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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動

2024-04-24 09:34于曉威
今古傳奇·當代文學 2024年3期

于曉威

丁文森下班回到家,脫去他的羽絨服。外面走到半路上下了點小雪,這時竟然化了。奇怪,雪花落在身上并不覺得沉,現在一變成水就仿佛增加了重量,可東西還是那些東西呀。丁文森拎起他那件加重了分量的羽絨服,把它掛到臥室門邊的衣帽架上。這時,妻子毛軍對他說:“剛才咱家來了個人?!?/p>

毛軍說到這里就停住了,欲言又止的樣子。丁文森不知道毛軍是什么意思,但人們通常說“一個人”,往往指的是男人,不會是女人。如果是女人,往往需要格外費力地指出來。比如報紙上公布代表名單,女人一定要在后面加括號注明:女。把女人這樣單獨注明起來,真不知是格外尊重還是格外歧視。

丁文森想了一下,問:“誰?”

“不認識?!泵娬f,“他說他明天還來?!?/p>

“他干什么呢?”

“他說讓你以后做事小心點?!?/p>

丁文森看了毛軍一眼,他看不出她的眼睛里有什么溫暖的色彩,也就是說,眼仁和眼膜黑白分明,那是很年輕的一雙眼睛。丁文森走進飯廳,把燈打開,他看見飯菜已經被毛軍留好在桌子上,只等他一個人吃了。這倒并不怪他這一陣子單位忙,每天回家很晚,而是因為毛軍又為想離婚的事與他冷戰,吃飯都不同時坐桌,不過看在暫時夫妻的份上,不讓他餓著罷了。

丁文森這時才想起穗穗。他問毛軍:“穗穗呢?”

“她睡著了?!泵娬f,“下午有一陣發燒,吃了點兒藥好了,剛才還在玩拼圖,現在睡著了?!?/p>

穗穗是丁文森和毛軍的女兒,九歲了。這倒并不是說丁文森和毛軍的婚齡超過十年,而是八年半。他們在穗穗長在毛軍肚子里快五個月了才結婚。毛軍那時候年紀比現在更小,她一陣熱衷黑色的衣服,一陣又熱衷白色的衣服;一陣喜歡很濃的卡布其諾咖啡,一陣又喜歡喝很寡淡無味的白開水……她喜歡的似乎永遠是事物的兩極,矛盾體,正反面,而不是其他。這讓丁文森有時候感到世界經常是搖擺的。

穗穗長到四歲時,丁文森和毛軍才發現她的智力有問題。她沒事時嘴里總是認真地喊丁文森“爸爸”,如果問她干什么,她就不作聲了。丁文森曾教她簡單的數學運算,一顆糖果,再加一顆糖果,她知道等于二。但是丁文森從兩顆糖果中取走一顆,問她還剩多少時,穗穗就大哭起來,認為他拿走了她的糖果。

丁文森曾考慮和毛軍再生一個孩子,雖然在經濟上對他有壓力,然而,更大的壓力在于,還沒等他勸說毛軍與他達成共識,毛軍已經出現了婚外情。丁文森見過那個男的幾次,不見也不行,因為他是本埠醫院的兒科大夫,丁文森經常為女兒發燒感冒的事去找他。丁文森不去找他,毛軍也得去找他,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那個男的姓黃,離異,大家都叫他黃醫生。他本人不是很認同人家這么叫他,但是正像丁文森因女兒發燒感冒而不得不親自去跟他接觸一樣,他也對此毫無良策。他現在不是兒科的主任,否則黃主任會比黃醫生好聽一些。他的職稱是主治醫師,可現實中沒有人直呼他黃醫師。

丁文森承認自己沒能很好地把握住自己。也就是說,幾乎在毛軍出軌的一周后,他也與一個女人有了那種關系。其實,他和那個叫賀茗晨的女人很早就認識了,甚至可能在毛軍與黃醫生之前。只不過,他們的關系一直沒能得到實質性的進展,不是得不到,而是不想。他有顧慮。

丁文森不是那種玩世不恭的男人,他骨子里很有一種為人處世慷慨赴義的勁道。與社會上流行的兩性之間“開始于床上,結束于床上”的情感相比,他是反其道而行之,只要上了床,這個女人就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他要為此負責。所謂負責倒并不是意味他要娶她,而是在情感的連續性和有效性上有所準備。也就是說,比如碰上他為妻子毛軍過生日的時候,賀茗晨打來電話要他陪她去喝咖啡,他能不能陪她?

如果不能陪,他將怎樣另找時間前去彌補?要命的是,賀茗晨恰恰不這樣想。賀茗晨覺得,你只有陪好了自己的妻子,才有心情來陪我呀,否則心情郁悶,提心吊膽,大家都玩不痛快。人生不就圖個快樂嘛。賀茗晨越這樣開導丁文森,丁文森越想不開,他覺得她是在掩飾自己,為了不讓他難過。也就是說,她大約是愛他的,由此,他也只好愛她,并且不碰她,好為她負責。兩個人的心思完全想擰了,卻擰在一起,似乎反倒分不開。

賀茗晨最終把丁文森弄到床上,她連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后來賀茗晨才知道,原來丁文森的妻子不久前出軌了。

當然,丁文森的妻子毛軍不久也知道了丁文森的事情。兩個人都沒有什么好瞞的。丁文森甚至是故意讓她知道。他對毛軍放任自流,以表示他并不在乎她,殊不知時間久了,竟然就真的對她有點麻木,這正如“謊言說上一千遍會變成真理”一樣。而毛軍呢,對他倒是實心實意地不理睬,他這樣,有點正中她下懷的意思。

現在問題出來了,因為毛軍吵著要離婚,丁文森不同意,法院做調解,爭議出現在誰是過錯方的問題上,而這又直接牽涉到調解無效時的離婚財產分割上。若說按感情出軌吧,可能是丁文森時間在前;若說按身體出軌吧,可能是毛軍時間在前。毛軍指責丁文森說,是你先出現了問題,你是過錯方。丁文森指責毛軍說,我只是動動想法而已,無傷大雅,要講來真的,還是你的時間在前。毛軍反駁說,我那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哪,和你相比,哀莫大于心死,感情發生轉移才屬罪大莫及。

兩個人就這么爭吵著,誰也戰勝不了誰。自然,婚姻就像兩頭怪獸朝不同方向拽動的一輛破車,要么怪獸筋疲力盡,要么破車終會散架。

眼下,丁文森邊一個人吃飯,邊想毛軍剛給他說過的那個事情。實際上,丁文森兩天前曾接到過一個匿名電話,那個人說的是同樣的事情:讓他做事小心點。丁文森追問為什么,那個人沒說,倒是反問一句:你說為什么?

