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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岔之日

2024-04-20 05:20王海雪
山花 2024年4期
關鍵詞:秋霜陳明王后

王海雪

1

每次陳明走出去,回頭看這棟雄偉的、幾乎直插云霄的大樓,內心便油然而生一種專制的權威。他想爬到上面去,站在最頂端俯瞰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這種膨脹在這數年間日益蔓延,逼走了他原本濃密的頭發,讓他看上去總顯得缺了些東西。他安靜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撩一下耳邊為數不多的染過的黑發,那會讓他覺得安全,也會讓他欣慰地覺得自己還不是完全的禿頭。因為總是笑,即使生氣時也很難擺出一副臭面孔,那些笑便生出褶子,彷佛要把五官擠出臉外,表情便生出幾分莫測,讓下屬猜測他的真正心思變得更加困難。他是本地一家通信企業的負責人,名下還掛著超過十家公司,名片亮出來,就能讓不明內情的人臣服于這些數字財富之下,但他卻只是開一輛超過九年車齡的豐田上下班。日本車近年神話不再,有人叫他換一輛德國的,或者趕潮流買一輛特斯拉,他總是擺手說不不不,即使買也只買比亞迪,美國的東西他堅決不用,而且要將車的性能用到底,節約能源嘛。他的節儉就出了名。但是,有小道消息說,那車早年找大師開過光,大師前兩年去世了,換新的,就找不到這么靈驗的大師了。這車不僅能保他平安,也能護他仕途坦蕩。一些和他有差不多同等地位的朋友,大都執著于故土的人際關系,逢年過節必定要回去感受一番衣錦還鄉的榮耀,他卻長時間沉迷數字。據說他有數學天分,當年高考數學單科成績全市第一。他相信“十”是他的幸運數字,那意味著“滿”,意味人生的巔峰。九五之尊,他才不要,他要把剩下的0.5加上去。他在心里想著,卻從未在別人面前顯露過自己的野心。這是他從基層一路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上的唯一技能:隱藏。

陳明身為技術公司負責人,卻不是學技術出身。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爆破工,跟隨在石礦工作的父母學會了如何埋下炸藥。后來,礦上一名和他年齡相近的工人因為錯誤操作,炸掉了一條腿后,父母就托各種關系讓他有了第一份清閑的職業。他的專業采礦工程再也未曾在他的往后的人生中有過任何實際的用處。在許多場合,他都喜歡談論自己這巨大的跨行。有一段時間,他經常拿馬云來作比喻,不會寫代碼的馬云帶出了一家多么大的公司。后來,在一次會議上,他再一次提到阿里巴巴前掌門人時,被公司一名副部長打斷了。他不得不尷尬地中止了講話,覺得自己犯了一個特別低級的錯誤。過后,他專門以私人身份宴請了那名副部長,空運而來的深海紅鰭金槍魚,臨時聘請的以切生魚片出名的日本師傅,還擺上了珍貴的松露……成功俘獲了副部長,使其成為他的至交??伤€是感到不安。尤其夜深人靜,不安從內心肆意而長的速度讓他震驚,所有山呼海嘯的不安都隱藏在這副安靜的面孔之下。他睜著渾圓的眼,難以進入夢境,他便回想早年的自己歸鄉的風光時刻,這會有助于治療他短暫的失眠。如今呢?當他待在辦公室,把門關上吹著溫度低到十八度的空調,陣陣冷風讓他對樓下那些年輕的面孔產生出嫉妒之情。

那天是晚上,他和來拜訪的朋友坐在隔壁會客廳堅硬的中式木椅上喝茶,也聊得很盡興。朋友帶來的新茶葉香氣撲鼻,讓自詡對茶葉頗有研究的他感到詫異,居然還有漏網之魚。朋友說千方百計才弄了這么一點。這句話伴隨著最后一杯茶一飲而盡之后,他和朋友都感到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滿足。

他送客出去時,看到九樓的燈還亮著。他決定去看一看,那是提供技術支撐的部門,二十來人的辦公室被燈照出層層光暈,他在門口站了足足有二十三秒鐘,前排幾個年輕人盯著電腦,卻沒有往他這邊看上一眼,他的步子邁得重了一些,可惜鞋子與地板的摩擦力不夠,聲音依然吸引不了這些人?;蛟S有人抬起過眼梢,卻并未往他那里瞄去。他感到自己被輕視了,心里有被壓制的憤怒,他想現在的年輕人怎么都這么沒禮貌。這些人應該起身,跟他打招呼,或者至少揮下手。他突然想修剪一下他們傲慢的人生。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輕,還未學會對人低眉順眼,還沒見識到社會的真實樣子。

“我們要多關照新人,幫扶新人,讓他們迅速成長起來,能夠獨當一面,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彼麑π绿岚蔚囊慌袑痈刹坑栐?。

外面的世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里的運行系統卻像一臺已被淘汰卻依然可以運轉的機器。他依然活得像只變色龍,復雜的人際關系需要他這樣可以斡旋的人。他出去談事,見各種各樣的人,說忽高忽低的話,不時引用一些古詩詞充當文化的門面;他也開始與本地一些活躍于各種會議的學者交往,并與有名氣的書法家在朋友圈里互動。學得略有所成,他終于有底氣在朋友圈曬出自己臨摹的帖子,點贊的頭像排好了一長串的隊形,讓他覺得自己正在通往大師的路上。書法,是通往古代文人的“氣”,借助“氣”,人內在的修為就在當下的生活中顯現出來。他被邀請去給一些大中專院校的書法系學生講課,總是這樣說。他必須要有自己的一套理論,才能讓自己看起來有學者氣質。

他買了一張紅木桌,幾乎每日都會寫上幾幅字,為了以后能在公開的活動里展示自己的文化功底。只要字寫得合乎審美,那么,他必定是有文化的人。如今的社交圈,書法就代表著文化二字,這是他必須要有的、區別于那些小年輕的本事。他不下載小紅書,也不用抖音,為的是在引出開會的主題時可以說一句:真是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為什么要把那么多時間浪費在小紅書、抖音上,空余時間多讀點正兒八經的書才好。接著,他就會給他們推薦一些傳統文化與養生類書籍,身體是第一道生產線,他說這是自己推薦它們的原因。

終于有人叫他“陳總”,語氣畢恭畢敬。他看了那人一眼,是這個部門的經理,公司的中層,開會經常一起,對他熟悉。經理一張瘦不拉幾的臉卻配了一款過大的眼鏡,鏡框幾乎把半張臉遮住了。這是給臉穿上了奇裝異服。他笑著,用一貫和善的口氣問:“換眼鏡了?”那人站著點了點頭,又坐下去。他注意到這名員工的眼睛里有對他的尊敬與謙恭,這才是一名合格員工對待上司該有的態度??墒瞧溆嗟娜硕疾欢幘?。

他走出去,沿著幽暗的長廊返回自己的辦公室,想著應該要整頓一下公司的風氣。已經很久沒有提醒員工必須注意自己的儀容氣度了。他每天都會穿得很得體,因為不知道這一天會見誰,是否會有緊急的會議,或者撞見某個比他更高級別的領導。他又記起前些天的早上,他剛把車在樓下停好,就看到公司剛剛招進來的女員工穿著吊帶衫從車上下來。他想,雖然夏天很熱,情有可原,但是規章制度不允許。于是,他立刻打電話給辦公室經理讓其緊急發了通知,想檢查一下女員工的著裝是否合乎新的規定。他還要求男員工每周一都要穿上公司的制服——純藍的襯衫,袖子一定要扣上。他讓工人檢查了每一個樓層的洗手間是否有損壞需要修補,也開了一次后勤會議,就大樓外墻是否需要重新刷漆而談論了很久。雖然結果是緩一緩,卻意外地提前決定了端午給員工的福利是什么。還臨時聊了聊ChatGPT,覺得不足為患之后就愉快散會,去吃午飯。

