋寶飛立刻慌了,他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聲稱自己得到了涂孟辛手里的“大秘密”,如果現在他不能及時離境,恐怕后患無窮,最好迅速解決問題!

電話那頭冷笑一聲,然后就收了線?;炭种械乃螌氾w接連幾日沒等到境外的通知,他變得狂躁而激動,大步不出家門,終日酗酒,發起狂來,連妻兒都要揍。

他不知道的是,正是因為他急于跟境外聯系,露出了馬腳,被偵查部門查知他有跑路的打算。情況層層上報,省廳經過深思熟慮的研判,認為應當先行截住宋寶飛。此人有重大作案嫌疑,扣下了宋寶飛,那么就能挖出境外“骷髏”對我境內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并煽動實施恐怖活動的一些線索。

于是就在宋寶飛連日狂躁并幻想飛越大洋之時,顧動和趙渝,已經帶人從省城錦川趕赴三江市,并在抵達當天就圍上了宋寶飛借居的酒廠宿舍樓。

傳喚普通對象,對于顧動和趙渝來說,早就已經輕車熟路——派兩名干警同行,若口頭傳喚便帶上證件,若書面傳喚則領齊法律文書,上門敲門,依法定程序告知,旋即帶走。

可是這一次卻有些不一樣,對于這一對熟手搭檔來說,也顯得特別棘手。顧動不愛動,心思則很細,在抓捕之前,先對宋寶飛進行了預判中的刻畫,分析他此刻的心理活動——此時的宋寶飛自我負罪,對涂孟辛的死亡驚恐不已,幾成驚弓之鳥,他急于脫身,勢必不會乖乖就范。此人有一定的反偵察能力,在家里制作過簡易爆破裝置。他身材高大,一米八的高個兒,身手了得,加入境外“骷髏”組織,接受過極端思想,情緒狂躁易怒。

只能靜待時機,必須一擊即中。諸警在會議室里稍事休息。男干警羅田不敢熟睡,怕打鼾影響他人,只趴著養神。女干警張小婧悄悄給羅田塞了一顆糖:“吃吧,薄荷糖吃了就不打鼾?!边@點小細節被顧動看在了眼里,這兩人年紀相仿,各方面條件倒是般配,隊里領導多次想要撮合二人,二人卻總是不好意思。

緊張的氛圍仍然籠罩著顧動,他內心低沉,感覺頗有壓力,只好轉移思維。他突然想起父親住院的事,便給顧婷發了信息留言,讓顧婷明天一早到自己房間,書柜的第二列《理想國》里夾著自己的工資卡,拿去醫院刷,把父親住院的錢續一續。他媳婦照顧兒子,又要上班,最近都忙瘋了,只能請妹妹多分擔父親的事。

顧動的媳婦黃靜,人如其名,安靜。她是浙江嘉興人,來錦川上大學,畢業后留在電視臺工作,后來經人介紹認識了顧動。媳婦倒是賢惠,顧動隨時都在上案子,家里的大部分壓力就分給了她。

顧婷沒回他,想來已經熟睡。顧動的父母靠經營長途客運車供兄妹倆上學,其間辛苦不言而喻?,F在父親年紀大了,也不開車了,老兩口領了社保養老,來省城給顧動接送孩子。

三十歲的男人可真是上有老,下有小,手上撐著傘,自己淋著雨。顧動內心慶幸家里還有個懂事的妹妹顧婷,他自己工作太忙了,很多事都顧不上。

顧婷大學時有過一段不成功的感情,從那時之后就一直沒再考慮找對象。這個趙渝,也不知道追求顧婷現在怎么樣了,姑娘大了心事就不給人說了,顧動自己也不知道顧婷心里怎么想。

漫長的夜晚終于過去了。翌日,宋寶飛的老婆領著孩子出門了,盯在門口的偵查員從望遠鏡里看到了一切。

顧動的方案很簡單,等宋寶飛老婆送孩子外出。確定房間里只有宋寶飛一人的時候,顧動調來一臺日產尼桑車,讓便裝干警開著車,往宋寶飛的停車位上開去。在宋寶飛的停車位上,停著他的一臺老式桑塔納。

兩車輕微相撞,隨即張小婧假裝打聽到車主人門口,說是抱歉,把你車撞了,要不一起來看看,能私了就不走保險公司了。張小婧扮演一名剛拿駕照的女司機真是惟妙惟肖,在驚慌中帶著歉意,歉意中又包含誠意,誠意里體現著自己愿意賠錢,這可就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宋寶飛的戒備心。

片刻后,宋寶飛穿上衣服,走到樓下車位上。他蹲下腰,仍然警惕地先向后張望,在確定周圍沒有異樣之后,他才正視兩車相撞的情況。他繞著兩臺車轉了一圈,就掛掉點漆,這小丫頭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不過這也好,訛她點錢,給她點教訓,以后練好了手藝再上路。

驀地,宋寶飛全身一顫,像是發現了什么可怕的事,他猛地扭身,轉頭就跑。

“快!抓住他!”埋伏在附近的羅田帶著干警撲了上去,宋寶飛腿長步寬,兩步三步就跨上了樓梯。他逃跑的方向不是向外,而是跑回自己屋里,所有人都看得明白,他是為了再次握住屋內的自制爆炸裝置,對于他來說,只要握住這個東西,就像是有了護身符!

宋寶飛大口喘著氣,跑到了三樓他的屋子門口,他握住了門把手,就要開門。只要一開門,張小婧辛辛苦苦誘調他出來的工作就白費了。只要一進屋,宋寶飛必定用屋內的自制爆炸裝置,和大家魚死網破!

驀地,一道人影從四樓樓梯上跳下,來人快步上前,從后面按住了宋寶飛開門的手。宋寶飛用手肘猛力向身后砸去,當此生死之際,他用足了全力,只見來人低頭一閃,攔腰把他抱住,緊接著一個扭身抱摔,二人同時著地,重重地向長過道里摔了出去。

來人正是顧動。在張小婧上樓叫門之前,他已經先行走到了四樓靜候,就是為了以防萬一,一旦出現問題,他能第一時間自上而下堵截宋寶飛!

宋寶飛從地上爬起,一摸腰間,他的皮帶上竟然插著一根自制雷管。他大喊:“來啊,一起死!”這根雷管雖然不大,可是近距離炸傷兩個人還是沒什么問題的。這就有點狗急跳墻要玩兒命的意思了。追上來的張小婧和羅田嚇得愣了一愣,還是趙渝老練,他立馬拔出了配槍。

“都別過來!”顧動離得最近,他想也沒想,就撲了上去,他死死按住宋寶飛握住雷管的手,用肩膀頂撞宋寶飛,二人隨即向身后的應急通道下行樓梯滾去,在滾落中二人扭作一團,摔得天旋地轉。

趙渝追了下去,心中默念:“顧不動你可別出事,不然顧婷會宰了我!”

二人摔停在應急通道里,也不知道顧動用了什么手法,從宋寶飛手中已經奪過了雷管,他翻身壓住宋寶飛,摸出手銬把宋寶飛銬住。

四、第三個進入現場的人

就這樣,宋寶飛成功到案,在結束了第一次訊問后,隨即被押送回省城,在省第三看守所刑事拘留。

宋寶飛被刑事拘留之后,起初還負隅頑抗,直到顧動將從他家中搜查而來的證據擺在面前,他終于明白刑責難逃。為求立功寬大處理,交代了一個重要情況,有一小撮危險分子蟄伏在境內,具體人數不明,而涂孟辛手上有一張口令卡,負責在暗網進行經費的發放,找到口令卡也就能破譯名單。

“口令卡?有多大?什么樣子?”“類似一個優盤的樣子?!?/p>

“誰是你們的最高上級?”“我沒見過他,我聽涂孟辛說過,代號‘老頭?!?/p>

“那是誰殺了涂孟辛?”“沒有!沒人殺他,他失足掉下去的,我那天是去問他要經費!我沒有……殺人?!?/p>

顧動扔出一份尸檢報告:“宋寶飛,在涂孟辛的尸體上,檢驗出你的DNA,從痕跡上看,你們有抓扯、打斗,還有你的血液?!彼螌氾w猛地掙扎,想要站起:“我發誓,我真的沒殺他,我是和他打了一架,我們有抓扯、打斗,對,我也流血了,可他是自己掉出護欄的!”

宋寶飛的思緒回到了當時的場景之中,他撐著涂孟辛,掐著對方的脖子,對方被死死地抵在了陽臺護欄上,就在他收回手臂的一瞬,驀地,只聽一聲破裂的聲音,陽臺護欄塌了!跑!一個念頭在腦子里跳了出來,必須要趕緊離開這里。他殺氣騰騰而來,和涂孟辛發生爭執、扭打,可是他明明已經收手,涂孟辛怎么就突然摔出了陽臺?

這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就算涂孟辛的死跟自己沒關系,這案子警方一介入,他們別的罪行也會暴露。他必須趕緊離開現場!

宋寶飛聲淚俱下,說自己真的沒有殺涂孟辛,自己真的已經收了手,他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只能倉皇而逃。

“真是他自己掉出去的!”宋寶飛眼睛瞪得滿是血絲。

顧動盯著他:“宋寶飛啊宋寶飛,你再想想?!?/p>

宋寶飛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說:“我真的收手了,我把他撐到了陽臺護欄上,可是我卻放棄了,我沒有想過要殺他……真的真的?!?/p>

“你有沒有從涂孟辛屋子里帶走什么東西?”

“不可能!我當時嚇壞了,根本顧不上!”

“行,今天就這樣吧,你的事不少,你別急著撇清你和涂孟辛的死之間的關系,現在唯有坦白才是正途?!?/p>

當天的審訊時間到了,隨著看守所鐵門的落下,宋寶飛被交到了管教民警老蔡頭的手里。老蔡頭是個有經驗有資歷的老管教了,在看守所里處理過各種“妖魔鬼怪”的事。

顧動的上級、鄭新立副總隊長專門給老蔡頭打了電話,說對這名犯罪嫌疑人要格外小心。他二人打了多年交道,彼此熟知,老蔡頭在電話里開玩笑:“怎么,臨近要退休了,你們隊里還給送個棘手的活?想讓我晚節不保?”

客棧因為發生兇案,這幾天已經停業,門口還拉起了警戒線。顧動等人再次復勘案發現場,他們下車后,向看守人員出示證件,便上了二樓。涂孟辛的房間是一間新中式風格的套房,古樸中帶著一點禪意,角落里放著綠植和盆栽,而地板上放置了不少數字序號,用以注明各種現場痕跡。復勘現場進行得很順利,上一次現場勘查基本上把所有有用的信息都已經包攬了。

趙渝翻動手上的第一次現場勘查報告,那張能聯入暗網的口令卡,并沒有在現場找到。這么重要的東西,涂孟辛必定隨身保管,不大可能藏到他處。趙渝還從涂孟辛的購物數據里發現了他經常購買同一款式的高跟鞋,一個光棍,買高跟鞋干什么?

