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枯（組詩）

百草枯

像這樣盡心盡力養草的人不多了

一輩子，我只打算養雜草，養無用的草

它們圍攏我，要和我結拜成兄弟

它們讓我相信，我也流著翠綠的血液

我也是一邁進深夜，眼角就會凝結露珠

而在白天，所有的露水都會離我而去

我更加確信了，一株雜草，不會開花

不會結果，一丁點兒用也沒有

它們為了和我成為兄弟，日漸枯黃的

額頭，已經緊緊挨住了地面

鴿

鴿群繞著屋頂盤旋

屋頂上的男人

每日的功課便是將鐵籠打開

鴿群如紙片

飛往云端

男人坐在屋頂的余暉中

太陽落山后

鴿群再次飄回

生銹的鐵籠

里面堆滿玉米粒和麥麩

多么富足

黃昏的男人

每日的功課便是將鴿群重新數一遍

出逃的那一只

正是他想要寄往遠方的信件

白頭鵯

我發現枕后叢生出一綹華發時

我就是一只白頭鵯

這么多無脊椎動物，我以此為食

那么美的野薔薇，我以此為食

白發越來越稠密，如白綾纏繞

我的歌聲動聽又凄切

一輩子，我安居一隅，誰也無法改變：

我是一只留鳥啊，不舍遷徙

煙? 囪

我見過煙囪里飄升的煙

呈藍色，白色，黑色

我這輩子不會見到其他顏色的煙了

將村莊的寧靜拿去焚一焚

藍色的煙彌漫田野

將地底的煤和挖煤的工人拿去焚一焚

白色的煙霧構成天空的屋頂

將逝去的親人拿去煅燒吧

黑色的煙云就要下起雨來

我這輩子不會見到其他顏色的煙了

你還有機會見到

假如我死去，拿去一焚再焚

我什么煙也不會制造

你可以說，那種煙呈透明色，像是

不曾存在過

墜? 落

夢境里，遇見懸崖，就會

毫不猶豫往下跳

夢境里身體多么輕盈

風托舉脊背，搖籃似的，左右擺蕩

一點一點貼合皮膚，滲入骨血

真實的一幕是：

我重重地，從夢中摔倒在床鋪上

汗水點綴額頭

而身體向下墜的感覺仍在持續

我背著登山包

攀上山頂

嫩綠的草地不知疲倦向山下鋪展

我察覺離人間已經很遠了

便抬頭看天

一個虛幻的我終于停止了墜落

他要穿上真實的部分，下山

回到塵埃中去

醉竹林

舅公擅長釀谷酒

他親自種稻禾與高粱

親自步行數里

肩挑最清冽的山泉水

親自添加酒曲

在熱氣騰騰的木甑旁

我的舅公

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兒在發酵

他要把釀好的谷酒寄給上海的兒子

他要把釀好的谷酒寄給廣東的女兒

他帶著酒味兒

獨自趔趄晃入毗連釀酒房的竹林

竹林已然醉了，不然不會垂下頭來

他坐在林間的石板凳上

數那昨日的修竹

一遍又一遍地數，老眼昏花地數

總能在那竹子的中心

多數出一個心結來

煙花開

小城在舉辦一場煙花盛會

官員商賈

在會場整齊的座椅上高仰頭顱

煙花將夜空的陰暗部分

炸成粉末

滿城的人涌出房屋

來到街面上

遙望天際

那些近距離觀賞煙花的官僚們

煙塵飄進他們的眼睛

那些在街道駐足的鄉人們

他們見到彩色的炸裂夾雜青白的軌跡

夜幕裂開又合攏

那個城鎮最邊緣的人

聽見一聲聲巨響

才決定懶洋洋走到窗臺前

他的那片夜色深邃得如同以往的任何一個

出門遠行

辣椒起床了

它扒開葉子

踩在菜地柔軟的泥土上

躍進農民的推車

和毛豆，冬瓜，玉米

擠在狹窄的網兜里

寒夜沉寂

它們擠在一塊兒便不覺得陰冷了

它們一生只做一次出門遠行

旅途那么短暫

幾個顛簸

辣椒到達農貿市場

那里忙碌的人們冒著熱汗

喘著粗氣

為了看清不堪的現實

辣椒揉了揉眼睛

辣椒太辣了

它被自己辣出了淚水

星辰酒吧

打碟的青年揉搓碟片時

像在抹平湖面漾開的波紋

在彈簧床上蹦跳

有一瞬間

我誤認為在朝山崖下墜

抬頭看見

吸煙者，飲酒者，搖頭者，扭舞者

與我共用同一張臉

碟片的紋理蔓在我們疲憊的眼角

晃眼的光線

將我們切割成明暗可辨的塊狀物

眼洞空闊

朔風橫行

午夜了

多余的枝節通通可拋卻

我說我沒有醉

只是走起路來虛飄

走了千里萬里

依然可見不羈的靈魂在身后說

“等等我，等等我”

秘? 密

買一只按摩儀

讓它在父親的肩膀上

揉捏，捶打

事實證明機械又單調的零件

比一位兒子的手掌

有力，熱情，富有耐心

它知道父親的痛處

——這幾乎無人知曉的秘密

它擊打，疼痛像玻璃綻開裂紋

它揉搓，疼痛像

廣袤的田野朝四方鋪展驚起飛鳥

魚? 線

我的雨衣破了一道口子

父親拿出他的魚線

在昏暗的燈光下縫補

我再也沒見過比魚線更堅韌的線了

在那以后

每個風雨如注的日子

我將雨衣罩在身上

整個世界就是一口渾濁的魚塘

一根纖細透明

幾不可見的魚線

緊緊繃住

我低頭踩著踏板

我想游到池水的深部去啊

一根魚線

老是舍不得松

作者簡介：

彭陽，筆名顧固、山月，1992年生于江西萍鄉，江西省作協會員。作品曾發表于《詩刊》《揚子江詩刊》《中國詩歌》《詩潮》《詩歌月刊》《星火》等。有作品入選多個文學選本，參加第四屆江西省作家改稿班，2015年《詩歌周刊》年度詩人，獲2020年第三屆博鰲國際詩歌年度新銳獎，2023年魯迅文學院江西省中青年作家研修班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