丁文森第二天下午下班同樣晚了點兒。年末單位事多,除了向上級匯報各種數據、資料、接受檢查之外,還要籌備幾個會議。同時,他所在的化工檢驗所的化驗室,因為另一個同事老鄧得了肺癌,在家治病,所有的工作只好由他一個人干了。丁文森有時候覺得一個人陷在一生的工作里,猶如一只螞蟻彳亍于無邊的沙漠中,焦渴而無望。他感覺不到一絲一毫有意義的事情在帶動他。他讀到過幾十年前某一部書上寫到的話“工作著是美麗的”,現在,他只要一想起工作就是為了養家,為了自己不被餓斃,就覺得渾身無力,恰如兩天沒吃飯一樣。

走在大街上,丁文森稍微有點神思恍惚。他上班的單位其實離家很遠,不過自從與毛軍冷戰以來,他就寧愿這么步行。這也就意味著,他愿意早離家和晚歸家。

穿過一個鬧市區,丁文森正極力擺脫路兩邊攤位上的香酥雞、豬頭肉、拌牛柳等濃厚氣味所勾動的食欲,踽踽獨行時,斜刺里一個身影攔住了他。他定睛一看,原來是他小舅子毛菊。

他的這個小舅子,身材矮瘦,為人乖戾,別看比起他一米七六的個子矮了半個頭,打起架來卻是一把好手,這還是丁文森跟他姐姐毛軍談戀愛時就領教了的。那時候,毛菊經常跟一些女孩子廝混,幾乎隔一周就換一個女友,他要是對哪個男青年看不順眼或是有誰膽敢同他爭風吃醋,他是連半天也不會耽擱就帶領一幫人把對方大打一通。平日里,丁文森不愿意見他,要是逢年過節全家人團聚在毛軍父母家里,那是不見也得見的,只是心里嘀咕毛軍父母怎么生出這么一個兒子。再有,他們把毛軍起了個男人的名字,卻把兒子起了個女人的名字,真不知是怎么搞的。丁文森知道毛菊結婚后的秉性并沒有改變多少。他有時候也跟自己的朋友或同事交流起對小舅子的看法,得出的結論竟然驚人的一致,那就是,大家彼此的小舅子幾乎全都是蠻不講理、飛揚跋扈的主兒??磥?,這種現象很值得研究一下,歸納出一種“小舅子”文化也未嘗不可。

毛菊喊:“姐夫,你才下班?”

丁文森說:“是啊?!?/p>

毛菊說的第二句話就是:“姐夫,你不要對我姐姐不好?!?/p>

丁文森從毛菊身上嗅到一股酒氣。丁文森隨口說:“沒有啊,她這工夫還在家里給我做飯呢?!?/p>

丁文森的意思是說,我對你姐姐挺好的,不然她能為我做飯嗎?再說,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事情——丁文森這個想法還不待延續,就感覺脖子下的衣領被人狠狠地揪住了,毛菊在他眼前搖晃著說:“你應該給她做飯,明白嗎?你應該為我姐姐做一頓飯!”

丁文森雖然身處的是鬧市的邊緣,又是傍晚,可是下班的人畢竟不少,又有往來汽車燈光掃射,他一個有組織關系的大男人被一個無業游民揪著,終是不雅。一急之下,他也一把抓住毛菊的衣領,讓毛菊放開他。毛菊想都沒想,松開了手,但是隨即兩手一捋,攥到了丁文森拽他衣領的腕子處,向下一扳,丁文森立刻疼得“呀”了一聲。他只好用另一只拳頭砸向毛菊。

兩個人當街打了起來。丁文森邊打邊想,前幾天因為一點瑣事,他氣得動手打過毛軍一次,這事一定是讓毛菊知道了,才來顯示他毛家人的霸氣。兩個人打得都很大方,都有些想教訓對方的意思,卻一時半會爭不出高下。道路很快被堵塞了,汽車不停地按喇叭,卻沒有一個人下來拉架。毛菊好幾次想把丁文森扭翻在地,怎奈丁文森好歹高出他半個頭,又因打架這事是最消耗體力的,只幾分鐘兩個人就疲憊不堪,沒多少力氣。毛菊最后只好狠狠地住手,指著丁文森說:“我今天不是喝多了酒,管保叫你趴下當車轱轆?!?/p>

丁文森說:“我和你姐姐的事,你以后少管?!?/p>

說完丁文森就走了。圍觀的人有聽出這是姐夫和小舅子打起來的,就嘿嘿笑。毛菊立刻指了那些人說:“哪個再笑的?”大家只好噤了聲。丁文森自感丟不起人,也沒管毛菊是否和那些人繼續糾纏,只顧走自己的。

回到家,坐下來吃飯,穗穗跑過來,看他一眼,然后跑遠,最后又跑過來,說:“爸爸的臉怎么了?”

丁文森只覺得腕子沒力氣,握筷子手都抖。被穗穗一說,他湊到鏡子前看,原來額角被毛菊打出個青包。毛軍這時也從她的臥室走出來,看見丁文森的臉說:“怎么啦?”

毛軍和丁文森分臥室睡很長時間了,這時她走到客廳,不知怎么竟給丁文森一種處在候車室之感。丁文森咕噥一句:“沒什么?!彼胨莻€該死的小舅子也未必沒吃虧,又補充一句:“走路,兩個人不小心撞到一塊了?!?/p>

“撞到一塊能撞得這么兇?!泵娬f,她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走上前要為丁文森撫摸額頭。他們姐弟倆的動作姿勢太相像了,丁文森感覺毛菊穿著他姐姐的衣服又向他伸出拳頭,他趕緊用胳膊擋了一下,說:“沒事沒事?!?/p>

穗穗對著電視里的一個鏡頭在擠眉弄眼地笑。這是她從沒有過的表情,丁文森不知道她從電視里得到了什么樣的訊息。他順便瞥了一眼,原來電視上正在采訪一個同樣是舉止可笑的弱智兒童,丁文森的心情立刻沉重起來。

晚上睡覺的時候,丁文森想和毛軍親熱一下。丁文森不知道該怎樣把毛軍哄到他的臥室,因為毛軍佯作不知,推說穗穗這一陣子睡覺總做噩夢,她要陪著她。

丁文森躺在自己床上,雖然有些困乏,卻還不肯睡去。毛軍正在那邊給穗穗講童話故事,一般來說,這就是穗穗將要入睡的前兆。丁文森替毛軍在想,如果今晚自己沒做出那個親熱的暗示倒也罷了,既然做了就要等到底,萬一毛軍被他挑起念頭,等孩子入睡后發現丈夫也入睡了,豈不要惱羞成怒。

丁文森還是睡著了。他太乏了。也許是和毛菊打架累的。過了約半小時,他一下子醒了,看見毛軍臥室燈黑著,一點聲音沒有,估計兩人也已經睡了。丁文森精神抖擻起來,他躡手躡腳走到客廳,小聲喊了毛軍兩下,沒有回應,他只好說了一句:“哎,你看這是什么?”

毛軍走出來,問:“什么???”她原來也是太困乏了,沒來得及脫去外衣就陪著穗穗睡著了。丁文森說:“叫你過來嘛?!?/p>

毛軍只好走過來,很強打精神的樣子。丁文森將門關上,抱住毛軍,毛軍用力掙脫了。丁文森再抱,毛軍氣得踢了他一腳。丁文森干脆動起和她弟弟打架的本事,跟她扭在床上,毛軍寧死不從,把他的手背都抓了一道印子。丁文森這才知道毛軍是真的不想和他發生什么關系,看來她的眼睛里真的只有黃醫生。丁文森想到這里,手下再一用力,只聽“嗤”的一聲,毛軍的衣服領子不小心被撕碎了。

毛軍生氣地說:“給我賠吧?!?/p>

丁文森自知理虧,問了一句:“多少錢?”

