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咒語

林以晝

01

有問題！

一定有問題。

安曉樂盯著眼前的鏡子，看了又看，這個皮膚白皙、五官勻稱的女孩兒到底是誰？連詫異時微微張嘴的神情，看起來都如此可愛。

此時鏡前只有安曉樂一人。

很明顯，鏡子中的人除了她自己，還能是誰呢？她摸了摸臉，里面的女孩兒也摸了摸臉；她皺了一下眉，女孩兒也皺皺眉。然而安曉樂依舊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如果好朋友陸羽飛在的話，肯定又要說安曉樂是在“凡爾賽”了?？砂矔詷窙]說謊，她不是矯情的人，而是真的覺得鏡中的漂亮女孩兒不大可能是自己。

爸爸工作很忙，媽媽身體常年不大好，安曉樂跟著爺爺奶奶在鄉下長大。等到媽媽健康狀況好轉，將她接到城里來后，卻發現自家女兒變得極其自卑。比如：每次看到別人穿著漂亮的裙子時，她都很心動，然而媽媽給她買來新裙子，她又不肯穿。

“曉樂，怎么了，這么漂亮的裙子干嗎不穿??？”媽媽好奇地問。

“我……我不喜歡?！卑矔詷沸÷曊f道。

其實她很喜歡新裙子，只是覺得自己腿型不好看，有些羅圈腿，怕穿了被別的孩子笑話，這才故意說不喜歡。

媽媽看著安曉樂，嘴巴動了動，想說點什么，最終什么都沒有說，只是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

02

有時候，安曉樂看著媽媽也會納悶，為什么媽媽這么漂亮，自己卻長得平平無奇呢？她覺得自己皮膚黑，單眼皮，鼻子也不夠挺，笑起來時嘴角的弧度都不如別的小女孩兒好看?？蓩寢屖裁炊己芎?，頭發像綢緞一樣油亮，眼睛大大的，像天上的星辰，更不用說媽媽的個子那么高……

總之，媽媽是安曉樂眼中最完美的媽媽。

陸羽飛也這么覺得：“你怎么和你媽媽完全不像，不會是你媽媽撿來的吧？”

安曉樂通常沉默以對。

她想，也許是爸爸的基因拖了后腿。爸爸也不怎么好看，但媽媽說，爸爸很好啊，有責任心，說話很風趣，還能夠賺到很多錢來養活一大家子人。所以安曉樂理所當然地覺得爸爸很厲害，但她依舊十分在意自己的長相。身為十來歲的女孩兒，她覺得不漂亮是一件糟糕的事。

“才沒有呢，我們家曉樂很好看很可愛??！你瞧，皮膚黑一點說明健康，眼睛是好看的丹鳳眼，以前媽媽長得才叫難看，你比媽媽那時候漂亮多了，所以以后曉樂也會比現在的我更好看的?！眿寢屆看味紩膭畎矔詷?。

看著媽媽柔和的眼神，安曉樂覺得她在撒謊，她肯定是心疼自己才這么說的。安曉樂知道，媽媽很愛自己，但正因為這份愛，讓媽媽的話顯得不真實。

每次和陸羽飛走在外面，大家的目光都只看向陸羽飛，從沒人關注到自己。這樣的場面經歷多了，安曉樂便明白，自己注定只能扮演白天鵝身邊的丑小鴨。當然，除了媽媽。媽媽的眼中只有自己，無論放學時校門口有多少人，媽媽總能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然后笑著朝自己走來。

媽媽可真好啊，要是能成為媽媽這樣好看的人就更好了。

安曉樂每次睡覺前都會許愿，希望自己一覺醒來，就變成媽媽的樣子。但每次早上照鏡子時，里面的人都沒變，還是那個單眼皮、塌鼻梁、皮膚黑黑的自己。

日子一天天過去，安曉樂已經習慣了做一個普通的女孩兒。她將那些艷羨藏起來，精力都花在學習上，媽媽依然沒有忘記持續夸贊她。期末考試后，安曉樂拿到了“三好學生”獎狀，媽媽說：“全班那么多人，只有幾個人拿到獎狀，咱們曉樂好厲害??！”說著，她又看了看領獎時的照片，“嗯，看來看去，還是咱們曉樂最好看！”

說著，媽媽把安曉樂摟在懷里。

“我真是最好看的嗎？”雖然知道媽媽可能是在鼓勵自己，可安曉樂還是有一些動搖，說不定自己確實變好看了一些呢？等媽媽離開后，她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幾分鐘，又照了照鏡子，發現自己好像是變好看了一點。但很快，她又否定了這個想法，應該是聽了太多媽媽美麗的謊言，自己差點兒相信了。