散會后,走入迂回的走廊,他抬頭看了看玻璃穹頂,又看了看天井對面匆匆忙忙的人,女的,穿得很正式,細腿西褲和西裝外套,也許里面也同樣是一件藍襯衫。他想,天氣熱了,又到了可以去海邊度假的季節。他曾經和一個女下屬去過海邊的酒店。那時她青春逼人,穿著一件淡黃色比基尼打沙灘排球,然后就回到遮陽傘下主動親了他。他拉著她,回到了房間……他還記得房間的位置,可以看到遼闊的大海,是名副其實的五星級海景房。他理解了為什么無論男女老少都喜歡在海邊的酒店消夏、度假。

如今,這名舊情人剛剛辦理了離職手續,距離她在這里工作剛好過去十五年。他并不覺得他把她毀了。離職前的幾個月,她公開給他放在樓下露天停車場的車子貼上“大字報”,控訴他到處亂搞。但沒有人同情這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一個能力不出眾的普通員工,一個已經開始衰老的女員工,怎么比得上新進來的人?他盯著被他拉入黑名單的號碼,始終也想不起她的臉,憶不起自己跟她有過的魚水之歡,就記得當時的自己站在陽臺上看著無敵的海景,懊惱于日益發胖的身材——他戒不了酒,離開了酒桌,他什么都談不成,只能眼看這副身體沉淪。

他感到他和她的一切,像一個虛假的春夢潛入了他和她之間的現實。他最喜歡承諾,口頭的承諾是毫無作用的安慰劑,他深諳其道。他另外的招數無非是罵不還口外加死皮賴臉、死纏爛打。數月之后,他在他的辦公室里面施行了另外一場情感的暴力,而這已經不重要了。

2

雖然超過十個人,會議室還是特別安靜,連呼吸都把自己藏了起來,連筆記本的翻頁聲都是一種巨大的噪音。那天,陳明并未準時下班,為的是巡視會議室的紀律。會議工作交給了他信賴的下屬。里面的所有人都沒有在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催熟的表情。而這種神情在二十余年前也曾出現在他臉上,那些激情被席卷,被埋入體內,成為不見天日的根。他原來有過極好的機會,但是這些所謂的機會是如何丟失的,他不知道也不會再去思考。思考只會將他拖入各種泥潭,他必須小心翼翼,維護自己今時今日的地位,鞏固著他從上至下的關系。關系是一種權力同盟,尤其是在這個復雜的小社會。

如今的他,只會想著如何把這些新鮮人變成合乎標準的螺絲釘。這是一個爛俗的比喻。媒體談論這種現象,說就像烹飪過度的食物,讓人無從下咽?;ヂ摼W大廠的加班文化、經濟效益的壓力好像都加速了就業的困難。他對人工智能不是很感興趣,網上熱烈的討論還是在公司上下傳開了,尤其是公司內部的程序員群體。他想,對他們簡直是如虎添翼。他不想從這些比他小至少二十歲的孩子身上看到任何的欲望和野心。特別的人是可以被消滅的,特別的人是要被修剪的。

不久之前,大批的畢業生簡歷如雪片飛入公司的招聘郵箱中,他并未親自挑選,而是看著郵箱里成堆的郵件,想著自己熬了數十年,這成百上千人某段時期的命運就掌握在他手中,他感到自己的雙手積蓄滿了力量。

人不都要經過這些階段嗎?他要好好培養他們。進入這個世界是有壁壘的。如果他們想在其中好好待著,就要服從前人,比如他這樣的人制定的法則。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的因素來改變現行模式,這也是一種“代代相傳”。領悟之后,他覺得即使已過中年,他依然保有從前的聰明。只是,這種聰明被藏起來,只用在他想用的地方。這些年輕人,要學習他摸索出來的方法,隨著時間流逝,主動把自己的光芒收攏。不,他要做“斬光之人”。他被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然后很快原諒了自己,這是一名文化人的A面和B面。

加入書法家協會、各種學會和研究會后,他身價陡增,出席的活動也多了起來。一些酒店與樓盤做的宣傳活動或是旅游景點策劃的文化研學營,最喜歡邀請的也都是這些與當地藝術圈有千絲萬縷關系的人。喜歡書畫,自然也喜歡詩詞,如何從古人的文化遺產里刨出一些可利用的東西,變成自己的金磚,附庸風雅,互相唱和,鞏固人際關系,出入圈子,這令他大開眼界,他花費了很多心思在上面,像運營公關公司一樣運營著自己,反正他已經摸透了,真正讀書的人沒有幾個,只要張口能唬住這些文盲就行。他在背后把那些捧場的觀眾稱為文盲,到了現場,卻和顏悅色地弓著身子與他們交流。人們盛傳他有著和藹可親的態度,對每一個參加活動的人都一視同仁。人們又傳他在專業上的嚴肅與嚴厲,標準之高令人咋舌,說這是他的書法功底日益精進的原因。有家長帶著孩子上門央求他收徒,他委婉拒絕的同時卻會答應和這些家長一起共進晚餐,并給孩子幾句指點和關愛。但是,獨自一人時,他總覺得還缺了點什么。

應酬多了,文化場面話也說得像順口溜。他的穿著開始漸漸向圈內大佬靠攏,無非是中式的衣裳、團扇還有固定的發型,雖然他不能在自己的發型上做文章,但其他地方還是可以修飾的。他找了一天中涼爽的午后,在自己的庭院里煮茶,咨詢很會網購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一名高級記者,曾經派駐海外多年。他愛拈花惹草的毛病與長期的分居讓這段婚姻名存實亡。不過,為了女兒,他們達成了友好協議。條款是妻子擬的,他并未細看就簽了“同意”,就像任何兩個曾經交惡卻為了共同利益而決定重修于好的人。

在這段關系里,他像瀟灑的鰥夫,而她是精致的寡婦,他們在客廳相遇,彼此客氣地喊著對方,說是要做飯還是叫外賣,接著又談起工作和當日之事,然后他拿著自己的外套,她拎著自己最應季的奢侈品牌手提包,回到按照自己各自的品位裝修的各自的臥室,等著外賣上門,然后都借口要趕任務而在各自的地盤吃著熱乎乎的外賣。他一邊吃一邊盯著桌子上的驅蚊燈,想著她是否又在咒罵他的自私。他記得早年妻子的破口大罵。他的本事之一就是不會跟人大吵大鬧,無論面對多么惡毒的言語,或許這也是他早年一路坦途的主要原因之一。

這實用面積超過一百三十平米的位于一樓的房子,連帶著一個小庭院,不只是讓他,也讓她感覺到自己是人上人,爬到這個位置真的沒怎么費力。這個以私密和服務著稱的高級住宅區竭盡所能想帶給他們的正是這樣的感覺。不能說是幻覺或者錯覺,因為它是日常而持久的。

此刻,他們都穿著休閑服,在小花園里喝著不知是何人所送的大紅袍,據說一小塊就價值上萬,聊著新中式服飾品牌的話題。他還順帶提及紫砂壺,說認識的一個名人專做紫砂生意,想拜托他寫一本專著,無奈他工作繁忙,只好委托他人。退休后,他一定要好好鉆研自己的興趣。他對蘇東坡的詩詞頗為青睞,曾經揮毫題寫蘇東坡的詩句,如今,它們被懸掛在沉香館、藝術館以及私人老板經營的美術館的墻上。他的簡歷也把這些加了進去,自己的書法作品被收藏,值得公開宣揚,雖然這讓簡歷在他的這個行業看起來有些違和,他卻一直舍不得刪。他自稱多面手,技術文化兩手抓。他參觀過本城最古老的一座公共歷史建筑,讀過立在亭子里的石碑,都是古代名人的手記,他覺得自己掛在墻上的作品,和這些被人品讀的碑文毫無差別。他仿佛看到了百年后自己的書法成了經典之作,他的名字和故事很有可能也被立在這祠里,他忍不住笑起來。

