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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一個機場給你

2024-05-09 20:02方麗娜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4年4期
關鍵詞:孝宗

方麗娜(奧地利)

音樂之都維也納,一對曾不顧禁忌、苦苦相戀的師生在機場不期而遇。當年的那場轟轟烈烈的愛戀是否經得起追憶?當“師生戀”發生,處于權力上位者的師長,該如何真正保護自己,愛護對方?

接到苗姐的急電時,左婷剛從奧地利西部蒂羅爾山谷里走出。平素,她作為資深導游,引領一個又一個旅游團在歐洲各地往返穿梭,為人作嫁。而這次,她給自己放了幾天假,一頭扎進深山老林,除了休閑,她要把自己跟蘭道夫·哈丁的關系捋一捋。九年了,一向堅若磐石的婚姻,不知從哪天起,突然陷入了困惑和泥潭。

左婷的丈夫蘭道夫·哈丁,是維也納音樂學院表演系的聲樂教授,坐擁世界頂級的音樂殿堂,慕名而來的學子不計其數,要命的是,多半為女生,且個個青春洋溢,美艷灼人。單單師從他的來自世界各地的聲樂系女生,每年不下十幾位。作為教授妻子,左婷由最初的自豪,到冷眼旁觀,再到羨慕嫉妒恨,直至嚴加防范,真是煞費心機。潛意識里,左婷總覺得蘭道夫與他的學生有染,為此她簡直傷透了腦筋。

生活就像一枚局部爛掉了的檸檬,盡管好的部分尚可利用,但那味道,終究是有些不一樣。也許生活的本質,向來如此。

苗姐的電話克制而急切:“婷妹呀,因冰島火山灰的蔓延,彤彤坐的飛機,迫降在了你們維也納機場,不知要等多久。彤彤馬上就要考試了,這次是終考,萬一錯過,她在英國的居留就麻煩了!”

“我能為彤彤做些什么呢?”左婷脫口問道。

事到如今,苗姐也顧不上客氣了:“婷妹,你能否想想辦法,幫彤彤申請一份奧地利臨時簽證,讓她盡快離開維也納,改乘火車回英國?”

左婷眉頭一緊,心想,這可真是個不大不小的難題。兩天前她才離開維也納,埋身于高山峽谷,就是為了避開繁華,遠離塵囂,暫時擺脫事業和感情的雙重旋渦。該死的火山!左婷下意識朝著歐洲西北的冰島方向凝望,不由得想起蘭道夫赴美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他們斜靠在沙發上看新聞,只見冰島艾維法拉火山,如同原子彈爆炸般騰空而起,噴射出的火山灰所形成的巨型煙柱,紋絲不動地盤踞在空中,有種天塌地陷、大禍臨頭的驚悚。播音員解釋說:冰島作為舉世矚目的“極圈火島”,有兩百多座火山,僅活火山就占了五十座……

蘭道夫瞅了一眼左婷,兩人對視的瞬間,眸子里似有巖漿滾動,不約而同地回想起在冰島的那個八月天。

彼時的左婷,還沒有結婚,連男朋友都沒有。她帶領一個旅游團觀摩了雷克雅未克的幾座活火山,而后沐浴在久負盛名的藍湖地熱溫泉(Blue Lagoon)里。那是一泓被黑色熔巖環抱的藍瑩瑩的溫泉水,因美容功效高,名氣大,全世界的人都趨之若鶩。浸泡在溫泉里的人們,可享用藍、白、灰三色硅泥制作的面膜,隨后再一遍遍沖洗掉,久而久之,原本湛藍的溫泉水就成了凝脂似的“奶湯”。

當左婷揭去最后一道面膜的敷貼,熱氣騰騰地走出藍湖,到公共衣架前取浴衣時,恰與蘭道夫撞了個滿懷。那可真是冰與火的碰撞,兩人瞬間擦出了火花。

這溫馨的一幕猶在眼前,并隨著一絲笑紋殘留在嘴角。與此同時,左婷的眼前卻閃出了冰島詩人羅茨·海德的名言:“任何風流韻事,都會止于雷克雅未克?!?/p>

左婷負氣似的離開維也納,心無旁騖地融入崇山峻嶺,在亙古的草地上留下第一串足跡,在林間的休耕地上迎來麋鹿的造訪,是她眼下的最高興奮點。太陽沉落之前,她攤開手腳躺在溫潤的苔蘚上,任山風席卷每一個毛孔,就忍不住喊了兩嗓子,啊——啊——隨即迎來空谷回聲的通天之妙。

然而,苗姐的女兒擱淺在了維也納機場。

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遇到這種事,也不能袖手旁觀,何況是苗姐的女兒。兩年前她回國探親時,適逢老母親腎炎惡化,作為內科主治醫生的苗姐肝膽相照,不僅推薦最好的專家,連住院手續都替她做了妥善安排——省去了她多少麻煩和周折!

于是左婷打開手機,迅速查詢,發現冰島火山灰持續滾動,有增無減,不僅殃及了歐洲各大機場,并造成了上萬架國際航班的延誤,維也納機場已人滿為患。左婷心里一沉,徹底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當機立斷,火速網購了一張火車票,刻不容緩地奔下山去,連夜返回了維也納。

帝國的斜陽裹挾著一抹火山灰,從舷窗外瀉進機艙,映在不明究竟的旅客臉上,猶如點點墨跡。英航的這架大型客機,在經歷了長途旅行、短暫徘徊,以及焦躁不安的等待之后,安然降落在火山灰輕微彌漫的維也納機場。

機長如釋重負地向大家問好,緊接著英國空姐操一口倫敦腔解釋道:“鑒于冰島火山灰的影響,英國機場已然關閉,前往英國的旅客,請在維也納機場提取行李后,聽候機場工作人員的安排?!?/p>

機艙內頓時一片嘩然。旅客交頭接耳、左顧右盼,恍然意識到他們剛剛著陸的地方并非倫敦,而是奧地利首都維也納。

滯留于機場的旅客,蟲蟻般蠕動著。彤彤拖著自己的行李箱,避閃到大廳一角,茫然無措地等待著。

左婷趕到機場時,彤彤已被機場大巴送到了遠離航站樓的一家大酒店。由于眾多旅客都沒有申根簽證(彼時的英國雖然尚未退出歐盟,但不屬于申根國),無權在維也納自由出入,只能限定在酒店內。荷槍實彈的奧地利警察,在門外嚴防死守,如同守著國境線。出了酒店,就等于越境,是會遭到逮捕的。

左婷亮出證件,順利進入酒店大廳,通過大堂副理她得到了彤彤所在的房間號,徑直上了八樓,在走廊盡頭一個雙人間里,左婷見到了彤彤。

丫頭如遇救星,撲過來抱住她說:“阿姨,你可來了,我好倒霉,都快憋死了!”

左婷稍作思忖,隨即與中國駐奧地利領事館取得了聯系。領事主任說,他們已關注到有關情況,并接到了不少困守機場的中國同胞的求助電話,正與奧地利官方溝通,但要有個過程,請耐心等待。

放下電話,左婷安慰彤彤說,既然這樣,就等等吧。不妨利用這段時間,復習一下你的功課。我先到下面去看看,有什么消息,我會馬上通知你。

左婷帶上門,若有所思地走至電梯口。電梯門唰地開了,從里面走出幾個膚色迥異的客人,左婷抬腳進了電梯,里面站著一位頭發花白的中國長者。出于同胞的惺惺相惜,她暗自打量。這一看,非同小可,不禁失聲喊出:“韓老師,是您嗎?”

