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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依之地

2024-05-08 19:56
中國攝影家 2024年5期
關鍵詞:萊姆病經歷群體

韓鷺(以下簡稱“韓”):你為什么會對萊姆病的這個群體產生關注并開始拍攝?

呂佳桐(以下簡稱“呂”):在美國,尤其是在美國東部,很多人都聽說過或知道萊姆病的存在。和大多數人一樣,在早期階段,我只是知道萊姆病的存在,但并不真正了解其嚴重性。在2021年,我被確診為萊姆病。經過三周的抗生素治療,癥狀有所好轉,但沒想到數月后病情又復發,并變得更加嚴重。在復發階段,常規治療已不再奏效,于是我開始上網搜索其他替代治療方法。在這個過程中,我意外地發現了一個數量龐大的慢性萊姆病患者群體。作為一個深受慢性萊姆病癥狀折磨的患者,我深知其中的痛苦。因此,我開始關注這個群體,以及開始關注這個病癥所帶來的其他問題。目前,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DC)并不承認慢性萊姆病的存在,因此保險公司無法覆蓋相關治療費用。這使得患者群體承受了巨大的經濟壓力,并且長期處于不被理解、被忽視,甚至被污名化的狀態中。我希望通過我的作品引起公眾對慢性萊姆病的關注,讓大家看到萊姆病患者的生存困境。這就是我拍攝這個系列的動機。

韓:你的攝影學習經歷是怎樣的?

呂:高中時,我曾瀏覽過一些攝影作品,如南·戈爾?。∟an Goldin)、莎莉·曼(Sally Mann),以及馬格南圖片社的一些紀實類攝影作品。那些照片都非常打動我。盡管我的大學專業并非攝影,但我一直都在拍照。畢業后,我有過半年的支教經歷,期間拍攝的照片曾被國內媒體刊登。這段經歷進一步激發了我想系統學習攝影的想法。于是,我于2014年決定前往紐約視覺藝術學院讀攝影碩士學位,并于2017年畢業。研究生階段的學習經歷對我認識和理解攝影這個媒介,以及逐漸形成自己的攝影語言,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韓:你在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的碩士學習經歷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

呂:剛念研究生的時候,像大多數學生一樣,我就是拿著相機沒有目的地拍,主要是街拍和拍攝人像。學業近半的時候我開始嘗試做一些與個人成長經歷相關,同時結合文本研究的項目。我記得在研究生第二年,當我拿著探討我個人成長經歷和家庭關系的作品去見系主任時,他問我:“你如何才可以把你的個人經驗轉化為一種更具有普世性的經驗?從而使你的讀者與你的作品產生共鳴?”這句話對我后來的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韓:“無依之地”系列呈現出與被攝者很親密的拍攝關系,在拍攝前期你如何聯系到他們并取得信任?

呂:我的第一個拍攝對象是我當時的鄰居芭芭拉。當時我已經病了很長時間,剛恢復到可以出門的程度。有一天,與芭芭拉偶遇,簡單交談中得知她也患有慢性萊姆病。我至今清晰地記得她眼眶濕潤地告訴我,她的兒子也患有遺傳性慢性萊姆病。她向我介紹了自己的病史,并告訴我為了應付高昂的治療費用,她不得不賣掉了曼哈頓的公寓,辭掉了工作,如今早已放棄治療,只能靠兼職來維持最基本的生活開銷。她的遭遇讓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這個疾病的嚴重性。接著,我詢問她是否愿意成為我的作品拍攝對象,在一番掙扎后,她同意了我的請求。我們拍攝的第一張照片靈感來自芭芭拉畫的一幅素描——像蠕蟲般扭曲的不明物體,她稱之為“漂浮物”。這種“漂浮物”長期出現在她的視線中,她稱其為“萊姆眼”。于是我拍了一張她眼睛的照片,并將那張“漂浮物”的素描與其疊加在一起。她看后很感動,并將我拍攝的照片分享給了其他慢性萊姆病患者朋友。與芭芭拉的合作之后,我有了一些范本,也逐漸找到了更多愿意被拍攝的對象。因為我自己也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我理解他們的感受和處境,所以相對來說,我也比較容易得到大多數被拍攝者的信任。

韓:你在拍攝過程當中是如何選擇拍攝場景的?

呂:在拍攝前,我通常會與我的拍攝對象進行深入的交流。盡管我們都患有同樣的疾病,但每個人的經歷卻各不相同,帶給我的感受也是獨特的。在這些交談中,有一些特別觸動我的瞬間,我會反復回想和感受這些時刻,從而形成一種模糊的感覺,然后以這種感覺來決定拍攝的環境和氛圍。當然,在拍攝前,我會征求被拍攝者的意見,確保他們在舒適的情況下進行拍攝。比如,有一次我拍攝了一個名叫巴克的男生,我拍攝了他在臥室的照片,一開始覺得已經很滿意了。但在后來的交談中,他提到,曾經有一次問診中,他被醫生告知自己的病無法治愈。那時他才25歲,由于病情已經放棄了自己鐘愛的電影事業,當時他內心感到無比絕望。他說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小時候常去的公園,腦袋一片空白地走進了一片湖中……我問他是否能帶我去那個公園看看。我們去了那個公園,聊了很久,在暮色將至時,我按下了快門,拍攝了那張照片。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覺到,這就是我要的瞬間,這就是那張照片。

韓:你希望通過這組作品為這個群體發出怎樣的聲音?