人過中年,又是文化人,他的口吻和過去相比,柔和了太多。而作為文化人的太太,他的妻子自然再也不會對他大吼大叫。他們不約而同端起茶杯,慢慢地小嘬了一口。優雅的方式,他想著。

這是妻子外派數年回來后,他第一次和和氣氣地跟她有一個可以暢聊的午后,即使他不想看徐娘半老的她。妻子短發。每次他的目光落在上面時都會驚奇萬分地想,如此逼真,如此天衣無縫,讓人看不出是假發套。妻子有許多不同的假發套,最常戴的就是這頂。他絕對不會伸手去碰一個從鬼門關回來的人,那晦氣很可能順勢寄生到他身上,吸光他的好運。

妻子的凌厲之氣從未從這張讓人不舒服的臉卸下。不過,妻子是不自知的。她為剛剛拒絕了一個采訪而得意。她打聽到這個項目當時主管的部門新領導并不支持。新官上任三把火,前任必須被抹得一干二凈。本來打算接受采訪的她決定拖延,雖然她給了對方數次不同的交稿時間,但是,她還是按下了刪除鍵。食言是常事,她不會為一個沒有任何利益的項目消耗自己的人情。萬一哪天需要和該部門合作,因為她是書里的人物之一而惹得現任領導不滿,讓合作難以為繼,那就得不償失了。她想得很遠。這日,她又收到了小姑娘催她的信息。她清楚是自己剛剛在朋友圈轉發的幾條新聞,讓小姑娘知道她一定正盯著手機。但是她無所謂了。她不回。好歹她年長,級別也高,何必跟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姑娘客氣呢。

得過一次急性腦出血,治愈后的她除了陣亡的黑發,還有了后遺癥,記憶力大不如前,但是領導還是很重視她,因為她的稿子從不出錯,從不出格。數十年下來,她的寫作模式已成慣性,輸出自然,不費腦力?;貒?,她曾陷入短暫的職業恐慌,怕自己在原單位沒有可以立住腳的位置。不過她多慮了。她豐富的從業經歷還是讓她很吃得開,沒有被邊緣化。所有的憂慮消除后,她又開始在朋友圈曬美食美人美景,也不時公開自己布置得非常中式的書房。和大多數所謂文化人一樣,亦如自己的丈夫,她也練書法,看民國時期作家的書籍,一起出席活動時,把自己的愛人戲稱為民國時期一個著名作家戀人的名字,仿佛這樣那才華橫溢的作家和同樣才華橫溢的戀人的能力都會轉移到她身上,讓她獲得人們更多的尊敬與崇拜。她獨自待在書房時,面對落地窗外的花園,不少花花草草都出自她之手,這會讓她有些沾沾自喜。不知是大病愈后性格的改變,還是大病讓她容顏衰老,她必須依賴一些形而上的東西維持美貌。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梳妝桌前往臉上抹粉——她買遍了每一個著名品牌的護膚品和彩妝,有些放到過期也從未用過一次。見異思遷。她笑著對陪自己一起逛街的友人說道。她的話大有深意,友人并不接茬。

她的化妝技術卻讓人不敢恭維。她想去做整容手術,比如拉皮,或者注射美容針,例如玻尿酸。為此,她還聯系了一名專門介紹中國客人去韓國整容的中介,但是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況以及風險,中介婉拒了她。她又找了城內的整容名醫,見面聊了下自己的情況,希望醫生能給出一個安全的方案,花多少她都愿意。但是,即使她找的醫生醫術高超,給的錢再多,醫生還是不敢對她下手。一個差點因病死亡的人,誰還敢在她的身體上動刀?

她的書房還有一面巨大的落地鏡。每次出門前她都會拿上三套衣服比對,最后,卻湊近鏡子,看著自己耷拉的眼睛,看著那些怎么都無法消除的眼角紋、法令紋、脖紋而唉聲嘆氣。她想留長發,那會讓她更有女人味,但她又很清楚,長發的自己會像女鬼。而且,做過開顱手術后,無論她抹過多少生發劑,腦袋的其中一小片已經長不出頭發了。這時,她仿佛看到陳明站在身后,在說,就你那皮相,還敢穿成小姑娘的樣子。她感到脊背發涼,迅速脫下身上的花裙子。

她已經很久不在陳明面前顯露出任何的不快了,也不會在女兒面前生氣。她是傳統意義上最好的賢妻良母。她走過很多地方,仍然固執地覺得自己的出生地最好。雖然她已移居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多年,戶口也落于此,但是童年的記憶就像皮膚下面可見的血管,時刻提醒她不能把故鄉拋之腦后。因此,她經常提到蘇州的園林,回想自己走在春日雅致的園中,花香撲鼻,然后和陳明一起嘲笑對門爭吵不斷的年輕鄰居,不懂得妥善收藏生活的安逸與富足。陳明會附和她的話,卻始終不會轉頭去看她的側臉,那會讓他想起她突發疾病的那些日子,他內心更深處的想法:他無比希望她死去,而不是半死不活地躺在手術臺上或者ICU里。當然,現在,他也隱約依然希望她死去。他會給她一個盛大的葬禮,在她的追悼會上做一名盡責的“未亡夫”。

3

陳明的師父不僅給他做古詩詞寫作指導,也經常帶他參加各種各樣的文化飯局。有一次,紅酒白酒都喝了一遍后,師父現場吟誦起了那名一千多年前的詩人所作的詞,師父原來學的播音主持,雖然退休前擔任幕后領導多年,技藝卻還未全丟,讀出了氣吞山河的氣勢,讓現場氣氛熱烈,掌聲不斷。

嗯,這是陳明喜歡的氛圍,他拼命拍著手。離開機械的工作,把自己拋入另一個可以放逐自我的世界,以文化的名義、以古代被貶官員兼文學家的名義放浪形骸,被拍馬屁或者拍座上賓的馬屁,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賓至如歸。在座的幾名年輕的女性,是私人藝術館館長、五星酒店的公關總監,還有喜歡詩文的金融才女……一律都有精致的妝容,看起來都玉貌花容、齒白唇紅。他浸潤在飄蕩的酒香中,想著這些經典的成語,第一次覺得自己文采不錯——原來這就是他覺得所缺的東西。這樣的場景不能讓自己的鄉親看到,有點遺憾。他總是能想到自己的父老鄉親,不是牽掛他們的溫飽,而是自己的榮耀不被他們看到。

酒精給了他巨大的膽量,讓他敢想百年之后的自己是否也會如蘇東坡那樣,所過之處,都給當地留下了巨大的文化遺產和文化影響力,并給后世帶來巨大的旅游資源。他好像看到自己被修葺一新的老宅游人如織。

那是一個讓人異常難忘的酒局,結束后,從包廂走出的每個人都東搖西晃,尤其是滿面紅光的師父說自己研究宋朝名人的專著將在一場重要的學術會議上大放異彩時,更是走出了跌跌撞撞的張狂。他和另外一個人扶著師父走出飯店外面等代駕,對即將到來的會議滿是憧憬。他終于可以仰賴師父的關系,列席會議,并可以參加小組討論了。主持過公司大大小小的會議,他早已可以出口成章,他有預感,會議之后,他的文化身份就會被拔高數十公分,日益鞏固。

他回鎮上的次數越來越多了,以各種名頭為鎮子的發展出謀劃策,指出鎮子文化上有若干短板需要補足。那一套話語系統在江風拂面的露天飯桌上風生水起。他變成了鎮上知名的文化人士,人人都尊稱他為老師,而不再叫他陳總——陳總是一個多少有些俗氣的稱呼。那是一次愉快的聚會。雖然露天茶桌簡陋了些,大家對他的前呼后擁卻掩蓋了這些硬件的不足。這是多么親民的舉動。