她的喊聲并未引起意料之中的驚喜,老人惶惑而茫然地瞅著她。左婷突然意識到什么,伸手摘掉變色鏡和遮了半邊額頭的寬檐兒帽,并將披散下來的一頭卷發刻意向后攏了攏,提高音量道:“是我呀,韓老師,您不認識我了?”

老人眼眸一緊,手忙腳亂地在身上摸了一通,掏出一副乳白色助聽器,塞進耳洞。視覺和聽力并用,老人頓時驚喜道:“啊,是你呀左婷?你怎么會在這里?”

“韓老師,我在維也納都快二十年了!”

“哦,是這樣,看我這腦子。本來是要飛倫敦的,去女兒那里探親,沒想到碰上了冰島火山灰,就耽擱在了這里。不過能在這里遇到你,真是因禍得福啊?!毙θ莺团d奮一股腦兒地瀉在韓孝宗皺紋密布的臉上,星星點點的老年斑抖動著。

十幾分鐘后,酒店大廳的咖啡座上,韓孝宗與左婷相對而坐,目光幽長而滿懷心事。那段刻骨銘心、一波三折的光陰雖逝去已久,卻又固執地跳了出來,仿佛逼著師生二人回首往事。

左婷端起咖啡輕啜著,內心波譎云詭。這是那個曾經氣宇軒昂、容光煥發的鋼琴教授嗎?這是我千百次望眼欲穿一度期盼著的那個男人嗎?左婷問自己,同時努力拼湊著自己青春時代的少女夢。

像是從老照片里走出,韓孝宗神情倦怠,眼袋下垂,唇邊的紋路深邃而憂郁。最糟糕的是他的聽力,俗話說,一聾三分傻。左婷每次跟他講話,如果音量不夠,他便目光驚愕,一臉無辜。碩果僅存的,是他那渾厚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這讓左婷多少找回了一些從前的影子。曾幾何時,韓孝宗端坐在瓦亮的黑色鋼琴前,一面打著和弦,一面向左婷示范指法,那氣度、那風儀,連同肖邦那首《即興幻想曲》,貫穿了她整個的大學時光。那個時候的韓孝宗,藝術權威,系主任,志得意滿,風光無限,直立在他身后的左婷,像一棵未長開的幼苗,青澀而單薄。

眼下的左婷,目光含蓄,眉如遠山,供職于東歐最大的洲際旅游集團,擔任亞洲部主管兼資深導游。歲月既殘酷,又柔情,它可以阻隔一切,也可以改變一切。但有時候,又會成為連接的理由。左婷望著對面的老師,跳躍的思緒避開火山灰的陰影,驀然伸向遙遠的故國老城。那段活力十足的時光,伴著青春與生命的激蕩,仍疊加在沸騰的記憶里。

時光流轉,夢回宋城,十九歲的左婷,如愿踏進南苑師范大學藝術系的門檻。如今想來,她實在是一個單純到可怕、熱烈到決絕的女孩子,絲毫不懂得掩飾和退守,并且在任何階段都不愿留下空白,何況在那樣熱烈的青春韶華。

大學校園里有知識的填充,也有愛情的滋長和泛濫。初來乍到的新奇和忐忑過后,青春期的迷茫與騷動接踵而至?;痉鍪?、林陰夾道的教學樓前,總有幾位風流倜儻的男教師,醒目的西服領帶、白襯衫,锃亮的黑發和皮鞋,腋下夾著教案往返來去,構成女生目光的焦點。這里面,就有韓孝宗。

新年伊始,左婷作為藝術系選派的鋼琴選手,在全市舉行的文藝會演中,不負眾望,以一曲貝多芬奏鳴曲《月光》奪得高校組第二名。這意外的收獲,不僅為學院贏得了榮譽,也讓初出茅廬的左婷優越感倍增。曾經膽怯的她,從此丟掉了自卑的毛病,漫步在校園里,她胸脯挺得高高的,見了老師和同學們打招呼的聲音提升了八度。

有一天傍晚,左婷在校外的風味一條街上吃涼皮,完了起身走人,恰好碰到系主任韓孝宗。不知為何,包子店前的韓孝宗猶豫不決,茫然無措地卡在了當街。

左婷大大方方地迎過去:“韓教授好,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嗎?”

韓孝宗拎著一籠剛出鍋的小籠包,正左右為難,臉都急紅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得馬上趕到院長辦公室去開會。都過了十分鐘了,可手里熱乎乎的包子,是他為女兒小禾買的,女兒正在家里等著他帶回的晚飯呢!

真是天賜良機,左婷想都沒想,自告奮勇說:“把包子給我吧,我幫您送回家?!?/p>

那是她第一次涉足教授單元樓,一個六層樓上的三居室。作為藝術權威和系主任,韓教授既有威望,又有風度,平日里見了他,左婷不過禮貌含笑,敬而遠之,從未想過會以這樣的機緣,坦然走進教授的家。

房間布置得清爽而考究,客廳、書房、餐室,一塵不染,連撲面的空氣都涼津津的。轉身離開時,左婷看到書房的博古架上,整齊碼放著密匝匝的音樂磁帶,中間朝外的那個層面,立著一尊漢白玉維納斯雕像。目光與女神相撞的瞬間,左婷有種觸電的感覺。一個奇妙的念頭迅疾閃出:她與教授趣味相投。

光線柔和的咖啡座上,韓孝宗失神地望著左婷,濃郁的維也納咖啡,似乎喚醒了他沉寂多年的活力,與左婷交談時聲音自如而富有張力,那種美妙的共鳴腔又回來了。如同一個多年沒有登臺亮相的藝人,韓孝宗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曾經的輝煌、桃李滿天下的驕傲,以及帶領京城藝校的學子在全國各地巡演的情景??僧斔庾R到這些早已成過往時,不由得扶了扶助聽器,自嘲似的笑了笑,承認自己老了。

恍惚間,時光跳到多年前的一個早上,他踏著清脆的鈴聲健步走進琴房,與學生稍作寒暄后,兩手一伸坐在黑色的琴鍵旁,信手彈奏起貝多芬的進行曲,而后在講臺中央介紹大師的生平。接下來,是莫扎特的奏鳴曲,并帶著崇敬和瞻仰的沉思,講述這位奧地利音樂神童的傳奇經歷。講臺上的韓孝宗若杏壇拈花,溫文的笑容輻散到臺下,繚繞在女生的眉宇間。聽他的課如沐春風,如遇甘霖,因而每次大課結束后,韓孝宗都迎來一片晶亮的眼睛和緋紅的腮??伤呛翢o目的的笑意,在左婷看來,像是專門給她的。

“你現在生活得還好吧?”韓孝宗一抬頭,問了一句,卻又后悔了。女人幸福與否,全都寫在一張臉上,只看表情和眼神就夠了。

“小禾什么時候去了英國,她大學畢業后,不是一直在上海工作并成家了嗎?”

