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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

2024-04-21 09:37張梓燁
翠苑 2024年1期
關鍵詞:少女母親

小女孩撫摸著石碑上的花紋,白色絹花在華北冬日的風里翻飛頡頏。在一旁看孩子的年輕母親知道她正觸摸的是整整齊齊的墓碑,那些墓碑上面名字一個挨著一個,連照片都沒有。這些彼此素不相識的人都死了,也不會再迎來第二次死亡。而眼前的孩子是幸福的,她現在只關心絹花在風里嘩啦啦的響聲,因為新鮮而發出的咯咯笑聲充滿活力。

1948年深秋,山東膠南。少女手腕上的鐲子,反射著陽光,在不遠處的墻壁上映出明晃晃的光暈。她有些無聊地撥弄著疊戴的手鐲,雙腳以極小的幅度前后擺動著。那一年少女十六歲,還尚未脫去孩子的稚氣。那個午后的相遇,從此斷絕了她的少女時代,一步跨入被生活裹挾的中年。三叔騎著膘肥體壯的馬踏進院子,少女抬起頭,向著院門口大步跑過去:“三叔?”

“趕緊收拾,跟恁說了要去相親。人家的二姨,去年踩著一米深的大雪來提親,這次又來?!?/p>

被稱為三叔的舉手理了理頭頂的瓜皮帽子。那帽子是他的標志。這位三叔的爹——三爺爺——外號“三豬尾巴”,成天帶著瓜皮帽,身穿長袍馬褂。夏夜的??邶埻鯊R門口如果聚集了一大群人,那肯定是三豬尾巴又在宣講拍案驚奇種種軼聞——并不是說書賣藝,只是好玩兒。

“都說了我不想相親!”

三叔同三姥爺一樣,雖在外面正襟危坐,看似威嚴不可親近,回到家里確是耳根軟、心更軟,疼愛孩子的主兒。少女只要咧開嘴做出要哭的樣兒,三叔馬上就會停止一切言語和動作,幾乎沖上去地哄勸:“丫頭別哭!我讓長工去給你蒸肉塊兒包子!”

一般情況下少女是懂得見好就收的,可這次相親不同,她扯扯自己的衣擺,原地跺了跺腳,又嚷了一句:“我真的不想相親!”

三叔見狀,輕輕嘆了口氣。過了好幾秒,才又說話。

“丫頭別哭。我讓長工去給你蒸肉塊兒包子?!?/p>

三奶奶端著熱氣騰騰的玉米面餑餑,走到院子后門招呼長工來拿家去吃,遠遠望見那相對無言的爺倆兒,心里猜出了大概。她嘴角和眉梢動了動,在不破壞儀容端莊的幅度以內??傻降?,也沒有多說什么。餑餑在秋天海邊的風里迅速流失了溫度,可是但凡用灶上的大鐵鍋一貼,反而會更增幾分香脆,是頂好充饑的東西。有些好事的長工路過,懷里抱著餑餑,站住了遠遠地看,也被三奶奶揮揮手,讓出去做事了。

三奶奶看少女眉毛擰成一團,嘴上沒言語,心里發笑。來提親固然是大事,但是至于嗎?哪個姑娘不經過這一遭,這點事兒算啥呀?于是又盤起腿,繼續在太陽底下枯坐,偶爾醒來似的,對著長長的水煙槍嘬上一口。

少女家往上三代,有的衙門里做官,有的經商浪跡南洋,有的偷情被家長打成了殘廢,現在當家的是三叔一支。三叔家出海捕魚為業,順帶倒賣奢侈品。紅底的純毛床毯子,烤制工藝精良的花瓶,闊太太二奶奶佩戴的金銀首飾,都算奢侈品。小買賣也做,所以家里能見到文房用具,各式裝幀考究的本子,色彩從淺藍、湖綠、蝶粉、鵝黃不一而足。來回販賣的末了,總會剩下些零碎,捎回一些跑船路過的作坊烤制的白皮糕餅、過油的花生米榛子仁兒,嚼起來嘎巴溜脆的麻花,不一而足。這些玩意兒三爺爺向來直接贈予家中長工,甚至跳過了分給自己孫輩這一道。

