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檉柳是條河

2024-04-25 09:45祁云枝
美文 2024年8期
關鍵詞:涇河檉柳紅柳

去高陵尋訪古檉(chēng)柳那天,路過陳家灘時,被廣告牌上的典故吸引,率先拜訪了一條河流,準確地說,是一條“Y”字型合二為一的河流。在此處交匯的兩條河,讓新華大詞典里多了一個成語:涇渭分明。

兩條大小不一、濁清不同的河流,趟千山,越萬壑,最終在高陵團聚。甫一相會,清濁兩相并行,涇水清,渭水濁,竟不肯互融。相峙之下,鋪展出千古奇觀:涇渭分明——這是從《詩經》里緩緩流出的結論“涇以渭濁,湜湜其沚”,也早已融入我們的認知。

然而,當我站在觀景臺上遠眺,只見涇河與渭河在眼皮子底下蜿蜒而來,交匯后又悠悠遠去。涇河清清自不必說,那渭河水也無甚濁跡可見,所謂的“分明”,肉眼幾乎看不出來。

已是初冬天了,草木依然綠茵茵地鑲嵌在河水兩岸,不知名的水鳥盤桓在河灘上,音符似的起起落落。

觀景臺上,和我一樣慕名前來的游人不少,冬月的風拂過臉頰,已有了些許寒意。我身旁剛剛抵達的一對小情侶幾乎同時呼出:“不是涇渭分明嘛,分明何在?”

“涇渭不分,是這兩年生態治理的功勞?!边@句話,從水聲、車聲、市井雜音里脫穎而出,瞬間擠進了我的耳朵。

循聲望去,言者四十出頭,身材高大,知性干練,正在給身邊的朋友講解,普通話純正,聲調與嘴角的弧度都拉滿了自豪。顯然,他是本地人,熟悉這里的一切,帶了朋友前來觀景。

我在百度里鍵入涇河與渭河的源頭,搜出來一張河流分布圖,乍一看,藍色的河流,似一株橫躺的大樹,樹梢朝西,樹根向東。渭河、涇河還有洛河,是這棵樹三個大的枝丫,三水在潼關相匯,一同流入主干黃河。

涇河一支,涓涓細流自寧夏老龍潭、固原的大灣鎮流出,一路牽手馬蓮河、汭河、洪河、蒲河、黑河,流至甘肅平涼八里橋處會合,于西安市高陵區陳家灘注入渭河。河流由細弱到日漸粗闊,與樹枝由粗到細的生長方式,互為鏡像。

渭河這支,源自甘肅的鳥鼠山,先與甘肅境內毛細血管般的秦祁河、義隴河、葫蘆河、牛頭河等水流相會,又吸納陜西境內的清水河、澇河、灃河、浐河、灞河以及涇河等水系,亦步亦趨,河面漸寬,構成河之樹“茂密的枝柯”。與同樣“枝繁葉茂”起來的支流洛河,在渭南市的潼關縣并入黃河。

地圖上的這株河水之樹,水的來源與去處簡潔明了,脈絡清晰,甚至,擁有美學、哲學和神學,儼然破譯河流的密碼。

是個周六,當我敲開西安市高陵區藥惠小學的大門,一株500歲的檉柳越來越清晰地映入眼簾時,我吃驚地發現,它像一條站起來的河流,河水正從泥土緩緩地流向天空。

若把剛才那張河流分布圖順時針旋轉九十度,可不就是眼前這棵古樹?!回過頭想,我們半道兒停下來觀賞千古奇觀“涇渭分明”,似乎就是為了此刻讓我從河流的角度,來描摹眼前的古樹。樹與河,剎那間被檉柳鏈接起來:河,是一株躺在地上的大樹,樹,分明是一條站立的河。

你看,這棵樹的主干是黃河,三個大的枝丫,分別是涇河、渭河、洛河。枝丫上參差的枝條,是從山谷里蜿蜒而出的蕓蕓支流。蓬松的葉子籠滿了枝頭,是河底聚集的一團團水藻,也是河水翻卷的浪花。這些簇生的朦朧小葉,春夏時分綠瑩瑩的,如今,被秋冬的風蹉跎成黃綠紅相間的三色,像是由水墨畫家暈染而成。葉子上有河水的波紋,閃耀著河水的光澤。

這是一株500歲的古檉柳,檉柳活這個歲數,在陜西乃至全國境內都罕見。檉柳多叢生,很少能見到高大粗壯的枝干。這株古樹身高十余米,腰身需兩人合抱,樹皮皸裂如溝渠。離地的樹根分出兩枝,一粗一細,細的這根離地后不知何故已折斷,被水泥全部包裹起來,只有支撐作用。粗的這根,也有三分之一的空洞被水泥填充,像是安裝了假肢。很難相信,這傷痕累累、殘缺不全的樹身,竟然倔強頑強地撐起了樓房一樣高蹈的樹冠,讓人敬仰也心生憐愛。若不是有柵欄相隔,真想奔過去擁抱一下。

冬日暖陽,穿越檉柳之河,在我身上灑下無數光斑。身心化作一條魚,瞬間就躍進這古老的河里。這兩年,因了一個專欄,我常常在秦嶺以及古城西安穿行,如一尾魚,游蕩在外形生動、內涵闊大的古樹里。

一直以來,檉柳與黃河相伴而生。粒粒檉柳種子,漂蕩在母親河的波濤里,隨河水起起落落。乘風逐浪的檉柳種子,被黃河水擺渡到沙漠、灘涂和鹽堿地里,洇出大片的檉柳林。這綠色的河,汩汩流淌在西起黃土高原,東至入海灘頭的廣大流域,皴染出秀美的生態畫卷,潤澤大地,也潤澤生活在這些土地上的人。