“這么多年了,多謝你還記得小禾。她離婚之后,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后來在外企工作時,結識了英國工程師大衛,兩人結了婚,就去了英國倫敦?!?/p>

“是這樣。那么師母呢,她怎么沒跟你一起來?”左婷突然問。

聽到“師母”二字,韓孝宗的臉上像被蜇了一下,顫聲道:“她早就不在了。七年前得了淋巴癌,她拒絕化療,勉強撐了四年,最后一次手術是在上海交大醫學院做的,上了手術臺,就再沒有下來?!?/p>

左婷啞然。她拿起小勺攪動起杯子里的咖啡,低頭注視著,仿佛轉動的咖啡漩渦里,冒出了梁醫生那一絲不茍的面影,以及她鏡片背后刀片似的雙目。

記不清是哪一年了,梁醫生覺察到韓孝宗和左婷的曖昧,為了保全家庭,她隱忍著,直到發現兩人始終藕斷絲連,即便是左婷嫁了人成了家,韓孝宗仍癡心不改。忍無可忍的梁醫生,一封信寄到了校長辦公室。

酒店大堂突然掀起了一陣不小的動靜,工作人員用德語播出一條通知,緊接著用漢語重復了一遍:“請所有中國旅客帶上護照,到大堂的左側來登記,中國駐奧地利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將協助大家辦理奧地利臨時簽證?!?/p>

韓孝宗聽懂了,他眉頭舒展,這下好了,有中國大使館的人員出面,就好辦了。頃刻之間大廳內變得像集市一般,旅客奔走相告,呼朋喚友。左婷想起了彤彤,忙起身說:“韓老師,您先去排隊登記,我要到樓上去通知一個小朋友!”

也許是過早失去父愛的緣故,左婷對中年男人,有著本能的貼近和渴望。

讀高中那會兒,左婷就暗戀過她的英文老師雪萊。雪萊從英國北部留學歸來,帶回了英格蘭鄉間的淳樸與清新。每當雪萊步態悠閑、目光散淡地邁上講臺,用他那特有的英國口音講述狄更斯、夏洛蒂和馬克·吐溫時,左婷的心就跳得厲害,思緒止不住地狂奔。眼前閃現的不是那個時代的艱難與多舛,而是海風的蕩漾、花草的清香、叢林的迷亂,她斷章取義、不著邊際地暢想著,滿腦子浪漫和奇遇。

在校園附近的農貿市場上,左婷偶遇雪萊和他身懷六甲的妻子。兩人有商有量地挑選菠菜、蘿卜和魚蝦時,雪萊對妻子的溫柔和體貼,冷不丁落在了左婷的眼里。她的心像被扎進一根芒刺,血淚并瀉。幸虧次年秋天,雪萊帶著妻女離開了宋城,到珠海一所商校任教去了,否則,左婷那顆敏感、脆弱而又任性的心,真不知該如何安放,險些蹉跎了大好光陰,并將波及決定命運的高考。

走進大學校門,埋頭于音樂世界的同時,左婷依舊敏感,她那顆青春勃發的心,在南師大的春風化雨中悄然醞釀、蠢蠢欲動了。這個時候,韓孝宗走了過來。他是在琴房的過道里一眼瞥見左婷的,就走過來輕拍了她一下,說:“謝謝你那天幫我給小禾送包子。周末有時間嗎,來我家吃餃子吧?”

左婷柳眉一挑,有些受寵若驚,略為遲疑,就答應了。

周末的早晨,左婷先去街頭逛了一圈,帶回了兩串亮晶晶的冰糖葫蘆。韓孝宗喜出望外:“哎呀,你怎么知道我愛吃這個?”

左婷不假思索地說:“這叫心有靈犀?!?/p>

韓孝宗起火炒雞蛋時,左婷饒有興趣地在一旁注視著。課堂上的韓孝宗瀟灑自如,想不到廚房里的他,仍魅力不減。這么想著,左婷挽起袖子擇韭菜,而后在水池邊清洗干凈,順手就提起了刀。不想,韓孝宗從背后捉住了她的手,柔聲道:“要碼齊了細細地切,這樣……”他是如此耐心、如此溫存,左婷感到自己的后背熱乎乎的,很是難為情。接下來師生二人面對面忙活起來,一個搟皮,一個包,低頭干活,抬頭說笑,都有些夫唱婦隨的感覺了。韓孝宗偷眼瞧著左婷,心想,真像個能干的小媳婦,就表揚道:“你小小年紀,家務活干得倒挺麻利?!?/p>

左婷爽利地回道:“我爸去世早,我媽什么都讓我學著干。我讀小學三年級那年,我媽得了急性腎炎,全身浮腫,紅腫的腿上一按一個坑。她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就指指點點地讓我站在凳子上煮稀飯、下掛面。過年時,我媽就教我搟餃子皮……”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韓孝宗那顆不太敏感的心,陡然泛起一絲漣漪。

這時,在樓下剛打完乒乓球的小禾,滿頭大汗地回到家,一把推開廚房的門,見爸爸跟左婷和顏悅色地聊著,仰頭甩出一句:“爸,我媽呢?”

韓孝宗瞟了女兒一眼:“你媽正在病房里給病人做手術呢!”

轉眼間,鮮香可口的韭菜餃子端上了桌。小禾顧不了那么多,坐下來只管狼吞虎咽。十四歲的小禾是個單純可人的女孩兒,只要吃得香,玩得樂,她便心安理得。對于左婷這位善解人意的女學生,小禾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只覺左婷每次來,爸爸的心情都格外好,還千方百計做好吃的。媽媽實在是太忙了,即便回到家,也是不要命地打掃衛生。韓太太是一名外科醫生,職業使然,向來有潔癖,一進家門就嫌臟,不是嘮嘮叨叨地拖地板,就是沒完沒了地洗衣服。醫術高明的美譽讓她的手術絡繹不絕,加班加點就成了家常便飯。

相比之下,韓孝宗要清閑得多,他似乎有著大把的時間和精力無處揮霍。

有一天,左婷在返校的路上淋了場雨,當晚就感冒了。她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天,水米未進。晚自習時,左婷意識到有韓孝宗的輔導,咬著牙去了教室。勉強坐了一會兒,她感覺頭重腳輕、直冒虛汗,掙扎著出了教室。韓孝宗早有覺察,就跟了出來。見左婷臉色蠟黃,伸手一摸:“喲,發燒呢。頭疼嗎?”

左婷抬起紅腫的眼皮,懶懶地回答:“頭不疼,就是餓得慌?!?/p>

韓孝宗瞄了一眼空曠的走廊,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你先到宿舍里休息會兒,待會兒到我家來!”說完,轉身進了教室。

混沌的月光下,左婷猶猶豫豫地來到教授公寓樓下,她望著那扇光暈柔和的窗口,心里頓起熱浪。待她一步步攀上六樓,房門像是有感應似的自動開了,一股酸湯小蔥面的濃香撲鼻而來。

“師母呢?”左婷吞吃了碗里的雞蛋,抹了把鼻尖上的汗問。

“值夜班呢。每周四,都是她值夜班的時間?!?/p>

“那么,小禾呢?”左婷環顧房間,目光有些躲閃。

“上晚自習去了。明天有兩門考試,恐怕要復習到很晚?!?/p>

話音剛落,兩人的眸子里好似飛進來一只螢火蟲,縹縹緲緲地拖曳著一縷火光,悠過來,蕩過去。這時,門鈴叮咚一聲脆響,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時刻。是中文系的白教授。

韓孝宗和白教授是同鄉好友,且是樓上樓下的鄰居。白教授說,他是來借自行車打氣筒的,家里的打氣筒不出氣了。韓孝宗知道,老白每天早上到湖邊打太極之前,總要騎上一段自行車,這是他雷打不動的晨曲。話音剛落,白教授一眼瞅見了端坐在沙發上的左婷。左婷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說:“白教授好!”