毛軍說:“發票還留在那里呢,二百三十八塊?!?/p>

丁文森想了想,真的就去衣兜里翻出二百多塊錢,遞給了毛軍。毛軍看了一眼,伸手接過了。這也難怪,他們兩個人的錢早就分開算了,雖然住在一起,生活開銷卻全都是AA制,丁文森弄壞了人家的衣服,自然要付出賠償。

而毛軍接下來也反思了一下自己尚未解除的義務。盡管不愿,她也只好去做,生活提供給人的道理如此簡單。

毛軍臨要回到自己臥室之前,猛然想起了什么,盡管她也覺得這句話是非常不合時宜,卻也不容含糊:

“那個人傍晚之前又來了,他說會一直找你。他要你做事小心些?!?/p>

丁文森手里正提著自己的那條短褲。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丁文森決定要搞清楚,那個人究竟是誰,他到底要干什么。

一連三天,丁文森下班有悖常態,早早回到家中。既然那個人喜歡找上門來,也就是說,情知躲不過,他也就樂于居家迎候。奇怪的是,這三天風平浪靜,車馬無喧,連個鄰居都不曾打擾。

丁文森所在的樓是一處獨樓。所謂獨樓,當然不是說丁文森自己獨住一座樓,而是那座擁有幾十戶居民的樓是一座獨樓,未形成群體建筑的小區化管理。

丁文森和毛軍的單位都是事業單位,工資可保,但分不起房,這還是丁文森他們單位附近的一個部門,自己集資蓋家屬樓,臨了有一個職工工作調到外地,又偏巧與丁文森的一個親戚是老同學,才將這個房子轉手賣給他的。就是這樣,也比市面上的商品房便宜許多。一轉眼,丁文森在這座房子里已經住了六七年了。

丁文森住在這座樓里不僅獨,而且孤。那些住戶都是別的單位的,人家是一個系統或整體,只有他們一家三口跟人素不相識,遺世寂寞之感可想而知。丁文森以前想,毛軍是個孝順女兒,一直想要贍養老人,他們倆曾打算將來賣掉這座樓房,搬到老人那邊同住,彼此也有個照應,因為老人那邊也非常寂寞?,F在看來,事情已不可行,按毛軍離婚申請上的意思,她要獨占這座房子。

丁文森眼下思考的問題是,他住在這座獨樓里,一般人根本不知道。別說是彼此陌路的生人,就是他單位的領導、同事,包括尋常的一些親戚,也根本不知道他住在這里。丁文森在單位里只是一個小小的化驗員,沒有人給他送禮,也沒有人巴結他,自然無人登門造訪。他的朋友也不多,親戚也不熱,即便是碰上實在挨不過去的事情到他家里來,下次也都忘記了地形和位置,何況這樣的事情在丁文森的生活中一年頂多只碰上一次。那么,丁文森想,那個陌生人究竟是誰,他怎么知道自己住在這兒呢?

據毛軍幫他推測,可能是他被跟蹤的結果。這話初聽有道理,可是一秒鐘后便經不起推敲。既然跟蹤了,那怎么不當面跟他說,還要回回撲空呢?尤其是又過了兩天,丁文森吃完晚飯出去散步,等他再回家時,毛軍又一次告訴他:那個人又來過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丁文森忍不住大聲喝問,仿佛會把那個已經走掉的人從看不見的地方重新喊回來似的。

毛軍也無所適從地搖了搖頭。丁文森想,怎么偏偏這幾次他不在家,那個人才來找他,又偏偏都由毛軍告訴他。丁文森想求證于同時在家的穗穗,問問她是怎么回事,然而,這又怎么可能呢?穗穗說什么都是不能被當真的啊……

丁文森憑直覺認為這幾天是毛軍在威脅他。前思后想,他并沒有得罪過什么人,也沒有做錯過什么事,唯一的難解之結,就是他和毛軍行將離婚的財產分割問題。他知道毛軍為了錢,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丁文森記得以前經常有這樣的電視新聞,某個妻子給丈夫買了保險,后來謀殺了丈夫,騙取保險賠償金。聯想起近日的種種表象,包括那天毛菊半路攔他打架,丁文森越發相信這是毛軍、毛軍的弟弟甚至還有毛軍的情人黃醫生合起伙來威脅他,逼他讓步。

不過,實在來說,毛軍威脅是威脅,還不至于真的殺他。

這么一想,丁文森也就輕松了。

丁文森輕松了就可以去找情人賀茗晨見面。賀茗晨給他打過許多次電話了,前一陣子都被他推脫。他覺得一個女人如果不愛他那挺可怕,但一個女人愛上他那同樣可怕。賀茗晨在一家公立幼兒園做幼兒教師,長相可以,體型更可以,曾有許多家長(當然是做父親的)借教育孩子的機會頻繁跟賀茗晨接觸,都被賀茗晨公事公辦的態度打發掉了,時間長了,圍繞她產生的流言蜚語自然很多,但她卻并不在乎。

丁文森弄不懂賀茗晨為什么會喜歡自己,因為自己實在是一個太普通的人。丁文森認定賀茗晨喜歡自己的理由如下:賀茗晨約他出來的時候,他偶爾會拒絕;可他約賀茗晨出來的時候,她從來就沒拒絕。

但這一次,賀茗晨在電話中說:不行。

為什么?丁文森問。

賀茗晨在電話中說,瑞士剛剛搞了一個全國比賽,看誰把手機扔得更遠,主辦方就獎給誰一部新的手機,你說可笑不可笑。

丁文森不知道這句話里有什么含義,他問,你說什么?

賀茗晨說,南斯拉夫新改的國名你知道嗎?它們不到一百年改了七次國名。一位五十多歲的當地人自我解嘲說,他出生在南斯拉夫聯邦人民共和國,他的兒子出生在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他的大孫子出生在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現在小孫子要出生在“塞爾維亞和黑山”了。嘻嘻嘻嘻……

丁文森說,小賀你到底怎么了?

賀茗晨把電話撂了。

這是個星期天,丁文森心情有點郁悶。一般來講,每逢星期天,他們兩個人都要去郊外的植物園約會的。那里有山,有水,有幾十家餐飲娛樂場,他們最喜歡去的一家叫“漁夫廣場”。說是“廣場”,其實就是一排排單獨毗連的屋子,可以烤魚。而且,屋子有炕,不是電熱板,是那種木火燒起的熱炕,人坐在炕上,很舒服。

丁文森覺得回到家里也沒什么意思。毛軍一定又把穗穗送到娘家了,她去跟那個什么黃醫生會面。想起黃醫生……丁文森呸了一下,他決定自己去喝酒。當然不會去“漁夫廣場”。

丁文森獨自把酒喝到一半的時候,接到賀茗晨打來的電話。他這時想她的愿望已經不是太強了,因此就不太想理她。出于關心,他還是問了對方一句,剛才怎么了?

我丈夫當時在身邊,我不便說話。賀茗晨說。

哦。

我只好裝作是學生打來的電話,跟你開一開玩笑。

丁文森沒說什么。他知道她的丈夫大劉,據說是一個痞子。

喂,你在聽嗎?

聽的。丁文森嚼著花生米。

我們以后可能要注意了,不能很容易見面。

為什么?

他好像知道了我們倆的事,昨天他還揚言,誰跟我有事,他就要殺了誰。

丁文森左右看了看。酒館里冷清得很。

你出來嗎?丁文森問。

當然不會。

那你打什么電話?

是讓你以后……小心一點兒!賀茗晨說完就把電話撂了。

丁文森自己摸了一把臉,又看了看摸臉的那只手掌。他現在有點兒弄明白了,連日來威脅他的那個人,到底是誰。說到底,妻子毛軍雖然正跟他鬧離婚,但還不至于連他的生命也要奪去。那樣對她也沒什么好處。賀茗晨的丈夫就不一樣了,甚至連賀茗晨是怎樣想的他都搞不清楚,畢竟人家兩口子是法定夫妻,也許,她丈夫知道的消息正是她告訴的呢。丁文森眼下想,剛才賀茗晨給他打電話,她丈夫大劉會不會在旁邊呢?聽口氣不像。那么下一次呢?下一次會不會?這有點兒不好說。

下一次,丁文森想,我應該說,好,我聽你的,我會注意。

丁文森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接下來好幾天,他都沒有搭理賀茗晨。不完全是怕,而是不想主動找麻煩。人家已經說了,讓他以后小心點兒,這話雖然不是親自從大劉而是從賀茗晨嘴里說的,但那也未必不代表賀茗晨的意思——或許賀茗晨是另有新歡卻又怕他繼續糾纏——所以打出她丈夫的名頭。也正好,丁文森近日為全市化肥生產的質量檢驗工作忙得不可開交,一切除工作之外的事情都沒有心思打理。他現在很想念同室的老鄧,當然他不可能來上班了,聽說他的肺癌越來越重。那么,今年能新分配來一個大學生就更好,或者,還有更好的美夢,那就是自己能換個工作乃至晉升。

丁文森這一天進到樓道內已經是暮靄沉沉了。剛才打掃衛生的老頭沖他打了一個招呼,問他吃了嗎,他才又感覺自己下班太晚了。這個念頭存在于他的腦海里沒多久,他已經慢吞吞來到了二樓。他家在二樓。他按了一下走廊里的老式電燈開關,正要掏出鑰匙開門,一個人從身后站過來,問:

“你叫丁文森嗎?”