人們都聊得暢快、熱烈。對于世代生活在鎮上的人來說,即使交通工具換了幾撥,電動車和小汽車縮短了他們去往城市的路,但是沒有學歷與經驗,也沒有可以拉自己一把的貴人,能有多少次見到大人物的機會呢?因此,能夠見到陳明這樣的人,并能夠以茶話會的形式聆聽他的“高論”,是難得的機會。陳明一邊滔滔不絕,一邊想起自己的師父,同時也想起自己參加一些重要會議時端坐主席臺上威嚴卻又顯出幾分親切的大領導。他會把麥克風傳出的聲音一字不漏地聽進去,并熱淚盈眶。于是,他換了個姿勢,以一個慈祥長者的身份回答著人們簡單甚至被他認為傻里傻氣的提問。

有人恭維他,順便恭維他不在場的妻子,說看了很多邱老師的報道,學習了邱老師的新聞寫作風格,那是生動的實踐,對自己做鎮子的文化公眾號大有幫助,她已經模仿邱老師的體例寫了好幾篇贊揚家鄉的文章。在鎮上,身披“神話”的外套,所有人的言語飽含對他的敬畏,他的妻子便也被納入其中,成為這外套上的一縷金光。陳明不樂意分享一些名聲給她,他認為自己百年后很有可能被供奉在神壇上,他的妻子無可避免沾光了,他有些不甘,為何不是自己目前熱戀的情人?他想起情人因為豐富的膠原蛋白而豐滿的臉龐,發育優良的胸部和被緊身牛仔褲裹得玲瓏緊俏的雙臀……為了她,他真的寧愿一輩子都沉浸在酒池肉林里。

他的目光掃過說話的女孩,很快就回過神來,覺得這姑娘還需要歷練歷練,吃些苦頭才能成長。他說了一些鼓勵的話,也說他和邱老師志同道合,都是在互相切磋中成長,這才成為圈內獨當一面的學者。他差點脫口而出“大咖”這個詞,轉念一想,太過口語化,和他此刻的身份不符,腦子就快速搜索了一下詞庫,“學者”二字便脫口而出。他滿意自己的應對能力,這只是一個小場合,不需要太耗費心力。

陳明的妻子邱老師叫邱晨,不過大家都叫她秋霜。這是她用了很久的筆名,秋天一層薄薄的霜氣,白而涼爽,讓萬物戴上鉆石般閃閃發光。她的微信名叫秋霜王后,她在朋友圈里也自稱秋霜王后,比如秋霜王后今天讀了蘇軾全集中的某冊,仿佛回到了一千多年前的宋朝,與東坡先生一起把酒言歡,并親自下廚教會了東坡先生煮東坡肉……除了曬出那本書的封面和內文,她還曬了一張自己在岸邊柳樹下的漢服照。即使P得膚如凝脂,眼神的蒼老卻仿若要急匆匆拉垮另一側的面頰。不過,沒有人會對她說真話,不會有人罵她對宋朝一無所知,也不會有人說裹在馬面裙下的身體其實很嚇人。底下只有清一色溢美之詞。待在這些美言的化石中久了,就把真正的自己掃地出門了。

她在朋友圈里很活躍,每天至少要發七八條,也很樂意去給老朋友點贊或是評論。她認為自己幾乎毫無障礙地回到了曾經熟悉的環境,大家仿佛都在朋友圈祝賀她的回歸。她把自己的女兒稱為公主,經常曬公主完成的事、獲得的好成績。她享受別人把她的微信名簡化,戲稱她為王后,這個昵稱跟隨了她多年。她采訪過一些重要人物,只要找到機會也會拐彎抹角地提到這個對她有重要意義的外號。不過,受訪的重要人物們都很忙,她一直沒有侃侃而談的機會。

和陳明不一樣,她把握不了時間,她總是把飯局或者會議的時間拉得很長,好像臥病在床時消失的精力都在往后的康復過程中加倍回歸了,這讓身邊的人個個精疲力盡,卻又不好意思出聲打擾她驚人高昂的雅興。

剛回國不久時她去參加培訓,其實可去可不去,不過她想當一回好學生,畢竟要在對她不了解的年輕下屬面前展示自覺和自律。她決定去那里待一上午,下課后去公共食堂吃飯再離開。真是失策。她不該去的,那該死的食堂,人人都口無遮攔,怎么不把人們的嘴都封上呢。那天,她在回去的路上懊悔不已。兩個她始終想不起曾在哪里碰到過的人在隔壁桌上提到了她曾經的病,說那場病讓她成為“腦殘”之人。她頓時吃不下了,筷子在手里變成了化石。她的事情不知怎么會傳到這兩個面生的小女孩這里,她忍住了打聽她們是什么人的沖動,板著臉站起來,離開了這間位于二樓的食堂。還好,那天她的車送去保養了,她是打的來的,不然憤怒很可能導致她出車禍。她回想自己在國外的華人圈里頗有聲譽,無論多大的華人企業,各種年會或者招待晚宴都會把她奉為座上賓,她卻在這個進修班的休息時間里被羞辱了。

她不會英語,在國外采訪,都會帶一名外語流利的女下屬,按照擬好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問,然后女下屬根據錄音完成中文初稿,她只要審查并把握尺度問題,寫下“建議簽發”即可。每次采訪結束,她都不忘合照,女下屬會幫她從不同角度拍上幾張,并幫她用美圖軟件P好保存在手機里。她返回的途中會在一些重要的群里發上一兩張自己和某個要人的合影,這總能讓她收獲一些愉快的回應。此外,她也不忘在海外留下讓她終生難忘的擺拍美照,包括潛水、沖浪、蹦極等等。那是工作之外的另一面,實際上,這些極限運動項目她一項都沒有完成?;貒?,她不斷約見從前的朋友,毫不吝嗇地把照片一張一張給他們看,并講述照片背后的故事。他們無一例外,覺得大病后的她越活越有勁。誰會懷疑一切都是擺拍呢?誰又會覺得這就像一場錄播秀呢?

她坐在空調并不涼快的車里,在回去的路上,終于忍不住發了一條對那所完全不入流的學院的批評,認為那里服務不周、紀律松散、組織糟糕,德不配位……

4

秋霜王后的房間和客廳的家具都呈現出暗沉的高雅,卻有壓抑擺蕩其間。這是她和陳明目前關系攪動帶來的氣場。她休年假,剛剛從外地旅行了一圈回來。陳明上班了,只有她一個人在家。她給自己泡了茶,客廳里唯一的一件原木色茶幾是一個昂貴的日本家居品牌,進口的,好看。她的茶杯卻是超市隨意買來的。她把杯子放到上面,覺得原木色也有低級與高級之分。然后她想到部門新來的員工,那一張因為年輕而略顯高級的漂亮臉蛋。

雖然是記者崗位,部門的賬務還是要有人算的。于是,她給這個新人安排了這份額外的工作。如果她拒絕,那就有了被教育的理由。她決定要把這個新來的調教成她所想要的那種下屬,在崗位上兢兢業業,但是,她不想提下屬的名字,下屬逼人的青春在眼前晃蕩,她不禁有點動怒,她想起了拈花惹草不斷的陳明。如果陳明看到這個下屬,一定有非分之想,眼神騙不了人。只要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陳明對其都會變得深謀遠慮。相處多年,至少這一點,她是被他訓練出來了。因此,她幾乎只跟這個新女下屬通電話,極少見面談事。

她病愈回歸崗位的那年冬天,被單位派去秦皇島——北方著名的療養勝地,她清楚是高層關照她。她帶的是現在升為公司中層的助理?;疖囋诖蟮氐纳眢w上行駛,走過平原,穿過隧道,翻過高峰,就像一個人重疊在另一個人身上。她記得自己把整張臉印在車窗上,臉干得似乎蛻了一層老皮,冬眠在玻璃上。禿頂的楊樹像鍋里炒熱的油,山后面那一輪紅日像男人的假發套,慢慢從腦袋上滑下去。她想,如果當時她死了,陳明是不是會很開心?不,她才不會讓他那么稱心如意。她沒有選擇坐飛機,怕空中的氣壓對身體有影響。她和助理買的是軟臥,助理一路對她噓寒問暖,照顧周到,她很滿意。就在這愉快的當口,她接到了陳明的電話,她猶豫了一下,接了,卻沒有出聲。電話那頭的他問她怎么樣?她說死不了。那邊停頓了下,也許是在調整遺憾的語氣,為了表示對她回答的不滿。他說,“你總是脾氣那么沖,不過聽到你這生龍活虎的語氣,我放心了?!?/p>