“這不是韓教授的高徒左婷嗎?”

“怎么,你也認識左婷?”韓孝宗不勝驚訝。

“藝術系的人尖兒,韓教授的得意門生,豈有不認識的道理?!卑捉淌谥币曌箧玫?,“我在春節的校慶典禮上,可是聽過你的《高山流水》,那叫一個蕩氣回腸,名師出高徒,名師出高徒??!”

白教授人走了,可他那微妙的眼神和笑紋,仍晃動在空氣里。左婷的眼前無風起了千尺浪,她臉紅心跳,惴惴不安,繼而起身告辭。剛出了樓棟,迎面撞上了疲憊不堪的韓太太。左婷反應機敏,熱情地叫了聲“師母”,轉身離去。

維也納西客站的月臺上,左婷為彤彤買好了聯程車票,親自送她到“歐洲之星”的車廂里。旅行箱安放妥當之后,左婷叮囑彤彤說:“這趟列車將途經德國的法蘭克福、法國的巴黎和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到了海邊,你要換乘海底隧道的專列,跨越英吉利海峽到對岸的多佛港,然后乘大巴去倫敦?!弊詈?,左婷仍不放心,抓住彤彤的手說,“安全抵達學校后,一定給我發信息,報個平安!”

彤彤只管點頭應允,白里透紅的臉蛋兒,笑出了兩個深淺不一的酒窩。

左婷望著漸行漸遠的綠皮車尾,心緒不覺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夏夜。車輪鏗鏘,她和他并肩坐在車廂里,朝著心儀已久的方向飛馳。

那一趟遠行,實在是蓄謀已久,就在左婷畢業前的最后一個夏天,韓孝宗率領藝術系兩名學生,到南京參加一場全國性的藝術比賽。只買到兩張臥鋪車票,拉小提琴的男生去了普通車廂,韓孝宗心想事成地與左婷入了臥鋪。夜色已濃,火車像一條華麗而憂傷的蟒蛇,穿行于夜的心臟,城市、鄉村、山川、平原,在鐵軌的撞擊聲中交疊閃現,忽明忽暗,有一種超現實的魅惑。雖然身旁不乏陌生旅客,但絲毫不影響兩人傳情達意,暗送款曲。韓孝宗帶了不少吃的,蘋果、香蕉,還有面包和香腸。他坦然坐在左婷的床頭,削好了蘋果遞給她。入睡前,韓孝宗取出一根香蕉,正要剝皮,左婷主動攬過來,仔細剝了,自己先咬一口,乘人不備,直接送到老師的嘴里。

凌晨時分,火車戛然而停,是一個小站,在夜幕下顯得格外寂寥。站臺上零零落落地晃動著幾個人影,小城似在夢中,沉滯、恍惚。一束亮光掃過來,左婷無意中看清了韓教授平躺的輪廓。五官的棱角還在,卻顯得沒有來由的軟弱和無助,陡然間,左婷的心又溫柔、又濕潤。

窗外繁星點點,意識的車輪碾過原野和大漠,進而伸向不知名的遠方。她家住在城市邊緣的一條街上,斜對面是引人注目的市立文工團。對面的琴聲一響,左婷就迫不及待地跑過去,隔著柵欄看演員在院子里練功,踢腿、下腰、吊嗓子。她從來就不是一個中規中矩的女孩子,滿腦子胡思亂想,尤其樓上不絕于耳的鋼琴聲,令她坐立不安,躍躍欲試。因為表姐嫁給了團里的鋼琴師,左婷不僅可以聽,還可以定時跑到樓上跟著鋼琴師練指法,再往后,她斷斷續續地彈出了曲子……朦朧中,一條大河閃著白光截斷了前方的路,左婷來不及驚呼就落入了水中。河水渾濁、冰涼、令人窒息,絕望中她感覺自己在沉陷,一條鱷魚張著血盆大口撲過來……左婷悶聲大叫,忽地坐了起來。

韓孝宗聞聲來到床前,抓起左婷的雙手安慰著。曙色初開,左婷睜開漲紅的雙眼,順勢倒在了韓孝宗懷里。

南京的賽事圓滿結束后,兩人心無旁騖地漫步在玄武湖畔。秋陽下,枝葉喧鬧,游人如織。堤岸靜立的三色烏桕樹,一杈深紅、一杈橙黃、一杈深綠,錯落有致,美得典雅而任性。韓孝宗告訴左婷,當年他在南師大藝術學院讀書期間,玄武湖是他常來的地方。這里的園林景觀,大有來頭,許多都是出自中國園林設計大師朱有玠先生之手?!澳憧?,”他指著側立湖畔的一方石雕,上頭的碑文雖已模糊,但他閉著眼就能誦出其中的佳句,“多方勝景,咫尺山林,妙在得乎一人,雅從兼于半土?!表n孝宗盯著左婷,刻意重復著“妙在得乎一人”也!

當玫瑰色的晚霞從天邊潑灑過來,左婷脫掉鞋子,赤腳踩在毛茸茸的草坪上,身上的灼熱順著腳心釋放到草尖上。她扭過身來,剛好與韓孝宗含情脈脈的目光相遇,極具膨脹的胸腔內柔情萬種。韓孝宗忍不住走過去,貌似平靜地說:“你的眼睛里有一種東西,很尖、很沉,像鉤子,鉤得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還是在南師大時,左婷不時在校園里“偶遇”韓孝宗,她便大大方方地與他走在一起——不知惹來了多少艷羨的目光。虛榮心得以滿足的同時,免不了有些得意。雖然這得意,有點復雜,有點酸澀,在兩人身份地位如此懸殊的空間內,左婷的心底,實則隱藏著一種無法拒絕的卑微,但又無比享受這種感覺——出塵、跳脫、叛逆、越軌。

妙齡女子的清新與自我、膚淺與率真,給了韓孝宗前所未有的刺激。而他私下里的偏袒,也誘發了左婷的大膽與自信。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感體驗,惡意般瘋長。在所有中年男人揮之不去的愁悶中,韓孝宗輕而易舉就找到了自己的出口。

欲望的風,是從春天的校園里刮起來的。三月的風很野、很狂,無端地叫人躁動不安。風中的左婷長發飄飄,裙袂飛揚,當校園里的櫻花、碧桃和榆葉梅畫卷般鋪展開來,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和郁悶,攪擾得左婷心神不寧。

身居大學校園、為人師表的教授都清楚,這里從來就不是以袒露個性和棱角為榮的世界,再春心蕩漾、激情難耐,也要以正人君子的形象抑制著,可韓孝宗做不到。他一意孤行,我行我素,哪怕在別人看來,有傷師道尊嚴。

用白教授的話說:“老韓什么都好,就是單純得輕佻,熱烈得魯莽?!?/p>

四十八歲的韓孝宗頭發直而黑,身材不高不低,五官和輪廓都相當有型。在情竇初開的少女眼中,他成熟坦蕩、瀟灑昂揚,像冬日曠野里的篝火,溫暖人心。對敏感脆弱的左婷來說,僅憑個人意志來抵御這樣一個男人的魅力,難!

