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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華裔女作家的自殺難題

2024-05-07 13:30王悅
看世界 2024年6期
關鍵詞:文森特作家母親

王悅

美籍華裔女作家李翊云

2月16日,一名19歲的男生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附近的路口被火車撞倒后身亡。學校隨后證實,死者是本校的華裔大學生詹姆斯·李,是普林斯頓大學創意寫作項目主任、作家李翊云的次子。雖然官方調查尚無結果,人們推斷詹姆斯自殺的可能性很高。

更加令人痛心的是,就在7年前,李翊云16歲的長子文森特·李在普林斯頓大學附近自殺,同樣死于火車輪下。

李翊云是繼哈金之后,第二位以英文寫作蜚聲西方文壇的華人作家。她的兩個兒子生前也都聰慧過人,但悲劇卻一再降臨這個家庭。

悲劇發生一次或許是偶然,而當悲劇發生第二次,人們難免生出諸多猜疑和質問:兩個孩子都選擇以相同的方式結束生命,做母親的難道沒有責任嗎?即使她在兒子的死上沒有直接責任,她難道不應該反思嗎?還是說自殺也會遺傳?畢竟李翊云的外婆死在了精神病院,又或者是母親童年所受的創傷以及兩次自殺經歷,以莫名的方式將兩個孩子推向深淵?

種種猜測、種種解釋,不一而足。而這些解釋,對一位母親來說太過殘忍,對一位作家來說太過陳詞濫調。實際上,李翊云并不缺少反思。兩次自殺未遂,以及失去長子之后,李翊云都沒有放棄寫作。她尋求與自己的過去對話,也尋求與去世的兒子對話。對她來說,旁觀者用陳詞濫調展示高人一等的姿態,卻拒絕走入自殺者的內心。

兩次自殺的作家

李翊云很晚才決心成為作家,在那之前她差點就成為一名免疫學家。

李翊云1972年在北京出生。1996年從北京大學生物系畢業后,李翊云負笈美國,在愛荷華大學攻讀免疫學。她在2000年獲得碩士學位后,放棄了即將到手的博士學位,決心從事英語寫作。

李翊云的兩個兒子

“我曾經雄心勃勃想成為一個出色的母親和作家,同時擁有一份全職工作?!?/blockquote>

那時的李翊云正在參與一項科學項目,不確定是否應當繼續下去。令她猶豫不決的是一眼望得到盡頭的未來:一年拿到博士學位,幾年的博士后訓練,在學術界或生物醫藥行業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有房子,有孩子,還有一條狗。

讓李翊云下定決心的是愛爾蘭小說家威廉·特雷弗的作品。在她對科學家的前途感到懷疑時,李翊云參加了當地社區的寫作課,讀到特雷弗發表在《紐約客》雜志上的短篇小說《傳統》。讀完后意猶未盡,她又從圖書館借了特雷弗最新的作品集《山區光棍》。特雷弗的小說為李翊云打開了一個她從未知曉的空間。李翊云告訴科研導師,自己想要成為一名作家:“我知道如果我不去嘗試,我會后悔?!?/p>

這個決定對李翊云的親友來說不可思議。李翊云的丈夫用“不瘋魔,不成活”這句俗話提醒她,相比科研,寫作對她的索取會更多。李翊云與丈夫約定,給自己3年時間,3年以后,如果寫作沒有進展,她就去讀MBA或法學院。

沒過多久,李翊云的短篇《不朽》被《巴黎評論》的編輯從自由投稿中選中,發表在雜志2003年秋季刊。隨后,她又被愛荷華知名的創意寫作項目錄取。這一年的12月,李翊云的短篇小說《多余的人》在《紐約客》上發表。

光環接踵而至。2010年,李翊云獲得美國“麥克阿瑟天才獎”,同時上榜《紐約客》“最值得期待的年輕作家”。兩年后,她又成為第一位獲得歐·亨利獎的華人作家。

光環背后是超乎常人的努力。她在2017年出版的回憶錄中寫道:“我曾經雄心勃勃—或者說貪婪—想成為一個出色的母親和作家,同時擁有一份全職工作?!庇薪?0年的時間,李翊云每天都從午夜寫到凌晨4時。一粒黑暗的種子悄然萌發,而她絲毫沒有覺察。