恩英出生的1934年,已經不是家里條件好的時候。最好的時候,全家上下算上長短工一百多人,每個人早上起來都有一個大包子,塞滿蘿卜餡。雖然吃不上茄鲞,但至少食物充足。殺豬吃肉不是什么稀罕,牛老了也殺了吃。田間地里還有數不清的雞鴨鵝。即使是姑娘,一頓飯吃上六兩米飯,也沒人會嫌棄她吃得太多。

寵孩子歸寵孩子,但說親事的差事還得辦。三叔沒了法子,他找了爺爺,爺爺當時就對這樁親事點了頭。奶奶為此和爺爺大吵一架,一度抄起碗砸得粉碎,你怎么讓俺孫女說給一個自個兒都沒個窩的人家。爺爺說那青年家租著間茅房了,橫豎睡不到大街上。

少女很小的時候就覺得,真正愛著她的只有母親和母親死后撫養她的奶奶。在病榻上因肺癆茍延殘喘的父親,每次見到還在懷抱里的她,都會憤憤地揮手,示意奶媽抱走別湊近跟前兒。而母親將死之時身體的孱弱似乎影響了本人的精神狀態,常常說自己聽到閨女在喊媽媽??┭拈g隙,少婦有時會坐起來招手,讓奶媽抱閨女過來,摸摸頭,問:“恩英,你喊媽媽啦?”

“恩英,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聽爸爸的話。如果你把爸爸的話也當耳旁風,我在天上也會難過?!?/p>

彼時的母親,已經意識不到丈夫先自己而去,時間已經過了三個月。母親死的時候,家人哭了個三天,然后就找了不是王家祖墳的地方,埋了。這害了肺病死去的兩口子,沒能進王家的墳,也沒能回自家的墳。而那之后活著的王家的人,回家照舊地過日子。無限重復的日子讓他們感覺像被大霧一樣籠罩著,卻不知道打破它,跳出來的路。

1937年臘月初九,王家養的大公雞眼球漲得雞冠一樣鮮紅,寅時打鳴三聲后噴血倒地而亡。母親的魂魄在那個時刻用力拍打婆婆的脊梁,讓她深夜一口氣上不來,空氣里都是兒媳婦的聲音:“幫我把恩英這孩子,當成個小狗一樣養大?!?/p>

奶奶翻身坐起,像是被猛地打了一個耳光一樣,將少女擁進懷里號啕大哭:“媳婦,你把這孩子丟給我了??!”

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從村口溜達出來。她白發凌亂,身體佝僂。這老太太可能年輕時受人愛慕,也可能曾被無情地對待。當她年事已高,只好退居村口的一間小茅屋里,默默無聞地活著。她常年在山野之間半瘋半癲地度過,在村子邊緣離群索居。

老太太曾給生不下來孩子、疼得吱哇亂叫的產婦接生。那些產婦,但凡還有點兒清醒的意識的,都知道她們的生命有可能就會在一浪比一浪兇猛的陣痛中停止。那些產婦凄厲的叫喊都在時間中變成了石頭,把生命漫長的苦行變成了遲來的浪漫。

可是老太太見得比那些產婦多得多了。一個人、兩個人,死了就是死了,然而日常生活的苦難還在前赴后繼的路上。當然她也目睹了少女雙親的死亡。

“可憐三小姐,三歲爹娘腳踩蓮花奔了西方?!?/p>

1948年深秋,華北平原,天津市市轄區,某個半地下室的民宅。三伏天城市內澇后三個月,浸泡成墨綠色的臺階還沒褪色。相貌俊朗的青年埋頭在麻布包里塞上車票和軍綠色水壺,將黛色布鞋上的灰用手撣開去,如被水浸泡早已經失了色彩的灰色上衣,確認沒有一絲褶子了,這才準備出門。他要回到山東核桃村的老家去,接受母親給他安排的相親。

