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身而過

高鋒

黃河的水清過一次，那是清乾隆二十二年間的事。

那年有個和尚正在黃河高岸上化緣，出了河東縣已是傍晚，便在河邊起灶做粥。和尚舀了一缽河水，正要往鍋里傾倒，忽見缽中之水竟然清如山泉，不由得暗吃一驚。起身朝大河張望，見平日似黃湯的河流，此時碧波蕩漾，游魚歷歷，連那初起的月亮也沐浴在了河中，將河底照得如一條平沙坦蕩的大路。

和尚跑下河堤，一口氣喝下了八缽清水，攜著瓦缽，唱著佛號，胃里響著雷鳴般的擊浪聲，直朝一清見底的河底大路奔去。他腳下濺起的河水，就如筑起的兩道粉墻。三天后，和尚出現在河東縣下游一百二十三里的河面上，隨月亮一同浮了起來。月亮回歸清空，和尚魂留濁湯。

黃河在一百二十三里的地方恢復了它的本色，順流而下的已不是清水，而是厚如粟粥的黃湯。當地百姓打撈起和尚，在給他凈身的時候發現他的嘴巴鼓鼓的，掰開一看，塞滿了亮晶晶的沙子，還見到一枚正在吐沙的螺螄，甚至和尚的七竅、肚臍、谷道、趾甲縫都淤滿了黃沙。好不容易擠出的舊糞，也是落地就散，散發出一股沙子的氣味。

他們將和尚釘進一口紅漆棺材，按照當地的風俗，朝這口棺木的南頭吹了大半天送行嗩吶，再扎了七八束粗香，然后推下了黃河，由它自己去找地方入土為安。

見過這口浮棺的人，是我的太祖父，那時候他正坐著大紅官船趕往一個叫荷鎮的江南縣城。半夜，他出艙撒尿，見頭頂月亮甚好，便有了作詩的念頭。好不容易吟出一句“一江月色如紙錢”，夸了一聲“奇崛也”，卻再也續不上。兩指夾著已經了無尿意的塵柄，長嘆一聲，道：“尿斷則詩斷，撒尿之時，是萬萬作不出全詩來的?！北慊嘏撊チ?。

剛坐下，抬眼間，他便看到有東西在水中半沉半浮，正悄無聲息地擦身而過，揉眼再看，看清是一口棺材。頓時想到，“官”字與“棺”字，只是多了一根木頭而已，肚里便有了詩，脫口將那斷句補上了，對著官船大聲吟誦：“半截浮棺陪官來?！币髁T，徒生傷感，猜想棺里躺著的或許就是自己，于是眼里一陣刺痛，再也續不上后面的詩句。

說來也是奇事，他正要回艙，忽有三兩朵白浪堆起，浪縫之間隱隱傳來應答之聲，約莫是這么一句：“何妨開棺瞧一瞧？”

太祖父嚇了一跳，回頭再看那浮棺，已經漂遠，心想，真要是去開棺瞧，也未必追得上。隨后他仍在艙內盤腿坐著，看燭火熒熒，再也睡不著了。太祖父便又想，好在浮棺漂走了，棺里的人定然不是我，我還活著看月聽風，想著做官為民的事。

浮棺遠去了，可“何妨開棺瞧一瞧”那句話，卻留在了太祖父的腦袋里，總是揮之不去，猶如魂附。他不知道這是誰說的，想必不是人便是鬼，神仙講究口舌干凈，何況是夜里聽到的。

太祖父帶著自己在黃河上作的兩句殘詩和一句來歷不明的話來到縣城，租下了三間臨街閑屋，當上了荷鎮知縣，把公堂開在了臨街之處，方便百姓擊鼓鳴冤。

吃完了三年朝廷撥下的老米后，他無意再逗留官場，出家當了游方和尚。

一次他來到黃河高岸，驚見黃河水清見底，便以為是老天在褒獎他為官清澈如水，于是淚流滿面，朝著清水撲了過去。浮起來時，嘴里只有一堆沙子和一枚螺螄，幾段掉下的舊糞也松散如沙。隨后，他便被百姓抬入了棺材，在河水里半浮半沉，與一條官船擦身而過。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