2012年,李翊云精神崩潰,兩次自殺未遂,不得不住院治療。醫生告訴她:“在你的余生中,你每天都要非常小心。事情可能會不知不覺發生在你身上;當你意識到這一點時,你已經失去了你腳下的堅實基礎?!贬t生還說,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停藥,而對李翊云來說,這無異于“你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想隱形”

整整兩年的時間,李翊云都飽受“自殺性抑郁癥”折磨??祻统鲈汉蟮谝荒?,她都在閱讀傳記、回憶錄、日記和日志。她說,閱讀別人的生活是一種“安慰”,也包括那些曾經自殺的作家—史蒂芬·茨威格、弗吉尼亞·伍爾夫、厄尼斯特·海明威等等。從2015年起,李翊云用兩年時間撰寫回憶錄《親愛的朋友:我從我的生命中寫給你的生命中的你》,以第一人稱回顧了自己40多年的生活,沉思了自殺的絕望及其后果。

1942年2月22日,奧地利作家史蒂芬·茨威格與妻子服藥自殺

李翊云把自己的前半生描畫為一條不斷逃離的軌跡—遠離故土,放棄免疫學。

對于自己的自殺,人們當然會有諸多揣測—“基因、缺乏精神力量或不成熟、自私、細胞信號隨機出了差錯”。李翊云也明白,沒日沒夜的寫作、打工、承擔母職有更直接的影響。

李翊云自問,如果她知道(寫作)會留下這樣的傷害,她會剝奪自己這一基本需求嗎?作家誠實地寫道:“我想是的?!钡侨松幌裥≌f,人生是沒有“如果”的,也沒有替代方案。她當然也能設想一個未曾離開中國的自己,出現在北京的天橋上、出租車里,“鑰匙圈上掛著許多鑰匙”。這個假想的位置或許一直存在,而她拒絕去占據。因為如果沒有背井離鄉,她那顆躁動的心將永無寧日。

在回憶錄中,李翊云把自己的前半生描畫為一條不斷逃離的軌跡—遠離故土,放棄免疫學,甚至還放棄了母語。她將這條軌跡的起點追溯到自己的童年:李翊云的父親是核物理學家,母親是小學語文老師。母親在學校是優秀的老師,受到一代代學生與家長的尊敬,在家卻是不折不扣的“暴君”。她會連根拔起丈夫栽種的葡萄藤,只是為了發泄莫名的憤怒,而李翊云的父親應對的方式是“無節制的退讓和自我麻痹”。但李翊云偏偏又是母親最疼愛的小孩,每當母親發作之后,她總是被指定為那個安撫母親的人。母親的愛熱烈而殘忍,她表達愛的方式是控制和占有。

為了抵抗母親每天翻看日記,李翊云發明了自己的密文。當她想要寫一只鳥,她就去寫樹、寫云、寫天,而不寫真正要寫的。李翊云12歲第一次翻開英語課本,她就把英語當作一種私人語言。文法的缺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親不懂英語,李翊云可以擁有與自己對話的自由。多年以后,當她讀到屠格涅夫也有一個充滿憤怒和占有欲的母親,李翊云仍會氣得發抖。只有想到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是那樣,她才稍感安慰。

逃離是為了免于窒息,但李翊云仍深愛著自己的母親。在大洋彼岸,她頻繁與母親通話。即使當李翊云因自殺而住院,每次從醫院打電話到家里,開頭都是詢問母親的狀況。李翊云的丈夫不得不提醒她:“你有自己的兩個孩子,她(你母親)并不在其中?!?/p>

李翊云沒有把自己的所有不幸都怪罪到母親頭上。對她來說,充滿掌控欲的母親代表了一種全知聲音,不間斷地詰問、揣測與指責,而這種聲音從小就充斥于她的生活。

李翊云想要在自己與他人之間劃出一道界線。她拒絕自傳式的寫作,盡管這一努力常常失敗,因為每個作家都只能寫困擾自己的問題。即使在住院期間,她也拒絕分享自己的痛苦,一個人去花園讀書,而且只讀已故作家的書,仿佛是要進一步孤立自己—“我只想隱形,但在這里和其他地方一樣,隱形是一種奢侈品?!?h3>然而,然而