顧動走到了窗戶邊,山間的風吹得正勁,他戴著手套,摸了摸陽臺的護欄斷口。顧動蹲了下去,仔細觀看地面上固定護欄的螺絲孔,他仔細地把每個螺絲孔都檢查了一遍。坍塌的那幾根護欄已經隨著涂孟辛的身體掉進了山崖,護欄被拔起,帶走了水泥地里起固定作用的螺絲,只留下了地面上幾個空孔。

顧動猛然發現了問題所在:“根據現場的痕跡,宋寶飛和涂孟辛靠得很近,宋寶飛所站的位置,已經靠近了陽臺護欄,也就是說他的口供并沒有說謊,他是掐著涂孟辛,把涂孟辛撐到了護欄邊沿上?!?/p>

張小婧問:“這有什么奇怪的?”

趙渝緩緩道:“怪就怪在這個距離——我們都知道,要產生一定的擊打力量,必須要有距離,如果靠得太近,是沒有辦法發出較大力量的。當宋寶飛已經把涂孟辛按著貼在護欄邊沿上,兩者幾乎是處于靜止的狀態,他怎么可能通過近距離按壓涂孟辛,就把他背后的護欄給壓崩塌?這可不是武俠小說里的‘隔山掌啊?!?/p>

顧動又調來涂孟辛孩子的筆錄,筆錄里說,那孩子在一樓自己屋里睡下了,他被一聲巨大的響聲給驚醒,隨后安靜了一陣,他聽見了“零星的敲打地板聲”,再然后是“關門聲”。

顧動看著趙渝,目光灼灼:“我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只是當時沒有辦法和宋寶飛的口供進行印證判斷?!?/p>

羅田說:“響聲應當就是涂孟辛摔出陽臺的聲音,可是為什么還有敲打聲?宋寶飛的口供里說,他當時嚇破了膽,立刻就跑了,哪里還有時間來敲打?”

顧動來到一樓涂孟辛孩子的房間,孩子的房間在涂孟辛房間的樓下,房間很溫馨,柔軟的臥床上放著剛剛換的被子,被子上還有一陣清香。案發后,孩子被接到親戚家住了。顧動在孩子房間走動,他抬起頭,看著天花板,那天晚上孩子睡著了,無論如何不會知道,在樓頂上,自己的父親正在經歷什么。隨著一聲巨大的聲響,他被驚醒,他并沒有立即上樓去查看,而是聽著樓上的動靜。

樓上很靜。顧動陷入沉思,這孩子后面聽見的敲打聲,到底是什么?驀地,顧動聽見了樓上趙渝等人的腳步聲。他猛地反應過來,當晚孩子從睡夢中驚醒,神志并不完全清晰,他聽見的可能不是敲打聲,可能是誰的腳步聲!

有第三個人進入過現場!

五、就醫

忙活了一夜,顧動天亮才收工。他抵達醫院的時候是中午,一進病房門就發現顧老爺子沒在房間里。屋外陽光正好,顧老爺子已經自行曬太陽去了。

顧動從病房窗戶望出去,看見顧老爺子戴著眼罩,伸直了胳膊和腿腳,坐在醫院院子的大槐樹下。他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吃著兒媳婦黃靜送來的粽子。

顧動皺起了眉,又是粽子。黃靜是嘉興人,喜歡包粽子,一年四季都喜歡??墒穷檮硬⒉幌矚g吃粽子,每次黃靜包一大堆粽子,顧動艱難地配合著吃,一吃就是幾個月。

顧老爺子吃粽子吃得正興起,像個小孩子。顧動心中一暖,走近問他:“我媽呢?”“你媽回家休息去了?!薄拔覌尯皖欐谜娲竽?,把你一個人扔病房?”顧老爺子向來比較有個性,道:“我圖個清靜,我樂意?!?/p>

顧動問:“醫生說你眼睛有啥毛???”顧老爺子說了一串專業詞匯,顧動聽得頭都大了,他在心中自動忽略。最后顧老爺子進行總結,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視力可能會保不住,得等著做手術?!?/p>

顧動這次吃了一驚,忙問:“那什么時候做手術?”“得排隊,專家號?!?/p>

“排隊期間,病情會不會惡化?”

顧老爺子說:“那就不知道啰,要不你找找人,早點安排下?!?/p>

顧動一撓頭:“我是抓人的啊,找人這事兒是不是顧婷更有優勢?她學醫的?!?/p>

顧老爺子嘆口氣:“顧婷剛剛實習完,工作還沒定,啥關系沒有,能辦什么事?”

顧動摸著腦袋,這事有點犯難,要說查個什么線索抓個什么人,顧動是一把好手,可是要說到醫院找人辦事,這可比較難辦,況且顧老爺子現在就醫的醫院是業內頂尖的醫院,幾個專家的手術能從年頭排隊到年尾。

顧動半天沒說話,顧老爺子意識到這事給顧動壓力了,忙笑著安慰說:“跟你開玩笑的,罷了,原也沒指望能有這特殊待遇,眼睛看不見了也好,我不想把這世界看太清楚?!?/p>

顧老爺子這安慰人的本事也算登峰造極了,顧動從來也沒見他安慰人成功過。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差點沒把顧動的心給扎穿,他愣了半晌,才說:“哦,我找廳里反映反映?!?/p>

顧老爺子問:“今天顧小寶課下得早些,你媳婦接上他,能來醫院看看我不?”顧動說:“他晚上要寫作業?!鳖櫪蠣斪佑行┦?,說:“哦,那幫我把這個拿回去給他?!彼麖囊露道锾统鲆粋€草編的螞蚱。顧動拿著草編螞蚱發了下呆,他記得自己小時候,父親帶著他去城里趕集,他走得累了,父親把他放到兩肩上騎著,手里塞給他一個草編的螞蚱——那時候沒什么玩具,一個草編螞蚱就足以讓小孩兒高興半天。

老爺子這手藝是不減當年,草編螞蚱栩栩如生。顧動故作嫌棄地說:“你眼睛有問題,就歇著,編這玩意兒耗神!”顧老爺子有點窘,他嘴上非要倔:“我才沒那工夫,這螞蚱我買的!”

“哦?多少錢一個?再給我來兩個?!?/p>

顧老爺子打死逆子的心都有,看穿不拆穿!

同樣的難題也交到了趙渝手上。趙渝約顧婷一起吃火鍋,顧婷便將顧老爺子需要排隊做手術的事說了。趙渝心想,顧動確實比較宅,生活也單一,沒什么社交應酬,指望他能在醫療衛生系統找朋友幫忙,不大現實。更關鍵的是,顧動這人比較一根筋,讓他去找人插隊加塞,他覺得是在破壞公共秩序,他委實拉不下臉。

“這事有點難辦,可是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壁w渝心中盤了一遍自己的同學、好友,有沒有哪位能和顧老爺子就醫那家醫院沾親帶故的,想想這事顧動擺不平,要是自己能擺平,那在顧老爺子心中的好感程度自然就會上升不少。

他心中一樂,把涮好的牛肉夾到顧婷,才發現顧婷的油碟里飄著蔥花,清澈澈,從開吃到現在,她一筷子也沒動。

趙渝看著鍋里的熱湯,沉吟了半晌,說:“爸這事我來辦,我想想辦法?!?/p>

顧婷臉上一紅,一筷子打他腦袋:“這就開始改口了?”

趙渝說順了口,不慎把“狼子野心”暴露了,趕緊把鍋里的菜撈出滿滿一勺,有肥牛有毛肚有鳳爪什么的,全放顧婷碗里,顧婷一晚上還什么都沒吃呢。

顧婷說:“你可別吹牛啊?!壁w渝有點下不了臺,立了個軍令狀,說:“我要是這事兒辦不好,我也不改口了!”

“少來,改口這事兒我爸說了不算,我說了算!”顧婷忽然從兜里拿出一個銀飾項鏈,遞給趙渝。趙渝問:“這啥?”他拿起一看,項鏈上有個吊墜,形狀還挺別致,是個銀制的“紙飛機”?!皡?,送你的?!薄盀樯兑瓦@,又不能涮火鍋里吃,我們警察不能戴首飾?!壁w渝嘴上雖然貧,心里卻樂開了花。

“沒讓你戴脖子上,你揣兜里不行??!”“這東西貴不?”趙渝問。顧婷說:“不貴,我實習工資買的?!薄皩嵙曔€能有工資?”趙渝故意提高音量,“我實習的時候還倒貼錢呢,還是學醫好呀?!薄皠e貧嘴!你幫我看好我哥,獎勵你的?!?/p>

趙渝回了省廳招待所。他是市州局借調上來的干警,奉命進省辦案期間,只能住在招待所里。他不停打電話找人,托了不少朋友,希望能聯系上顧老爺子的主治醫生。

“喂,三子,我跟你打聽個人……不是誰犯事了,我找醫生!你媽不是在某某醫院嗎?什么,已經離職了?”

“岳大春兒,我趙渝啊,我有個事找你幫忙……”幾個電話下來,趙渝發現自己低估了這事兒的難度,顧老爺子就醫的那家醫院,是省里的頂尖醫院,平日掛個號都難,更別說插隊找某位專家醫生去手術了。這個“岳大春”號稱“人脈通”,在醫療圈子人面極廣,他在后面還要出場,鬧出的動靜可不小。

“這省會的醫院,廟可真大!”趙渝收了線,有點氣餒,沒轍了,等朋友們回話吧。他洗了澡,倒在床上,把玩了一會兒顧婷送的紙飛機吊墜,然后拿起枕邊的一本書,閱讀總是能把一天的疲憊都掃清。趙渝在夢里,和顧婷一起去到了重慶,兩人在朝天門碼頭登上了夜游船,去兩江游覽夜景。朝天門在歷史上赫赫有名,是古時迎接天子的地方,而現今成為了群眾游覽的勝地。顧婷一直想回重慶看看,去走一走祖輩曾經走過的山峽步道,吃一吃正宗的重慶火鍋。

顧婷似乎一直也沒有對趙渝的熱情追求有過正面回應。二人最近的話題,是相約一起到重慶旅游。趙渝做了很多攻略,洪崖洞,解放碑,他把重慶好吃的好玩的都記錄在了自己的小本本上,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和顧婷一起去游覽。

然后在重慶的過江索道上,他會向顧婷正式表白,這情節就像是《瘋狂的石頭》里開場的謝小萌。美好的偶像劇瞬間崩塌,轉而成為喜劇,趙渝在夢中笑出聲來,然后他聽見自己的手機響了。

他順手抓了起來,以為是“三子”或者“岳大春”回話了,他趕緊揉了揉眼睛,讓自己清醒起來。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急促,是顧動。

顧動說:“快,別睡了,宋寶飛出事了!”