03

直到有一天體育課，安曉樂跑完步，滿頭大汗地坐在操場邊休息，陸羽飛突然盯著她看了好幾眼，才冷不丁說了句：“我發現你最近變好看了一些，說，你是不是偷偷涂了你媽的護膚品，連皮膚都變白了不少?！?/p>

“你又取笑我?！卑矔詷废攵紱]想，就覺得陸羽飛是在打趣自己。

“真沒有，我才不撒謊呢?！标懹痫w信誓旦旦。

安曉樂愣了愣神。是嗎，難道自己真的變好看了一些？她甚至想第一時間跑去衛生間，看看陸羽飛是不是在逗自己。

放學回家后，她對著鏡子看了又看，感覺似乎真的有點變化，又好像什么都沒變。這個問題讓她心里像揣著一頭小鹿，時不時要蹦出來鬧騰一下，連吃飯時也心不在焉。媽媽看出她狀態不對，問是不是在學校發生了什么。

“沒有?！卑矔詷窊u頭，她不好意思告訴媽媽，自己在計較有沒有變好看的問題。

可洗完澡后，當安曉樂盯著鏡子不停地看時，媽媽還是察覺到了什么。

她輕輕走過來，拿起電吹風幫安曉樂把洗完后的頭發撥散開來，再一點點吹干。媽媽一邊吹，一邊說話，吹風機的聲響很大，可她的聲音有種神奇的魔力，還是讓安曉樂聽到了。媽媽說：“咱們曉樂的發質真好，烏黑油亮，摸上去真順滑啊?！?/p>

被媽媽夸贊成了常態，可安曉樂聽到后，還是一陣羞赧。

吹干頭發，媽媽又捏捏她的臉：“嗯，最近個子長高不少，皮膚也變好許多，看來咱們曉樂要長成漂亮的大姑娘了?！?/p>

聽媽媽提醒，安曉樂才想起，最近確實長高了點兒，衣服也變小了。

“真的嗎？”安曉樂訥訥地問，她還是懷疑自己沒有媽媽說的那么好。

“當然是真的，我們曉樂底子很好，只要再勇敢自信一些，就更漂亮了。瞧，就像媽媽這樣，抬頭挺胸，誰都會覺得你是最漂亮的?！眿寢屨J真地對安曉樂說，語氣篤定。

對的，媽媽平時走路都是這樣，言談舉止都很自信，可自己真的能做到媽媽那樣嗎？不過，媽媽的話給了她不少信心。

靠在媽媽懷里，安曉樂感覺溫暖又柔軟，似乎回到爸媽身邊后，每次都是媽媽抱著自己，她從沒有主動去擁抱過媽媽。下次媽媽再夸自己時，就主動給媽媽一個擁抱吧，安曉樂暗自想著，畢竟媽媽是這么好的媽媽，誰能不喜歡她呢？

04

然而，安曉樂的擁抱還沒來得及送出去，媽媽就病倒了。

安曉樂不知道那是什么病，只知道出差在外的爸爸急忙回了家，將媽媽送去醫院并辦理了住院手續。原本充滿溫情的家頓時變得空蕩蕩的，這讓安曉樂十分不習慣，她感覺每次回家開門，都可能蹦出一只兇猛的野獸，將自己一口吞掉。

她去醫院看過幾次媽媽，媽媽在病房中躺著，插著氧氣機，眼睛緊閉著，那頭柔順的長發散亂著堆在枕頭上。爸爸安慰安曉樂：“沒事的，媽媽很快就會好起來，曉樂別害怕，爸爸媽媽都在呢?！?/p>

是啊，爸爸媽媽都在。安曉樂看著不再說話的媽媽，趁爸爸出去打水，她靠過去，小心地在媽媽臉頰上親了一口?？上寢寷]有像睡美人那樣，被親過之后就醒過來，她依舊昏睡著，監控心跳的儀器不時響動一聲。

媽媽生病的日子里，安曉樂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出門上學。

沒人再給她搭配漂亮的衣服，沒人再給她扎好看的辮子，也沒人再夸她又變漂亮了，安曉樂似乎忘記了漂亮與否的問題，連鏡子也沒有再去照過。直到有一天，陸羽飛看著正在做作業的她，說了一句：“安曉樂，你是不是沒換衣服啊，昨天你就是穿著這身衣服來的?！?/p>

安曉樂這才反應過來，她低頭一瞅，發現陸羽飛果然沒說錯，昨天去了一趟醫院，陪著昏睡的媽媽自言自語了一會兒，她才回到家。等到寫完作業洗完澡，睡了一覺醒來，她隨便拿了件衣服穿上就到學校來了。沒想到是昨天穿過的衣服，還偏偏被陸羽飛看了出來。