實際上,又豈止左婷。

熄燈之后的藝術系女生宿舍,話題正圍繞男人七嘴八舌地展開著,從本系男生,到任課老師,及至臉膛黑紅的軍訓輔導員。左婷像一滴油,輕浮于水花四濺的表層,含而不露。猝不及防地,話題轉向了韓孝宗。韓教授體型真好,他的每一條西褲和T恤衫都特有范兒。還有他手表的款式和顏色,特有品位。曼琳插話說,我爸跟韓教授同歲,也是四十八歲,根本沒法比。我媽說,看你爸的肚腩、胸脯,又肥又厚,脖子里的褶皺像一堆麻繩!

姐妹們嘁嘁喳喳時,左婷的腦殼里,不?;蝿又n孝宗走路的姿勢。他肩很寬,胸肌飽滿而性感,又回味起他的話——說出來的,沒有說出來的,她都心領神會。這么想著,左婷的心里酸酸甜甜,如同四月的草莓,從舌尖直伸到心底。

又逢周四。這是左婷意亂情迷的日子。整天都心猿意馬,沉郁和幻覺隨一縷赤色的晚霞,從天邊蔓延到校園深處。好幾天沒看見他了,左婷心神渙散,人在課堂,魂已飛到了九霄云外。她琢磨起韓孝宗看自己時的目光,有欣賞,有流連,有閃爍的欲念,也有明顯的憂懼。因為有欲念,他是溫暖的、曖昧的,而憂懼的背后,既軟弱,又不忍,無論是軟弱和不忍,都讓左婷覺得新鮮、感動,癡迷不已。

課間休息時,左婷慵懶地穿過樓道,一個熟悉的背影一閃而過,左婷從心里喊了一聲,萬丈柔情一涌而起。好容易挨到了晚自習,再也坐不住了,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她出了教室,沿著操場來到泡桐背后的教授樓下。左婷直勾勾望著那扇光線柔和的窗口,恨不得一口氣跑上去,投入他的懷抱。正當左婷佇立樓下舉棋不定時,樓上的窗子開了。一件淺灰色T恤衫,托著教授那慣常的微笑——無須多言,只需一個手勢,左婷便了然于心。她抿了抿嘴唇,沖上樓去。

終于來到了他面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陽光。

左婷身上的淺藍色短袖衫,束在一條米白色緊身裙里,胸部與腰身的線條,起起伏伏中透著一絲嫵媚。陷入沙發的韓孝宗有說不出的滿足,卻沒有居高臨下??傆姓f不完的話題,一面伶俐機巧,一面投桃報李,話鋒恰到好處,目光川流不息。暮色從半敞的窗子里滲進來,為客廳染上了一層難以描摹的色彩,由淺入深,是夜鶯的容顏。韓孝宗起身走向書房,舉出一支雙座銅燭臺,說是在省城開會時逛舊貨市場發現的。他喜歡古舊的東西,尤其是歐洲的洋玩意兒。說完,炫耀似的擱在桌上,將兩支蠟燭插上,再斜過來一一點燃,伸手關了燈。

轉瞬之間,猶如置身中世紀的歐洲。羅馬的立柱,希臘的神廟,塞浦路斯的殘垣,在模糊的意識中若隱若現。一縷風從野外吹過來,竹葉青的窗簾鼓脹著,又噗的一聲癟下去。一切都在黑暗中,唯有兩根直挺挺的小火苗,在這個微風徐徐的夜晚撲閃著,暈染出一片古典風韻。燭光下,韓孝宗捧起她的臉,端詳著,輕嘆道:“所謂三分長相七分顏色,你的好顏色總在我跟前晃來晃去,讓我拿你怎么辦呢?”

他想要擁抱或者親吻,但又遲疑地轉過身去。左婷突然從后面抱住了他。終于被他緊緊摟在了懷里,她忘卻一切地吮吸著,一股力士香皂的清香直抵肺腑——這是一個文明人身上的好聞的氣味。左婷一下子柔軟了,仿佛所有的尋覓、所有的渴念,都有了結果。這是她的夢,一個終于變成真實、醒來也不會消失的夢。

角柜上的錄音機被扭開了,曼妙的音律水一樣流瀉出來,是左婷喜歡的舒伯特的《小步舞曲》。接下來是一支爵士樂,潤滑而倜儻,像一對放蕩男女的嘆息聲,卻協調、吻合、奔放,有一種沖破牢籠、置身野外的自由。對音樂的敏感讓兩人如癡如醉,忘乎所以。音符的魔力驟然攫住了男人的神經,不知何方仙女雙手灑下的甘露一點點模糊了他的視線,浸透了他的毛孔,蠟燭被捻滅的同時,黑暗中似乎有個聲音在聒噪:師道尊嚴,師道尊嚴,見鬼去吧!

正當師生二人相擁相攜、激情難抑地進了臥室,繼而水漫金山漩渦沒頂再也沒了退路之際,玄關處突然傳來了鑰匙開鎖的聲響。韓孝宗仿佛從夢中驚醒,他一把拉起左婷,推至門后,匆忙整了整自己,帶上門出了臥室。

午后的咖啡座上,左婷與韓孝宗漫無邊際地聊著,不知不覺地聊到了白教授。左婷不禁問:“中文系的那位白教授怎樣了?你們還有聯系嗎?”

“你是說老白???”韓孝宗半閉著眼,像是從空茫的回憶中蘇醒過來,“他得了肝癌,去年秋天到北京協和醫院來化療時,我到醫院去看過他,勉強維持吧?!?/p>

左婷還清晰地記得,兩個教授之間的高談闊論。那時的他們是學院的骨干力量,自信、豪放,引人注目,真是無人能敵。又想起白教授看自己的眼神,心照不宣,難以捉摸,就有些氣餒,自嘲似的笑了。

那晚,白教授在韓孝宗的客廳里撞見了左婷之后,回到家一頭扎進書房,捻著下巴上的胡茬兒琢磨來琢磨去,認定這兩人的關系不一般。因此,兩周后,當白教授面朝河塘打太極時,一眼瞥見堤岸散步的韓孝宗,即刻招手,示意他過來說話。

略為寒暄,白教授便將話題拐彎抹角地扯到了左婷身上。

“我看啊,左婷這女孩子,很不一般!”

“不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女生嘛,怎么就不一般了?”