六、對,放他走

所有人都知道,看守所老蔡頭即將退休了,在他的職業生涯里,沒有出過任何意外,沒想到臨到退休,還鬧出一個比較棘手的事。

看守所方面和專案組方面大家都趕到了會場。副總隊長鄭新立已經在會議室坐著了,原定由顧動召集召開的專案會,一下子變成了應對突發事件的商討會。顧動和趙渝、張小婧、羅田等人趕到的時候,鄭新立正在給老蔡頭寬心。

看守所的王鶴副所長坐在鄭新立對面,面色不大好看。老蔡頭具體地將突發事件進行了匯報,一五一十地介紹了宋寶飛昨天晚上的奇怪表現。

當晚宋寶飛覺得眼睛不舒服,向管教民警報告,說無法入眠。管教民警出于好心,問他需要點什么。宋寶飛稱自己眼睛高度近視,并且常年患有炎癥,先是要了熱水,又要了干凈毛巾。

他打濕熱水和毛巾之后,用熱水敷了他的眼睛,據說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隨后就寢的時間到了,所有在押犯罪嫌疑人都服從規定就寢,唯獨宋寶飛在隔間里打坐,經過老蔡頭的警告,宋寶飛才躺臥下去。半夜后,宋寶飛突然坐起,全身抽搐,右眼受傷流血。

所有人把目光集中到了王鶴身上,王鶴說道:“駐所醫生看過了,視網膜損傷造成視力嚴重缺失,是符合取保候審條件的?!?/p>

老蔡頭補充道:“但是,如果故意自傷自殘的話,是禁止取保候審的!”

王鶴在桌子底下用力拉了老蔡頭一把,心想你怎么搞的,這人如此棘手麻煩,辦理取保候審之后,放出看守所去,就該顧動他們部門自個兒管他了。

王鶴一展眉:“給辦理取保吧,讓他好生就醫去,現在醫學發達,視網膜損傷不是什么大事?!?/p>

“你!”趙渝差點要發作,現在案情如此復雜,到底有多少人蟄伏都還不知道,那個藏得極深的“老頭”還沒有浮出水面,要是放宋寶飛出去,鬼知道他會不會跑風漏氣!

會議討論了半天,得出兩個意見,第一是保障宋寶飛的就醫權利,第二是不能縱容宋寶飛,對他進行取保候審。

那么問題來了,請問誰去保障他的就醫?

只聽顧動一字字道:“服從命令聽指揮,這件事兒我們接?!?/p>

鄭新立神情欣慰,舒展地將后背靠在椅子上,不錯不錯,能理解我用意的,果然還是只有顧動這小子。顧動問:“那我們下步做什么?”

鄭新立說:“聯系光明醫院吧?!?/p>

“哪家醫院?”顧動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名字有點熟悉。

鄭新立又說:“光明醫院,你們拿著隊里介紹信,找專家去插個隊,宋寶飛這眼睛,只有那里能治?!?/p>

鄭新立又補充了一句:“光明醫院是省里最好的醫院,廟比較大,根據以往的經驗,即便是拿上介紹信去公對公,也可能需要等待一定時間,畢竟病人很多,需要協調專家的時間,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們找一找各自的朋友、同學、親戚什么的,有沒有人認識光明醫院的人,這樣有個熟人在里面協調,能事半功倍……”

顧動不說話,依然不動如山的樣子,也不知道內心在想什么。

趙渝差點背過氣去,這宋寶飛王八蛋自己弄傷了眼睛,隊里出面給他找醫生,隊里保障他就醫,還找的是光明醫院的專家,不光如此,還要大家發動私人關系來幫忙。他剛剛幫顧婷找了人,發現這事兒難度不小,他張口就開炮:“這什么待遇,人家顧不動……”

顧動一把捂住了趙渝的嘴巴:“趙大炮,夠了夠了,一會兒吃不了兜著走?!?/p>

趙渝下半句生生給咽回肚子里,他氣憤難平。等鄭新立散會出了房間,他不吐不快,大喊:“顧不動他爹還沒手術呢!憑什么??!”

宋寶飛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會議室里的鄭新立等人看著報告單。鄭新立耐著性子看完,轉頭問顧動:“這都說的啥?”顧動連自己老爹的報告都沒研究,哪能認真看這個,隔行如隔山,糾結這么多干嗎?直接翻結論——“右眼孔源性視網膜脫離”。

趙渝和張小婧帶宋寶飛去做檢查,檢查醫生也給出了建議,目前宋寶飛的視網膜并沒有完全脫落,只是脫離后產生了一些蜷縮,通過精密的眼部手術,是可以把視網膜攤平的,然后使用硅油固定,讓視網膜重新生回眼球,這種精密的手術,得是專家級的醫生來做。

顧動說:“既然決定了要保障宋寶飛的就醫,那么我們需要好好準備。明天趙渝和張小婧去聯系一下醫院,和專家預約一下,再走一次‘綠色通道?!?/p>

“我來說吧,”鄭新立指示,“在這期間,趙渝你們去提審宋寶飛,讓他知道自己的病情有多復雜,如果沒有我們的幫助,他可能面臨失明的危險……”

趙渝說:“放心,我會的?!编嵭铝⒂终f:“你務必要向他示好?!?/p>

“好的?!薄澳阋么禾彀愕臏嘏?/p>

趙渝:“……”

鄭新立接著說:“這個犯罪嫌疑人,陸衛國教授可以治?!?/p>

顧動和趙渝一抬眉毛:“領導你已經知道了?”鄭新立并不接話,繼續說道:“陸教授的手術號已經約好了。兩天后,趙渝、顧動、張小婧和羅田負責押上他,到光明醫院五樓最東邊的診室,有一個專門給他留的手術間,他將接受全身麻醉,然后上手術臺,手術的時間估計兩個小時,你們安排兩名警力守在外面?!?/p>

“是?!鳖檮诱f。鄭新立接著說:“他出來之后,他麻藥效力未退,估計得觀察兩個小時,這個時候趙渝和張小婧把他推到6號專用電梯,然后接到二樓靠西面的201看護房,到了看護房后,他會在下午五點左右清醒,然后會感到眼睛劇痛,并伴有劇烈顫抖、嘔吐,這時候張小婧需要去乘坐專用電梯,上五樓去找陸教授……”

顧動越聽越迷惑,他看了看趙渝,領導今天這是什么情況,諸葛孔明運籌帷幄???趙渝回他一個眼神:這可不是運籌帷幄,這是未卜先知吧。

鄭新立有意無意地看了趙渝一眼,趙渝閉上了嘴,他繼續說:“然后,宋寶飛會給你說,他有重要的線索要告訴你?!?/p>

“什么線索?”趙渝警惕地問。鄭新立面色凝重:“我怎么知道是什么線索?”

顧動問:“那領導您怎么知道……”鄭新立面色更冷峻了,道:“他不光要給你報告線索,還會要你支開羅田在內的其他干警,他說他害怕被人知道遭到報復,就只能說給你一個人聽!”

顧動和趙渝等人坐得筆直,他們被鄭新立這一大段詳細的故事預告吸引了,到底宋寶飛會說出什么線索,竟如此神神秘秘?“接下來,他會趁人不多的時候,推給趙渝一個板凳或者床頭柜什么的,用來阻擋趙渝,然后他自己會猛地向后退去,撞破玻璃窗戶,從二樓跳下去!想要脫逃!”

顧動等人把心吊到了嗓子眼,仿佛就置身在宋寶飛脫逃的現場。

鄭新立停頓了下來,眾人不說話看著他。顧動問:“領導,這是你的假設,還是……”鄭新立轉頭問:“趙渝,如果你在這樣的情境下,會怎么辦?”

趙渝豁然起身道:“領導放心,我不會讓他跑掉,我也不會掉以輕心!”

鄭新立盯著趙渝,眼神如刀,一字字道:“放了他?!?/p>

七、看眼睛

太陽照常升起,城市的車水馬龍揭開了新的一天。

經過兩次檢查,宋寶飛的眼睛已經有了醫治方案,手術也確定了日期。在押解宋寶飛赴醫院手術之前,趙渝按照領導的要求,去看守所和宋寶飛談了兩次。

宋寶飛內心對“組織”依然極度恐懼,這種極端組織,一旦加入,就會給人的思想上鎖上枷鎖,讓你心有所懼,不敢背叛。他兩次和趙渝的談話,明顯有所保留。

不過,慶幸的是,宋寶飛對趙渝卻也生出了依賴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微妙,從趙渝上次給他看了他小孩的視頻之后,宋寶飛內心里就對趙渝的戒備心降低了幾分。在這兩次談話中,趙渝沒有繼續窮追猛打地刨宋寶飛內心深藏的秘密,他有經驗,這樣的犯罪嫌疑人,如果不能先解除他的恐懼,他的擔憂是無法釋放的。

極端教義最要命的地方,就是能把人的思想控制住。光靠幾次交心談心,或者政策教育,很難把宋寶飛根深蒂固的思想糾正過來,特別是他對背叛“組織”可能遭受某些報復的恐懼。

趙渝這兩天和宋寶飛聊得最多的,是宋寶飛的成長經歷,以及家庭情況。兩次談話的效果到底有多少,不大好評估,不過對于宋寶飛來說,他能夠感覺出趙渝是個特別的人——趙渝是個可以“理解”宋寶飛這類人的警官。

在審訊室的監控攝像頭下面,趙渝可能有些話不能說得太顯,可是宋寶飛卻能感受到趙渝所釋放的善意。尤其是趙渝前幾天帶著他去做術前檢查,平心而論,宋寶飛這樣的情況,莫說是自己已經成為在押犯罪嫌疑人,即便是他好好地在外面,也不可能進入這家醫院的VIP通道。

趙渝營造了一種假象——他是部分認同“精神導師”的思想觀點的,也就是說,他是可以被宋寶飛拉攏的,同時,他也是同情宋寶飛的,他竭力保障了宋寶飛的就醫權利。

就在最后一次談話結束之后,趙渝拋出了一個問題:“你是怕‘背叛組織多一點,還是怕失明后再也不能‘看見你孩子多一點?”

