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設計師蔡燦煌：在剎那中與時代產生共鳴

李錦媛

對話蔡燦煌

1.蔡老師您好，我們了解到，焰火設計在藝術領域是一個比較冷門小眾的分支，請問設計師在焰火表演的過程中具體擔任了怎樣的角色？是什么讓您和焰火結緣，選擇將其作為自己的奮斗事業呢？

與焰火結緣主要是因為2008年奧運會，我當時還是大學生，作為志愿者參加了奧運會的籌備工作，然后認識了負責奧運會開閉幕式焰火設計工作的藝術家蔡國強老師。我原本的計劃是當警察，因為參與奧運會有了機會進入藝術家工作室，在那里工作學習了很長一段時間，2018年機緣巧合下開始從事焰火設計的工作。

從整體來說，焰火設計確實是比較小眾和冷門的東西，可能是因為焰火作為材料的特殊性，且大眾并不太熟知焰火設計的門類。實際上，我們是以做藝術的思路來創作，是把焰火產品或者焰火燃放這樣的一個方式，當成一種創作媒材，然后從藝術理念和表達形式出發，來反推焰火設計的內容。從技術邏輯上講，一個活動的焰火設計，首先要根據場地和活動主體，規劃好整體活動中焰火燃放的時長、用什么產品，必須要先出一個概念性的創意設計。我參與的大型活動都會跟著整個導演團隊進入核心的創意過程，最終形成一個整體的內容共同創作。比如成都大運會的開閉幕式演出，焰火是其中的一部分，焰火的創意也需要和活動的理念結合在一起，不只是為了熱鬧的氣氛，還要有觀念的表達。

2.在一定程度上，焰火表演很受時代審美影響，您從2009年進入蔡國強工作室工作學習，已成為很有個人風格的焰火設計師。在您看來，現在的焰火表演藝術與過去是否有明顯的審美變化？

焰火本質上是一種傳統工藝，它在某種意義上很像陶瓷，從產品本身來講，并沒有特別大的材料上的發展。但隨著現在科技的進步，有更多的形態或者更多新的技術可以跟焰火結合。比如現在可以靠一個燃放裝置打出特定的造型，還可以用無人機等等，它們都隨著時代的進步，擁有了更強大的控制系統，在焰火的設計編排上，也包容了更多的可能性。

審美和風格方面更加考驗設計師的內在能力，如何在一個個項目過程中形成自己的設計風格和內在方法論，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如同藝術家需要在創作中形成自我風格。我覺得好的焰火設計師不僅僅要考慮放一場好看的焰火，因為煙花在點亮夜空的那一刻本身就是美麗的，還要回歸到設計師或者藝術家的創意表達，也就是說，通過這一場短暫的焰火表演，設計師會傳輸某種藝術理念、表達某種藝術想法，或者在表達形式上探尋更多新的可能。但大部分的焰火還是更貼近純粹的焰火燃放，比較傳統。

至于如何把好的焰火設計傳遞給大眾，對于觀看者而言，對焰火審美的需求，責任還是會回歸到焰火設計師和焰火燃放團隊身上。因為觀眾所看到的大部分煙花，其實是被動接受，也就是說，作為主導的還是設計師本人。而設計師希望在這一個時間和這一個地點，傳達一個什么樣的信息，呈現一種什么樣的焰火形式，其設計就很重要。如果觀眾不斷接收到更新、更好、更有意思的焰火，觀眾對于焰火審美的品味自然會不斷提高，反過來觀眾對焰火高的審美要求，也會推動焰火設計及焰火燃放整個行業不斷精進。但如果主辦方和焰火設計師對焰火燃放本身要求就不高，設計出來就是很普通的焰火，觀眾只能被動接受沒有設計亮點的焰火，看完之后也沒法說什么。

3.您是福建人，在北京上大學，后來到不同城市都進行過焰火表演，有沒有哪座城市給您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作品的創作是否也會受到城市人文風情的影響？