“要說這丫頭的相貌,也算不得十分人才,可她內斂聰慧,靈性不凡,你老韓跟這樣的女孩子在一起,定然是重拾青春,怪不得這段時間你總是杏花春雨的?!?/p>

韓孝宗大笑,環顧了一下左右,說:“到底是文學家!我就是一棵苦楝樹,雖說學院里草長鶯飛,但圍墻高了,又有師道尊嚴的藩籬,終究有它的局限性?!?/p>

“無情未必真豪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比韓孝宗年長八九歲的白教授,眼望一池碧水清荷,不知是安慰,還是鼓勵地感嘆道。

而此刻的韓孝宗,正揣著幾分惶惑,無法排解呢。想起前天夜里,好險哪!一向安分守時的梁醫生,竟提前回家了。他急忙將左婷安撫在臥室門后,自己出去敷衍。謝天謝地,梁醫生說她剛下了手術臺,一身血腥,得沖個熱水澡。他趁機打開臥室門,將左婷送出門外??傻搅撕蟀胍?,他心虛得發慌,顧慮重重,道德、家庭和身份的天平在暗夜里晃來晃去,不得安寧。倘若聽任自己想入非非,后果不堪設想。無可奈何之中他勸誡自己,就此打住吧,像父兄那樣關懷她,卻又心有不甘。尚難預料卻已然萌生的樂趣令他進退維谷,而這樂趣與現實之間的鴻溝太深太難。說到底,他不是一個運籌帷幄、殺伐決斷并善于謀略的人。殊不知,矛盾和躊躇之間那種欲罷不能、若即若離之姿,越發撩撥起一個少女的欲望。

這點,人情練達的白教授最是清楚。

見韓孝宗苦笑,白教授進一步試探:“論年齡學識和職務,你老韓正當春風得意??!”言外之意,韓孝宗貪戀冰雪聰明的女學子,既是權力帶來的實惠,也是中年男人常犯的錯誤。十年前白教授不也如此,面對課堂上那些水汪汪的女生,心猿意馬,恨不能每堂課下來都帶走一個,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一番。但他是何許人也,文學系教授兼知名作家,世事洞明,超然物外,盡管他人老心不老,可他拿得起放得下,發乎情止乎禮。話又說回來,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哪里有什么禮可守呢。只是覺得再走下去,無非流于庸常的婚外情,哭哭啼啼糾纏不清。在這方面,他老白可是吃過大虧傷過元氣的。拜倫說得好,愛情在男人的生活中只是一種消遣,可它卻是女人的全部。

想到這里,白教授的目光掃過塘中那一株株含苞待放的荷花,又覷了一眼迷茫中的韓孝宗,感嘆道:“愛情不過是一種被誤讀的浪漫和傳奇,無論怎樣的死去活來,終究都會淪為無趣的日常??删实膽賽酃适?,往往忽略這些?!?/p>

比起白教授,充滿藝術氣質的韓孝宗到底年輕氣盛資歷淺,缺少的正是那種深藏不露的智慧與謀略,徒有沖天的才氣和率真。在白教授的含沙射影和旁敲側擊之下,毫無城府的韓孝宗三說兩說,就把他跟左婷的實情和盤端出。

白教授得意了。他倚老賣老、由此及彼地斷定,這對師徒,正如他跟中文系的那些女生一樣,也是逢場作戲,難以持久,脫口道:“一個黃毛丫頭,無非是被你的權勢和地位所吸引,根本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p>

韓孝宗不能容忍白教授對左婷的誤解:“你別小人之心,我們可是動了真情的!”

見韓孝宗怫然,甚至有些生氣,白教授斜睨了韓孝宗一眼。他何曾不知,左婷這女孩子出塵脫俗,矜持有度,種種奧妙和曲折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這么想著,心里的艷羨似河面上的水泡,起起伏伏??衫习桩吘故抢习?,對男女之情了然于胸。于是,他打賭似的說:“孝宗啊,今天我把話撂這兒,三年后,你倆要是還沒散伙,我把省城的房子騰出來供你們幽會!”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兩個教授的巴掌吧嗒一聲,響亮地合在了一起,夸張的笑聲驚起堤岸的一群野鴨,嘎嘎——嘎嘎,爭先恐后地跳進水里,而后扇著翅膀踩著水花,朝對岸的小樹林里飛去。

左婷早知道,韓孝宗有個夢想,希望有朝一日到藝術之都維也納來,然后在女神林立的金色大廳內,聆聽一場維也納交響樂團演奏的現場音樂會。這種想法,對于一個藝術系的教授、一個出色的鋼琴手,實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當下的金色大廳,正處于維修狀態,門前搭滿了腳手架,外觀被一幅巨型風景畫遮掩著,演出日程推到了兩個月之后。怎么辦呢?看到韓孝宗臉上陡然掠過的失望,左婷安慰他說:“既來之則安之,先跟著我游覽一下維也納吧?!?/p>

渾濁的天空下,左婷陪著韓孝宗沿環城大道,游走于維也納的市政廳、國會大廈、英雄廣場和霍夫堡皇宮。瑰麗的哥特式建筑、超拔的雅典娜女神、希臘復興式立柱等,韓孝宗被紛至沓來的美感震懾,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左婷的講解,點頭之余淚光盈盈。淡金色的黃昏里,經由內城小巷,來到莫扎特聽音室。兩人對面落座,戴上耳機聽了一首老牌的藍調,傷感、浪漫、蒼涼,帶著那個年代的質感與豪氣:

北國微風,不期而至,

且聽風吟,愛隨此行,

來吧!來吧!

懷舊的氣息,打著旋兒蔓延到南師大的那個周末。校園的彩燈下,一場師生派對拉開了序幕。左婷剛進了舞池,脫下冰藍色小風衣,男教師的目光就被點亮了。那眉眼、身姿和神態,自帶一股風情。當空氣里飄蕩著“且聽風吟,愛隨此行”的音律時,舞場上的男女情不自禁地發出“來吧,來吧”,情緒和氣氛如火如荼。韓孝宗現身了,他有些霸道地將左婷從一位年輕教師懷抱里搶了過來……

就在這樣的旋律中,他們四目相對,流連忘返,心與心一如這歌詞——且聽風吟,愛隨此行?;赝斈?,負疚與迷失,沉重與釋然,何以平復?

左婷驀然想起蘭道夫,以及他們隱約經歷的感情危機。有人說,婚姻不只是肉體歡愉,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契合。想當初,她和蘭道夫在冰島邂逅,至純隨性,自主結合。難道時過境遷、一去不返了嗎?

漫步在施特勞斯公園內,韓孝宗觸景生情,往事像噴水池里的水花,飛飛濺濺。踏過草坪,他雙手撫摸海頓雕像——作曲家面目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像是刻在他的臉上。水墨畫般的天幕下,時而有流星劃過,豁然揭開夜的面紗。當一切歸于平靜,八角亭下的戀人恣肆擁吻,旁若無人。韓孝宗看在眼里,遙想當年,他和左婷也曾避開嘈雜,隱身原野。多少次,在夜幕的掩護下,他瘋狂呼吸她的面頰、她的汗液、她的青春,那一刻,大海匯集成為無限,遠遠退去,又急急卷起,波急浪高,潮起潮落。

一陣風吹來,將街頭藝人的彈唱送到耳畔:

一生至少該有一次,

為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

不求結果,不求同行,

甚至不求你愛我,

只求在我最美的年華里,

你曾經擁有我。

在樂曲帶來的力量的聚合中,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公園,迎面碰到了左婷的同事杰瑞。杰瑞見了左婷,惋惜地說:“我的兩個客人,因巴黎鐵路大罷工,無法及時趕到維也納??上Я私裢淼囊粓鲈拕?!”

左婷眉峰一挑,驚喜道:“哪家劇院,什么劇目?”

“城堡劇院。大導演帕里森執導的《遲還舊債》?!闭f完,將兩張入場券掏了出來。左婷脆聲道:“太好了,我正求之不得呢!”