宋寶飛沉默了,他的眼睛包扎著紗布,他沒有回答。

訊問室的光打在他的臉上,讓他有一種窮途末路的感覺。他的眼睛本來就有疾病,他長年用“精神導師”的“咒語”祈禱,希望有一天能有神力把他長年的眼疾給一次性摘除。

趙渝告訴他:“手術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我們保障你的權利?!?/p>

宋寶飛那石頭般的臉,突然顫抖了一下。這可真是諷刺,“導師”的咒語沒能把他眼睛醫好,現在他故意把眼睛弄傷,意圖躲避法律的制裁,可是法律卻要保障他就醫,警方卻要醫好他的眼睛。

趙渝起身欲走,突然停下了腳步,隨口背誦了一段“精神導師”的“教義”。宋寶飛驚呆了,這些教義比他背過的還要精深,這是只有“組織”里最上層的“門徒”才可能接受的“親傳古籍”。

監控視頻面前的顧動很滿意,趙渝拿捏得很有分寸,夠了,留給宋寶飛一個晚上去盡情猜想。

一切都按照鄭新立預計的那樣,唯獨有一點點變化,宋寶飛在進入醫院電梯前,拉了一下趙渝的袖子,說:“趙警官,你昨天問的,我想了一夜,我沒得選……”

趙渝不動聲色,他知道宋寶飛已經動搖了?!皯峙隆弊屓藷o法選擇,而“動搖求生”才會讓人思前想后。

宋寶飛做完一堆術前檢查之后,于中午時分被推進手術室。手術進行得很順利,大約兩個小時后,他被推了出來。當他出來之后,麻藥效力未退,護士吩咐得觀察兩個小時,趙渝和張小婧把他推到6號專用電梯,然后接到二樓靠西面的201看護房。

趙渝看了看表,鄭新立昨天就預言了,宋寶飛會在下午五點左右清醒,然后說自己眼睛劇痛,并伴有劇烈顫抖、嘔吐。這一切自然被一一應驗,到了時間,宋寶飛清醒過來,坐定一會兒之后,說自己眼睛劇痛,隨即開始顫抖、嘔吐。

張小婧在接到顧動指示后,前往樓上去找醫生?,F在房間里只剩下羅田、趙渝和宋寶飛,還有兩名干警守在房間門外。宋寶飛說:“趙警官,我想通了,我有個重要情況要給你說?!薄笆裁淳€索?”宋寶飛虛弱地答道:“我只給你一人說,我怕‘背叛組織?!壁w渝板起了臉:“那就等回到看守所里再說?!?/p>

宋寶飛開始輕咳,一邊咳,一邊喊著:“水,水?!壁w渝給羅田打了一個眼色,羅田背過身去,走向飲水機。驀地,宋寶飛抓起了身旁的凳子,用力向趙渝扔了過去,他麻藥勁雖然剛過,可是手勁卻還不小。趙渝閃過凳子,發現宋寶飛自己已經猛地彈起,并快步向后退去,撞破了房間北面的玻璃窗戶。

這房間北面的玻璃窗戶下,是醫院背后的空地,地面上停著一臺滿是灰塵的小車。宋寶飛落地之后,立刻向小車滾了過去,他拉開車門,快速鉆了進去。很明顯,這是有人來接應宋寶飛。宋寶飛鉆進了小車的后排,說明前排必然有人坐在駕駛室上。羅田大驚失色,趕忙回身,他顧不得手上拿著的水杯,迅速掏出配槍,搶了過去。

樓下的小車并不急于要走,像是在等待什么人。趙渝站在破碎的玻璃面前出了一秒神,這短短的一秒卻好似很長。

他的心迅速閃回到了昨天晚上的情景。他昨天晚上和顧婷見了一面,整個約會過程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明天將要執行押解任務,帶宋寶飛去做手術,他已經預知了這次押解任務會出什么問題,但是他不能告訴顧婷,關于案件和任務的一切。

羅田的喊聲把趙渝拉回了現實,羅田已經撲到了窗邊,持槍對準了樓下的車輛。趙渝伸手攔住了羅田,然后重重給了羅田一拳,把羅田揍到了地板上。

這一切,都被那臺小車駕駛座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那人搖下了窗戶,沖趙渝喊:“快!快??!”趙渝聽得明白,此人正是他的發小、“人脈通”岳大春。為了給顧老爺子插隊排手術,趙渝此前拜托過岳大春幫忙。

趙渝長吸一口氣,跟著宋寶飛撞碎的窗戶洞,一咬牙,也跳了下去。

趙渝著地一滾,流暢地鉆進了轎車。車輛猛地發動,從醫院后門停車場快速穿出,猛躥著、橫沖直撞,像玩命一樣,逃向了遠方。201號看護房的窗臺邊,顧動遠遠看著這一切。

八、狂奔

岳大春駕車飛奔出城,不敢在城內多待片刻。為了躲避追查,在車輛進入繞城高速公路之前,他下車更換了車牌。出城后的岳大春開車越發狂野,跑了一段高速之后,又轉國道,跑了一段國道之后,干脆轉到省道上去了。從錦川向西一百余公里,就能進入美麗的高原地區,趙渝辨明方向,這岳大春是想往高原上跑。

不過,岳大春的車技真是差,趙渝在車上被晃得有點想吐,他看了一眼剛剛做完手術的宋寶飛,這家伙一直沒吭聲,估計更難受。趙渝在車上摸到一個軟墊子,給宋寶飛腦袋枕上,緩解一下顛簸帶來的痛苦。宋寶飛焦頭爛額的神情中閃過一絲感激。

夜黑風高,也不知道岳大春開了多久的車,終于在一處村落停下。此時的宋寶飛已經昏迷過去了,趙渝和岳大春二人從車上將他抬下,往一處廠房里走。廠房外觀破舊,打開鐵門里面卻全是電腦和主機服務器。岳大春這些年“挖比特幣”發了點財,為了節省開支,把公司搬到了高原村鎮,享受電價優惠。

趙渝和岳大春直直進到最里面的小木屋,找了張床把宋寶飛放下,給他翻了個面,讓他臉朝下,趴在床上。這是剛剛做完視網膜修復手術的靜養姿態,陸教授已經專門囑咐過了。二人累得癱坐在地上,經過一場逃亡,終于可以出口大氣了。

岳大春和趙渝是從小到大的發小,怎么突然就變成了協助宋寶飛脫逃的同案犯,鄭新立和顧動這是唱的哪一出?

回說岳大春原來也是宋寶飛、涂孟辛的“組織”中人,自那枚載有名單的口令卡失蹤,他便領受了“精神導師”的任務,四處打聽宋寶飛的情況,終于在自己發小趙渝那兒有了進展。趙渝先是很警惕:“大春兒你打聽這個干什么?”

岳大春說:“他家屬托人請律師,想了解下情況?!?/p>

趙渝板起了臉:“既然是家屬委托律師,那讓律師來申請會見,你在中間跳個什么勁?”岳大春說:“現在推薦律師,都要拼關系,我知道的情況多一點,才好證明我推薦的律師能‘撈人?!壁w渝更不悅了:“案件尚在偵辦過程中,不能告訴你?!?/p>

岳大春給趙渝塞了一個紅包,說:“既然案件的內容不能說,那犯罪嫌疑人的身體狀況,衣食起居,這些總可以給我說說吧?”趙渝把紅包推了回去:“大春兒你是不是討打???跟我還玩這個?!?/p>

岳大春轉過話頭,說:“上次你托人去聯系陸衛國教授,想給你未來岳丈做手術,這事兒我已經有譜了?!壁w渝立馬來了精神:“真的,那就太感謝了?!痹来蟠好w渝退回來的紅包,像撫摸一只懷里的貓,他緩緩說:“不過啊,中間有些需要打點的環節,你肯定能理解?!壁w渝摸著下巴:“你說吧,要怎么弄,我給陸教授好煙好酒伺候上?!?/p>

岳大春笑了:“現在都什么年代了?當個警察能掙多少錢,咱倆還見什么外?需要打點的環節,我已經安排好了?!壁w渝說:“多少?我手機轉賬給你?!?/p>

岳大春又道:“不用不用,我就想知道,宋寶飛現在情況怎么樣了,我給家屬推薦律師,我有業務提成?!薄澳阍趺词裁村X都掙?”趙渝接著說,“這樣,我去打聽一下,我明天給你信?!?/p>

第二天,岳大春就收到了趙渝的電話,宋寶飛將會做一系列檢查,然后確定一臺視網膜修復手術,以及檢查和手術的時間地點云云。

宋寶飛在進行正式的手術之前,提解出看守所做過兩次檢查,岳大春就是在檢查間里,尋找到了機會和宋寶飛進行了短暫的交流。岳大春長年跑醫療業務,絞盡腦汁總能創造出機會。宋寶飛與他一對身份,便知道是“導師”委托岳大春來找他。

岳大春在確認宋寶飛并沒有出賣“組織”之后,決定設計救他??墒沁@個環節需要有人配合才行,于是岳大春又再次找上了趙渝,這一次擺在趙渝面前的是一張存有一百五十萬現金的銀行卡。

當然,趙渝還提了一個要求,他說:“大春兒你說得對,當警察能掙多少錢?可是現在有錢我得有地方花才行,我還需要一個可以出境的假護照!”

趙渝看了看岳大春,這廝從小就聽趙渝的話,跟著趙渝屁股后面到處跑,二人沒少闖禍。小時候那會兒,趙渝說什么,岳大春都聽。趙渝信什么,岳大春就信什么。

那個時候二人同住在鐵廠的院子里。鐵廠是當年三線建設從北方遷來南方的,岳大春的父親是鐵廠的職工,趙渝的父親曾經在鐵廠的派出所當過所長,所以兩家關系一直比較熟。兩小孩兒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四處闖禍。

二人上學那會兒,都得帶一個飯盒去學校,中午各自在學校食堂打飯吃,可是有一天岳大春把飯盒弄丟了,又不敢給家里人說,只好躲在教室里挨餓。趙渝問他怎么辦,他說只能慢慢存零花錢,重新買一個飯盒。趙渝又問,那你存夠錢買飯盒之前,就不吃飯了?于是趙渝把自己的飯盒借給了岳大春,二人分吃一個飯盒的飯菜。

趙渝上初中才從鐵廠搬家出來,他一直和岳大春有聯系,這些年岳大春怎么變成了這樣,他想想既覺得可悲,又覺得可憐。

可是岳大春卻絲毫沒有可悲,也絲毫沒有可憐之意,他心中越發得意,在“精神導師”的“教義”里,拉攏和策動軍警人員是極大的功勞。這些被拉攏策動的軍警人員被認為是曾從事“邪惡”的罪行,如能在“導師”的教導之下迷途知返,最后可以登上天堂。而通過傳播教義幫助這些軍警人員“度化”的“骷髏成員”,也會被認為是積累了莫大的功德。

當然岳大春不知道的是,從他開始向發小趙渝打聽案件開始,就被顧動盯上了。這岳大春可不是單單做點醫療儀器的業務,這人業務很雜,居間倒騰、挖幣賭博,什么都敢干。

敵人的來路,就是我們的去路!當晚趙渝和顧動一合計,不妨虛與委蛇,第二天回個信兒給他,看看敵人到底要干什么。那岳大春對趙渝全無戒心,依然保持著當年的思維慣性,趙渝說什么,他就聽什么,趙渝假意被他說服變節,要一起去境外掙錢快活,岳大春果然上當。

不消說,岳大春和宋寶飛在醫院檢查室內互對身份,自然也是在警方的監控之下。岳大春提出計劃,決意先行收買趙渝,然后幫助宋寶飛越獄,他急于證明自己,急于立功,既然“導師”要求找到宋寶飛,那么他就設法把宋寶飛弄出去,讓“導師”看看自己的本事。

此時此刻的岳大春更加相信趙渝的立場了,因為趙渝還帶著一本“精神導師”的“親傳古籍”。這冊文獻是“精神導師”最初“布道”時使用的,最后遺落在了北非,輾轉落到了亞洲犯罪學會手里,成為研究“精神導師”犯罪思想的重要依據。雖說這本“古籍”被人屢屢揭批是“精神導師”自行杜撰的,但是他依然在“組織”體系內將它捧得極高,以便粉飾自己的“正統”。