青年顴骨高,嘴巴因牙齒天生外翻而有些外凸。糧食不足,加之學徒生活里日夜操心勞神,身材清瘦到了看似弱不禁風的程度——實際上他一旦邁開步伐,就是雙手擺臂、腰桿挺直、大步流星的步態,絲毫沒有佝僂或萎縮的樣子?!安荒軄G了農村窮人家孩子的臉”,是他自1946年來到天津做學徒,孤苦難挨的三年里,為數不多的信念。

說是為了給農家的娃娃掙口氣,可這次回老家,他心中還是有些忿忿的。他今年二十二歲了,正是躁動難安的年紀,卻對這相親十分反感,到了想起來母親代人傳的那封表明要求的家書,就要破口罵街的程度。

“娘的?!?/p>

忍不住,青年又罵了一句。自從那件事以后,他就對自己的母親心懷難以言狀的敵意。如果不是認真地面對了自己的感情,人是很難對他人產生敵意的——因為只會覺得事不關己??墒?,可是,他的母親,這位現在要給他安排相親的親生母親,曾經想要殺死他。每每頭腦里的思緒觸碰到那段回憶,青年都忍不住懷疑,自己現如今看到空洞的圓形窟窿,都無法控制身體會向后仰著后撤半步,是否是因為身體還記得,三歲時自己的母親將自己的頭狠命地按向井口的動作。

那力度,比夏末秋初深夜里戚戚然炸裂的雷聲令人恐懼億萬倍。彼時家里后院,還有狐貍出沒。雷聲混拌著狐貍仿青年女子涕泣的哭聲,再厚實的棉被也不能抵御從后脊梁傳遍全身的寒意。何況家里窮得連個棉被都是姐弟三個人蓋一床。

還是個孩子的他第一個反應是逃。沒命地逃。所以他現在還活著,還能回想起那段記憶。母親也活下來了,因為姐姐死死在后面拖住她的腿,井水沒能淹沒她的口鼻,想要自尋了斷的母親沒死成。她兩手蜷曲成猙獰的雞爪樣子,衣服到處都是掙扎和抓攥的痕跡。

為什么母親會試圖殺死孩子?還用問嗎?只是一個窮字。

青年的父親患了肺結核久久不見好,傳上了大兒子,大兒子病死,可他還沒能死得掉。不知道誰給他傳了一個偏方,抽點兒大煙能緩解癥狀。于是這煙就絲絲縷縷地抽沒了家里的地和房子,留下一個婆娘和三個孩子四處在村里租房流轉,一度流落上街討飯。

青年的鞋踏上自家最后一級臺階時,停頓住了。華北平原靠海城市的秋天,湛藍色藍得仿佛沒有一絲愁緒。青年竟有些被這種秋景感動——他迄今為止的生命,鮮有這種自己也難以解釋的感動、留戀的情感。當然,他是無法這樣概括自己的想法的。青年只是知道,自己不想去相親,多了一個理由:現在這樣,也不賴啊。一個人,寬松自在,有地方睡,有飯吃。何必非要去面對那個曾經因為活不下去,就想要帶著自己投井自殺,如今還硬要給自己說個媳婦的母親?

但是這停頓只維持了數秒?!笆匦钡睦显捰≡谒X子里,將他的血涂抹成現在的色彩,青年沒辦法抵抗這種基因一樣本能的力量。他翻身跨上早就跟同事借好的自行車,迎著午后一點刺眼的陽光,朝著天津站方向,奮力地蹬了過去。他們這一家子,都是如此堅守著吃苦的信條,不僅“享樂”二字出現在腦海里都是罪過,他們還要越是困難越是要迎難而上,盡管這些責任不僅重大且十分殘酷,常常伴隨將身邊的人拖入不幸的深淵的可能。