左婷接過票,拉起韓孝宗,搭上一輛有軌電車,直奔城堡劇院。

宋城的風雪掃過冬天的泡桐,掃過樓房和胡同,帶著枯枝敗葉堆在街頭的褶皺里。堅硬的寒冷,從流動的云端,到肅殺的夜晚,直至在左婷的心里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那個貌似光滑的世界,隨著畢業典禮的逼近,一點點坍塌了。

春節剛過,兩人相約在校園背后的小樹林里,風嗚嗚嗚地吹著,無遮無攔的,左婷依住一棵歪脖子樹,周身直發抖。韓孝宗望著光禿禿的田野,悵然道:“該怎么辦呢,我該拿你怎么辦呢?”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左婷的喉頭又硬又緊,干澀得厲害。她咬住下唇,一連串的淚珠跌落在胸前的大紅圍脖上。風停處,似有歌聲從護城河邊傳來,時斷時續的,像一曲縹緲的挽歌。韓孝宗折身抱住左婷,嘆息道:“多好啊,你青春洋溢的身體,真想永遠擁有你這生機勃勃的小東西!”

“你敢娶我嗎?”左婷抬起濕漉漉的淚眼。

是啊,這正是令人沮喪的事情!

此時的韓孝宗不再說,你是我的,年輕,飽滿,我要永遠擁有你。他縱目四野,氣咻咻地說:“他娘的,假如我能年輕十歲,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跑掉的!”

“可我一直覺得,你和我一樣年輕,一樣朝氣蓬勃?!?/p>

韓孝宗穿了件棕紅色太空服,頭發輕微焗了點油,看上去還是那么意氣風發,一派瀟灑?!靶『毯芸炀鸵即髮W了,你比她也大不了幾歲?!?/p>

“那又怎樣?魯迅比許廣平大二十多歲呢!”

“說得也是,魯迅可以名正言順地娶自己的學生,我為什么就不能呢!”

他迎著風長出了口氣,現實的朔風撲滅了他所有的幻想,他仰天看著一團烏云,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再次相見時,他們約在了郊外一個餐館單間里。令人窒息的擁吻過后,韓孝宗面無表情地說:“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彼曇羲粏?,像破損多年而無法修復的琴鍵?!拔依掀疟任掖笕龤q,有時候,我真想休了她。她不過是我母親的好女兒。我老母親可喜歡她了,夸她賢惠。唉,我要是再年輕十歲,是不會放過你的?!?/p>

韓孝宗還是第一次,在左婷面前歷數對妻子的不滿。一瓶酒下肚后,韓孝宗滔滔不絕:“賢惠倒是賢惠的,就是無趣、生硬。因為在醫院工作,她身上長年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氣味,我真受不了。每次走進臥室,都覺著躺在床上的不是老婆,而是病房里的手術師。不瞞你說,我每次爬到她身上,都像是隔著藥水筑起的一堵墻。唉,我早晚會成為一個病號!可你不一樣?!表n孝宗盯著左婷,“愛你的感覺是青枝碧葉,擁抱你,就等于擁抱青春。從你身上,我甚至聽得到汁液流淌的嘩嘩聲!”

左婷兩眼發直,內心鼓脹,她直視韓孝宗,由衷地說:“真沒想到你有知識、有地位,但你也一樣苦悶,需要人來理解。在感情的需求上,我們是對等的。梁醫生是個好女人,但她不適合做藝術家的妻子?!?/p>

韓孝宗的眼眶里含著淚,說:“左婷,我渴望你,日日都想見到你。但真的不是性欲,是久違了的歡愉??涩F在,我實在拿你沒辦法。你這么優秀,愛你的人有的是,認真選個好男人,忘了我這個老朽之人吧!”

左婷身邊的確不乏追求者,包括在校的年輕教師,尤其是臨近畢業的這段日子??稍谧箧醚劾?,他們都是些毛頭小子,索然無味。相形之下,韓孝宗對她的愛和遷就來得自然、妥帖,帶給她的感受,是任何一個同齡人都無法比擬的。不僅愛,她還無條件依戀他、信任他,甚至迎合他。

于是左婷決絕地說:“現在讓我去愛別人,根本就不可能。我什么都不介意,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這正是韓孝宗最擔心的。他呆立良久,轉而道:“中文系的常浩很優秀啊,他不一直都在追你嗎?這小子家境好,又是獨生子,你倆不是很般配嗎?”

左婷白了他一眼,雖然沒有接茬,但她從心里承認,常浩的確不錯,一身勻凈的藍色牛仔褲,藍綠相間的夾克衫,清清爽爽的,并且還給她寫過一首詩呢:

和你同在的空氣里

是奇異的情感電流

充斥著厚重的渴望

如果你愿意

我的青春身體和血液

甘心為你流淌

坐進城堡劇院的韓孝宗,難掩興奮。雖然無緣聆聽金色大廳的音樂會,卻有幸在德語區最古老、最雍容的戲劇舞臺,觀賞一場名家執導的話劇,他感到由衷的欣慰。幕布拉開前的幾分鐘,左婷見縫插針地告訴他:“這是奧匈帝國哈布斯堡時期,女皇瑪麗亞·特蕾西亞親自授意在皇宮之鄰建造的一座劇院。三個多世紀里,這里首演了無數藝術經典,莫扎特的歌劇、貝多芬的交響樂和歐洲頂級劇作家的作品?!弊箧糜种噶酥柑祉敳世L說,“這都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杰作呢?!?/p>

“真是典雅、瑰麗,名不虛傳!”韓孝宗由衷地贊嘆著,并說,“剛才邁上劇院的臺階時,我看到劇院的門楣上,雕刻的是太陽神阿波羅和悲劇中的繆斯?!彼蝗幌裣肫鹗裁此频?,問左婷,“今天的劇目叫什么名字?”

“《遲還舊債》。這是由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一部小說改編的。你也許知道他的另一個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在中國可火了!”

“哦,是他寫的呀,那個小說確實有名?!?/p>

左婷正是在南師大讀的這部小說。那是個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故事,一個純粹的不帶有任何功利性的愛情。但她做不到。于是她說:“我來到歐洲才知道,茨威格是最具維也納氣質的奧地利作家。他特別擅長寫女性,尤其女人的愛情?!?/p>

鈴聲驟然響起,幕布徐徐拉開。

舞臺上走出一位優雅的中年婦女瑪格麗特,她獨自來山里度假時,偶遇一位老人,經仔細辨認后,驚異地發現,眼前老態龍鐘、形如乞丐的長者,竟是她少女時代的情感偶像——維也納城堡劇院炙手可熱的宮廷演員彼得·斯圖爾茨。

昔日的夢中情人,不知遇到了怎樣的厄運而變得窮困潦倒,并且隱姓埋名于山里,甚至到了連一杯啤酒錢都付不起的地步。在歲月靜好的悠揚基調中,不經意間響起一個直擊靈魂的重音。往事依稀,瑪格麗特思緒奔涌:

我從未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我少女時代的夢中男神。

在我的青春期,我是那么熾熱地愛過這個人,他曾至深地左右過我的思想,充滿了我的靈魂和肉體。每次在城堡劇院看完他的演出,我都身不由己地追隨他,直奔他的寓所。有一次,蒙蒙細雨中,我魂不守舍地徘徊在他的窗下??吹剿诖扒暗募粲?,我不顧一切地沖上樓去,摁響了門鈴。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沉重堅定,神氣活現,就像我在舞臺上聽到的那樣,我的心突突狂跳。剎那間我似乎清醒過來,試圖拔腿逃離,卻由于驚慌失措而僵在原地。

門開了,男人面露詫異地看著女生。女生淚眼婆娑,毫不猶豫地撲向男人的懷抱。剎那間,彼得意識到,這又是一個咄咄逼人的女性崇拜者登門拜訪了。

彼得·斯圖爾茨:我的孩子,已經凌晨兩點了,你有什么事嗎?