她掛了電話,一邊冷笑一邊覺得他是白眼狼。夫妻那么多年,難道她還不了解他嗎?年輕時在家里當著女兒或者背著女兒撕過多少次,他都忘了嗎?她可是一件件記著呢。

從前的她喜歡鮮艷的顏色,現在她喜歡更鮮艷的顏色。她打量著對面臥鋪的年輕助理,批評助理的白加黑穿著太素,沒有一個年輕人的模樣。這已經是助理第N次根據她的批評和建議迎合她的口味了。

白色的上衣和黑色裙子,是奔喪的顏色。想到這,她的臉頓時沉下來,她躺下。助理問是否要給她接些熱水。她沒好氣地說不了。助理善于察言觀色,還是拿起她的保溫杯去打來了水,放在小桌上。蓋子沒蓋,要等到水慢慢變溫。也許工作就是這樣子,重復著昨天的任務,解決著昨天的事情,拿著和昨天一模一樣的工資。一切都被計算著,一切的計算都是為了讓生活延續,走到你根本不愿意去想的人生的盡頭。助理能忍。

助理升職,成為另外一個部門的一把手,是在她被派駐海外后。既然助理能把挑剔的她服侍得妥妥帖帖,當然有過人的本事。數年后,她再次見到助理,助理已經有了不同以往的氣場。雖然一見到她回來就立刻挽著她親熱地喊著姐,一路寒暄走到電梯口,可她明顯察覺到,那雙手的力量已經不屑再用在她身上了,那雙手牢牢握住的是另一股能夠繼續拉她向上的力量。她記得,陳明曾經有意無意地讓她不要太苛責新手。好像只有男人懂得憐香惜玉,而女人只會把同性往死里逼。那時,她恨不得撕爛對面的他的嘴,無奈女兒就在他們之間坐著,周圍還有食客。那是在一家新開的日式餐廳,叫井上料理。女兒想去吃,他們就一起去了??雌饋硎嵌嗝春兔赖囊患胰?,她不能當壞人。她四兩撥千斤地把話題從助理身上移開了。她想,也許助理已經跟自己的丈夫有故事了,一個女人再遲鈍,也會被男人訓練出敏感。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她已經沒有任何想知道的興趣。隨著他們家的文化副業經營得蒸蒸日上,她學會了如何心平氣和,維持著一個藝術之家在外人面前的完美形象。

那天,她覺得那家餐廳的料理都被過譽了,或者是病愈后,她的食欲大不如前了。她有點生氣選了這家。她不知道的是,她生氣的真正原因是她正在變老,而新進來的人則越來越年輕,屬于她的時間在很多年前就已然消逝。

5

因為師父的關系,陳明不僅成為開幕式發言的代表,還成為了論壇主會場的重要嘉賓。在分組討論中,為了博人眼球,他把時下熱門的人工智能話題和兩千年前的詩人聯系在一起,提出只要朝這個方向去思考,一定能夠將這個文化人最大的價值開發出來,那是無數個旅游從業者的飯碗,也是無數當代文人的精神寄托;而且可以跨省聯動,讓名人效應一路北上,發揚光大。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思考高度,會場上的其他嘉賓贊譽不斷,負責總結的人也以超時點評的方式完成了對他本人的致敬。一些僅僅只是列席的嘉賓在中場休息的時候,紛紛討要他的微信,其中不乏本地高校的研究生。就在高興之時,他收到了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我要搞死你?!彼R上按了鎖屏鍵,說他先吃點東西墊肚子,墨水也是需要吃飯的。圍著他的人都被他的幽默逗笑了,然后各自都陸續走出去,到茶歇區拿東西吃。

陳明清楚是誰發來的信息,是那名離職的老員工。都四十歲的女人了,為什么還這么執著呢?他第一次為自己早年的風流感到頭疼,想著怎么會招惹這樣一個偏執之人。他早已把她的電話拉黑了,她還是通過不同的號碼給他發威脅信息。他多少受到了這條短信的影響,沒了繼續與人交流的興趣,拒絕了電視臺的臨時采訪,也來到茶歇區,拿了一個餐盤給自己夾了幾塊小蛋糕和火龍果。他本來不想吃火龍果的,怕那些籽粘到門牙上,待會要是和人說話時出丑就不好了。不過可以拿茶水漱口,他就決定吃這幾塊冰涼的水果壓壓短信的霉氣。一名同會議的人恰好也在一旁取糕點,順口問他新書進展如何,他敷衍過去。

他現在沒有心思跟別人聊自己與師父合作的那本書,他負責用毛筆抄寫名人的詩詞,師父負責引經據典從詩詞里解讀名人雖然落魄卻無比豁達的心態?!斑@是一本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填補空白的圖書,我們干了一件大事,我們的文章和名字將被刻成碑文流芳百世?!痹趨⒓颖敬螘h之前,師父半開玩笑地說。他忍不住替師父干了三杯白酒,在桌上說自己和師父的默契是三生有幸,說到激動處,他就有下跪的沖動,還好師父及時拉住了他,說心意領了,師徒二人再接再厲即可。

老女人隨短信附贈了一條他股票賬戶的截圖。這次,他把年近四十的前情人毫不客氣地稱為老女人,老,是一種不可原諒的罪過。她骨肉堅硬,像一塊放到中午的饅頭,和誰在一起都相處糟糕,對呀,誰能忍受一個神經病呢?他臉色平靜地端著茶坐到旁邊的沙發上,繼續在心里用世上最惡毒的語言罵她,偶爾分心和同一個會場的與會人員說上幾句。

陳明對投資沒特別的興趣,證券賬戶上的那幾只股票已經半死不活好幾年了。當時是聽信朋友說有內幕消息而買入。錢不多,卻讓他再次聽到任何與金融有關的消息都會保持警惕。他清楚她想從經濟問題上搞垮他。在她之前,已經有人用了同樣笨拙的策略,他早已有豐富的應對經驗。他嘴角上揚,這些不知社會險惡的人,怎么能斗得過他呢?基于前車之鑒,他不再和情人們保持長久的關系,大多都是露水情緣,符合他的調性和需求,風流才子嘛。

他又想到,畢業出來的女兒是否會和他一樣被舊情人糾纏不放?,F在各種公開的官方電話都滿足了所有舉報的條件。只要被舉報,都要費時費力寫各種報告材料,去跟不同的部門打各種各樣的交道,前途勢必還是要受影響的。不過,他快速地評估了下目前的就業和人際關系局勢,覺得她扳不倒他。誰會去信一個瘋婆娘呢?他鐵定贏。而且,在這家大公司,往更高的位置爬去,看起來本就不大可能,他的背景還沒大到可以繼續升遷。雖然他全盤考慮過更高層的位置哪個更適合他,不過,他還是在現在的崗位上做出一副埋頭苦干的樣子,事無巨細地管理著方方面面。沒有查出任何問題,在公司的地位依然穩固如山,權力沒有移動半分。他活成了單位的一門“玄學”。

與此同時,正和閨蜜在附近一所五星級酒店的咖啡廳喝下午茶的秋霜王后也收到了短信。她面臨過無數次咄咄逼人的時刻,她建立了自己的一套解決此類問題的模式,并已經和陳明達成了和解和心照不宣的默許。