秋天爽朗的風拍打在青年的臉上,高挺的鼻梁被泛著金光的日照曬得微微發燙。沒錯,青年沒去考慮結婚,甚至連相親對象的容貌都沒去展開一絲一毫的想象。他只是手捧著名帖,輕聲讀出來上面的“王恩英 ”三個貝殼大小的楷體字。是前兩天,母親跛著小腳專程跑去鎮上的店鋪,花上一大把零零碎碎的硬幣,請人在八寸長、五寸寬的大紅紙上用一個木頭戳了墨汁蓋上去的。

青年把頭從大半宿才焐熱乎的被窩里探出來,冰冷的空氣讓他瞬間打了個噴嚏。他打挺翻身坐起,奔到水缸邊用瓢舀水洗了把臉,用熱水燙了昨晚剩飯,狼吞虎咽地送入胃里。然后他將名帖和從天津帶回來鋁制的飯盒往懷里一揣,帶上重新整理干凈的不屑,匆匆踏門而去。

去相親。母命難違。

雖然這次,母親不至于把一個大小伙子的腦袋往井里硬塞,但是躺在地上打著滾兒地哭鬧,向街坊鄰居哭訴,對著父親的牌位大肆抱怨兒子不孝……

這些對她來說可不是什么難事。對青年而言違抗母親的要求本來就是難題,更何況還要對抗兩個姐姐切切察察的嘮叨、村頭巷尾鄰居的閑言碎語。青年的高顴骨下兩頰都投上了陰影。

火車轟鳴著在枕木上遲鈍爬行。到站后換土車再換步行前往核桃村。這一趟返鄉,單程路上就耗費兩天的工夫。青年的灰色褂子已經不再平整,黑布鞋重新被灰塵裹得看不清樣子。及到家,已是深夜。

傍晚錦鯉色魚鱗狀的云層已經退去了,暮色中的明星緩慢在天邊攀升,光點越來越大。從山的背陰面投射的陰影像水一樣漫漶游蕩,深夜的村路上蕭條無人,野菊花的花瓣紋絲不動。

少女住在海邊的姥姥,差人給她送來新從海上打撈的魚蝦螃蟹。本來就在隔壁村,但少女的母親亡了以后姥姥極少來見她的面。鮮美肥碩的大螃蟹年年有,姥姥的閨女卻再不會跟母親釀造緋紅的螃蟹醬。聽說了外孫女被相親,姥姥親自帶來新鮮的大魚,囑咐用鹽粒腌一下,制成大魚鲞,用蒜泥香油拌著吃,話沒說完,泣涕如雨而去。

姥姥帶著過去的記憶進入了失去女兒以后的時間,卻像飲了不醉的酒、不忘的湯,恍惚間明白過去的時間已經遠逝,卻不愿承認。她沒有能力再把女兒的骨肉接到身邊,沒有辦法替她抵擋她不愿接受的事。1948年深秋,少女在爺爺的安排下和青年見了面。

兩副年輕卻緊繃的面孔,在局促的氣氛里彼此相見。媒人、娘家家長,切切察察錯雜相談,兩人呆滯地聽著。少女沒有辦法拒絕青年。她做不到。她無法忽視的是家庭的命令和隱約幻想著可能獲得的東西。少女當時沒有辦法用“愛”這個詞概括她的這種幻想。她覺得自己的點頭是一種善良。家里的女人終日操勞不是善良,家里的獨子奉命相親不是善良,而自己的同意,此時此刻是一種善良。當然少女當時也說不出“善良”這樣的概括,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我是一個好人”。她的點頭算是給了人家青年一個面子。如同宇宙中的兩個原子,隨機地靠近、隨機地給了一個面子,然后開啟了六十年的時間。

少女那一瞬間的心軟輕得像花粉一樣,她心里一直在呼喊的“我不愿意”,在見面起的那一刻,周而復始地油然而生,在那些吵鬧的談話聲中膨脹得遮蔽了她的所有感官。

不顧屋子里的人和停不下來的寒暄客套,她走出了后門。海邊的秋夜格外冷了,又下起了雨。她在陰冷潮濕的暮色里站著,渾身因發燙而顫抖。同時她又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心靈敗壞了,是不是把人想得過于狠毒——誤會了一個其實心地很好的人?