丁文森回過頭看了那個人一眼,是個男人,30多歲,個子同自己差不多,穿著一件布面的羽絨服,目光沉黯,眼角有一道傷疤。丁文森馬上意識到什么,他說:“是。你有什么事?”

“我們來找你好幾次了?!?/p>

丁文森不知道他為什么說“我們”。走廊里很靜,丁文森不相信旁邊還埋伏其他人。他暗暗把鑰匙揣回兜里,回身面對著那個羽絨服男人。

羽絨服男人說:“你記不記得有一次,幾個人一起敲過你家的門向你問路?”

丁文森一下子想起來了,那還是在毛軍第一次告訴他有人找他之前。那一天,他一個人正在家里拖地,有三四個裝扮不一的男人敲門,問一個叫王棟的人是不是在這里???丁文森當時把門開開,有點不耐煩地說,不認識,你們敲錯了。

“現在告訴你,那些人就是我們,其中有我一個。我們來確認你的住址和長相?!?/p>

“你們要干什么?”丁文森又問。這時候,丁文森的房門突然開了,原來是屋里的毛軍聽見走廊有說話聲,就好奇地推門看。她看見丁文森領一個男人站在那里,卻不看清那個男人是誰,因為這時走廊燈突然自動滅掉了,她以為是他的同事。

毛軍將兩只手在圍裙上蹭了蹭,丁文森立刻聞到一股饅頭的氣味。毛軍說:“站在門口干嗎?進來吧?!?/p>

丁文森說:“不用?!?/p>

“進來吧?!泵娬f。

丁文森把門連同毛軍用力推回去了。他想,這個男人是因為賀茗晨的事情來的,進了屋說出話那算個什么事。因為走廊暗著,他就又把燈的開關打開。

與此同時,丁文森的房門又開了。穗穗用力地端著一盤蘋果,探頭探腦地對羽絨服男人說:“叔叔,進來坐吧,給你吃蘋果?!?/p>

丁文森再一次把門關上。停了一會兒,他不知怎么心里涌上一股酸楚。他問面前的那個人:“你叫什么?”

“叫我雷子好了?!庇鸾q服男人說。

“你們到底要干什么?”

燈又滅了,這回是雷子走過去把燈光撳亮?!熬褪且詈笠淮胃嬖V你,”雷子的話竟讓丁文森大感意外,“南聯農資公司的那批化肥,你不要找什么毛??!”

丁文森想了一下。春耕在即了,當地企業的化肥生產已如火如荼,全面鋪展。按照國家規定,化肥質量需當地有關部門嚴格檢測,不允許劣質化肥賣到農民手中。

丁文森所在的化工檢驗所,已經采集到全市所有的農資公司生產的化肥和農藥樣品,正按序在他的化驗室進行檢驗。南聯農資公司生產的一部分化肥,已嚴重過期。國家規定農藥有效期兩年,可他們只是更換了包裝敷衍了事。

丁文森沒說什么。知道了陌生人不是為賀茗晨丈夫的事而來,他稍微有一點輕松。然而,也多了另一些沉重。

“你剛才回家的時候,應該看到樓下停了一臺黑色轎車,那里面全是我們的人?!?/p>

這個丁文森倒沒有注意到。

“你如果不聽話的話,就會給你顏色看!”

“是南聯公司叫你們來的嗎?”丁文森問。

“這個我們不知道,反正有人安排我們這樣做?!?/p>

雷子說完,燈又滅了。丁文森聽到遠去了的腳步聲。

早晨一上班,丁文森照例走進他的化驗室。那是一間倉庫式的辦公室,到處堆滿了電腦、儀器、試管等玻璃器皿。此外,就是規格不一、形態各異的密密麻麻包裝好了的化肥和農藥產品。它們作為抽樣產品來自全市。丁文森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一個坐鎮指揮的將軍,他指揮著全市所有農耕土地的施肥、生產,讓無數農民為此忙碌,有時候他又悲哀地覺得,自己的一生就是混在這些農藥堆里,他也變成了一種一次使用掉的農藥,毫無特點,任人揮灑,苦不堪言……此時,化驗室內正彌漫著刺鼻的農藥氣味,丁文森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了老鄧。老鄧在這里干了半輩子啦,成天泡在這種氣味里,保不準他的肺癌就是與此有關……

上午,丁文森再一次仔細地察驗了南聯農資公司的那批化肥樣品,事實表明,這些化肥的有效成分每千克不足30%,已嚴重過期,按有關規定,要立即封存。至于罰款,因為尚未銷售流通,不構成違法所得,可以暫不考慮。

丁文森中間接了兩個電話,被告知事情。一個是朋友的弟弟結婚,另一個是同學的父親病故。丁文森想了一下,分別打了電話請人捎去禮金。這種紅白喜事同在一天的活動,丁文森以前也遇到過,他基本是不去的。一個人在一天里心情得到兩次極端轉換,這讓他感覺一生仿佛在一天里過完。

快到中午的時候,所長讓他把今天的化驗結果報給他。丁文森如實地把南聯農資公司那些過期化肥的化驗單打印下來,簽上姓名,交到所長手里。所長看了一下,問:“南聯公司的過期化肥總共有多少?”

“據檢查應該有70多噸吧?!倍∥纳f。

“這么多?”所長吃了一驚。

“嗯?!倍∥纳掖俚攸c一下頭,他也覺得這不是個小數目。

“好?!彼L說,“我明白了,這個事情我們要按規定辦?!?/p>

丁文森走出房間。從這個時間直到下午六點二十分,丁文森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下午六點,他準時走出檢驗所大門;六點零八分,他走在郵政局門前;六點十三分,他經過甘露橋,橋下面有一個賣糖炒栗子的攤位,他想買兩斤栗子回去,可不知怎么想想又算了;六點十八分,他拐入寧靜路,這條路正像它的路名一樣,車輛并不是很多;六點二十分,在一輛大貨車呼呼地與丁文森同向駛遠之后,一輛黑色的捷達轎車從身后超越丁文森,在他身邊停下來。丁文森還沒明白怎么回事,車門一開,跳下來三個人,圍住丁文森不容分說大打出手。丁文森被打得暈頭轉向,毫無招架之力,最后不知怎么跌倒在地,后腦勺被狠狠踹了一腳,然后那三個人快速鉆入轎車揚長而去。

回到家里,丁文森的手機響了。他放在耳邊,一個聲音低沉地說:“就是讓你放明白一些?!?/p>

剛才打他的三個人中沒有穿羽絨服的那個雷子,但是現在,丁文森聽出這是雷子的聲音。

“這不關我事!”丁文森把胳膊支在沙發扶手上,他頭痛得厲害,全身也難受。

“那就是我們打錯了,下次吧,下次重新打一次?!?/p>

“我只管化驗,處理方案由領導定?!倍∥纳f的是實話,所以他并不覺得自己說話有小人意味。

“對啊?!崩鬃釉陔娫捓镄α艘宦?,“你們領導確實把這事定下來了,南聯公司下午已經接到了處罰通知。但是我要告訴你,我們對處罰通知不感興趣,我們只關注化驗結果?!?/p>