只要不想拋棄這個世界,總能找到一些世間的泡沫放進虛無之心,比如插花、看展、組織藝術茶話會,或者進行一些小范圍的讀書活動。慢慢地,她有了自己的圈子,沒像從前那樣憤怒了。她立刻把短信刪了,還是那個女人,十幾年了。當年秋霜王后在樓道口和她擦身而過,她說,“你老公有性病,你不知道嗎?”秋霜王后回頭看她時,她已經拐到了下一個樓梯……她的話讓秋霜王后記起好多年前,自己和陳明的最后一次親密,他對她肚皮上剖腹產后傷口的嫌棄,這種嫌棄像蕁麻疹,很快蔓延到全身。她沒有機會染上和女孩一樣的病。不止是有分岔小徑的存在,兩個人貌合神離,也是一種分岔。那天,是她和他的分岔之日。精神與肉體,都各自選擇了去往不同的方向。

秋霜王后記得當時那女孩有清秀的五官,不胖不瘦的身材,西服領口上別了一根胸針,是一頭巨鹿。那時,她還不清楚,這個女孩已經被陳明置于深淵。十幾年后,她再次因為這條短信想起當年的女孩來,內心卻有一股痛快,前途盡毀,這就是跟陳明這種垃圾的下場,不會善始善終。她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還有年輕的后來者前仆后繼。

6

秋霜王后在院子里彎腰撫弄一株新開的月季,側臉笑意盎然。朋友圈里一如既往地點贊連成排。照片是陳明幫她拍的。陳明對短信之事只字未提。這是他的作風,也是他應對所有女人債的方式。無論哪種類型的女人對他破口大罵或是動粗,他都能忍著。他甚至能在對方臟話連篇的時候潑墨揮毫,這是從他辦公室里傳出來的久遠戰事。保安破門而入,看到了這令人驚駭的場景??蘅尢涮涞呐⒈宦動嵍鴣淼哪赣H帶離了現場,這棟豪華辦公樓的緋聞像戴上手銬的嫌疑人,也被吹過的大風很快帶走了。他的名聲模糊了好壞的界限,公司的人談起他來,都會有些迷惑。而且,他到底哪里有迷倒人的本事?

或許是長期的善后工作導致的心結,讓她得了腦溢血吧。當年出院的前一天,秋霜王后問過查房的醫生。醫生在業內卓有聲譽,掛他的特需門診都要三百五十塊。如果不是托了關系,這個著名的醫生不會親自為她主刀,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這樣問時,陳明正在指揮護工收拾她要帶回去的東西。那些洗漱用品她決定全部扔掉,只帶走一件大衣和一支還沒有打開的意大利品牌牙膏。大衣是她清醒后要求陳明帶來的,聞著綿羊毛的氣味比聞著浸潤藥水氣味的白床單好太多了,那會讓她覺得自己不是在醫院,而是在澳大利亞的西部。這件縫有她運氣的大衣能夠讓她扮演她想要的角色。

陳明扭頭看了看醫生,就跟著護工走出病房,支付了剩下的費用。他想,醫生是有分寸的人,不僅醫德絕佳,人際交往方面也是行業內的佼佼者。確實如此,醫生的聲音恰到好處,讓在門外的他只字不漏地聽了進去?!吧鐣h境和生理因素的共同作用,決定了人身體機能運轉的不同,不能武斷與主觀地作出判斷?!贬t生勸她專注于自己病后初愈的身體,假以時日,必定能恢復如常。那時,她還未徹底恢復,思緒像碎片四散。

陳明先下了樓,取車的地方有點遠。護工早已幫秋霜王后換好了出院的衣服。她又喊護工進來,讓護工把她扶上手推椅,一直將她送到樓下,等著陳明把車開過來。她記得一坐到車里時,就聞到刺鼻的香水味。她不該有這么靈敏的鼻子,但這隔夜的香氣卻陰魂不散。她不會生氣了,不是有勸人莫生氣的經文嗎?她轉到普通病房后就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還把二十四孝的故事都讀了好幾遍。郭巨都能埋兒,她不過是和他臨時組隊,算哪根蔥呢?她經不起第二次手術,她要好好活著,看著駕駛座上的那個人死掉。死掉太便宜他了。她的健康狀況還是影響了她的想法,不連貫地,分散在頭腦的各處。

她盯著手機朋友圈里這張剛發的照片,記起車上當時的氣味和這月季如此相似。她瞥他,面無表情是另外一種無情吧,在日光下完全倒入她的眼睛里,害她患上了眼疾,終生無法治愈。

7

陳明和師父合作的書出版了,刻意放在了一個好時機,這樣無論是對作者還是出版社,都是一個宣傳的噱頭。師父邀請了眾多的嘉賓,無一例外都有著文化的頭銜,有頭有臉。別人的捧場和樂于贊助,讓這場發布會搞得有聲有色,不僅有吹拉彈唱,還有電視臺主持人親自朗誦書里他抄寫的詩詞。在臨時搭建的臺上,師父與他接受了文化頻道的現場訪問。那一刻,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僅僅是一個技術公司的負責人。擴音器里的聲音聽起來異常響亮有力,這是書里的詩詞帶來的十足底氣。他感覺那些印刷體變成了小人兒,在紙面上跳起舞來,那是勝利之舞。

師父看起來不以為意,但是這對他卻有深刻的意義,是他第一次站在群山之巔,俯視著下面林林總總的人,他能分辨這眾多目光里含有多少崇拜的成分。后來,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從喧嘩里抽身離開后,他開始思考要怎么把這本書推給公司內部。他需要借助秋霜王后的力量。和秋霜王后說話時,他時常覺得自己看不到她的五官、她變形的身體和身上花花綠綠的服飾。她雖然出生在江南,身上卻都是東北的堅冷氣息。他修改了對她的備注,他看不慣她自稱王后,原來的備注是女兒的名字后綴一個“媽”字,后來,關系改善后,他就改成了她的原名:邱晨。

數日之后,書評在秋霜王后所在的媒體發出來,同時被幾家媒體轉載。他原來想叫公司宣傳部門一個文筆極佳的小伙子再趁熱打鐵寫一篇,經過中間轉達后,被拒絕了,這讓他在辦公室生了一會悶氣。轉念一想,小伙子也沒啥名氣,還不如另外找更合適的人在更大的報刊發表相關的書評文章。和師父通了電話后,新的書評在省外報刊發表已經成為板上釘釘的事。他終于可以安下心來了,并給邱晨轉了一筆感謝費。

人生太過平靜也不好,死水需要被攪動,才能讓人覺得人生至少有點意義?;ㄍ赍X后,他感覺更舒朗了。這幾天,舊情人的事好像也平息下來了,至少,上頭沒有找他談話。今年有過多的雨水,五月的天陰沉得像已逝的去年冬天。讓人懷疑季節感染了病毒,作息也不正常起來。陳明在辦公室里,看到雨又在窗外下起來。他笑著走出去,這副笑臉就像一張帶著精準定位的面具,只要他離開辦公室,都會自動戴上,說不準會遇上什么人,而友善的表情比一身合適的衣服更重要。他按電梯下樓,要去茶室見上幾名朋友,商量一下自己的個人書法展,這是和新書發布捆綁在一起的大策劃。

他去到那里停好車,雨還未停,不過已經漸漸小了。他不打傘,而是快步走入了臨街的會所,熟門熟路地掀開其中一間包廂的簾子,意外的是,他看到自己的妻子也赫然在場。這種感覺就像掀開新娘的蓋頭,下面卻是一個嚇人的粗糙大漢一樣。他心底一沉,不知道她在這里做什么。不過,他還是主動坐在妻子旁邊,給在座的所有人都倒了茶,為自己的姍姍來遲表達歉意。這讓他顯得更加平易近人。他把茶壺放下,用手背蹭了蹭妻子的杯子外緣,說溫度剛好,好像他的手背是一個準確的溫度測量計。朋友們贊賞他的體貼入微,開玩笑說老夫老妻這么恩愛是否有什么秘訣可以傳授?寒暄了一會,就進入了籌備書法展的話題。此時,他才知道是誰邀請了妻子。人脈甚廣的秋霜王后,雖然因為手術影響了大腦,在表達想法或者觀點時非常模糊不清,可與她不甚熟悉的人都認可她在媒體界的影響力,認定必須要她的介入才能辦得風風火火,熱熱鬧鬧,一炮而紅。

