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從容賦（組詩）

多買胭脂畫牡丹

早春樹液涌動，似呼喚熱血

——重返少年時。

花園里有什么？有花開。

有薊馬、潛葉蠅，蝸牛和螞蟻。

黑暗中，種子抱夢而眠?，嵭家灿鞋嵭贾畼?。

——此即生態圈的諒解備忘錄。

這么多年來，勞作的心酸和甜蜜，我已有體悟。

好在植物們都有向上和向光明飛奔的好品質，

頗值得我學習。

“那紫色邊境潛伏著顫抖、潰堤和雪崩，

戰爭早已打響，其中以雷暴

最為誘惑和神秘?！?/p>

若亂碼出現，勿回應和闡釋。

那你在尋找什么，又幾欲放棄？

也不要為庸俗人際學沮喪。

——我們的鄰居送來了新鮮的

香萵筍，就在剛才。

謝謝。請打開鐵銹紅大門，

再度踏上那理想國的電梯。

色彩學入門

每個人都是孤島，

忍受長電筒光胡亂的照射。

“請盡量聲音小一些，

不要驚動了文字后面的神?！?/p>

“在紅藍花正盛之時，將其整朵摘下，

石缽中反復杵槌，紅藍花有紅、黃兩色，

淘去黃色后，便是鮮艷的胭脂色?！雹?/p>

古醫書記載，蜀葵花、重絳、山花及蘇方木，

皆可制成胭脂。

月白風清。雨過天青色。

十樣錦上題小字，以寄深情。

蒼苔綠。稻田青。相思灰。

大雁南飛，排成一字陣。

① 轉引網絡，相傳為古代胭脂秘制方法。

三沖令

在日光下凝視故鄉，就會得到低處的

白云，還有花朵?？?、半枝蓮與松葉牡丹

它們共有一個名字：太陽花。綻放于

新掛牌的三沖文藝創作基地門前

被多個手機鏡頭捕獲

牛王寨。起風尖。危立巉峭一望而知

“此山和別處不同，像個山的樣子。

究竟是哪三個沖呢？”