鄭新立手上的這本“古籍”,得來自亞洲犯罪學會。趙渝找到這本難得的“古籍”,交給岳大春和宋寶飛去歸還“組織”,“導師”一高興,還有什么好責怪的?別說死個涂孟辛,就是死十個也可赦免。

岳大春問趙渝:“你什么時候覺醒的?”趙渝心中沒好氣:“老子一直都醒著?!痹来蟠赫f:“不是說你醒著睡著,我是說你什么時候開始信‘導師的?”趙渝一拍腦袋:“我不信他,他就是個神棍?!痹来蟠簡枺骸澳悄銥槭裁匆獛屠献??”趙渝看著他,眼睛里流露出貪婪,一字字道:“我只信錢?!?/p>

岳大春笑了:“我不急,我慢慢‘度你,你慢慢就會信了?!壁w渝心道度你個鬼,問:“我們現在要做什么?”岳大春說:“我們要等人來接宋寶飛?!壁w渝問:“等誰?”岳大春說出兩個字,讓趙渝渾身一顫。他說:“老頭?!?/p>

宋寶飛晚上開始發燒,趙渝叫岳大春外出給他尋些退燒藥,這高原上發燒感冒可大意不得,如果有個什么閃失,那會送命的,別大伙竹籃打水一場空。

岳大春怏怏地出去了,他長年在這兒開服務器挖幣,商店他都熟悉。臨走趙渝囑咐他,再多買一點酒菜,“給老子壓壓驚”。岳大春出去之后,趙渝給宋寶飛燒了點水,又把屋子里的一個暖爐燒著,溫度慢慢起來了,他終于在角落里歇了下來。

房間變得溫暖起來,趙渝搬了張凳子,坐到了宋寶飛面前。

“別裝了?!壁w渝說。宋寶飛“嘶”了一聲,然后就“醒”了過來。趙渝問:“怎么樣???”宋寶飛明顯中氣不足,聲音很低,說道:“感覺不大好,腦袋痛?!薄皠傋鐾晔中g就一路顛簸,能感覺好嗎?”

“沒法啊?!彼螌氾w說?!盀槭裁匆b昏?你信不過你的‘同門?”趙渝問。

“這不是明擺的嗎?我才見過他幾次?那天檢查室里我是第一次見他?!薄澳愕谝淮我娝?,就敢跟著他玩這出‘越獄,膽子可真大?!?/p>

宋寶飛問:“那你又能信得過他?連工作都不要了,幫著他救我?”

趙渝一聳肩:“沒法啊,他是我發小,而且這事能掙錢……”

宋寶飛用另一只沒包扎的眼睛看著趙渝:“他是你發小這事我信,不然他不會輕信你,可是要說你為了掙錢干這事……老趙,你自己先問你自己信不信吧?!?/p>

趙渝笑了:“人和人之間的信任真是很奇怪?!彼螌氾w道:“你既然敢和岳大春‘合作,說明你們就根本不怕我逃脫?!薄澳阒恢烂撎右袚裁捶韶熑??”“知道?!薄澳悄銥槭裁匆邮茉来蟠旱挠媱??”宋寶飛沉默了。

“你害怕?”“我能怎么辦?他說要救我出去,我總不能說我不樂意,我就愛蹲在看守所里等死吧?”“蹲在看守所里,也不一定是等死啊。你才犯多大的罪,至于嗎?”“我沒得選?!彼螌氾w整個人都低沉下去了。

“這話你給我說過?!薄拔遗掳?,我真的怕,‘背叛組織會有不好的下場,你看涂孟辛就……死了!他孩子才多大啊?!?/p>

“我還是回到那天的問題,你所謂的‘背叛組織,比起不能見到自己的孩子,哪一個更可怕?”宋寶飛嘆氣道:“我現在已經做了手術了……”“對,可是如果不是我們保障你,你能做好手術?”“我……”

趙渝點了一根煙,窗外風聲越來越大,高原的雷雨要來了。在這個木屋里,氛圍已經慢慢起了些變化。

兩人沉默半晌后,宋寶飛終于開口了,他說:“我根本沒想那么多,我就只是想出來看看我孩子?!彼獋劬?,想騙得取保候審,也是為了想看看孩子,而他腦子一熱,跟著岳大春越獄,也是這個原因。

“看看孩子”,這是人類最直接最簡單的愿望,所以他答應了岳大春,他當時抱有一絲幻想,幻想著岳大春在“導師”的指導下,能有周密的計劃,能把所有事情安排得妥當,然后自己在做完手術后被接應出去,就能帶上妻兒,奔赴海外。

可是,這事兒稍稍一用腦子就能想明白。收買趙渝然后放人?這種戲碼除了在電視上看得見之外,腦洞開得太大了點吧?宋寶飛在車上的時候,就在暗暗想:也不知道岳大春這二貨是怎么在社會上活下去的!

那一刻,他心里突然對“導師”所稱的各種“精英”產生了極大的質疑和失望,這都是烏合之眾啊。趙渝看著宋寶飛,說:“你跟著岳大春越獄,就能見到你兒子了?”宋寶飛捏緊拳頭道:“人就是這樣,總想試一試?!薄白D愫眠\?!壁w渝一攤手。宋寶飛沮喪地說道:“其實我也不傻,你既然跟上來了,我們哪里還跑得掉?”

“你怎么不想想我為什么要跟上來?”“我不知道?!壁w渝語重心長道:“如果我不跟上來,放任你跟著岳大春這二貨瞎鬧,你這人生才算是真的完了?!彼螌氾w突然生出一絲感動來,他用力地作死,可是政府卻依然沒有放棄挽救他。

他怯怯地問:“我的人生難道現在還沒完?”趙渝看著宋寶飛,一字字道:“你既然這么想見你兒子,要不要我給你一個機會?”

“我……還有機會?”“既然我已經跟了上來,你就一定還有機會立功贖罪!”

九、滿柜子的高跟鞋

又是一個不眠夜。顧動帶著羅田等干警,把涂孟辛的關系人進行了進一步深挖,當然,重點還是在他遇害當天前后數日里,進出過客棧的人員。就當專案組一籌莫展時,一條消息跳進了顧動的視線:涂孟辛的前妻劉子娟于昨日回到了三江市。

涂孟辛和前妻劉子娟離異多年,劉子娟隨后再嫁到了廣東。干警初見劉子娟之時,覺得其比涂孟辛年輕得多,大抵是長期在沿海發達地區生活,其穿著打扮也比較時髦。干警表明了來意,劉子娟也沒有任何抵觸心理,表示愿意配合調查。劉子娟慢慢回憶:“我和涂孟辛其實當年挺好的,他當時追的我,我那會還在衛校念護理專業,他是我初中同學,讀完書就進了社會,啥都干?!?/p>

“啥都干?”“不包含違法犯罪啊,他那人膽小,特膽??!有次他倒賣點水泥,有人旁邊說了句,買水泥沒手續要犯法,他嚇得款都不收了?!?/p>

驀地,劉子娟突然正坐起來:“我想起來了,涂孟辛一年前給我發過一個奇怪的信息!”

羅田忙問:“是什么信息?”“他說如果有什么意外,讓我過來接上孩子,到錦新銀行濱海路營業部去找他?!?/p>

“錦新銀行濱海路營業部?!绷_田快速記下了這個地址。

劉子娟問:“還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嗎?”

羅田說:“你認識宋寶飛嗎?”

“誰?”劉子娟用力想了想,搖搖頭,“不認識,是兇手嗎?”

“我不是兇手!”宋寶飛一副“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樣子,“我說了八百遍了!涂孟辛不是我殺的!”岳大春的藥買回來了,宋寶飛吃了一粒,稍稍開始退燒,聽見岳大春和趙渝討論殺涂孟辛的動機,整個人就激動了起來。

“春兒,你說涂孟辛手里得吃掉了組織多大一筆經費,才惹得宋寶飛動手?”

“這誰曉得?我層級不夠,還到不了他們的圈子,這些恩怨我就不知道啰?!?/p>

宋寶飛差點氣背過去。岳大春和趙渝也不理他,兀自吃著酒菜。

木屋里一股劣質酒味飄蕩,趙渝假意飲了些酒,便探岳大春口風,到底現在是誰會來接應宋寶飛?具體什么時候?是不是真是“老頭”親自來接?

“等‘老頭來了之后,我就要拿到我的錢?!壁w渝說。岳大春道:“我給‘導師說過了,他說沒問題!”趙渝故意諂媚地笑道:“大氣啊?!痹来蟠阂慌男乜冢骸暗取项^來了,咱們把宋寶飛交給他,我兩兄弟就算圓滿了?!壁w渝問:“他今晚就來?”岳大春道:“對,今晚,他怎么可能耐得???要是名單出事了,他就危險了?!壁w渝有些餓了,拿起桌上的牛肉也吃了一塊,問:“要是宋寶飛手上沒有名單,怎么辦?”

岳大春忽然陰惻惻地笑了:“那他就是欺騙‘導師啰?”遠處床上躺著的宋寶飛突然像被觸電一樣震動了一下,他此前撒謊說手里有涂孟辛的大秘密,意指那枚口令卡,于是才引得組織來營救他。

“那會怎么樣?”趙渝問。岳大春目露兇光,一字字道:“他會生不如死!”

高原的夜風很大。岳大春一斤酒下肚,睡得鼾聲震天。夜已經過半,趙渝想起了顧婷,內心突然溫暖起來,他曾計劃過有一個假期,能駕車帶著顧婷來這條國道上自駕,領略下舉世聞名的自然風光和民族地區的風土人情。他摸了摸衣兜里的紙飛機吊墜,心中居然有一絲懼意。過去的趙渝從不怕危險,可是如今的趙渝,很怕不能見到顧婷。他安慰自己,有什么好怕的?顧動、張小婧他們一定就在這木屋周圍,他們約好了,一有什么問題,趙渝打出信號彈,同事們就撲上來收網。

趙渝試圖通過微信向張小婧發出暗號,可是他驚訝地發現岳大春這個挖幣廠竟然有信號屏蔽器,他和接應小組失聯了!他捏了捏手心,告訴自己要信得過自己的同事們,可是他不由自主地有些發慌,一股不好的預感涌上了心頭。

今天是怎么了?趙渝默默地想。

驀地,木屋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宋寶飛警惕起來,在夜色下他看起來像木乃伊似的顫動了一下。趙渝摸了摸腰間的警槍,“老頭”來了?岳大春翻身起來,低聲喊:“誰?”