他對自己的書法很是自信,認為日趨精進,甚至可與米芾媲美。他同意了友人提出以此為宣傳點,也同意了將其辦成一個商業展,于是,在一片歡聲笑語中,談好了抽成,友人經營的字畫公司就成為暫時的經紀代理,將為每一幅字做精美的裝裱,并注明價格,現場可售。

出來時,孤獨的月亮已掛在熱鬧的街頭,他們議論了一會雨后的月亮,就都去取車了。陳明和秋霜王后各開了一輛車,停在了相反的方向。陳明看著停車場外面的擁堵,當著眾人的面跟她開玩笑,比賽誰先到家。眾人一陣樂呵。地上還是濕漉漉的。她踩著低幫鞋,笑得禮貌而曖昧,這是給眼前這些觀眾看的。她說,我會贏的。

實際上,她沒有贏。她在擁堵的街上失去了方向感,走錯了路,不得不重新繞了一大圈,才回到她熟悉的道上。雨停了,露臉沒多久的月亮又消失了,也許天空又重新烏云密布了。她的心情一到晚上就莫名的不錯。大病之后,她再也不喜歡日光。她在夏天攜女兒去海邊曬過一次日光浴,太陽落得很晚,即使光照柔和,她還是在短短半小時內曬了一身粗糙的紅皮膚,像炸雞。第二天,她去醫院檢查,才知道是蕁麻疹。從那時起,她就恨起了青天白日,晚上,它們就像照相機的閃光燈,在夢里一明一滅。她失眠好多年了。不過,陳明不知,女兒也不知。

8

書法展籌辦過程需要解決各種細枝末節,師父也指點了不少,方案一改再改。雖然如此,他作為這場展覽的創作者,無論怎么發脾氣甩臉色,主辦方和參與者都覺得這是一位文化大咖所必有的異于常人的性情,他們都表現出對行家畢恭畢敬的態度。他的工作在那段時間,成為了他的副業,他的愛好則成為他賴以謀生的東西。

這天,他跟秋霜王后去畫廊商量裝裱的方式并選擇裝裱框。從為什么要選擇這名詩人的作品到裝裱的細節,再到書法家的專訪與相關的藝術評論,秋霜王后都安排了一個團隊跟進?!斑@是一個從籌備之初到成功舉辦的系列專題報道?!彼f。

陳明和秋霜王后已經很多年沒有這么親密了,他開始有久違的恐懼,怕妻子重新愛上自己,那比處理工作難題還要棘手。獨自一人在辦公室泡茶,慢慢喝的時候,他會想起曾經流行的話,其實現在也依舊在流行,只不過沒有那么明目張膽了,“升官發財死老婆”,多么樸素的心愿。他只聽得見自己喉嚨的吞咽聲,不知道是心虛還是遺憾自己曾經無限接近這個夢想,最終卻功虧一簣。該來的,總會來。辦公室里有一盆巨大的盆景,養護工人定期澆水,他盯著上面的綠葉,突然就有了新的信心。

他站在她的對面,瞥了下在燈下顯出一片慘白的她的側臉。這個色號并不適合她,但是“白”是所有女人都想追求的東西,“白”是至高無上的贊美。然后,他又聽見心里的聲音:升官發財死老婆。

帶他們來的是上次飯局認識的私人美術館館長,根據公司老板的安排,她是主要策展人之一。她給他們提供裝裱的意見,根據書法的特色選擇長卷還是條幅都很重要。展廳的場地在前些天已經看了,大概知道哪個位置放哪些作品。

“館長不應該長那么漂亮的,那會讓那些靜默的作品黯然失色?!边@是他在飯局上和館長碰杯時的調侃。她回答得很機智,“不過我沒有作品那樣價值連城啊?!贝丝?,他聽著館長的聲音,想著他的作品應該也要價值連城。

空調的溫度開得很低,館長穿的是一件低胸的吊帶裙,外搭一件中袖小披肩,鎖骨完全地裸露而出,光滑,美得讓男人和女人都挪不開眼睛。他雖然低頭,目光卻看向她的鎖骨。每天,他都會挑幾幅自己的書法作品發給她,她有時會給他回表情包,有時不回。他揣摩那些表情包背后的真正含義,此刻,他又再次有了這種心思,這是敷衍還是欲拒還迎?絲毫沒有注意到對面的人,正在打量著他有意無意的靠近。這是雄性動物的本性嗎?秋霜王后想著。秋霜王后在國外時,許多次都想過再也不回來,和眼前這個人一刀兩斷。轉念又想到一個更好的報復方法:讓他此生不好過的方式就是死守著這個家。這甚至不能稱為家,而是一場一生的復仇旅程,在一個人身上、在一個小家庭的內部,一圈又一圈,一件事連著一件事。面對這樣的場景,如今的她不會動怒,在館長說完話后,她提出了一些問題,都是不著邊際無關痛癢的。不能顯示自己的無知或者漠不關心。內心卻有一股倦怠氤氳開來。如今她最顯著的特點是說話不著邊際,而礙于身份,別人必須耐著性子聽下去,像是漫長的波紋在水面無限延伸。她又開始發表對這場展覽的議論。不知道她是如何把書法和她的生活聯系起來的。很無聊,更無趣。此時,這里的每個人都知道她困在各種各樣的疾病中。她想的則是,她還沒跟陳明商量宣傳的價格,也許回家后她可以好好跟他在商言商??蛷d是一個適合正式談話的地方,她完全可以把他當成自己的一個普通客戶。

年輕的時候,她和他的關系并非如此。那時,家里還沒換智能鎖,她最怕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那是陳明回來了。她會條件反射地站起來,身體不由自主變得緊張、僵硬,好像她私人的空間要被狠狠侵犯了,身體比精神先行一步,做好了防御措施。那時,她還沒有生病,還未真正理解這意味著什么。那是輕薄的愛意被日子慢慢剝落的過程,那一身雞皮疙瘩是因為少了遮蔽之物,不是羞恥,也不是內疚,而是對這個男人積蓄已久卻未曾察覺到的日久天長的恨。

他們都認為自己犧牲了很多,眼瞅著自己剩余的生命越來越少,都覺得應該把希望放在女兒身上。雖然死亡還在很遙遠的路上,跋山涉水。但是,他想,這并不值得,即使在最意氣風發之時,他也感到自己的力不從心,因為體力開始日益衰退。他應該有新的,新的什么呢,刺激、社交、活動還是生活,誰能講清楚這些生活的細節呢。都是道上的人,即使明知不對,抑或有問題,也都不拆穿。

9

陳明感到春風得意,尤其是展覽前夕,師父慷慨地說自己收藏的一些書法作品也會拿出幾幅助力他的展覽。雖然有人質疑過是否為真跡,但是,無需師父出面,他就以憤怒的姿態駁斥了這些言論。在展覽開幕之前,所有的負面聲音都要消滅。他和師父再次去看場地,看著迂回的展板上都掛好了字畫,也都標明了價格。他們都感到舒心,又把質疑的那幾個人拿出來口頭鞭撻了一番。他們本身就是專家,怎么能讓外行人胡言亂語呢?師父生氣起來,嗓門洪亮,臟話連篇,氣勢就壓人一等。他見過幾次,暗中記在心里。他覺得自己要是到了師父這個段位,也要有這樣的真性情。這是一種良好的發泄,這對他們的地位也是一種維護。地位就和車子一樣,需要定期保養才能開得順暢耐久。反正,他們已經有了足夠的萬金油——謠言,謠言不會止于智者,謠言會一直爬到頂峰,然后看似銷聲匿跡,實則潛伏于千千萬萬人之中。掌握了謠言潮流的方向,就是掌握了事物的規律。雖然彼此明面都不說——哪有那樣互相拆臺的道理——但是跟著師父學到的那幾招,無論是用在管理上,還是文化社交圈,陳明都如魚得水。