——涂沖、江沖和林沖。

“沖起初是水，山上下來的

帶著勢能的瀑泉，現為山間的平地?！?/p>

往東南方向三華里，有岱鰲山

與桐城縣大關鎮、樅陽縣麒麟鎮接壤

（桐城派一脈由此發端）

又稱雞鳴三縣。

巢源。馬槽河的反光鏡，具一觸即碎之美

蜻蜓低飛，頻頻試探水里的對應物

偶或在草葉上歇憩，潛入牛背鷺的夢境

滑翔，獲得一塊奇幻而短暫的飛地

“湯池溫泉高達63℃，發燙。此地獨有

冷泉幽咽，是著名的長壽村?！?/p>

說到長壽，忽想起淮軍名將孫立人

晚年以種玫瑰花、養雞為業，活到90歲

廬江人氏，世稱玫瑰將軍。

詠廬江何氏

“天下何氏出廬江?！?/p>

此刻我窗外的每一滴雨都將匯入

這姓氏之河

粼粼的波光，直接臨摹了暮晚的天空

指河為姓，使它多一些流動

韓寒同音，又使它兼具一些冷涼

這逃難的姓氏構成東方活命哲學之一種

如灰葉蝶的易容術，海洋中的擬態章魚

“何瑊是你們的先祖，他本姓韓，是

韓國的公子，流寓廬江，操舟為業?！?/p>

在我破蒙之時，顫抖的第一筆

就是書寫姓氏。多么神奇

——人口丁，構成一個“何”字

單立人旁，如鷺鷥單腳棲憩于流水

先自立，然后添丁加口

使家族的星火永不搖落

在新開辟的廬江縣農業公園

兩個老者擺弄“迷魂陣”——

八字攔網內裝有倒須，大小魚兒通吃

“這種斷子絕孫的捕撈方式必須明令禁止，它

不符合家族繁衍的生存法則

——要有慈悲心?！?/p>

沒有碰到扳罾的人或灰黑色的鸕鶿

——那種脖子細長系著繩索的魚鷹

“捕魚的手法越古老，我們就能回到往昔?！?/p>

河流不斷地被篡改，燈下

未完成的手稿，于黯淡中飲下星辰

“須記得修補流水之間的細小紋理，以

維護姓氏的鏈條永不斷裂?！?/p>

捧檄橋頭，那給你蔽陰的落葉喬木

尤懂得休養生息之美

它們年年新生，于春風中起伏

態度謙卑。

冶父山游記

紅墻外有一場顏色革命：

流水向青天借鈷藍，禪院向扶桑借朱紅

鐘聲的色彩是向寺廟上空漂浮的亡魂所借

并具有隨物賦形本領。兆河里口含避水珠的

小野獸，亦不懼于淬劍池的白色寒芒

“湛盧、巨闕、勝邪、魚腸、純鈞、龍泉、泰阿、

工布”，

八把寶劍齊出鞘。七星連珠之夜

冶父山劍氣如虹，口銜盲童的老虎緩緩通過

如拖著幼崽的逆戟鯨。沒有淚水

“是誰替我們哭出了滿天的繁星？”①

粉色夾竹桃體內有冷靜的毒汁，到了夏末

仍然綻放

“說明它還有未表達完的情感，受強對流天氣

驅使?！?/p>

（老虎連夜刨開山泉，孩子于虎眼的濯洗中窺見自身。

待他長大，化身孝慈伏虎禪師，此即伏虎寺由來。）

寺外茂密蔥蘢的玉米地，停著一輛現代化

橘紅色

大拖拉機。開機器的凡夫俗子去了哪里

寺廟里的僧眾也如潮水般退去

一度擁擠的施飯大廳內，有幾只蒼蠅在飛

無邊的蟬噪里似包含幾分委屈與不甘

那人性的澄清也需要時日。午課的木魚聲

使人倦怠，瑰麗的一切俱皆陷入混沌

“我們配得上更好的事物，

我們枯萎在溫情中?！雹?/p>

下山送客的大師父，他打的雨傘明黃

彼雙手合十，目送大巴車離去

① 化引自齊奧朗《眼淚與圣徒》。

② 引茨維塔耶娃詩句。

汝州之瓷

它的靈感來自月光，或雪的遺跡

據說，最初是宋徽宗清晨醒來

便命匠人去尋找他丟失的夢境

——那一抹雨過天青的顏色

聽起來有些荒唐，但也許是真的

偉大的藝術往往來自基因里的缺陷

如汝瓷開片——

冰裂片、雪花片，魚鱗紋或蟹腳紋

開在梅瓶、鵝頸瓶、玉壺春瓶和雙耳樽上

此時，夷園的牡丹緊握花拳

這香灰胎

正等著上釉

若溫度不夠，鮮花無法著錦

窯變亦不能發生

也許，我們心底里都有脆弱、破碎和

愁悶的一面

有什么想要沖出來，卻沖不出

迸裂之聲如琴音低回

美在內部發生了一次小爆破

又始終未能突破青天的界限和

雪變亂的歷法

當肉身與泥胚相對

蜜蜂消失于花叢

淚水開始辨認鹽

紫蓬賦

我不知道這如盲腸的小道

會將我帶向哪里

山水美學的柳暗花明

想讓我一再動用修辭

春風亦在掃著落葉

鳳尾蝶安靜地在馬兜鈴的心形葉子上

產卵

紫色霧氣中

水邊的大吳風草帶著浮云錦

與那游方的白云

以及白云下點睛的鷗鷺

構成層林浪濤此起彼伏的呼應

未能找到傳說中西廬寺的

九十九間半屋宇

卻在不經意間覓見

散佚許久的

畫僧懶悟之紫蓬山全景圖

——盡數敞開了，這自然的卷軸

江淮分水嶺上的西廬第一山

此時，一位路人立于古麻櫟林邊

詢問“解脫所”何在

啊，這多像紫蓬山在參禪

靜觀構樹上蟬蛻透明

一陣風吹過

大葉楊光斑澎湃若戲嬰

流水從容賦

我不得不放棄這繡花的技藝。

冬日的花園是黯淡的，玫瑰業已枯萎，

美，也需要附著他物，包括語言。

寒冷和黑暗使動物長出脂肪

敦促植物分檗，積蓄力量

這力量里，包含著自我破解的勇氣

如大花天竺葵盛放所必須接納的“春化”。

天際的深藍快速轉黑

屬于個人的衰老也已經來臨

而黃昏景致大體相似：

隨著浮云落日和萬千流水逝去的

不僅僅是小我短暫的肉身悲歡。

面對一截枯干的老梅樁

她渴望提取梅花的蠟質來保留

這份完美的香氣：

“不變質。不妄念。作為本體，

仍葆有昔日之真純，

在隕落前，及時獻出望向世界的雙眸?！?/p>

這最后一眼

混沌而清澈，誠懇又坦然

并未見識過太多的人間污穢、離亂

陰謀及罪愆。

作者簡介：

何冰凌，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F供職于安徽省文聯。出版文學評論集《時光沙漏》等，詩集《春風來信》獲安徽省政府社科（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