我們目前所做的焰火，大部分都還是與大型活動的結合，它并不是一個純粹的節慶焰火的燃放。要說印象最深的城市，可能還是北京，因為我們在這里做了很多項目。北京作為首都，它的包容性、組織能力是遠超其他地方的，因此有能力干成很大的事情。比如說2008年，就在北京的中軸線，整個城市都可以為奧運會開幕式聯動起來；世園會開幕式、建黨百年文藝演出，包括后來的冬奧會，都推出了很多新的焰火形態。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根據我們設計師提出的要求做實驗，進行新技術的研發。從整體力量和城市格局，以及城市本身的文化底蘊來看，北京能成就很大的事業，也能實現一些相對宏大的創意。

組織一場大型焰火活動和一個城市的經濟發展水平肯定是有一定關系的，還有就是這座城市對舉辦大型活動的經驗和組織能力的問題。北京應對這種活動相對來說比較駕輕就熟，當地有一套很好的組織落地系統。每個城市對這種大型活動的理解度，以及它本身的追求是不一樣的。比如成都也是一個比較開放、有活力的地方，一直在很主動地去學習如何落地實現一些事情。成都大運會是西南地區第一次籌辦大型體育賽事，成都就是在相對沒經驗的過程中慢慢摸索，不斷學習，政府專門派了一個團隊到北京去學習，也請了很多北京的專家來指導。

4.焰火是轉瞬即逝的藝術，作為焰火總設計師，您是如何做到讓瞬間的美在觀眾心中留下長久的震撼？在焰火燃放過程中，會遇到哪些不定因素，又會怎么處理呢？

焰火設計師對自己的要求是不能純粹為了放焰火而放焰火，而是要將焰火變成一個藝術表達，同時還要表達這個時代的信息和氣場。雖然焰火的表達是瞬間、短暫的，但可以讓觀眾因這個活動產生對這個時代氣息的記憶和共鳴，不管是畫面還是氣氛，都要跟當時的現場、時代的表達和地方的特色融合在一起，然后將其轉化成為藝術的視覺語言，這樣才能讓人們產生好的記憶點。

關于焰火的不穩定因素，事實上，每一次重要活動的大型焰火燃放都有一個很嚴格的審核和監管保障程序。在我們提出新創意的過程當中，會不斷地進行試驗，產品、焰火燃放裝置，包括原材料都會進行一個監管，這樣可以避免很多風險。但所有的焰火在真正燃放前都處于一種靜默的狀態。也就是說，當我們按下按鈕的時候，設定好的程序就開始自動燃放了，此時每種產品都存在一定的不確定性。所以真正的現場燃放其實是超乎設計師想象的，有時候會得到意想不到甚至更好的效果。這就好像你跟焰火本身在合作一個比較模糊的東西，最后的結果是你們兩個配合出來的。

5.在目前參與完成的焰火設計作品中，您最滿意的是哪個作品？您擔任過2023年重慶跨年光影無人機焰火表演創意指導，可以聊聊對重慶的城市印象嗎？在這場表演中加入了哪些元素來體現重慶特色？

可能不會說對哪一次最滿意，因為每一次我們都渴望創造不同的新東西或者新的形態。對于我來說，焰火是藝術創作的一種材料，所以我們會把每次的作品都當成一個新的篇章。每次做完之后，我還會有意識地去遺忘之前的作品，避免重復，這樣下次才能尋求更不一樣的作品。在我看來，對于創作者來說，最有意義的是不斷地挑戰，在現有的形態當中如何摸索到新的東西。

我經常來重慶，因為有親戚在這里，對這里印象蠻深刻，覺得這是一個挺好玩的城市。重慶整體的氣氛是有一些輕松和魔幻感，這幾年也有很多好的國產電影都在這里取景拍攝。它作為山城的狀態，有自己的特質屬性。

2023年重慶的跨年焰火，因為籌備時間比較短，整個過程相對比較緊張。很特別的一點是，本來是在城市中組織的一場焰火，最后決定在江面上燃放，即在長江和嘉陵江的交界處，這就是重慶的特殊性，它干了一件其他城市哪怕放焰火也復刻不出來的事，同時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當時我到重慶勘查場地的第一個想法，就是2023年的春節，重慶能在長江上放一場盛大的跨年焰火送給全城民眾。后來焰火表演經過網絡的不斷發酵，變成了獻給全國的民眾，我記得當天結束后，在抖音上有一個“重慶焰火”的單獨話題，點擊量和傳播度很高。

