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出于一幅水彩畫（組詩）

一幅水彩畫

窗子的取景框里，綠色是

分層次的：它們都浸染很多的水

淺黃，淡綠，翠綠，濃綠

一個湖發出青蒼的邀請

春天就這樣豐潤，總感覺在撲向我

而在不同的時段，光和影

變幻出這畫作的迷離和神秘

——這誘使我要進入其中

它不是一場人來物往的靜默劇

畫中的細節都在說話——

一條小徑濕滑令我擔憂

落葉細小，也已讓美陷于凌亂

突然發現兩棵樹枝上沒有一絲綠意

“它們是在等待，還是拒絕？”

迎向湖水的鴨子不會說“春江水暖”

它們石頭的身體有不盡的尷尬

而一尊石菩薩像超越生死令人敬畏……

“具體”瑣碎，令人多么眩目

我決定抽身出來；回到樓上

在一段距離內再次找回了美

香樟樹不開花

進入初春后窗外像在上演劇情

一株梅樹率先登場，紫紅色紅朵令季節開始

悸動

一樹唱罷，另一樹換妝

這臨近四月的空間里

花薄的早櫻還在，低頭的垂絲海棠無意謝幕

以滿身綠色捍衛尊嚴的這棵大香樟樹已被冷落

——在嚴冬路過的人都為其堅守而贊美

它不是沒有變化：

我多么希望這誠實的種類

也能開出炫耀的花朵

我悲傷——它竟然落葉了

我驚喜——最高處的嫩紅長出——這些密集

的新葉似年輕的火

風中的表情已返回從容

它不開花，是因為花太輕率

山茶花

我記得院子里的這株山茶樹

在寒冬時就結蕾了

飽滿而碩大

似乎隨時要開花的樣子

——它引而不發，像搭在時間之弦上的箭鏃

也似握著“含笑不語”這個詞語

不久梅花開了，它的冷傲贏得贊美

小湖的冰面開始融化

春光照出金色魚兒的松弛

我為山茶樹急，它依然故我，不開尊口

早櫻，海棠花，桃花，梨花，晚櫻……

一茬茬地花開，花落

我拍著欄桿，驚走寂寞冬鳥，喚來

熱鬧杜鵑，黃鸝，壽帶，灰卷尾，伯勞……

這沉默之物，似乎在等我絕望之時

它打開滿樹的殷紅，像血

在訴說著積聚努力的不易和代價

環顧四周，眾花喧鬧已盡

山茶花現出了什么是大器晚成的真正模樣

雕? 塑

在春天一尊白鹿的雕塑被青草怨恨

它們請求白鹿活過來，走動

它們愿意獻出部分最新鮮的嫩草

看白鹿慢慢咀嚼，下咽

——在我們小區，春意多深啊

被寒風吹了一個冬天而不動的白鹿

在春天它的腳邊已長滿了十公分高的青草

槭樹上的嫩葉像浮在空中

湊到它的鼻翼前

白鹿的白純粹，飽滿

肚子鼓起，不可能沒有吃下一小片春天

這個季節是共同的

既殘忍，又悲憫

對立的事場暫時得到統一

白柵欄中的青草

春天，我將一首短詩獻給青草

在南方的一個居民小區

地毯草的自我意識遠沒有花朵們強烈

但也不會缺位

我行走在春天的陽光里

實質上是行走在青草與青草之間

它們不會像花朵在盼望我

我不忍去踩踏青草的平靜和微小愿望

只是在一個僻靜處

看到白色木柵欄圍住一群青草

它們明顯長得又嫩又高，陽光鍍亮青草的背，

表情和驕傲

對此我和青草的父母不能認同

——圈養沒有先例，也無必要

——說到父母

青草的父母活在一旁路的中間

石頭與石頭的縫隙

形體蒼暗，筋骨歷經風霜

這才是青草該有模樣

一群青草長著人的臉

和一群人長著青草的臉沒有不同

凡人世間最普通的生命

都練就豐富的生存經驗，知道

在能活命的時候，就

努力活著

洗? 澡

我在想，因貧困而形成的敏感

因敏感而形成的隔閡和敬畏

可否在一次熱氣騰騰的泡澡中洗盡

我的猶豫，錯失了父子間一次難得的親密

這個嚴冬的寒風吹著一個十歲出頭的男孩

將要迎來的春節迎來父親難得的笑容

他在一只緩行的船上身形高大

我在村大場上看麻雀寂寞找尋稀有的谷粒

我們有距離地對話，父親喊我去燒磚的窯上

洗澡

我一個冬天沒機會清洗身體

渾身的癢和不適令我眼神幽暗

我在想，如果我答應了父親

我會有一次徹底的清洗

即將到來的春天在我的感覺中清澈

父親看著我瘦弱但已長大的身體稍有安慰

而我需要脫下衣服和成長中的害羞

與同樣赤裸的父親對視

看到剛入中年的父親肌肉強健

相信他能護著我們全家戰勝苦難

在滾燙的熱水中