丁文森明白了,對方暫時還不想將所長怎樣,他們要收拾的是自己。

“因為在這個時候,”雷子忽然又冒出一句,“領導相信的只有你?!?/p>

丁文森愣了一下。他感覺雷子一定是話中有話。雖然,他設想以雷子這些人的文化水平,說話并不一定懂得什么叫雙關,但還是給了丁文森一個啟發。他想,聽雷子的意思,自己的領導也未必喜歡自己這樣做,但人家畢竟是領導,必有他的聰明之處和做事規則。丁文森這樣做,其實也是在難為他的領導,只不過人家不動聲色和不好表明罷了。

這樣獨自一分析,丁文森感覺自己再一次被幾個人給包圍了。

對方不知什么時候撂了電話。

毛軍一直在旁邊奇怪地看著丁文森,她隱約從電話里聽出了什么。丁文森滿身泥巴,臉色蒼白,精短的頭發上沾有一絲血跡。毛軍說:“是我說過的那個人干的吧?”

丁文森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你這個樣子,先別吃飯,趕緊去醫院看看?!泵娬f,她用手撫了丁文森額頭一下。

丁文森說:“不用?!?/p>

“這個時候,醫院可能下班了。我打電話幫你找黃醫生吧?請黃醫生幫你聯系安排一下?!?/p>

“我說了不用?!倍∥纳蝗皇稚鷼獾卣f。

毛軍只好不再作聲。在這短暫的沉默里,丁文森卻猛然想到,他確實應該去一個地方,但不是醫院。

十五分鐘后,丁文森打車來到轄區派出所。在值班室,一位著裝嚴謹的民警接待了他。

丁文森詳細講述了被打經過。那位民警認真地做了筆錄。末了,民警問他:“你記住那輛車牌號了嗎?”

丁文森搖了搖頭。

“打你的那三個人,你認識他們嗎?”

“不認識?!倍∥纳又f,“我只知道此外還有一個他們的同伙?!?/p>

“叫什么名字?”

“叫雷子?!?/p>

這回是民警搖了搖頭?!澳氵@等于沒說?!泵窬f,“你還有別的有價值的信息提供嗎?”

“我覺得這件事情背后,有相關的利益集團在操縱,他們在做更加危害社會的事情?!倍∥纳阉茰y的南聯公司可能雇用打手的事情,跟民警說了一遍。

“你能斷定是他們干的嗎?”民警問。

丁文森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想起他曾問過那個雷子,是不是南聯公司叫他們來的,雷子說:“不知道。反正有人安排我們這樣做!”

民警見丁文森猶豫,又準確地問:“你有證據證明是南聯公司干的嗎?證據?”

丁文森只好搖了搖頭。

丁文森一個人在化驗室繼續檢驗南聯公司的另一批化肥和農藥時,他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那時候,窗戶已經是開著的,戶外的空氣并不使得室內顯得多么溫暖,因為這是二月,是一個早春。視線里,土地還干涸得發黃,樹梢也不見綠色,可是在天地之間,在人的鼻息里,隱隱有一種久別的氣息,像是跟牛奶或幸福有關的東西,一點點繚繞。丁文森知道,這叫春天。

春天來了,快種地了。丁文森想??墒鞘覂饶切┌咨幕?,讓他感覺是鋪在心頭的一片冰雪。經過采用四苯硼酸鈉容量測定法,丁文森吃驚地發現,南聯公司不僅僅存在化肥過期的問題,他們最新生產的一批農藥,竟然屬于甲胺磷、磷胺農藥和高毒性有機磷農藥,而這類農藥,國家農業部已于今年元旦開始嚴格禁止銷售和使用?!@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作為一個從事農藥檢驗十多年的化驗員,丁文森明白,像這種甲胺磷、磷胺、高毒性有機磷農藥,如果再繼續被使用下去,數不盡、望不斷的土地會一年年板結、失效,河流會被污染,農藥殘留物會通過農產品在人體內一代代蓄存,乃至影響生育和成長……

可是眼下,南聯公司怎么可以這么干?丁文森在辦公室內踱著步子,煩躁地想。原來他們不只化肥過期,原來他們不只化肥過期??磥?,一個念頭冒出來——雷子這些人之所以曾經毆打了他,并不僅僅是針對化肥過期的事,那里邊也在提醒他下一步遇到事情該怎么做。

這一想不要緊,想過之后,丁文森忽然覺得他的難受期已經提前經過,因為他已經被人打過了,現在沒什么可怕的。他覺得這有點類似一個叫海明威的外國作家說的:“今天死了,明天就不會再死了?!毙枰谒掷餀z驗的,是一批比上次數量多得多的違禁農藥。丁文森知道他該怎么做,那無疑是如實打出化驗結果,簽上名字再次遞交到所長手里……

丁文森第二次被打是在一天上午,星期天上午。那完全可稱是光天化日之下。陽光很好,空氣很好,街道很好,人也很好。丁文森去超市里給穗穗買一盒蛋卷。

走出超市沒幾步,幾個男人就從不同方向悄悄圍上來了。丁文森只覺得最先是背后的腰部被人猛踹一腳,他踉蹌幾步總算沒跌倒,但眼看著手里的蛋卷像被磁鐵吸走一樣飛了出去。接著他就聽到“噼噼”兩聲,然后兩頰一片潮熱,他這才反應是被人扇了耳光。他用盡力氣想揮舞拳頭予以還擊,可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支報廢的圓規一樣,全身手腳被幾個人死死架住?!澳憔褪菦]玩夠是吧?”丁文森看見其中一個人掏出一把刀子,在他眼前晃動。那把刀子長長的,尖尖的,在陽光下閃著銀光。丁文森覺得目光一陣抽搐。這時從超市門口,閃出幾個超市的保安,他們以為有人哄搶擺在門口的貨物,見與他們的判斷風馬牛不相及,便又重新回到超市里邊。

“你們千萬不要亂動!”丁文森緊張地說。他自己亂動不了,所以他本能地希望大家都跟他一樣。

“知道你做了什么吧?”拿刀子的男人惡狠狠地說,他出其不意,用一只拳頭猛地打在了丁文森的太陽穴上。緊接著,那個拿刀的男人把刀尖抵在他的鼻頭上,一點點劃動,血瞬時淌了出來。

丁文森壓抑地叫起來。他不敢劇烈地喊叫,他怕面部動作幅度太大會促使對方把自己的鼻頭割下來。好在對方適時收住了手,他們用刀逼著丁文森,不讓他靠近,然后齊刷刷轉身跑掉了。

五分鐘后,“110”警務車來到了現場,大概是圍觀行人中的哪一個報了警。警察來到丁文森身邊的時候,丁文森正用手帕捂住鼻子。那幾個歹徒早已跑得無影無蹤。警察問詢了圍觀的人有沒有認識跑掉的人當中的某個,沒有一個人應聲。警察只好把丁文森引上警務車,拉上車門,向公安分局駛去。

在公安分局的一間辦公室里,一胖一瘦兩個警察開始了解情況。在正式問話之前,兩個警察請一位女警察替丁文森把鼻子上的血清洗干凈。丁文森詳細講了一下剛才事件的經過。講完之后,他停頓一下,他想借此表示他即將要講的事情的重要性,也就是說,他想就上次被打的事同時向警察托出,但是胖警察的一句問話,使他覺得講出來也毫無必要。

胖警察問:“你認識打你的那幾個人嗎?”