李翊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劃的這道界線也把深愛的家人阻擋在外。

她記得有一天下午,她與小兒子詹姆斯一起坐在長凳上,等大兒子下課。母子倆沒有說話,而小兒子一直把手放在母親的手上。小兒子覺得這樣很安心,“就像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但李翊云發現自己無法理解那一刻,最多只有一種人類學家的理解。在那一刻,詹姆斯是否覺察到母親內心稍縱即逝的疏離感?不得而知。

2017年8月,《親愛的朋友》出版8個月后,李翊云16歲的長子文森特·李自殺身亡。當時,李翊云正在創作短篇小說《我們曾經開心我們有其他名字》,以及長篇小說《我該走了嗎》。兩部小說都關于一位44歲的母親,她的女兒自殺了。

那一年李翊云也44歲,當文森特的噩耗傳來,小說中的母親也失去了自己的女兒。而就在4個小時以前,李翊云和丈夫剛剛為普林斯頓的新家交了定金。她很肯定,“在小說里,我絕不會讓這兩件事發生在同一天”。這樣的巧合是作家會避免的,因為巧合提供的是“不勞而獲的戲劇性、廉價的痛苦、方便的隱喻和可預測的景象”。但生活并不遵循小說家的原則。

李翊云擱置了《我該走了嗎》的寫作,她在一次采訪中自問:“我寫這本書是為了讓自己做好準備嗎?”在文森特去世后幾個月里,她瘋狂寫下另一本書《理性終結之處》的草稿。這本書是一位母親想象與她死去的兒子尼古拉之間無休止的“詭辯”。李翊云將書獻給文森特,但強調這是一部虛構作品。除了以虛構的方式,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與自殺的兒子對話。

“我是一個普通的母親,為一個普通的孩子在一場莫名其妙的悲劇中喪生而悲傷。這句話已經有3個陳詞濫調。我可以以我個人的名義向它們中的每一個宣戰?!薄瓣愒~濫調”讓作為敘述者的母親感到威脅,它們不加反思地給一個悲劇蓋棺定論。而對母親來說,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答:這樣一個富有活力的少年,為什么會自殺?死亡究竟意味著什么?母親有辦法拯救自己的孩子嗎?

在文森特去世幾個月后,李翊云的一位同事問她:“你在悲傷進程的哪個階段了?”這樣問或許是認為,哀悼會有或應該有結束的那一刻。

去年,李翊云在一篇刊登在《紐約客》上的文章寫道:“不存在一條正常的人生道路,更不用說有辦法衡量對這一道路的偏離,并有希望得到糾正。有的只是被轉換的道路,被改變的人生?!碧^沉迷于其他可能性,會讓人陷入兩難?!啊畠呻y在希臘語字源中意味著雙重前提。但死亡是決定性的,死亡不會導致兩難?!崩铖丛茖懙?。

美國作家海明威

李翊云著作《理性終結之處》

無論是自傳還是小說,李翊云都毫無寬恕地自我剖析,力圖避免陳詞濫調和廉價的情緒。

無論是自傳還是小說,李翊云都毫無寬恕地自我剖析,力圖避免陳詞濫調和廉價的情緒—“毫無寬恕地寫作,是為阻止自己感受太多;毫無寬恕地寫作,讓自己越來越接近那個感受到的自我?!奔词棺顝娏业那楦薪涍^她深思熟慮的文字的過濾,也會顯得波瀾不驚。

正是這種冷靜的自我剖析,為很多承受著難以忍受痛苦的讀者帶來力量。她收到很多讀者的信,最沉重的信來自遠方正與自殺念頭作斗爭的青少年,而她也試圖一一回復。有媒體甚至稱她為“哀悼者的燈塔”。

最令李翊云難忘是一位失去了孩子的陌生人。他在信中留給李翊云一首小林一茶的俳句:“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边@首俳句寫的是詩人夭折的孩子,陌生人說:“這首俳句支撐了我很多年。我希望它能支撐你?!?/p>

令人惋惜的是,李翊云給了陌生人以鼓舞,卻沒能拯救自己孩子的生命。今年2月,李翊云的次子詹姆斯也離開人世,她在社交媒體發了一張自己與兩個兒子的合影,照片下附的文字正是一茶的那首俳句。

“世界如露水般短暫”也是陳詞濫調,看似境界高遠,實則將生活拒之門外。俳句的精髓是結尾的兩個“然而”,它們超越了陳詞濫調,打開了生活的空間。對李翊云來說,那兩個“然而”才是文學的起點,也是反思自殺、哀悼逝者的起點。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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