門外沒人答應。岳大春又喊了一聲:“他媽的誰呀?”趙渝耳朵里聽到了一個很輕很輕的金屬碰擊聲,他猛地渾身汗毛倒豎,一股熱血沖到腦門,他喉嚨里低低地喊了聲:“不好!”黑暗里,一個圓形物什,從木門旁邊的透氣窗洞里扔了進來。隨著一聲不大不小的爆破響聲,木屋里一道火光爆閃,火蛇迅速在干燥易燃的木屋內亂躥起來。

回說羅田問完劉子娟,得到了一個重要線索,劉子娟曾收到了涂孟辛一條奇怪的信息,這條信息的內容已經記不全了,大意是說如果涂孟辛出了什么意外,就讓劉子娟到錦新銀行濱海路營業部去找他。

這信息本身是有問題的,他自己都已經出事了,還讓劉子娟去錦新銀行濱海路營業部怎么找他?顧動大膽假設,難道是他留下了什么重要的物什?會不會就是那枚裝載有名單的口令卡?

羅田請示顧動之后,連夜驅車回了錦川。第二天打早,顧動讓干警們備齊法律手續,自己親自領著羅田登門造訪。他聯系上了自己的舊識、錦新銀行濱海路營業部的主任林雙。有了熟人好辦事,顧動讓大伙兒開工,羅田帶著干警開始認真翻找,逐條數據分析。警方在保險箱寄存業務中找到了“劉子娟”的名字,保險箱里一定存有什么?!按嫖锶耸钦l?”顧動順著信息表看過去,存物人卻不是“涂孟辛”?!巴棵闲梁苡锌赡芪袆e人,或者用別人的名字,辦理了保險箱存物業務?!北kU箱里的東西隨即查明,可惜并不是那枚口令卡。保險箱存物的時間已經確定了,是一年前的7月4日。

于是眾人開始逐幀翻看全年的監控視頻。果然找到涂孟辛了,涂孟辛在一年前的視頻里出現過!大家圍了上來,那天也是7月4日,涂孟辛走進了銀行大廳,他仿佛和保安說了兩句什么。

“他是在說什么呢?”羅田自言自語道?!皵z像頭太遠了,聽不清?!备删岩袅空{到了最大。只見視頻里涂孟辛把帽子壓得很低,他走到了大堂里,坐到了等候區的椅子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整整三十分鐘,涂孟辛百無聊賴地在等候區玩著手機。

“他是在干什么?”顧動問。羅田說:“他估計是在等號辦業務?!薄安粚?,當天的數據里并沒有他辦業務的記錄,那個‘劉子娟的保險箱,也不是他的名字辦理的?!薄澳撬诟墒裁??”顧動摸著下巴:“他自然是雇了別人,幫他辦理保險箱業務?!?/p>

果然,畫面里出現了一名陌生男子,他走到涂孟辛面前,二人相視點頭,涂孟辛示意他可以出去了,那男子便快步走出了大廳。

“可是,保險箱存好之后,涂孟辛也沒走!”羅田看見畫面里涂孟辛又坐了回去?!八窃诘热?!”顧動說。

羅田眼睛都要盯進電腦屏幕里了,他直直地看著視頻:“他到底在等誰?”順著涂孟辛的眼神看去,他一直在玩手機,大堂經理走了過來,他抬了一次頭。

涂孟辛在銀行大堂坐了很久,終于走出了銀行大廳。

一年前涂孟辛來過這個營業部,雇人幫他用別的名字,為劉子娟辦理了保險箱業務,可是他并沒有急于離去,他等了很長很長時間,長得不太正常。

涂孟辛到底在等誰?到底在干嗎?顧動閉上眼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將思緒放飛,整個人像是回到了涂孟辛案發的現場。

他慢慢走進了案發的房間,房間里一片狼藉,宋寶飛剛剛和涂孟辛進行了纏斗,二人因為涂孟辛侵吞經費而反目,涂孟辛被宋寶飛推到了陽臺護欄前。

陽臺護欄崩塌,涂孟辛掉進了山崖。宋寶飛那膽小鬼連滾帶爬地跑出了房間,門沒關。有第三個人走了進來,涂孟辛的孩子在樓下聽見了“噠、噠、噠”的聲音。

驀地,會議室外響起了高跟鞋的聲音。噠噠噠……腳步聲把顧動帶回了現實里,顧動猛然驚醒,就看見林雙俏生生地站在會議室門口,拎著一袋咖啡。顧動徹底愣住了,他看著林雙的鞋,一直沒說話。

“羅田!快,重新放一遍剛剛的視頻?!绷_田重新播放涂孟辛在大廳里的視頻,只見涂孟辛低頭玩手機,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怎么了,顧頭?”羅田問?!澳憧此诟墒裁??”顧動道。羅田道:“他在玩手機啊?!薄安皇?,他沒有一直在玩手機!”“哦,他有抬過頭,抬過……一次,兩次,三次!”

顧動目光灼灼:“他為什么要抬頭三次?”羅田仔細看著視頻,沒有發現其中的特別之處。顧動一字字道:“他每次抬頭,都是因為大堂經理走過他身邊了!”羅田道:“他認識大堂經理?”

“不是!”羅田一頭霧水,完全沒跟上顧動的思路。顧動轉頭問林雙,道:“林雙,我想知道一件事!”

“請講?!?/p>

顧動指了指林雙腳上的鞋:“你們的女員工,上班都必須穿這樣的高跟鞋嗎?”林雙道:“是的,這是我們的統一規定,在大堂當班的時候,就必須穿高跟鞋?!?/p>

顧動指著視頻,說:“能幫我查到和這位大堂經理同一天當班的女員工嗎?”林雙很快就調取出了去年7月4日在大堂當班的女員工記錄表,說:“都在這兒,你要干什么?”

顧動道:“我想去看看她們的換衣間?!绷蛛p領著顧動和羅田,徑直去了四樓向東的房間,那里是女員工的更衣室,房間里立著三排鐵皮柜。鐵皮柜是用于存放私人用品的。

“顧動,你要看什么?”林雙不解地問。顧動請林雙幫個忙,告訴他去年7月4日在大堂當班的女性都有誰,她們的鞋柜都在哪。林雙指了指各個角落:“這兒、這兒,還有這兒。那天在大堂當班的,共有六名女性?!薄昂鸵曨l里這位大堂經理身高、體重相仿的呢?”林雙想了想,道:“有三位?!薄澳钦垘臀掖蜷_看看她們的鞋柜?!?/p>

林雙走了過去,彎下身,打開了第一個鞋柜,鞋柜里放著跑鞋、運動鞋,亂七八糟的襪子。

顧動皺起了眉,看來這位妹子是位運動達人。林雙又打開了對面的鞋柜,里面放著一雙短靴、一雙運動鞋、一雙拖鞋。

“顧動,這有什么不妥嗎?”“沒,這二位的鞋柜,很正常?!?/p>

林雙更疑惑了:“顧動,可以告訴我,是要找什么嗎?”

還剩下最后一個鞋柜了。更衣室的窗戶斜斜透下來一道光,光束里灰塵飄揚,角落里的鞋柜在暗處顯得特別詭異。

顧動盯著暗處那最后一個鞋柜的柜門,一字字道:“如果沒猜錯,打開這個柜子,里面將全部是同一款式的高跟鞋?!?/p>

十、夜斗

那枚自制的燃燒彈從窗洞里扔進來的時候,趙渝下意識地向岳大春撲了過去,岳大春離得最近,他根本來不及躲閃,那枚燃燒彈要是打到了身上,岳大春非給烤成豬扒不可。

趙渝撲倒岳大春,拉他倒地,堪堪躲過燃燒彈,接著趙渝著地一滾,想要去打開窗戶?!安缓??!彼l現窗戶從外面被封住了。他疾退了三步,向著門口縱身一躍,同時抄起了手槍,直直指向門外。他掩近木門,用力一腳蹬了出去,結果發現自己如同踢到了鋼板之上。

大門也被封死了!燃燒彈已經把木屋迅速點燃,火光映著三人驚恐的臉。在火場里待過的人都有經驗,高溫和火焰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濃煙,濃煙里的有毒有害氣體,能迅速耗盡氧氣。

趙渝環顧木屋四面的窗戶,高原風大,岳大春提前把窗戶都拴上了,可是吊詭的是,敵人神不知鬼不覺竟然把窗戶都封住了。

宋寶飛嚇得三魂七魄全飛天外,口中喊:“‘老頭來了,‘組織要清理門戶了!”

岳大春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他一把抓起了宋寶飛:“笨蛋,快把涂孟辛的東西交出來,扔到門外去,否則大家都要死!”

宋寶飛驚恐地看著趙渝,仿佛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只是想見見孩子,才答應了岳大春的越獄計劃,他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去見“老頭”,他手上根本沒有涂孟辛的名單,一旦穿幫,他不敢設想是什么后果。

岳大春扭住了宋寶飛的脖子,喊:“宋寶飛,你他媽的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名單?”宋寶飛被濃煙嗆得暈頭轉向:“沒有!”“那這名單到底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我他媽不知道啊,那天他死了之后,我就離開現場了!”宋寶飛終于給岳大春說出了實話。岳大春看著宋寶飛,眼睛里要噴出火來:“我不信!你是不是交給警方了?”

宋寶飛大喊:“我要是交給警方了,你們他媽早就被一網打盡了!”岳大春腦子轉了轉,想想是這么個理。趙渝一把拉開岳大春和宋寶飛,這兩個二貨,現在是管名單的時候嗎?現在應該先管命??!

趙渝喊:“大春兒,還有哪兒能出去?”岳大春指了指宋寶飛木床背后的柜子?!翱?,起開?!壁w渝一把拉開宋寶飛,“大春,幫手!”他和岳大春用力推動那木床背后的柜子。這柜子乃是實木制成,足足有一人來高,里面裝的不知是什么,反正推起來頗為沉重。岳大春喊:“快呀!”

趙渝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宋寶飛,快來幫忙!”濃煙熏得三人就要睜不開眼睛了,“嘎——”隨著一道刺耳的響聲,三人終于推動了那個沉重的實木柜子,一道半人高的后門赫然出現在眼前。

趙渝當先鉆了出去,他剛剛呼吸到一股清新凜冽的空氣,驀地,感到一道刮臉生疼的鋒刃直指自己的頸項!他隨手就要拔槍,對方不躲不避,撲了過來,匕首劃傷趙渝持槍的右手,警槍隨即落地?!坝新穹?!”

趙渝和對方扭打在了一處,攻守形勢立刻膠著起來,趙渝雙手死死剪住對方頸項,對方雙臂掐住趙渝的脖子,二人竟然成了生死之局。宋寶飛從后門里跑了出來,他一只眼睛仍有視力,迅速辨明了形勢,他在黑夜中看見趙渝正和人纏斗,生死相搏,根本就顧不上他。

“快來幫忙??!”趙渝喉嚨里喊,他滿臉被掐得通紅。趙渝看了宋寶飛一眼,宋寶飛腳步仿佛被灌注了鉛,他內心激烈交鋒,到底該怎么辦?

“這是好機會,趙警官被人纏住了,我可以逃了,可以去看我兒子了!”