我們看到相同的皮膚，也找回

滾熱的親情

一塊石頭

一塊石頭能讓我記住幾十年

一定有它的不同之處

它長條形，平整，淡黃，像一塊巨大的玉

它被鋪在我家門檻外，進出的必經之路

醒目，特別，是三間瓦屋的點睛之筆

我記事見到這塊石頭時

它很安靜，滿足，因為獲得珍視，身得其所，

心得歸處

我長大點后曾見到父親和村上的男人們

從河邊的船上扛一塊大石頭上岸

石頭像一只巨獸

因陌生而掙扎

它的重量東奔西竄

當抬上平地時，父親已累得頭上大汗如豆

這令我想到我家這塊石頭

一定也經歷被征服過程

只是它從寂寞的山上下來

獲得一個閑適而體面的去處

月? 季

十年前，我租住的三香花園。

每天進出，要繞過多座樓房多個花壇

遍植的是月季，似不稀奇

這是蘇南的一個城市

空氣干凈，氣溫適宜；我喜歡春天時

月季盡力打開各色花朵

也習慣繁盛后，像其他的花被忘記

我疑惑在盛夏和初秋仍有花朵

不時舉起身份

驚訝夜晚路燈照出細細雨絲

明暗處一朵花像一個人在迎我回家

感慨雪落下來了

幾支深紅花朵大大方方讓雪

落在身上，仿佛這不是雪

而是一封封遠方來的信

三香，一個多好的名字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限

這里的居民既是愛美的詩人

更是用一朵花制造樂觀的智者

用一個花園的花香壓住人世孤獨，托起不測

苦痛

野豌豆

野豌豆長在城市一片廢棄地里

最細小的葉，最柔順的莖須

我奇怪于它們這樣執著地鋪展

而這又多像一個故事……

這絕不會是有人刻意播撒了種子

也不會是野豌豆自己的本意

我想它們也曾渴望像家里的豌豆兄弟那樣

被善待

適時侍弄，施肥松土

結出自己滿意的豆莢以作報恩

而這已不可能了

——近處尖銳的汽車聲刺破

柔軟的生長之心

野處也只能是野蠻生長

但不會陷于低處的泥土自暴自棄

也不愿像高處的鳥那樣空談誤事

或模仿風的歌聲打發無聊時光

開出點點小紅花是悲壯的

遭棄在野的生命在向時間深處探尋結果

丁? 香

一個有志的詩人不可不為丁香

寫詩，而戴望舒先行寫道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愁怨的姑娘?！边@讓人焦急：

丁香如何能成為喻體。

這天，南京的一個風景區，沒有雨，

也沒有花——丁香的花期早過

我在將紅的槭樹旁，見到

一株孤單的丁香——枝條

柔軟，弱不禁風，繁茂的

花事永留在不可見的遠處……

雨季，也不能說錯過

青年時代的雨將人和樹

澆得透徹，只是

丁香沒有出現：我比丁香

哀愁。平坦的日子

為我所求，我娶的女子性情平和，

她只求過得寧靜；

……如果我能返老還童

我愿意明年的四月，在一個

雨天再來；而現在

在醇厚的歲月深處，我

也愿意選擇聞香——桂花

濃香四溢，像在給一步步的

告別灑下深的回味；也似

為久遠的錯過作錯誤的彌補

風景畫

五棵細而長的樹很美

素描上的線條

構思出一個高瘦的畫家

他在樹上找到自己的內心

并聲稱畫出了雪

寬容如夜色洇開，而不能

阻止：天明，變意已決

最深的痛是改變了事物間

的原有關系，快樂和悲傷的

秩序

對一位畫家的懷念和敬意

是回到風景的原處

慶幸這些樹還在，從起點

復原遠山和近水的慈悲心

柔軟的絲巾掙脫不安結局

它找到風的指引

向悲壯的改變訴說：

云層中的光詭異，天空的

微笑有淚

作者簡介：

龔學明，江蘇昆山人，現居南京。高級記者，中國作協會員，揚子晚報《詩風》周刊主編。長期致力于新聞和文學的寫作，發表新聞作品、詩歌、散文詩、散文、小小說、報告文學等上萬篇（首）。獲江蘇新聞獎、全國晚報新聞獎和詩刊社、江蘇作協等授予的多個獎項，第二屆、第三屆《海燕》詩歌獎，第十二屆《上海文學》詩歌獎，江蘇省第八屆紫金山文學獎，新華報業集團優秀編輯獎等。從1991年起，先后出版詩集9部、散文集3部。連續三年（2016—2018）主編江蘇新詩年選，編輯出版江蘇詩人詩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