“還有你的頭發，劉海也亂糟糟的，都遮到眼睛了?！标懹痫w像個時尚評論家一樣，挑起安曉樂身上的問題來。

如果是以前，安曉樂肯定早就手足無措了，可此時一想到媽媽的病情，她完全沒心思考慮這些。

漂不漂亮有什么用，我只希望媽媽能夠快快好起來，安曉樂想。不過回到家，她還是不由自主走到了鏡子前，打開燈，端詳著鏡中的自己，這時，一句溫柔的話語鉆到了她耳中：“曉樂可真好看，曉樂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孩子?！?/p>

是媽媽的聲音。

安曉樂閉著眼都能聽出這是媽媽的聲音?？墒菋寢屆髅髟卺t院里，為什么自己會在家里聽到她的聲音，是我太想念媽媽了嗎？安曉樂懷疑自己出現了聽覺錯誤。只是這個聲音卻喚起她的記憶，之前，媽媽也是這樣一邊在鏡子前為她吹頭發，一邊夸她變好看了。

這樣一想，她發現鏡子里的自己好像真的順眼了不少。

皮膚光滑，嘴巴小巧，眼睛明亮，雖然頭發有些凌亂，但看上去十分舒服，依稀間可以瞥見媽媽的影子。

這也太神奇了，難道這句看似普通的話，是一句可以讓人變漂亮的咒語嗎？

安曉樂想起，媽媽每天出門之前，都會收拾得整齊漂亮，可現在她不在家，自己就懶得捯飭自己?；蛟S，是應該稍微收拾一下，不能再這樣不修邊幅下去，安曉樂擔心媽媽醒來時看到，會覺得是因為她生病，才導致女兒這樣邋遢。

05

安曉樂給自己修剪了劉海，又找出媽媽給她買的漂亮衣服。第二天一早，她煥然一新去學校，陸羽飛果真稱贊了她，但安曉樂只是淺淺一笑。

放學后，她再次去醫院看媽媽，還在病床前轉了一個圈，方便媽媽更好地看到自己——雖然媽媽還在昏迷，可安曉樂總覺得媽媽能夠聽到她說話，能夠看到她在跟前。不知是不是錯覺，安曉樂甚至發現，媽媽的睫毛顫抖了一下。

看完媽媽回到家后，已經挺晚了，安曉樂打開鏡子前的燈，洗了一把臉，照鏡子時，那個鼓勵她的聲音再次出現：“曉樂可真好看，曉樂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孩子?！边@是怎么回事，她相信不是自己的幻覺，這個聲音確實存在，并不是她心里發出來的。

找了半天，最終，她在鏡子后面找到了原因。

那是一個可愛的卡通人物錄音機，每次自己站到鏡子前發出聲音，錄音機就會感應到，接著播放那句錄好的語音。

安曉樂瞬間明白，這是媽媽安排的。

她擔心自己一直走不出自卑的怪圈，所以去醫院之前，特意放了這個小東西。這一刻，安曉樂內心有股暖流破冰而出，眼前也一片模糊，淚水在她眼眶中晃動，只要一眨眼就能落下來。

淚水氤氳中，她發現鏡中似乎有個影子，正輕聲細語地在自己耳邊說：“我們曉樂是世界上最好看最漂亮的女孩子?！?/p>

是媽媽啊，媽媽不在家，可她的愛意一直都在，藏在這面鏡子里，藏在這句讓人變漂亮的咒語里，更深藏在自己心里。

怪不得最近每次在家里照鏡子，安曉樂都覺得里面的人特別好看，因為她看到的，是媽媽眼中的自己。

正在這時，家里的電話響了，安曉樂接起來一聽，是爸爸從醫院打來的。原來，媽媽剛剛已經蘇醒過來，醫生說，醒來就意味著她度過了危險期……安曉樂沒等爸爸說完，就迅速穿好衣服，打算出門。

來到電梯口，她又停了下來，轉身回家來到鏡子前，把激動的淚水擦去，又捋順了頭發，扎上媽媽給她買的蝴蝶結，綻放出最好看的笑容。對著鏡子看了幾遍，直到自己滿意后，安曉樂才真正出門，坐上通往醫院的車。

夜色闌珊，晚風輕柔撫摸人間，安曉樂心中滿是喜悅，她想快些見到媽媽，擁抱她，并且告訴她，那句神奇咒語成功了，現在的自己已經知道怎樣做才能真正的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