“不認識?!倍∥纳f,“不過我知道一個叫雷子的,可他沒有出面?!?/p>

“叫雷子的全市有兩千多個?!笔菥煺f。

“他們為什么打你?”胖警察對瘦警察點了一下頭,表示對他同伴的回答有同感,然后他問丁文森。

“南聯公司生產的化肥和農藥有問題,我是化工檢驗所的化驗員,因為怕我據實暴露情況,所以他們指使人來打我?!?/p>

“你這樣講,有證據嗎?”

“你們難道不會去調查嗎?!”丁文森忍不住悲憤地嚷道。

丁文森接到電話時并不感到十分意外。他知道遲早會接到電話。只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三天了。電話仍是雷子打的,打在他的手機上。雷子的聲音似乎顯得極度煩躁,他說:“哥們兒,事情要完了。我們的老板對我們很不滿意,南聯公司第二批農藥的處理結果這幾天就會下達,如果是不好的消息,你恐怕就死定了,最次也是廢掉了,絕不會是前兩次那樣的下場。你記著!”

電話撂了之后,丁文森按照來電號碼查詢了一下,知道那是一個街頭公用電話。

丁文森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他什么都不想做。賀茗晨這些天打了幾次電話約他,都被他推辭了。他現在有點兒后悔當初對待南聯公司化肥和農藥的態度,可是,那不光是他的工作職責,那更牽涉到無數土地污染和人的身體健康呀。何況,他的自尊心也擺在那兒,再怎么也不能讓別人一扳就倒。他覺得值。只不過這種值,換不來什么,因為他感覺沒有一個人肯幫他,或理解他。他也不知道該求助于誰。丁文森想,我為什么不弄一把刀子呢?這樣,就是打到不可開交處,他們捅我一刀子,我也可以捅他們一刀子,我受傷了走不了,他們受傷了也走不了,這樣就不會讓他們順利地打完人逃之夭夭了,也就不會讓警察找不到人和線索了,也就會順藤摸瓜立案偵查,直到水落石出。

最次,丁文森恨恨地想,也讓他們嘗嘗我的滋味!

這個想法竟然一下子鼓舞了丁文森。他立刻去農貿市場和日雜商場轉了一圈,對比再三,買了一把雪亮鋒利的刀子。攤主說那是殺豬的,當然用來殺羊也行。丁文森回憶了一下雷子那幫人對他掏出那把刀子的模樣,他覺得自己這把比那把漂亮多了,也殘酷多了。尤其是刀柄,手握上去簡直像按照他的手型定制上去似的,覺得有無窮的力氣在凝聚。

丁文森回到辦公室,用兩張厚牛皮紙將刀刃包上,刀柄露外,掖在腰帶下,衣服一遮,誰也看不出來。

丁文森不知道對方什么時候會找他,因為他去問過領導兩次,對南聯公司第二批產品的最后處理意見還沒有下達。但看樣子不會太晚,也許隨時都可能下達,這樣,他那把刀子隨時都揣在身上。

晚上回家的時候,毛軍還在做飯,丁文森打了個轉兒,一個人下樓,來到附近小學的一個操場上,掏出那把刀子,在月夜里練了練。不練不行,丁文森知道好多人其實拿了刀子都不會使,弄不好還割傷了自己。他練習橫刺,下掄,上挑,刀子在空氣中發出細微而踏實的風聲。練了一會兒丁文森才揣好刀子回家。

一進樓道,丁文森就感覺緩步臺那里發出一聲細響,好像有人埋伏在那里。丁文森想,不會這么快吧。他沉著地摁亮燈光,慢慢走上去,什么也沒有發現。進了屋,丁文森對著窗口發了一會兒呆。他家是二樓,一樓裝著防護欄,而他家沒裝。他不是不想裝,他去年就準備裝了,但是樓上不讓。樓上住著老兩口,都七十多歲了,男的是精神病,靠老伴每天哄著。丁文森去年找來安裝工人準備安防護欄的時候,那個精神病就大吵大鬧,威脅要跳樓或割頸,理由是小偷會順著二樓防護欄爬到他家里去。丁文森要他家也裝一個,精神病說沒錢。丁文森萬般無奈,說那我出錢幫你裝,精神病哭了,他說那萬一樓道著火了怎么辦?樓道著火了他本來可以從三樓窗戶跳出去,可裝上防護欄不把他堵死在屋里了嗎?

這事鬧得很大,許多人來看熱鬧,甚至“110”巡警都給找來了。丁文森最后拗不過,只好作罷。

現在,丁文森又在想這個問題。那些揚言要報復他的人,如果趁他和家人夜里睡覺,從一樓爬上來怎么辦?他可不想為此連累毛軍和穗穗??墒?,要想說服樓上人家允許自己裝防護欄,那就幾乎同雷子這些人不再糾纏他是一樣難的事??磥磙k法只有一個,這些天讓毛軍領穗穗回娘家住去。他自己好辦,睡覺警醒點兒,出門有防身刀具。再說,穗穗白天有時候還在樓下玩兒呢,毛軍有時候一個人離家出門,她們如果被人跟蹤傷害了的話,可就麻煩了。

丁文森把這個想法跟毛軍說了,毛軍近日來也陸續聽丁文森講過一些他的事情,雖然更多的被丁文森隱瞞了。丁文森讓毛軍領穗穗回娘家的理由當然不能說怕夜晚有人從窗戶進來,那樣會顯得他太草木皆兵,膽小如鼠,他只說為她們平常的出行安全著想,而他沒事,他身上有刀子,再說他畢竟是一個男人。

毛軍有些被感動的樣子,她摸了摸丁文森的衣襟,又摸了摸他的袖子。丁文森態度那么堅決,她只好離開。當天晚上,丁文森一個人躺在床上,四周很小的聲音哪怕是自來水管發出的動靜,都會讓他側耳諦聽好久。他左思右想,翻來覆去,幾乎一宿未合眼。

第二天上午在單位,被失眠折騰得睡眼惺忪的丁文森正在讀一份材料,就接到雷子打來的電話,話筒里只傳來一句“你死定了”,然后掛掉了。丁文森立刻知道南聯公司的產品一定是徹底被清理和查封了。他坐在椅子上,漸感額頭冒出一層細汗。他環視房間,房間比平日里顯得更加闊大,空曠,讓人沒有藏身之感。想了再三,丁文森終于決定放棄步行,他打車來到了距單位不足三百米的一家律師事務所,向律師咨詢他的對策。

“沒有更好的辦法?!蹦俏宦蓭熥苑Q是一位海歸派,可看起來年紀并不大,衣服穿著很像一位畫家。

“他們已經再三威脅要殺我,我相信他們很快會干出來?!倍∥纳f。

“可是,在事情沒有發生之前,你不能說他們有罪,你只能說他們對你進行了恐嚇,而關于恐嚇,我們現在的法律并沒有設立‘恐嚇罪這一款?!?/p>

“我想找到提前防范的辦法?!倍∥纳÷曕止疽痪?。

律師的表情昭示著他想聽聽丁文森的高見。

“我貼身揣一把刀子用來防身可以吧?”丁文森說。

律師坐好座位,斷然止住了他:“那可不行?!吨伟蔡幜P條例》規定,私自攜帶管制刀具,是要被處以拘留的?!?/p>

丁文森只好苦笑著開了句玩笑:“那樣就會有警察保護我了?!?/p>

丁文森接到賀茗晨打來的電話,賀茗晨剛說了一句“喂”,丁文森就說:“我去不了?!?/p>

賀茗晨說:“我找你有事?!?/p>

丁文森說:“什么事?”