呂:我希望通過我的作品讓更多人看到這個群體。我所接觸到的關于慢性萊姆病的討論大多局限在患者群體內部,因此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夠在患者群體以外的公共領域引起一些討論。至于它最終能產生多大的影響力,我沒有考慮過,我只是希望我的作品最終可以以攝影書的形式出版,這樣就能夠有更多的渠道讓大家看到這些照片以及他們的故事。我始終相信,肖像可以跨越語言文字,讓人們共情,是一種更加情感化的聯結。我希望我的作品可以通過多種路徑與讀者產生聯結,讓他們愿意“主動”走近這個群體。

另外,目前新冠后遺癥得到越來越廣泛的醫學認知,這也有助于醫學界理解慢性萊姆病的存在。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去年更新了有關“感染后慢性癥狀”的頁面,承認了萊姆病和新冠等其他疾病一樣,在感染和常規治療后可能會出現慢性癥狀。這一變化可能會對有關萊姆病的治療指南和醫學研究產生一定影響,并且有可能在未來影響有關慢性萊姆病治療的保險政策。我還注意到,有關慢性萊姆病的報道在主流媒體中逐漸增多。從去年開始,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正在為慢性萊姆病研究提供數百萬美元的資金,耶魯大學成立了一個新的研究中心,專注于包括慢性萊姆病在內的疾病。而在那之后的一個月,科學家們也終于確定了可能導致萊姆病嚴重病例的基因。這些進展都不會立即見效,但至少表明了一個趨勢,即慢性萊姆病正在逐漸被看見和被討論。我正好趕上了這個趨勢的浪潮,現在也有一些美國媒體聯系我,希望報道這個系列作品。希望在未來,慢性萊姆病患者的困境可以得到改善。

韓:作為一名在美國生活的華人,這個身份對你的觀察和創作有什么樣的幫助或影響?

呂:我的拍攝對象主要是美國人,但我自己在中國長大,因此在創作中我自然會感受到來自文化的差異。例如,我周圍的家人和朋友相對容易接受我被診斷患有慢性萊姆病的事實。也許他們不了解萊姆病的具體情況,但他們能夠理解我患病的狀態。然而,在西方的認知體系下,由于醫療界不承認慢性萊姆病的存在,導致很多患者的家人和朋友往往不相信這種疾病的真實性。即使患者病情嚴重,他們仍然認為這是虛構的,甚至認為患者在編造。我遇到的許多案例都是這樣,在西方社會,人們不喜歡展示自己的脆弱面,當他們鼓起勇氣向朋友、家人甚至醫生坦誠時,他們卻往往不被理解,甚至被懷疑他們的痛苦只是臆想,這個時候患者們的內心是很絕望的。

隨著拍攝的深入,我開始更加關注患者與家人或醫護人員之間的關系,因為他們的態度直接影響患者的處境,也反映了公眾對此事件的認知。例如,我曾拍攝過一位女生,她已經臥病在床快五年了,身體非常虛弱。她的父親是一名資深外科醫生,在與他交流時,他告訴我,即使他的女兒病情如此嚴重,他也很難接受這個事實。由于醫院無法檢測到她的病情,他曾懷疑她的病痛只是幻想,直到出現其他可檢測的并發癥,他才得以確認她真的生病了。我在與他交談的過程中能感受到他的掙扎,他很難相信一個沒有被主流醫學承認的疾病,但同時也努力想幫助他的女兒。因此,患有慢性萊姆病的困境不僅僅發生在患者身上,他們的家人也面臨著現實的挑戰。在我的后續作品中,我希望能夠增加不同的視角,通過多維度來講述這個議題。

韓:攝影界出現了一種聚焦于自身的拍攝現象,你對這種現象怎么看?你在拍攝時更加關注哪些選題?

呂:就我個人來講,拍攝與自身經歷相關的議題,情感共鳴更為強烈。我認為個體遭遇都具有其政治性,也往往具有普遍意義。在過去幾年里,世界各地都發生了或正在發生很多災難,我認為在這樣動蕩的環境下,個體表達就顯得尤為珍貴。我關注的選題通常與我的個人經歷相關,因為這些選題是我感受最深刻、最想探索的事物。我所關注的議題往往來源于真實的情感,比如疑惑、不解,或者憤怒、無助。相較于那些描述宏大歷史敘事的作品,我更感興趣于通過個人或個體經歷探索出的社會性議題。同時,我發現很多女性創作者擁有一種天然的覺知,她們有著強烈的同理心,她們表達的觸感也會更加細膩,她們也更容易體會他人的生活遭遇。我感覺很多女性創作者會本能地從一個相對弱勢的角度去理解和表達他人的生活,這與宏大敘事的視角截然不同。

(感謝北京三影堂攝影藝術中心對此稿提供的幫助)

作者簡介:

呂佳桐,生于1988年,攝影師,現居紐約。2017年畢業于紐約視覺藝術學院攝影專業,獲得藝術碩士學位。作品曾入圍2024年索尼攝影獎的專業肖像組、第九屆盧加諾獎攝影比賽、2024三影堂攝影獎、第五屆切爾西國際攝影比賽,并獲得2024 LensCulture藝術攝影大獎,以及2019年紐約藝術基金會攝影藝術獎金。

責任編輯/韓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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