“不不,我要是這樣跑了,怎么對得起他們!我這雙眼睛是他們治好的!”

“可是如果我出手幫忙,那可是組織里的要員,我叛教要死的??!”

“我要是跑了,我這輩子才徹底完了!”

宋寶飛長吸一口氣,對自己說,趙警官答應了我,要帶我去見我兒子!

宋寶飛轉過頭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他抓起地上一張木凳,用力砸向那殺手的后腦。

那殺手吃痛之下,手上力量自然分散,趙渝瞪大眼睛,豁出了全力,掰開對方掐脖子的手,飛起一腳,將他踢了出去,對方滾了兩下,扎進了一團草垛之中。

趙渝死死盯著那草垛里的動靜,給宋寶飛一個眼神,快去找找掉地上的槍。

警槍就掉在離宋寶飛腳下不遠處,他貓著腰爬了過去,眼見就要撿起警槍。

驀地,宋寶飛大叫一聲,從后頸到后背,被人砍出了一道口子,鮮血迸濺,他應聲而倒!宋寶飛和趙渝眼里充滿了不信和驚懼。

只見宋寶飛背后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走到趙渝面前,高高舉起了長刀。

趙渝咬著牙,喊:“大春兒你要干什么?”

高原的月光照著岳大春陰森森的臉,他一字字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等我?”

宋寶飛驚恐的眼睛瞪出血來:“你就是——‘老頭?”

十一、逆轉

岳大春高高舉起長刀的手,就因為一瞬間的感慨而緩了緩,趙渝這家伙從小挺關照自己的,那會兒在鐵廠大院里,兩人有什么好東西都一起分享。岳大春早就把良心喂了狗,可是趙渝適才本能地護住他,這讓他內心突然生出一陣猶豫。

岳大春背后圍上來三名黑衣人,身材體型與剛剛和趙渝夜斗的人差不多,一個已經如此棘手,又來了三個!趙渝設計要誘捕岳大春,不料自己被圍了。月光照到宋寶飛那絕望的臉,他因為受傷變得臉色蒼白,宋寶飛氣喘吁吁道:“老趙,你答應我的事,可他媽別忘記了啊?!?/p>

趙渝氣笑了:“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是先顧命吧,成,等我們都扛過這關了,把你兒子叫上,我請你一家子吃火鍋!”趙渝說完,突然心生悲戚,希望自己能兌現吧。他轉頭喊道:“大春兒,你個王八蛋,當年要不是老子借飯盒給你,你活該餓死!”

他看出了岳大春的猶豫,他喊這些話,是在爭取時間,他需要凝聚一口氣,把體力全部聚集起來,然后設法逃生,哦不,他還需要救走宋寶飛,這可比自己一個人逃生難得多?!翱墒遣荒懿还芩螌氾w啊,我們是警察!”

“別扯這些沒用的!”岳大春面容猙獰起來,可是手上的長刀遲遲沒有下手,后面的三個黑衣人都看不下去了。

“老大,我來!”“我來我來,我今年還沒沾過血!”

一名黑衣人奪過岳大春的長刀,猛地向趙渝劈了下去。

趙渝心中暗道:“我還要回去娶顧婷呢,怎么可能就死在這里!”他大喝一聲,抓起地上摔碎的木凳腳,橫著去擋長刀,長刀重重砍入了木凳之中。

借著這一擋之力,趙渝已經側身閃開,他甫一閃避,回身就是一記猛踢,正中目標肩部。目標向后疾退,重重撞上了岳大春和后面的黑衣人。

趙渝一招得手,他向前一撲,已經抄起了地上的警槍。他不敢戀戰,抓起宋寶飛,此時天時地利均不占,犯不著和敵人纏斗,先跑出去再說!

趙渝快步跑到一處矮石墻旁,這石墻背后乃是一條小河,他先把宋寶飛推過墻去,一聲“撲通”,他隔著墻壁聽見響動,心想宋寶飛這王八蛋成功落水了,然后自己一縱躍,跟著翻了出去。就在此時,一名黑衣人已經欺近,借著月光,趙渝看清來勢,舉槍就是一發,手槍在手里退了一退,響亮的槍聲撕破了夜空,那人應聲而倒。

趙渝一槍退敵,震懾效果大于殺傷效果,余人皆不敢上前,他翻身越墻,又一聲“撲通”,他感覺腰下一涼,這河水好冷!

趙渝和宋寶飛在河水中急行,也不知道被沖走了多遠,夜晚的河水冷得刺骨,他二人凍得渾身發抖。趙渝看了看天上月色和周遭山勢,辨明了方向,再往下走,就要落入水電站里邊了。他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到得一個回水灣處,他示意,二人趕緊抓住了橫在河道上的樹枝。

二人受傷后體力不濟,腦子卻還清醒,那幫恐怖分子沿著河道追擊過來,很快就能追上自己,這可不妙,得趕快找個地方隱藏起來。況且,這河水寒冷刺骨,在水中待久了也有生命危險。

趙渝二人抓著橫枝,向側岸爬了過去,二人上岸后,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宋寶飛失血過多,腦子已經有些迷糊了。

“宋寶飛,宋寶飛,你清醒點,可別死這兒啊?!彼螌氾w喘著氣,突然道:“我這眼睛手術后什么時候復查???”趙渝也喘氣道:“怎么突然問這個?”“我留個念想啊?!薄瓣懡淌谡f了,一個禮拜以后復查一次,如果愈合得好,就半個月后再復查!”“是嗎?也就是說你還能押我外出兩次唄?”宋寶飛眼神開始渙散,進氣都有些困難了。

宋寶飛道:“我現在特別想告訴你一件事?!薄笆裁??”“我一點都不怕死?!薄芭??”“可是我特別后悔,我特別后悔過去的事?!彼螌氾w說著,竟然哽咽起來。

趙渝心中一寬,他知道自己這些日子終于把宋寶飛感化了,他們終于戰勝了宋寶飛心中的魔性。鄭新立說過,對待這些極端分子,從思想上、靈魂上感化他,才是真正的勝利。

趙渝道:“別他媽哭了,死不了,等復查眼睛的時候,我還押著你去?!?/p>

宋寶飛道:“我真的沒拿涂孟辛的口令卡,如果你們沒找著……”

驀地,一陣沉重的腳步踩碎了河岸上的枯葉,發出了肅殺的聲音。

這幫人來得好快,光聽聲音就知道二人又被包圍了。當先的岳大春拉動了槍栓,這是來福獵槍的聲音。死亡的氣息從黑夜里蔓延開來,像是張牙舞爪的野獸,張口欲噬。

宋寶飛猛地拉住了趙渝的袖子,壓低聲音道:“如果你們沒找著,一定被一個婆娘拿走了!涂孟辛私吞經費,有個同伙!”

敵人已經圍了上來,趙渝已經來不及問宋寶飛到底是哪個婆娘了,現在得先穩住局勢。趙渝拉起了宋寶飛,躲到了一棵歪脖子大樹后面,他們現在占著河岸的高地,他定睛一看,只見對方七人已經從不同方向圍了上來,人人都帶著熱兵器。

趙渝摸了摸配槍,里面還有五發子彈,對方來了七人,子彈鐵定不夠,雙方高低相望,看來得有一場殊死較量了。

他抓起了兜里的紙飛機吊飾,那是顧婷第一個月的實習工資買的,寓意是不管兩人分開何處,只要扔出這只紙飛機,就能把思念送達對方。趙渝把它戴上了脖子。這是他有生第一次。他對紙飛機說:“等我?!?/p>

“啪——”槍響了。

十二、謀殺

最里面的鞋柜打開了。跳入所有人眼簾的,是兩排樣式相仿的高跟鞋。

涂孟辛的購物數據里,幾乎每個月,都有購買高跟鞋的訂單,而且每雙鞋都樣式相仿。

從心理學角度來說,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戀物癖好,有的喜歡項鏈,有的喜歡口紅,喜歡高跟鞋是一種常見的女性戀物癖好,而男性喜歡的東西更五花八門。

“這是誰的柜子?”顧動問。

林雙看了看柜子的工牌,道:“司敏?!薄八四??”“幾天前向單位請了年假?!?/p>

涂孟辛剛死,司敏人就不見了,哪里那么巧法?

“她大概率就是最后一個進入現場的人!”顧動一拍桌子,“找到她!”

這個叫司敏的女人,極有可能和涂孟辛保持著親密的關系。羅田這下明白了顧動的推理,涂孟辛于去年7月4日在這個銀行雇人給劉子娟辦理了一個保險箱業務,然后他坐回了等候區,繼續留在大堂,這是在等人。

他低頭玩手機,其間大堂經理從他身邊走過,他抬頭數次……他不是認識大堂經理,而是熟悉這種腳步聲。他聽見了這種樣式高跟鞋的聲音,以為是等待的人出現,所以,他抬頭觀望。涂孟辛久等不到,這才怏怏回家。

顧動道:“假設這人是第三個進入涂孟辛兇案現場的人,目的是翻找東西,她在現場完成自己的事之后,還清理了現場痕跡……我們換個思考角度——連作案都穿著高跟鞋,這人是典型的戀物癖!”結合涂孟辛的購買記錄,顧動大膽推測,打開她的鞋柜,一定全是這樣的鞋子!

羅田是在機場外攔住司敏的,她坐在車里,手里按著包。羅田不敢大意,“精神導師”的門徒都有點神叨叨的,可別陰溝里翻船,他持槍對著后排,喊:“把手提包扔出來!”

司敏握住了提包里的武器,她看了看局勢,松開了握住武器的手。她抬頭看了看起飛的飛機,長嘆一口氣,把手提包扔出了窗外。

她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個化妝鏡,理了理自己的妝容。車門打開了,一只漂亮的高跟鞋從車上走了下來。她迎著陽光,濃烈的妝容依然奪目。

對司敏的審訊一開始并不順利,顧動把審訊組撤了下來,自己領著羅田和一名女干警親自上陣去問。

司敏承認自己認識涂孟辛,只說涂孟辛是自己的追求者,她和涂孟辛有著親密的關系,二人是兩年前開始相戀的,不,應該說是涂孟辛瘋狂追求她。涂孟辛在她身上花了很多錢,二人享受著物質帶來的刺激和樂趣,醉生夢死,永遠不知所倦。

顧動拿出了一枚戒指,慢慢把玩起來:“老涂可真是個情種,這些年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錢啊?!薄澳袣g女愛,你情我愿,難道犯法嗎?”顧動緩緩道:“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是什么嗎?”司敏笑了:“小兄弟,我談戀愛的時候,你還在讀高中吧?”

顧動道:“我一直以為,有的人經歷了風霜世事,會變得更懂人情冷暖,看來我想錯了?!薄澳阆胝f什么?”