陳明請了一尊佛像擺在自己的臥室里,也叫秋霜王后一起觀賞過。那是一個溫和的夏夜,因為開了冷氣的緣故顯得有些涼。他希望自己也能有這副慈悲的面容?!叭说哪樋缀苤匾?,它甚至決定了你的命運?!边@是一次飯局上,一個命理師說的話。他覺得說得很準確。而命理師說他具有佛緣之后,他就更信了。他和命理師痛飲,將其引為知己。命理師還指導他如何規避小人,如何從傳統文化里找出合適自己的,“……在座的各位都是才華橫溢的佼佼者,我們就不多說了,干,我們老祖宗的酒,喝老祖宗的酒就是喝老祖宗的手藝,酒里都是文化,都是好命,來,干!……”

其實安放的最佳的位置應該是入口處的定制鞋架上,一進門的第一眼就會瞄到它,但是那是公共區域,他擔心秋霜王后會追問原因,所以還是在自己的空間里好。他說這是他從一個街邊古玩攤無意間淘來的寶貝,雖然只花了兩三百塊,但是一轉手就能賣幾十萬。這并非吹牛,傳統藝術和一些古器聯系緊密,當一個人成了權威,說話就有了足夠的分量,畢竟,書法是藝術,而文房四寶是古物。秋霜盯著佛像,說可以練習上面的笑容。她看了一眼陳明,無論是年輕還是中年的此刻,無論笑得多么燦爛,戾氣就像一根線條,從笑容的開端綿延到消失之處。她又繼續說,這就是你師父的笑容,這是他成功的奧秘。陳明不知道秋霜話里的真假。雖然他們聊天,時常試探虛實,但現在她誠懇的樣子,反而讓他很是疑慮。他自認是可以左右逢源的人,但在這個有著數十年“交情”的人這里,他有許多事情不敢確定,她知道太多他的事。

他附和了一聲:“對,這就是我買它的原因?!?/p>

秋霜王后說:“如果有人買,我會幫你賣掉它?!?/p>

他說:“師父已經找到了幾個買家?!彼麤]有說是贊助此次展覽的老板和一個金融新貴。

秋霜王后說:“你師父人脈廣,挺快的?!彼牪怀鍪欠袷钦娴墓ЬS之詞,她的語氣太過真誠。

師父穿得很潮,雖然已經過了七十歲,卻沒有任何老態龍鐘的氣象,鞋子也是紅極一時的運動潮牌,雖然被長褲遮住,可標志若隱若現?!拔覀円木褪沁@種效果?!睅煾笇Σ颊沟那闆r很滿意。又說自己助展出的其中一幅古跡已經內定被買走,叮囑他一定要讓秋霜王后做個特稿。此外,師父也幫他找了幾個好買家,在開幕當天炒熱氣氛?!斑@是你第一場大展,氛圍重要,也是真正奠定你地位的好機會,你一定要牢牢把握住。你的書法不僅集古人之大成,也吸收了現代藝術的優點,是集大成者?!?/p>

“師父過譽了?!?/p>

“沒有,絕對沒有,你不要謙虛,你自己看你的字跡,龍飛鳳舞,婀娜多姿,妙不可言,別人看不出來,我這個頭號專家還看不出來嗎?”

無論何時,師父總是那么自信,說話擲地有聲,不容置疑。他跟在師父后面,并未瞄向自己的作品,而是低著頭想著。在師父面前要低頭,以示尊敬。沒有師父,他就沒法在這圈子吃得那么開。最近他剛買了一套新房,師父認識的高管給了一個好樓層,也抹去了指標費。他更要孝敬老人家。這高管也會來,他已經答應送兩幅字畫給他,一幅是蘇東坡的詩詞,一幅是心經。

“物質和精神都要通吃?!边@是師父的原話,“文人也要吃飯,文人也是人,沒有什么俗不俗的。我們是雅俗共賞,該曲高和寡就要曲高和寡,該下里巴人更要下里巴人?!睅煾妇褪怯羞@樣的本事。

秋霜王后見到師父,也是畢恭畢敬。師父給她的單位拉過廣告大單。他突然想,買房的事他一直沒跟她說,好像也沒有必要說,反正既不是他也不是她的名字。接著他又想,隨著房地產新政策的變化,還是要盡快辦了離婚為好。他決定等展覽結束后,再次好好跟她談一談,做一對離婚的假夫妻。人要愛惜自己,不能讓自己的一切像撞碎的骨頭。在這點上,他非常確信,她和他是一類人,不然不會走到今天。從另外的角度說,他和她是被這陀螺社會轉成的同一類人。也許,會這樣一直到死。

10

他的榮耀,并非我的榮耀。

書法展辦得很成功。當陳明在慶功晚宴上飽受吹捧時,秋霜王后獨自坐在自己花錢買的書桌邊,打開了自己從日本帶回來的臺燈。她不像往常開的是柔光,而是開了刺眼的白光,連同天花板上的那盞吸頂燈也一同打開??伤齾s覺得自己正置身在無數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蠟燭中,火苗先是點著了她的裙擺——她穿的是一條棉麻裙子,繡著許多的牡丹,國色天香——一路燒上來,讓她感覺到從腿部一直延續到后背的灼熱。她又想起遠在外地的不明真相的女兒,也許女兒應該察覺到了她和陳明的關系。這時,她突然擁有了無比清醒的頭腦,也許是熊熊大火把那些多余的燒沒了,只給她保留了核心。在他們外出的許多時刻,除了對女兒表示關愛,他們對彼此都漫不經心、漠不關心,就連目光也懶得施舍給對方。她堅決不會懇求他的施舍,無論他是多么的風光,多么輕易地被情人、家人、同事和社會原諒。為此,她花了多少年啊。他吃盡了紅利,總有源源不斷的人撲上來。而她,必須忍受自我的孤獨。她一拍桌子,溫熱的余燼彈跳了起來,讓她頓時感到臉上火辣辣的,那是久違的沖天怒火吧。

桌子上也擺著紙墨筆硯,可桌子太小,根本無法鋪開一張宣紙,讓她揮墨。那只是起了文化意義上的裝飾作用,雖然一般也無人會進來參觀,但萬一呢?她盯著那塊硯臺,仿佛看到陳明在酒局上春風得意,不由得心生嫉妒,為什么不是她?為什么是她生???為什么不是這個讓人厭惡的男人遭遇一切?她用了這么多年平息所謂的憤怒,卻不過是跟他同流合污。

她走出房間,站在陳明的臥室前,沉默了一會,才動手推門,推不開,他鎖上了。她早已預料到會是如此。她覺得,自己想了很多年的計劃該要實施了,這一天,是他最春風得意的一天,不是嗎?她返回到客廳,給自己接了一杯冰水。雖然她很少喝冰的,但是家里什么都不缺。她要讓自己冷靜下來,一個做過開顱手術的人,很難有周密的計劃,總是會遺漏不少的過程。她一邊喝著冰水,一邊仰視墻上的掛鐘,時間不算太晚。如果陳明回來時喝得不夠醉,她還可以從酒柜里拿出一些酒,和他喝上幾杯,直到他爛醉如泥。他不會輕易拒絕她,只要她跟他談下一個階段的宣傳。

她在客廳的沙發上一直半睡半醒,所有的細微的聲響都能立刻叫醒她。后來,她想,那些年的失眠都是為了這樣一個火光四射的晚上。

……

他歪歪扭扭進屋,拿著鑰匙打開自己的臥室門直接走了進去。他應該把鑰匙收起來,不過太晚了,他把它放在床頭柜上,立刻被尾隨進來的她收走了。然后,她走出去,去敞開式廚房打開燃氣灶,又返回自己房間把存著的幾瓶汽油拿出來,倒在他的房間內和門口,然后拿他的書法當了火引子?;疣剜卦谒块g燒起來,她站在外面很快聽到了慘叫聲,而她正吃著自己最厭惡的膨化食品。

火警報警器很快叫起來。她知道,物業很快就會來了。至于他,死還是不死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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