檉柳,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的人多半會把它讀作“怪柳”,它的長相也確實怪異,像柳又像柏。檉葉下垂,飄逸如柳,細看葉子,鱗片層層相疊似柏葉,但比柏葉和柳葉要纖細輕柔許多。

在大詩人白居易的眼里,檉柳也頗像松柏:“有木名水檉,遠望青童童。根株非勁挺,柯葉多蒙籠。彩翠色如柏,鱗皴皮似松。為同松柏類,得列嘉樹中。枝弱不勝雪,勢高常懼風。雪壓低還舉,風吹西復東。柔芳甚楊柳,早落先梧桐。惟有一堪賞,中心無蠹蟲?!痹谶@首詠物諷人的詩里,詩人對檉柳的描述,像植物學家一樣精準。

西安的幾處濕地都長有檉柳,在我工作的植物園里,也生長著兩株。春天里,幾場春雨后,水分沿樹干上涌,原本光禿的枝條掛出了毛茸茸的葉子,星星點點的綠色,日漸覆滿枝頭樹梢,像粼粼水波。枝葉婆娑間,大地綠出了層次。

不久,檉柳莖枝的頂端,會相繼舉出總狀花序,細細密密的水紅色花朵,如粉霧,似茜紗,籠滿枝頭。清風吹拂,滿樹翻卷出粉紅的浪花,聚了散,散了又聚,與湛藍天空里的云朵輝映?;纠?,我喜歡站在檉柳的花浪間,風兒掀動花浪,再掀起我的長發,我也成了一朵香香的美美的浪花。

事實上,在一年里,檉柳上翻卷的粉紅花浪可不止春天,夏秋兩季,檉柳之河上,還會兩次卷起茜浪,因而有別名“三春柳”。很難想象,生于貧瘠之地的檉柳,何以綻放出如此盛大的花事。在惡劣環境里開出嬌媚花朵,正是國人崇尚的剛柔并濟吧。

在檉柳之河上,還蕩漾著一個口耳相傳的神奇生命——紅柳娃,從清朝至今,都有目擊記錄,最早出自清朝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

紅柳吐花時節,天山深處的牧馬人常常會遇見一群30厘米高的小人,男女老幼都有,四肢靈活,善奔跑,外觀與人幾無分別。小人兒身著柳葉,將粉紅的檉柳花編成花環戴在頭頂,列隊翩翩起舞,呦呦齊鳴,似和著某種樂曲的祝福。

紅柳娃帶給牧馬人的不只是驚喜,也有惡作劇。夜深人靜,他們會悄悄潛入帳篷,偷食牧馬人的面包和奶酪。一旦被抓即癱坐在地,眼淚汪汪地乞求寬恕?!跋抵?,則不食而死;縱之,初不敢遽行,行數尺輒回顧?;蜃愤持?,仍跪泣。去人稍遠,度不能追,始驀澗越山去……邱縣丞天錦,因巡視牧廠,曾得其一,臘以歸。細視其須眉毛發,與人無二,知山海經所謂靖人,鑿然有之?!?/p>

無論紅柳娃是否真實存在,這讓人驚詫的美妙傳奇,都為美麗天山增添了神秘的魅力。

檉柳站在大地上,枝干向上,是一條河,根須向下,也是一條河。

為了汲取荒漠和鹽堿地里可憐的水分,檉柳的主根、側根需要晝夜不斷地迂回前進,驍勇無比。最長的根之河,可以探尋并延伸到地下水層,達三十米。

檉柳有能力讓被流沙掩埋的枝干,向下生出根之河,再從沙層表面冒出頭來,開啟另一條新生命的河流。行蹤不定的檉柳,也是沙地人心目中的傳奇生命。

黑紅的枝條,秀美的容顏,倔強地站在風沙前沿,像一道道屏風,阻擋沙子的腳步;它還能站在離海水幾米處、含鹽量百分之一的重鹽堿地,把土壤里的鹽堿轉移到枝桿里——作為“先鋒樹種”,用檉柳造林三年后,它腳下的鹽堿地,就可以種植其他草木了。檉柳,可不就是改良土質、滋潤田地的功臣。

人逐水、逐樹而居,人群在水和樹的恩澤里休養生息。當地人經常用檉柳柔韌纖長的枝條編籮筐、編炕席,牲畜喜歡以檉柳葉充饑;春天里,檉柳柔嫩的枝葉,是治療風濕骨痛、透疹、退熱的良藥,是醫病的“觀音柳”;檉柳枝皮黑紅,西北人稱其為紅柳,紅柳枝是極好的薪柴,火力兇猛且耐燒,還誕生了一種美食“紅柳大串”——檉柳的汁液,不單可以分解羊肉的膻味,還會把檉柳特有的香氣注入羊肉經脈,讓木香肉香握手言歡……

山歌嘹亮,和著牲畜家禽的哞叫,檉柳、黃河和它的子民一路輕唱。檉柳這條河,無論向上還是向下的河流,都擁有療愈的力量,療愈腳下的土地,也療愈生長在檉柳周圍的人。

祁云枝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為《美文》《科學畫報》等報刊撰寫專欄。就職于陜西省西安植物園(陜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員。

散文刊 《人民文學》《北京文學》《廣西文學》《西部》《黃河文學》《散文選刊·選刊版》《散文》海外版等,入選《中國2021生態文學年選》《中國文學年鑒2022》《2022年民生散文選》等多種選本。著有散文集《植物 不說話的鄰居》《我的植物閨蜜》等十多部。獲中華寶石文學獎、絲路散文獎、首屆國際生態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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