顧動看著她,一字字道:“我想說的是,這世上最可憐的,并不是癡心錯付,而是當時惘然,老涂這樣的人,多半你遇不上第二個。我們在你供職的銀行里,找到了老涂留下的保險箱?!?/p>

他手上的戒指在燈光下戒指閃閃發光。司敏不說話了,顧動的話像一把重錘猛烈地敲打她的心,她突然沉默了下來。

顧動把戒指放到了一旁,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包證據袋,袋子里裝著一枚被砸碎的口令卡。

“知道這是什么嗎?”司敏的眼神跳了一下:“不知道?!薄澳闶遣皇且詾樵业暨@張口令卡,就能掩蓋一切?這是從你家里搜出來的,上面不光有你的指紋,還有涂孟辛的指紋?!?/p>

司敏垂下了頭。顧動緩緩道:“老涂很膽小,他自然知道侵吞經費是什么后果,他能把所有都給你,可是,你是怎么對他的?你把他推向了深淵!”司敏哽咽了起來,她終于崩潰了,她看著顧動手里的戒指,兩行熱淚流下,她不知道涂孟辛原來已經準備好了給自己的戒指,她已經回不了頭了!

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線一旦被攻破,審訊就順利了起來。司敏終于交代出了一切,涂孟辛和司敏揮霍無度,最終入不敷出。于是司敏提出了侵吞“組織”經費的想法,涂孟辛一開始膽小畏懼,可是架不住司敏的攻勢,最終吐露了自己持有一枚可以截留“組織”經費的口令卡!

有了這張口令卡,“組織”源源不斷的經費可以打到涂孟辛的手上,這讓司敏不能不動心。涂孟辛有過猶豫,畢竟侵吞經費,很可能招致殺身之禍,可是對司敏來說,并沒有什么關系,她繼續像吸血鬼一樣壓榨涂孟辛。

有些賊船,一旦上船,就很難下船。涂孟辛的心理變化源自一年前的某天,他幡然醒悟,想要從事正當的職業,有一些正當的營收,為了自己的孩子和司敏,他想擺脫眼下的生活。

他開始著手打造他的客棧,客棧的生意慢慢好了起來,他也開始逐漸遠離宋寶飛等人。不料司敏欲壑難平,準備對涂孟辛取而代之,一個惡毒的計劃在她的心里冒了出來。

“涂孟辛的陽臺護欄,是不是你做的手腳?”顧動問。

司敏答:“是?!?/p>

“為什么?”“我和涂孟辛好了之后,發現涂孟辛有個習慣,他喜歡靠在陽臺護欄上抽煙,我想制造一個意外?!薄澳阆胫圃煲粋€意外?”

司敏眼神黯淡,道:“是的,我把他護欄的固定螺絲都做了手腳,他總有一天會摔下去?!薄澳阍趺茨艽_保他哪天摔下去呢?”

“我不能,所以我可以等一等?!薄耙撬恢辈凰は氯ツ??”顧動問?!拔业攘撕芫?,他一直沒有動靜,我實在等不了了,我那天才潛入了他的客棧,躲進了閣樓里,準備等晚上把他從護欄上推下去?!?/p>

顧動嘆了口氣道:“可是,你沒料到的是,那天他生意一直很好,直到很晚才回到房間,而他回到房間之后,卻又遇上了宋寶飛前來找他麻煩?!?/p>

“是,我躲在客棧的閣樓里。我一直在聽著房間里的動靜?!薄盀槭裁匆眠@么復雜而充滿‘偶然性的方法?涂孟辛信任你,你大可以采用很多簡單直接的方法,比如在他飲食里下藥?”

司敏冷冷笑道:“他必須是死于意外,我才可能頂替他的位置,如果是我干掉了他,‘老頭是不會放過我的。宋寶飛推了涂孟辛一把,涂孟辛掉下了深淵。天助我,結果是一樣的。我的機會來了。我在他的房間里翻找,最后找到了口令卡。我要帶著涂孟辛截留的最后一部分錢,遠走高飛?!?/p>

顧動看著她,覺得她既可悲,又可憐。

司敏接著道:“我過去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錢才靠得住?!?/p>

“那現在呢?”

“現在……我不知道……我能看一眼那枚戒指嗎?”

顧動把戒指給了她,驀地,她發現圈號大小不對。

顧動道:“一年前,涂孟辛就預感到自己可能會有不測,那個時候你們侵吞了‘精神導師打過來的經費,他給前妻發了信息,如果有了意外,讓前妻去錦新銀行濱海營業部找他,他有一個寄存保險箱……”

“這是他給前妻的戒指?”司敏頓時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她氣得渾身發抖。

顧動微微笑道:“那個保險箱里,是他留給兒子的一筆錢?!?/p>

“那這枚戒指呢?”

“我可沒說過這戒指和本案有關,”顧動一聳肩,“不好意思,這是我給我媳婦兒準備的?!?/p>

十三、你是世間的光

隨著槍聲響起,張小婧帶著一隊特警圍了上來,岳大春自以為甩掉了接應小組,張小婧卻聽見了木屋外的那一聲槍響,是警槍無疑。

岳大春是在樹林里被捕的,趙渝親手抓的他,岳大春是自己發小,絕對不能假手于人,他太了解岳大春了,他生怕岳大春犯大傻持槍抵抗,在亂彈中被當場擊斃。即便他窮兇極惡,他也應該得到法律審判。

趙渝也不知道自己在林子里追了岳大春多久,岳大春在慌亂中把槍支都扔到了樹林里。兩人終于跑不動了,癱坐在厚厚的枯草堆上。

“行了,別跑了,后面還跟著這么多警察,你怎么可能跑得掉?”趙渝說。

岳大春說:“憑什么,憑什么啊,從小到大,我都是倒霉的那個,每次都是我輸!”

趙渝喘著氣,他今天晚上和人兇險夜斗,終于也到了最后力竭的時候。他說:“大春,你想想當年在鐵院里的時候。我們是好朋友啊,每次你輸了游戲,我是不是陪著你一起受罰?”

岳大春犯了渾:“我自己選的路,不要誰來陪著受罰!”

他撲了過去,和趙渝扭打在一處,二人在枯草堆上翻騰、踢打,像是小時候在鐵廠大院里玩鬧,不同的是,如今二人已經長大,人的一生有時候面臨很多選擇的機會,可是有些選擇一旦作出,就意味著走向了深淵。

“你醒醒吧,你們不過是炮灰??!”趙渝扭住了岳大春的胳膊,“想想你的家人!”

“導師說了,我們一定會勝利的!”

“宋寶飛眼睛弄壞的時候,你‘導師口中的神呢?都歇菜了???”

趙渝一腳把岳大春踢了開去,岳大春打不動了,坐在地上喘著粗氣。樹林里傳來了干警的腳步聲,從腳步聲聽來,沒有十個也有八個特警。

岳大春心知大勢已定,任他如何掙扎,這一局他還是輸給了趙渝。干警圍了上來,把岳大春銬住。岳大春被押解上警車之前,和同樣被押解上另一臺警車的宋寶飛打了一個照面。岳大春恨恨地看著宋寶飛,說了一句:“叛徒?!?/p>

宋寶飛指了指包扎著的做完手術的眼睛,一字字道:“這才是我相信的光?!?/p>

“你不信導師!”“對,我已經不信他了?!?/p>

岳大春一愣,長嘆一聲,正要開口再說,就被一名干警塞進了警車。

宋寶飛回頭看了一眼趙渝,微微鞠了個躬:“你說的,要讓我‘看到我孩子?!壁w渝點頭:“是,我說的,是‘看到?!薄翱吹健?,不是“摸到”“聽到”,是視覺上的,不是聽覺上的,也不是觸覺上的,法律保障人權,司法的溫暖必能醫好他的眼睛,讓他恢復完整的視覺,看到自己的孩子。司法的公正,也必定讓他承擔應有的法律責任。

他認清了現實,看破了“精神導師”那些極端洗腦的思想,“已經不信他”,說明他從內心深處大徹大悟,悔罪認罪。他知道了自己過去之錯誤,幸得趙渝顧動等人的挽救與感化。

宋寶飛釋然一笑,登上了押解的警車。經歷了這樣一場驚心動魄,主犯終于被抓獲歸案。在這一場“越獄逃亡”的行動之中,趙渝等人終于感化了宋寶飛,戰勝了“精神導師”的魔性。宋寶飛的眼睛在弄壞之前,就有常年的眼疾,他曾經不止一次祈禱,希望導師口中的神能恢復他的視力,甩掉他那厚如啤酒瓶般的八百度眼鏡。

“精神導師”總是洗腦他們,稱自己才是世間唯一的光,要得到自由,必先信他,必先服從于他?,F在宋寶飛終于知道誰是真正的光。中國法律的溫暖和良善,足以照亮犯罪角落的每一處陰暗。

只要你生在這個國度,你就將得到一切法律賦予的保障和權利,哪怕你曾一時失足,游走到了犯罪的淵口。

那份在司敏家中搜出的、砸壞的電子名單,也迅速被恢復出來,名單里的每個人都配有代號,宋寶飛叫做“油桶”,涂孟辛叫做“算盤”,岳大春叫“老頭”,司敏叫“火狐”,其余剩下十人,有人叫“牛頭人”,有人叫“豹子”,有人叫“匕首”……各種代號讓人看不出規律性。好在涂孟辛的這張口令卡,能迅速揭開每個暗網賬號對應的人員信息。專案組像是一個巨大機器齒輪快速咬合轉動,警方依照名單里恢復出來的人頭線索,逐一抓捕蟄伏的恐怖分子。一場悄無聲息的抓捕行動,在夜幕下快速展開。

尾? ?聲

故事講完了,大家紛紛關心起顧動來,他一家老小的麻煩事兒解決了嗎?

顧婷找到了心儀的工作顧老爺子自行排到了陸教授的手術號,手術非常成功,現在已經恢復視力;顧動的媽媽身體也好著,每天廣場舞不間斷……我問顧動,那你的愿望實現了嗎?顧動笑了起來,我?我就這樣啊,三十幾歲的男人,活得像條狗。

至于大家還問到宋寶飛和司敏、涂孟辛的這個故意殺人案,這可真是足以成為一道法考的題目!

宋寶飛本意是要殺涂孟辛,后來他主動選擇了停手,停止了將涂孟辛推向護欄之外,他的行為是在明明可以繼續實施犯罪之時,主動放棄,構成了犯罪行為的中止。

在宋寶飛松手之后,涂孟辛并未死亡,系因司敏在護欄上做手腳,這才墜入山崖,司敏本身具有主觀上積極追求涂孟辛死亡結果的故意,即便涂孟辛是在陽臺抽煙也好,晾衣服也罷,都處于可能發生死亡的危險之中,涂孟辛的墜崖結果和她的行為具有因果關系,她將承擔犯罪既遂的法律責任。

劉子娟領走了保險箱里給她兒子留的錢,把孩子接到了廣東,聽說后來生活很美滿。

任務完成后,趙渝和顧婷一起找了個周末去重慶旅游。在兩江夜景的游船上,趙渝送了顧婷一個首飾盒,顧婷開始誤以為是要求婚的戒指,結果打開一看,是他的一枚個人立功勛章。這可真是無名英雄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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