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物如詩

葉哲雅

放學后的晚飯通常是在外公家吃，高大的樟樹葉遮住了夕陽，我正走在去外公家的路上。

外公居住的汪姜街是老街區，幾段路雖在后來用水泥重新澆過一遍，但總是坑坑洼洼，特別是井蓋周圍，地皮都被撬掉了一層，那縫隙里或藏著幾張糖紙、一些薯片碎渣，或鉆出一棵還沒小指粗細的草芽。路對面的梧桐樹已經蓋住下面一家老牙科診所了，那戶人家養了一只說不出品種的白狗，它正挨著樹打瞌睡。路這邊有家飯館，他家的一根管道時常漏水，請人修了多少次，也沒見修好，也罷，它滋潤著一小片墨綠色的苔蘚，哺養著它長至茂盛。

猛然抬頭，外婆正笑盈盈地看著我，我便大步走到她面前。她照例問了我今天有沒有考試，招呼我上樓去吃飯，又叫我跟外公說一聲，她晚點兒回來，果不其然，她又要在樓下鄰居家吃飯了。

那些磚縫與墻漬，斑斑駁駁的，我不知看了多少回，沒來由地覺得它們親切。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多年，它們也是如此。人與物之間靠得如此近，就像多年老友。雖比不上電影里那種舊膠卷的質感，但總覺得它們有種古樸的美，令我不禁細細端詳。角落壘著一小堆石子，大抵是我讀幼兒園時放的，它們都足以證明我在此生活過，冥冥之中，它們使我感到熟悉與美好。

那些舊物都存有一種復古的氣息，在鋼筋水泥構成的“刻板”城市里，萬幸還有這樣一處地方，容納我松弛的生活。多么令人心馳神往的市井生活——一旁的餛飩店逸出裊裊炊煙，又添上了一層濃濃的煙火氣，生活在老街區的人們每天都陶醉在充滿面湯鮮香的晨風之中……

清早，許多鄰居都聚在樓下的包子店聊天喝茶，一些要上班的年輕人也不緊不慢地吃著早飯，兩名學生邊打鬧邊朝學校走去，一切都剛剛好，從從容容、緩慢而不遲鈍。

整個街區籠罩在悠閑愉悅的氣氛當中，我們家亦然。

在外公家無非就是吃飯聊天。一大家子人圍坐桌前，門窗緊閉，暖爐開著，木制的桌椅給人溫馨之感。什么都聊，或是上班、上學時發生的新鮮事，或是近期新聞，或是街坊鄰居的八卦傳聞，大家其樂融融地，吃著喝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周圍的同學們大多住在新城區，兩邊老人各顧各家，父母都忙于工作，自個兒則忙于學業，三張嘴一塊兒匆匆吃飯，安靜得像是沒人。同學們得知我家的情景，時常驚呼——一大家子人坐在一張桌上，豈不是天天熱鬧得像過年？

外公家最惱人的就是那只年久失修的廁所門把手，老頑固一個。暑假的周六下午，我上完舞蹈課，便趕著去外公家吃飯。到了地方，我照例先去上廁所。誰知手剛扶上門把兒，還沒向下扳，那銹跡斑斑、濕漉漉的門把手便“哐”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這該怎么辦？又要被外公逮個正著了。這可惡的門把手，怎么就好巧不巧栽在我手上？正當我焦頭爛額之時，外公過來了，他告訴我，這門把手早壞了，老是掉下來，直接從這根伸出來的鐵條插回去便是。

再后來，那扇門的鎖也壞了，就拔了門把手扔進水池里。外公常念叨著要把那破門給換掉，直至后來拆遷也沒有動它。也挺好，我喜歡。自打門把手壞了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多了些丁零當啷的聲響。這些陳舊的日子里，生活不是一成不變的，那些時好時壞、修修補補的物件，為日子添上了一份個性與輕松。

因為城市改造，那片街區已被拆了，我仍懷念那棵梧桐樹，那家餛飩店，那些街坊鄰居，那街邊的一小塊苔蘚，那漏水的水管與斑駁的墻角，那些飯桌上的熱熱鬧鬧，那只門把手的“冥頑不靈”……

我興許是過于戀舊了些，但那些歲月的陳舊與斑駁是那么美，它見證了那段松弛而愉快的歲月，時過境遷，再度追憶，我仍記得生命中那段市井過往，它松弛如詩。

（責任編輯/秦思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