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彌漫

照見

1

我剛和閨蜜搬完東西回到座位，就看到一件寬大的校服外套和一個水杯躺在才清空的桌子上，我的情緒瞬間從不舍轉化為煩躁?！澳愫?，楊司薇！”半顆腦袋忽然從桌角那摞高高壘起的書后探出來，干凈的眼底帶著笑意。我冷冷地應了一聲，便坐下來翻開英語作業。

他一邊風風火火地擺放書籍，一邊同我搭話：“我叫李旭堯！性別男?！闭媸菑U話，同窗半學期，我還不知道？我不作聲，他又自顧自發問：“司薇，你的名字真好聽，有什么特殊意義嗎？”

我的名字是爺爺的姓，奶奶的名，中間加個“思”的諧音。但我沒好氣地說：“長輩取的，不清楚?！苯又?，他開始念出一串串詩句在那猜測，我自動將他屏蔽，盯著久久無法落筆的選擇題，皺著眉填了個C。

為了避免和李旭堯說話，下課我都趴在桌上假裝補覺。那天晚自習，我一直埋頭寫數學難題，解完后抬頭舒了口氣，余光瞥見李旭堯正托著下巴盯著窗外，似乎有什么心事。

其實，他每次考試成績都挺靠前的，而且五官清秀，隨時都樂呵呵的，還經?？匆娝麕团釙?，甚至有幾次我路過籃球場，看見一群人在他進球后歡呼。但不知道為何，我就是不喜歡他。

可偏偏班主任在期中考后，推出學習幫扶計劃，將全科優異和全科較落后的學生安排坐在一起，又將單科出色的學生安排在一起，優勢互補。我和閨蜜的語文成績不錯，全科成績中上，注定要被分開。

和誰同桌，我心里大概是有個名單的，所以當班主任竟然安排我和李旭堯當同桌時，我內心是非?？咕艿?。為此，我甚至去找過班主任，卻被一句“下次考試有顯著進步再和我談”回絕了。

2

本以為李旭堯會被我的冷漠勸退，誰知第二天大課間回來時，我收到了一張紙條：

楊司薇，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不想和我同桌。但張愛玲說，一直不喜歡一個人和一直喜歡一個人一樣難。我有信心，互幫互助一段時間后，你對我的態度會有轉變。不過第一步，請你接受已經和不喜歡的我坐在一起這個事實，好嗎？

“一直不喜歡一個人和一直喜歡一個人一樣難?！蔽抑貜椭@句話，覺得很有意思。后來，我才日漸明白這句話也適用于其他，比如我最不喜歡的英語學科。細想起來，那時李旭堯教會了我應對英語的第一個秘訣——允許自己討厭英語。

我對英語不太敏感，學習方法又欠佳，所以成績總是游離在班級末尾。這很快引起了老師的注意，并開始給我開小灶：每天監督我背單詞和語法，叮囑我“開口讀、動手寫”。越是這樣，我就越討厭英語，越無法開口、下筆，成績就越差，如此惡性循環。

一方面，我不敢面對自己不喜歡英語這個事實，因為它是三大主科之一，我不能不喜歡；另一方面，我又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喜歡學英語的人設，怕老師寒心后將我徹底放棄。當我開始試著接受自己不喜歡英語的事實，并不再刻意表現得積極時，我反而覺得輕松了很多，老師也并沒有因此“放棄”我。而輕松之時，恰恰是最適合啟航的時候。

約莫一周后的一個傍晚，我捧著英語單詞本坐在教學樓后面的廢梯上神游。忽然，一陣歌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循聲望去，盛開的三角梅樹下站著一個挺拔的男生背影。他的歌聲洪亮，但完全不在調上。我很擔心他會被周邊背書的同學嘲笑。

我足足觀察了20分鐘，發現除少數同學瞟了眼就埋頭背書外，大多同學甚至沒抬頭。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沒那么多觀眾。那是李旭堯教會我應對英語的第二個秘訣。每個人都忙著趕路，沒時間也沒精力過多關注別人。于是，我開始試著用不準確的發音讀英語單詞。

那天打鈴后我收好書，李旭堯大步走到我跟前。他的臉驟然清晰起來，我忽然很后悔沒戴眼鏡出門。我好想跑，可來不及了，他說：“同桌，原來你在這里背書啊。我們一起回教室吧！”路上，他自顧自和我說，他要參加歌唱比賽，還有一個月就要初賽了。他還說在天上的姥姥最希望他當歌手，他知道自己唱得不好，所以他要勤加練習，爭取走遠一些。

3

不知怎的，我忽然感覺好像沒那么不喜歡李旭堯了。接連幾天，他都在那棵三角梅下練歌，我坐在不遠處的廢梯上大聲背單詞，打鈴后我們一起回教室。有天，我因為值日去晚了，到我平時坐的位置時，上面已經被放了書。剛要走，三角梅下的李旭堯指著那個位置，大聲說：“同桌，我給你占位了！”我走過去，拿起地上淺藍色封皮的筆記本，封面上有藍鯨在海里遨游，我盯著“英語筆記”那幾個雋秀的字，忍不住翻了翻。