賀茗晨說:“電話里說不穩當,太復雜,你來見面說吧?!?/p>

賀茗晨這一陣子打了許多次電話約他,都被丁文森推了,他確實忙,再說沒心情。這一次,見賀茗晨說得這么鄭重,丁文森只好去了。

他們在一家賓館里見了面。午后的陽光有點刺眼,丁文森只好把房間的窗簾拉了拉。坐下后,丁文森問:“什么事???”

賀茗晨一屁股坐到丁文森懷里:“沒什么事啊?!?/p>

“那你叫我來干什么?”

“人家想你了嘛?!辟R茗晨委屈地說。

原來如此。丁文森看著賀茗晨,她的頭發有些潮濕的亮光,散發香氣,半明半暗的室內光線下,她的面容也一半顯得夢幻,一半顯得天真。她顯然是剛剛洗過澡。

兩個小時后,丁文森醒來了。他太疲倦了,因為晚上幾乎休息不好。賀茗晨早就睜開眼睛了,卻不敢起身,怕吵醒他?,F在看到丁文森看著她,就低頭親了他一下,說:“你再歇一會兒吧,我給你燒水喝?!?/p>

賀茗晨跳到地上穿衣服。丁文森剛要伸出腕子看看幾點鐘了,猛聽見賀茗晨大喊一聲:“??!”

丁文森第一反應是看房門,那里有沒有什么動靜,他擔心賀茗晨的丈夫大劉這個時候會闖進來。等到他定下心去看賀茗晨時,看到賀茗晨光著身子彎腰盯一件東西:“這是什么???”

丁文森看了一眼,是那把刀,剛才脫衣服放在那兒?!坝腥艘獨⑽??!倍∥纳卮?。

“???這么恐怖???”賀茗晨小心翼翼躲開那把刀。

“所以這一陣子你不要老是來約我?!倍∥纳f。

“誰要殺你呀?”

“我懷疑是南聯農資公司的胡經理?!?/p>

“為什么?”

“因為他的化肥和農藥有問題?!?/p>

賀茗晨一聽,立刻來了氣:“一個公司的破經理,他的膽子竟然那么大,他不想好啦?”

這一句,一下子給丁文森提了個醒,使他一瞬間佩服上了賀茗晨?!笆前??!倍∥纳南?,“他胡經理不想好啦?”

丁文森以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看了一眼手表,時間還早,于是一骨碌坐起來,套上衣服褲子,洗了把臉,把那把刀子又重新掖在腰間。

“你要干什么?”賀茗晨問。

“單位四點鐘還有個會,我不能缺席?!倍∥纳f,甩上門,噔噔噔下樓了。

二十分鐘后,丁文森獨自來到了處于鬧市區與郊區接合部的南聯農資公司大樓內。他記得幾年前因為工作曾陪同一位副所長來過這里,但是早已記不得胡經理辦公室在幾樓了。他裝作彬彬有禮的樣子打聽一下門衛,門衛耐心地告訴了他。

丁文森在三樓的一個房間門口敲了敲門,里面很快傳來一聲“進來”,聽語氣對方以為是自己的員工。

丁文森走了進去。胡經理就坐在他的眼前,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丁文森輕輕吸了口氣,說:“你不認識我吧?”

胡經理是一個近五十歲的中年人,個子不高,但看起來很精明,像是鄉鎮企業家那樣的精明。丁文森覺得幾年不見他有點兒老了。

“你是——”

“我是化工檢驗所的化驗員,我叫丁文森,這些天經常有不明身份的人攔住打我,還威脅要殺我?!?/p>

“哦?!焙浝砬妨艘幌律碜?,“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倍∥纳厣砩斐龈觳踩グ逊块T關上,卻不料動作剛剛完成,腰間的刀子“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丁文森看見胡經理的臉一剎那白了一下。丁文森只好慢慢彎下腰,裝作此前是故意示威的樣子,把那把刀夸張地拾了起來,然后握在手里,找到一個沙發坐了下去。

“我明白了?!焙浝碚f,“你以為是我干的吧?”

“你如果這么說,我還真懶得去反駁?!倍∥纳X得刀子在手,心里從容和鎮定了許多。

“這事我聽說過一些,但具體是誰干的,我們也很惱火!”

“胡經理你把話說明白一點兒!”

胡經理掏出一支煙扔給丁文森,也不管他接不接和抽不抽。丁文森急忙用兩只手接了,刀子險些第二次掉到地上。胡經理自己點著煙抽了一口。

“自從你們檢驗所兩次下達不合格和違禁產品通告后,我們南聯農資公司一直抱著積極配合和及時糾錯的態度,考慮下一步該怎么辦。說老實話,我去年生病去外地療養了一段時間,過期化肥更換新包裝的事情是我手下一位銷售副廠長干的,我已經批評他了;那些超標農藥問題,責任在我,因為農業部關于有毒農藥禁銷的文件是2007年1月1日開始執行的,也就是一個多月以前,時間太短,我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么事情發生后呢,我們公司一方面按規定封存產品,另一方面呢,春耕時間抓得緊還來得及,我們積極籌備轉產或生產新的合格產品……”

胡經理說得很慢,也很斯文,既像是給屬下員工作報告,更像是給上級領導匯報情況,在這種情境中,丁文森只好聽了下去。

“但正所謂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哇!”胡經理的嗓門高了一些,“就在我們準備生產新的合格產品投放市場的時候,我聽人說起了你的事情,說是我們南聯農資公司雇兇殺人。唉,全市生產化肥和農藥的企業不止十幾家啊,我們歷史上一直算是龍頭企業,有多少人巴不得南聯公司立刻垮臺呀!在這個時候,我們產品被整頓,又傳出我們雇兇殺人,這不就是想在社會上完全搞臭我們,把我們逐出市場嘛……”

丁文森沒想到胡經理會這么說,或者說,他沒想到事情還會存在這種可能。丁文森坐在那兒想蹺一下二郎腿,又覺得這樣對氣氛顯得過于隨便了,就只好那么僵硬地坐著。

“我估計,”胡經理繼續說道,“說全市十幾家企業都能跟我們競爭,那也不現實,但起碼有那么兩三家強勢企業吧,對我們虎視眈眈。小丁,你應該多花精力調查一下,看看到底是誰家在雇兇殺人,然后放出口風,造我們的謠!”

丁文森聽不下去了,他也不想再聽了。他一直找不出話題插進去,但是胡經理剛才的一段話,讓他找到一條通道,閃出自己明亮的口實:

“我不管是誰,誰再動我一下,我就叫他死?!倍∥纳谀抢?,把刀在沙發的硬扶手上狠狠拍了一下。

胡經理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胡經理,你說,”丁文森問,“雇人打斷一個人的一條腿需要花多少錢?”

“我不知道?!焙浝頁u了搖頭。

“我打聽過了,也就幾千塊錢吧。那我再問你,雇人殺死一個人需要花多少錢?”

胡經理再次搖了搖頭。

“我也打聽過了,也就幾萬塊錢吧?!倍∥纳K于還是蹺起二郎腿,“我還以為得花幾百萬塊呢,我的意思是說,胡經理,如果收拾一個人得花幾百萬塊,那么你是老板,你有錢雇得起,我雇不起;可要是就那幾萬塊錢,你雇得起,我也雇得起!你信不信?”

丁文森看見胡經理的臉這回紅了一下。

“除非有人殺死我,公安局那邊小打小鬧的可能不立案,但如果出了人命,他們可就要追查到底了,那時候任誰也活不了;如果殺不死我,我就要殺死他?!倍∥纳f著站了起來,走到胡經理面前,用刀尖對著他,“你信不信?”

“別,別指著我?!焙浝碓谧雷雍竺嬲酒鹨膊皇?,穩坐也不是。

“不管怎樣,我就認準了你了——”丁文森看著胡經理束手無措的樣子,第一次感覺威脅一個人確實挺好,“我如果再被人動一根毫毛,首先殺死的就是你——聽懂了嗎?”