6.作為成都大運會焰火表演的總設計師，您分別設計了開幕式和閉幕式的兩場焰火表演，各有側重。請詳細地和我們聊一聊，您是如何在焰火表演中展現成都的城市文化與特色的？

這屆大運會挺特別，因為它推遲了兩次，本來一年做完的項目變成了三四年，我們也因此和成都這個城市產生了很多感情。剛開始我們都會去采風，以求理解成都，但真正的理解其實是在住久了之后，經過這兩年的接觸，對這個城市的感覺和認知慢慢會越來越深。

成都大運會也蠻有意思，很多大型活動的開幕式跟閉幕式都會在同一個體育場，但這樣會產生很同質化的視覺展現。這一屆大運會就充分展現了成都的開放和自信，它的開幕式是在一個體育場里面，而閉幕式設置在音樂公園里，是一個室外的場地，等于說它可以在整體的演出跟表演上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兩種形態。大運會還請了兩個不同的導演團隊來分別負責開閉幕式的策劃，剛好兩邊的團隊都找我來做焰火設計，所以作為連接兩邊的主創，我提了一個理念，希望把開幕式跟閉幕式做一個創意的嫁接，從主辦方到兩邊的總導演，對該想法都給予了認可和支持。

比如開幕式，以金沙的太陽神鳥為整體靈感，在圣火點火環節，太陽神鳥的光芒散開，分化成夜空中的十二道金光，從體育場內點燃主火炬，十二道光芒散開，然后點亮它的主火炬塔，這樣既表現了大學生青春陽光的特色，也突出在成都舉辦這樣一次體育盛會，作為逐夢的開始。在閉幕式上，我們使用了四川獨有的珙桐花形象，俗稱“鴿子花”，開幕式的十二道金芒又重新匯聚，點燃“鴿子花”形象的焰火，讓開閉幕式實現聯動，體現了“和平”的理念，同時還做了一些畢加索簡筆畫式的鴿子造型的焰火，用以加強對于和平的表達。所以這樣來看，成都大運會的開幕式是陽光的激情，閉幕式則是青春對和平的愿景，陽光與和平，就是這一屆大運會開閉幕式焰火的理念。

7.2023年8月份您在成都藍頂美術館舉辦了個展“一個人的公共現場”，展出的作品創作形式包含了影像、裝置、雕塑、繪畫等多元媒介，為什么會選擇成都作為個展舉辦地呢？這些藝術作品表達了您怎樣的思考和探索呢？

其實不應該說是我選擇了成都，而是我與這座城市相互的選擇，這算是意外的緣分吧。因為大運會的延遲，我在成都斷斷續續居住了兩年，慢慢跟一個城市產生了感情，也和當地的藝術圈形成了鏈接，如果前兩年做完的話，可能也不會有這次個展。

這個展覽的出現，用它的策展人段少鋒的話來說，它其實更像大運會結束后的一個返場。這里面用到了很多大運會的材料，比如我們把大運會開幕式燃放后的焰火殘管挪到了美術館里，做了一幅用焰火管組成的世界地圖，同時復刻了燃放現場的場景，類似燃放的控制系統都有再現。能在做一個項目的過程中產生不同的緣分，這很有意思。我是做當代藝術的，藍頂美術館又是中國西南地區當代藝術的重要根據地，已經有將近二十年的歷史，附近的藝術園區住了很多中國早期很重要的當代藝術家。我能有機會在當代藝術領域比較重要的地方和美術館建立聯系，形成展覽的整體呈現，是很幸運的一件事。

從當代藝術家的角度來看，展覽本身是個體化、私密化創作的呈現，但因為我平時也在參與大型活動，所以其實這次的展覽是結合了兩個方向。盡管它是我個人的一個展覽，但里面也會體現從個人觀察社會的公共性轉化，又有一些作品比較像是眾多大型活動的影像記錄，也就是說它其中藏著兩條線：一個是作為個體藝術家如何觀察、面對公共社會環境的現場；另一個則是在公共大型社會活動的現場，如何找到藝術家或者設計師本體表達的個體創造性，這兩方面都表達了我在尋求與這個時代和公共現場的聯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