不不不,一定不是這樣。

她從實木的箱篋里掏出了一條夠長的腰帶,大步流星地往里屋走。雨點砸在她的臉上,像一個個冰雹。她朝著兩口子的房間走去,哪怕那房間小得也就只能放下一張炕。她那單薄的鞋子深一腳淺一腳地陷入泥巴里,但她奮力走著,像一頭倔得不回頭的牲口。

“死給他們看!”少女心里升起了這么一股犟勁兒。

如果一個男人死在異鄉,家人幾乎都會想盡辦法,把他的遺骨帶回來出生的地方。但如果女人死在外面,哪怕只是隔得有點遠的村子,家里人也幾乎都不會到那里去取回什么,哪怕只是用過的東西。棺材,普通的女人家就更不用想。

少女其實心里很清楚,她的奶奶家再怎么厲害,女人家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就算死了,也沒人能來接她回家里的祖墳去。

得活著。

得活著,挺直腰桿板板正正地走回去才行。

所以“死給他們看”的念頭,在呼吸開始困難的一瞬間變成了悔意。

掙扎著的時候,奶奶從另一邊的房子里沖出來,再一次將她一把擁入懷里。老太流了一身的冷汗,腋下汗漬散發出刺鼻的味道。她粗大的手骨攥得少女生疼,先是呆了幾秒,再一次爆發一般哭喊了出來:“媳婦——你怎么就把這個孩子撇下給我了??!”

于是,夾雜著咒罵的哭聲、驚叫聲、慌亂的腳步聲、家具跌倒并在地上的剮蹭聲,攪作一團。少女張大嘴猛烈地呼吸著,想著:如果真的是把自己上吊勒死,那也太苦了。

尾隨進來的青年驚魂未定,眼神躲閃地一眼一眼地瞟向少女。少女的一哭二鬧三上吊,讓他震驚,讓他覺得這女人有些瘋癲,也讓他感到自己被拋棄了。他只得慌亂地撣一撣衣擺,垂下頭不知所措了。

青年哪里想過要娶一位特立獨行、有著自己堅硬想法的媳婦呢?他只需一個每天給婆婆倒水做飯的女人而已,拋棄村莊里的一切,跟著他到天津去。

青年心里涌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那挫敗感與他在天津做學徒、遭師傅劈頭蓋臉打罵截然不同。如果硬要說,是與當年差點兒被母親拖下井的震驚有些類似的。本來他所曾見到的知道的小媳婦老婆子,都是不知道什么叫“不從”、不知道什么叫“逆來順受”的。反正家里沒有飯吃,就說個婆家,給人燒水做飯洗衣洗腳,吃不飽穿不暖,但是賴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也就算行了。

雖然好事,可能一輩子也沒有,但是被父母生下來到這個世界上這個村子里,所以能活著也就行了。

姥姥和姥爺的相遇,豈止談不上愉快,甚至可以說是悲劇。

少女癱坐原地,仍大口喘著粗氣。母親病死的前夜,奶奶從睡夢中驚醒時也是這樣艱難地呼吸著:夢里一只雞冠紅如烈焰的大公雞,仰起脖子正欲啼叫,脖子卻突然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絞斷,頭咕嚕嚕地滾落,鮮血噴灑一地。她猛地從床上坐起,脊背冰涼胸口刺痛,接著,就聽到了三聲重重的椽木擊門聲——是報喪的人。

1937年,母親出殯時,流浪的接生婆不知道為什么出現在了短短隊伍的前頭?!安灰獮樗廊丝?,你未必知道那對他來說是福還是禍?!碑敃r姥姥把老太趕走了,眼淚卻淌了一臉一脖子。