“唉……唉……”

“聽懂了嗎?”

“聽、聽懂了?!?/p>

丁文森拂袖而去。

毛軍晚上回來了。她把穗穗放在孩子的姥姥和姥爺家里,她一個人回來了。那時候,丁文森剛剛一個人對付完晚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上一個省長正在講話,要大力抓好社會治安。

丁文森說:“你回來干什么?”

毛軍說:“我擔心?!?/p>

丁文森問:“你擔心什么?”

毛軍走到窗前,指著外面:“我擔心晚上你睡覺,壞人會從一樓爬上來?!?/p>

“那又怎么樣?”

“我回來陪你。萬一那樣我幫你跟壞人一起搏斗?!?/p>

丁文森正在換電視頻道,聽毛軍一說,又把頻道換了回去,好像他沒聽清毛軍說什么似的。

毛軍卻不說了。過了半天,她忽然來了一句:“我和黃醫生黃了,我離開他了。我們不適合待在一起?!?/p>

“噢?!倍∥纳瓝狭藫项^。

“我覺得還是你對我好,關心我?!?/p>

丁文森看了毛軍一眼,他覺得她的眼睛里確實有一種感動和溫情。

毛軍靠到丁文森身邊,說:“我昨天在我爸媽家碰到我弟弟毛菊了,我們一起吃的飯。我對毛菊說你再別沖你姐夫那樣了,他不容易,什么時候你找到你姐夫,大家在一起說說話,吃吃飯?!?/p>

“噢?!倍∥纳涯X袋找了個舒服的沙發位置靠上。

“穗穗的姥姥說,秋天,把穗穗送到外地一家特殊教育兒童學校,我表哥的一個朋友在那里當校長。他說,穗穗這樣的孩子沒太大問題,將來弄好了完全可以生活自理?!?/p>

電視上開始放一個探索知識的節目。

“咦?那天我看到一則新聞,說是宇宙中新發現了一顆小行星,叫什么‘阿波菲斯,它要在2029年撞上地球,美國科學家正在考慮怎樣改變它的運行軌道,別碰上我們?!?/p>

丁文森不作聲。

“‘阿波菲斯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嗎?”

毛軍回頭看丁文森,他已經睡著了。他閉著的眼瞼下,似隱隱映著一顆淚。

丁文森覺得到處都有人盯梢他。生活的不安定感在加劇。隨著每一天的過去,他覺得危險就進一步來臨。他以前以為生活像是一只熱氣球,他站在外邊,圍著它走,很快可以看清它的全貌,現在看來根本不是。他每走一步,熱氣球就膨脹一下,他越走,它越膨脹,這是成正比的。直到他被他想看清的東西完全覆蓋和籠罩。

他確實有點兒搞不清到底誰要殺他。然而,有人要殺他,這應該是實實在在的事。丁文森有幾分后悔那一天去找了胡經理,他覺得自己已經打草驚蛇了。他好像對胡經理講過類似的話,誰再動他一下,他首先殺的就是胡經理,因為他認定了是他干的?,F在想來,這不是逼胡經理就范嗎?胡經理覺得橫豎是一回事,會加大決心除掉自己的。

可是,如果萬一不是胡經理指使的人干的呢?比如,他們的競爭對手,甚至生死冤家,敵對面,他們在做暗度陳倉和移花接木的卑鄙勾當,陷南聯公司于不義之地,那么,就更加可怕了。他們聽說丁文森威脅過胡經理,就會更加幸災樂禍并加大動手力度。他們也許不至于取自己性命,但是,那些打手們狂妄的刀子會掌握好分寸嗎?

——何況,丁文森憤憤地想,為什么,我就活該挨那一刀子?

一連三天了,丁文森再沒接到任何電話。這顯然是不正常的事情。以他的推測,這事不論是誰干的,都不會善罷甘休。那么,一連三天沒有電話,只意味著一件事實,對方把上次電話看成最后通牒,剩下的就是伺機動手了。

丁文森這幾天走在路上十分小心。他的感覺和行動變得十分敏銳,他不認為這是多余之舉。說到底,一個人善于保護自己的生命和安全,哪怕失之乖戾,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恰恰是無上光榮的。還有什么世間的東西比生命和生命的尊嚴更寶貴的呢?

有一次他中午沒有回家,獨自在一個快餐店里吃飯,看見有一個人很可疑。那個人點了菜,卻又不吃,站在門口向外張望??此麖埻臉幼?,又不是等什么別的食客,因為他只擺了一套餐具。丁文森一邊暗中觀察他,一邊悄悄換了一個座位坐下。他剛才的座位挨著墻角,一旦動起手來容易被對方逼于絕境,而現在就好多了,有回旋余地,再說離后門也近,便于撤離。后來,那個人還是匆匆忙忙吃了一點就走了。

還有一次,是傍晚,穗穗不知吃什么腹瀉了,丁文森出去給她買藥。走在大街上,一輛出租轎車突然無聲地從他左邊搶過,橫在面前。丁文森大驚,以為那里會沖出來人,他一聳腰,已經把刀子掏在手里了,卻見那輛出租車打了左轉向燈,原來只不過是在他面前掉一下頭,回去拉一位招手的乘客。

還有一些次數,丁文森明明看到有人在身后跟蹤他,可是他一去尋找,那人就不見了。這些跟蹤的人好像經常更換,像值守一樣。甚至有一次,丁文森認出其中一個就是雷子。雷子,他們好久不見了,丁文森想,來吧,不管是誰,老子已不是前兩次了!

時間說不好是快還是慢地一頁頁度過。周末的一天傍晚,丁文森應約去看望老鄧。老鄧可能已經不行了,處于彌留之際,正在醫院急救。

同事們給丁文森打來電話,約好一同去看望。丁文森接電話的時候剛好吃完飯,于是他撂下筷子,像往常一樣,懷著復雜而警惕的心情走上街頭。

華燈初上,夜色迷離。這個時間,屬于生活狀態紊亂時間,也就是說,街上車流不息,人來人往,既有剛剛下班往家趕的人,也有吃完飯從家里出來散步的人。還有掃馬路的人,“唦——唦——唦”,一下一下的掃帚聲像是站臺上的火車汽笛,帶給人一種生活的清新或疲憊。

丁文森在人行道上匆匆地走著,他在保持目光向前方掃望的同時,心里不由暗暗感慨起了老鄧。他想老鄧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退休之后,能像年輕人一樣擁有一部手機,走到哪里捏到哪里。他想起老鄧有一次跟單位出去旅游,背了一大包他老婆手繡的褲腰帶,人家走到哪里都盡情玩兒,他走到哪里卻四處兜售他的“紀念品”。就是節儉了一輩子的人哪!臨了,連退休都沒熬到,就……

一陣腳步聲驟然從身后傳來,追趕丁文森。丁文森從對老鄧的懷想中轉過神,意識到這種聲音對他構成什么,于是本能地向前方跑。但是后面的腳步太快了,簡直像神話一樣快,丁文森猛然被人從身后一把抱住。掙扎中,說時遲,那時快,丁文森用熟練得不能再熟練的動作,掏出刀子,向后一掣肘,把刀子捅在身后人的肋上。

“呀——!”丁文森聽到意料中的一聲大叫。

他回過頭,定了定神,在夜色下仔細一看,竟然是毛菊!

“姐夫,”毛菊一只手無力地扶著丁文森的肩膀,另一只手拍著丁文森的臉,聲音斷續而痛苦,“我就是看見了你,想跟你談談我姐姐的事……”

這個時候,丁文森滿眼在街上緊張尋找的,是一輛救護車。

(責任編輯 蔣茜 74050215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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