我第一次見到那樣的筆記，詞根、變形、短語以及重點、易錯點分別用不同的彩筆勾畫出來。難怪他英語那么好，我開始有意無意地觀察李旭堯。我發現老師講單詞時，他會邊做筆記邊默念，然后在稿紙上寫畫；中午，他會復習早上學的內容；寫題時遇到不會的單詞，就將它標記，復盤時再去查詞典做筆記。

有天英語課上，我發現自己竟不自覺地效仿李旭堯在稿紙上勾畫。李旭堯似乎也發現了，他倒是很熱心地告訴我，基礎不牢地動山搖，英語的基礎是單詞，而記單詞最好的方法就是邊讀邊勾畫，他一邊鼓勵我大聲讀，一邊耐心地幫我糾正讀音。

李旭堯的歌手之路最終停在了初賽，他說等到了大學再參加校園歌手大賽，然后又全身心投入到了學習中。那個月的月考，我的英語成績整整提高了10分，我又驚又喜。晚飯時分，我在班主任辦公室門口徘徊了許久，最后又轉身回了教室。

那天，李旭堯特意去校門口買了個賣得很火的雪糕給我慶祝。后來，他經常在我進步時獎勵我一些東西，那是他應對英語的第三個秘訣：用小獎勵激發自己持續努力。他還和我分享了比如精聽聽力、仿寫文章句子、看英文電影創造學習英語的環境等學習方法。

努力是會上癮的，尤其是嘗到甜頭的時候。我開始瘋狂背單詞、學語法、刷題。久而久之，我不再害怕考試，甚至隱隱有點期盼著考試，期待著每次考試進步時李旭堯的獎勵。一年后，我的英語成績終于追平了李旭堯。那一次，李旭堯送了我一本《五年中考三年模擬》，他說希望我可以超越他。

當然，接下來的兩次月考我都沒有考過李旭堯，再后來那次重要的?？?，我的英語成績一落千丈?？荚嚂r，我總沒法聚精會神聽聽力，做閱讀題時反反復復糾結選項，導致沒時間構思作文。后來復盤時，我才發現失敗是因為把結果看得太重，導致自己太緊張了。至于我為什么那么看重這次考試結果，或許是考前班主任那句“你們完成了目標，下次沒有進步就調開吧”。

是的，我想和李旭堯繼續同桌，不管我承不承認這都是事實，要被調開也是事實。調開之前，李旭堯教會了我應對英語的最后一個秘訣：平常心。他說，無論是什么考試，有多重要，都當作是一次小測驗，平常心，心平常。李旭堯最終去了第三組，但他還是經常會來和我交流，一直到初中畢業。

4

后來，我們去了不同的高中。高中生活馬不停蹄，我們再也沒有聯系過。直到高考結束后，我回初中看望當初的班主任，班主任感慨道：“你和李旭堯真有意思，他來求我把你們安排在一起，說你可以幫他提高語文，他可以幫你提高英語；安排你們當同桌后，李旭堯又來找我要將你們分開，接著你也來找我；再后來要把你們調開，你們好像還不樂意了……”

什么，李旭堯是為了提高語文成績和我坐一起的？還有，他找過班主任要把我們調開，還在我之前？記憶飛快倒退并定格在他眼神憂郁地盯著窗外那晚，莫大的愧疚感像浪一般將我卷席。那天走出校門，我打開QQ，翻到他灰色的頭像，點開對話框給他發了條消息：謝謝你幫我提高英語，很抱歉沒有在語文學科上幫到你。

其實，我并沒有想過能得到回復，畢竟已經3年了，或許他的QQ號碼早就換了。沒想到，消息被秒回了：沒有啊，那么多的雜志我可都是第一個看的，這為我語文中考成績和你同分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后面還有一個“呲牙”的表情。

我有個親戚在圖書館工作，初中時，每次圖書館下架期刊，親戚都會留一些給我拿回去看。我們學校在城東，圖書館在城中。那時候李旭堯有一輛單車，和他熟絡后，他便騎著單車帶著我穿街過巷去取書，我則承諾拿到書后第一個給他看。

我忽然眼眶一熱，我為李旭堯還是那個陽光男生而高興，也為自己高興。我終于敢承認當初對李旭堯的不喜歡源于內心深處對他的肯定，雖然他的成績不是最拔尖的，但他是那種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學生。不喜歡他，就像不喜歡夏日的烈陽，太過耀眼了。

李旭堯問我怎么忽然想起這些事，我如實說了和班主任的對話。得知我剛從初中學校出來，他突然問：“方便見一面嗎？”

“現在？”

“現在！”

“當然！”

“校門口以前那家雪糕店等我，馬上到?！?/p>

“好！”

當年的雪糕店已經改成了奶茶店，我走進去選了個窗邊座位，手撐下巴，望著外面熱辣辣的太陽。10分鐘后，一個披著金光的白衣少年徑直跑到我旁邊，歪著頭露出兩排大白牙：“楊司薇，久等了……”我眉眼彎彎，和他四目相對：“李旭堯，好久不見！”

我看見他身上的金光一片片朝四周跳動，彌漫著整個奶茶店，我迅速被光亮包裹……我終于明白，原來陽光是可以在人與人之間傳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