母親死后的第七天,被埋在自家最靠后那個院子的桃花樹下。少女母親死后的1948年,少女毋庸置疑地嫁給了相親的青年,那棵桃樹已濃蔭遮天,甚至結了果實,可以摘下來啃。

他們腳下的這片鄉村的土地,也不是他們未來人生的所在。天津市老城區的一小塊街道,才是留下他們人生大段大段經歷與記憶的地方。他們的女兒接二連三地出生,從地下室遷居后又遭遇地震,終于住進了水泥樓后外孫又接踵而至。生命里一個又一個章節,連續不斷地折磨著人,給了一個棗子,再打一個巴掌。

1976年夏天,天津市轄區。本來那點兒不大的市內六區,食物便宜量大又咸甜鮮美,街道和人,都自帶著閑散幽默的甜美氣息,怎么都不太容易染上郁結的心病——如果沒有那場地震的話。燥熱難耐的夏夜里,誰能料到,睡著睡著覺,房子的半面墻能被甩到馬路上?誰又能料到,劇烈的地動天搖之后,就是三個晝夜連綿的暴雨?

少女那時候,已經是五個閨女的母親。哪有時間哭呢?哪有空抱怨呢?她只知道去把震中嚇得吱哇亂叫的鄰居,用手電筒從樓上照著跑下來,她只知道在暴雨里,領著四個大一點的閨女,背著老五,到處撿磚頭,搭起來一個臨建棲身。

正領著閨女們從臨建里往外潑水,從山東傳來家里的消息:

奶奶家的海帶房,也被鏟平了。

那時候,爺爺奶奶已經走了十余年。十年間唯一一次夢見爺爺,他笑著問她,天津干燥,恁習慣?

恁這次回來村里,能住上幾天???

鄉里人說,

奶奶最后說的話,

是念叨著:

“幫我把恩英這孩子,當成個小狗一樣養大?!?/p>

恩英在一地的碎磚頭前面站著,手里拿著那封家書。

恩英腦子里面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該不會一輩子,都這樣了吧?

不過這個念頭轉瞬即逝。她甚至沒有辦法概括現在這種感受,只覺得胸口憋悶。什么都行,什么也都無所謂。眼下最重要的,是讓臨建的屋頂,別再漏雨了。走了的人已經走了,活著的人還忙著活下去。

直到姥爺去世,恩英姥姥才偶爾在我的央求下,講起自己的故事。她用一帶而過、“這有什么可說的”的語氣講著自己往上三代的經歷。那些騎過高頭大馬的、坐過衙門里青天老爺座的、在斗爭之間被追殺的、浪跡海外如不曾存在過的故事,以及,從少女一轉眼變成了五個女兒的母親,再到成為我的姥姥,這其中的故事。

華北清冷的空氣讓晴天的天幕湛藍,天空才不會因為人改變絲毫的色彩。我的女兒在我姥爺的墓前,玩弄著白絹花,絲毫不解大人們紅腫的眼。這一支血脈,曾經以被選擇的方式出生,融入這個世界的色盤之中,也曾經被染上這個變化不息的世界的色彩,成為那一瞬間的色彩的一部分。衰敗了的肉體與那片漁村聯結多么自然而然,仿佛是理所應當。

時間平穩流逝,乏味,卻不急不躁。大海的喜樂憂傷,日復日更新。我的姥姥說,自己婚后一度在爺爺奶奶的墳頭哭得雙眼幾乎融化,視野變成了大海波光粼粼的樣子。她甚至在波光粼粼中看著,爺爺奶奶變身成大魚,從遙遠的海天相接處泅水而來,跨越了漁村居民與海之間情感的隔閡,跨越了他們與自己之間生死的界限。而現在我的姥爺,也已經故去十年。

“人、獅子、鷹和鷓鴣,長著犄角的鹿和鵝、蜘蛛,居住在水中的無言的魚、海盤車,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見的生靈——總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它們凄慘的變化歷程之后絕跡了?!?/p>

白色的絹花變身成了大鳥,撲啦啦飛遠去了。曠野的風變成尖銳的音符,越過我們的頭頂,掩蓋了我們互相勸慰和擤鼻涕的聲音。

作者簡介:

張梓燁,東南大學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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