瑪格麗特:聽說您要離開維也納,能帶上我一起走嗎?我愿意跟您到天涯海角。

彼得·斯圖爾茨:我的孩子,謝謝你的好意,愿你們大家永遠對我懷有美好的回憶。米歇爾太太,雨下大了,請您通知我的車夫,將這位代表同學們來向我表達愛意的瑪格麗特小姐,送回家去!

彼時的瑪格麗特,情竇初開,伴著青春期的性覺醒,她狂熱地戀上了功成名就的戲劇演員,由盲目崇拜,到單相思苦戀,最終演變為著了魔似的瘋狂舉動。那個細雨蒙蒙的深夜,她的命運和前途就掌握在這個中年男人的手中。只要他愿意,她會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貞操奉獻給他,任其擺布和取舍,她都在所不惜。那一刻彼得本可以逢場作戲,為所欲為,而瑪格麗特確乎感受到了他急促跳動的心,并且下意識搜尋著他的嘴唇……然而,彼得沒有迷失,面對闖上門來的少女的沖動,他沒有利用一個女孩子的幼稚,更沒有濫用一個成年人的欲望。假如他順水推舟接受一個少女的懵懂無知,并且屈服于自己的本能,那么瑪格麗特,還會有今天的幸福與安逸嗎?

歲月流逝,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了,在那個危機四伏的境地,彼得以他的冷靜、理智和磊落,并且真正出于對少女的呵護與理解,將她從泥沼邊緣拉回,以免懵懂無知的少女誤入歧途,從而被青春期的魯莽所帶來的噩夢吞噬。

彼得的高尚行為,使得瑪格麗特免遭厄運。初戀的神奇雖占據過她的心靈,但她的貞潔,絲毫未受到傷害。即便奧地利坊間有這樣一種說法:In der Liebe und Kunst alles erlaubt.(就愛情和藝術而言,沒有什么是不允許的。)

幾十年后,當幸福美滿、兒孫滿堂的瑪格麗特,邂逅她的昔日男神——彼得·斯圖爾茨先生,他已風光不再,落魄凄涼并淪為靠他人施舍的垂垂老者。然而在瑪格麗特心中,彼得卻比當年舞臺上的他,更加高大、偉岸,光彩照人。生活優渥的瑪格麗特,最終以自己的方式,讓彼得在世人面前重拾尊嚴和榮耀。

一個成熟的男人,該怎樣面對懵懂少女的激情?茨威格以文學形式給出了最好的闡釋,并以驚人的慈悲來包容少女對愛情的癡迷和脆弱。高爾基說:“沒有一個人像茨威格這樣,對女性懷有如此深摯的敬意,來描寫她們的愛情?!?/p>

負疚感如同電流一般,霎時擊中了韓孝宗的心臟?;厥淄?,他的臉色由青而黃,最后變得煞白,胸部和肩膀抽搐、痙攣,身不由己地仰躺了過去……

十一

一夜風狂雨驟,澆透了城市、山川和原野,澆透了整個歐洲大陸。濃煙滾滾、不可一世的冰島火山灰,仿佛遭遇到孫悟空借鐵扇公主的那把魔扇,呼啦啦扇幾下,便倉皇逃遁,轉瞬之間,陰霾全無。早晨的維也納,眉清目朗,一片祥和。

歐洲各大機場的航班,在小心翼翼中陸續恢復了。

維也納前往倫敦的航班,將于后天下午起航。消息傳來,韓孝宗有些躍躍欲試。昨晚他在城堡劇院受了刺激,心臟猝然不適,由于搶救及時,并無大礙,后半夜就緩了過來。左婷一大早趕過來,陪他喝了杯熱咖啡,韓孝宗的氣色好多了。

彤彤的信息也發了過來,她已平安抵達學校,并參加了考試。左婷長出了一口氣,隨后將手機遞給韓孝宗說:“給小禾打個電話吧,以免她擔心?!?/p>

韓孝宗欣然接過電話,緩緩走向沙發,他那略顯疲憊的眼神,透著一股復雜難言的情緒。過了一會兒,韓孝宗身體前傾,對著手機“喂——喂——”左婷的目光,緊盯接通電話的韓孝宗。多年前,正是由于她打給他的那個電話,導致了一場致命的危機!

20世紀末的宋城,還沒有手機,也發不了短信,書信又不安全,只能用電話。作為系主任,韓孝宗的辦公室和家里都裝了電話,但不是直線,而是分機,轉來轉去的務必通過學??倷C。不管怎樣,韓孝宗是有些得意的,覺得它既便利,又迅捷,實在是享盡了電話帶給他的好處??伤睦锪系?,有雙賊亮的眼睛,已在暗中盯上了他。

范劍是學院話務處的主管,后勤處處長的大公子??蓜e小看這個后勤處處長,吃喝拉撒事無巨細,是學院里的一塊肥差,連院長都不敢小覷。后勤處處長的大公子偏偏看上了左婷。自打在校慶聯歡晚會上看了左婷的鋼琴演奏,范劍像丟了魂兒似的,一心一意想跟她談朋友。雖說他只念了大專,人才和長相都平庸得很,可他仰仗老子的職位,三年下來就升到了科長,主管學校的園林和總機房。

范劍的辦公室跟藝術系遙遙相對,隔著一扇落地窗,時不時就能看到左婷的倩影。四月的一天,左婷穿了件雪白的套頭薄毛衫,藍色牛仔褲,頭發自然垂落,脖頸里搭了條水粉色絲巾,整個人看上去,又蓬勃又清新,像一株嵌滿桃花的枝丫,在小馬路上搖曳生姿。

范劍的小眼睛都看呆了,萌生了想跑過去從背后抱住她的沖動。

為了曲線求愛,范劍設法找到左婷的宿舍號碼,每周都給她寫信,也不多言,只在每封信里夾帶一張來自全國各地的明信片,漂亮精致,借助明信片上的風情和詩詞佳句,圖文并茂地展現在左婷跟前,以求打動她的芳心。并且每次投遞,他都舍近求遠地跑到市區的郵局里去。為此,左婷著實感動了一番??梢豢吹剿请p小眼睛和有些猥瑣的相貌,左婷就打不起精神,何況她的心里,時刻裝著另一個人。暑假前,左婷迫于無奈,答應跟范劍當面聊。這時的范劍又晉升了,并且剛分了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除此之外,范劍向左婷亮出了一個舉足輕重的籌碼——只要跟他確立了戀愛關系,左婷的畢業分配,將有望留在學院工作。

對畢業深懷恐懼的左婷來講,這個條件的誘惑,自不待言。尤其是院方剛剛公布了教育局最新分配方案:鑒于市立學校的教師隊伍已飽和,所有師范院校的畢業生,將自動流向郊區或農村去執教。這一規定,讓躊躇滿志的學子們一片驚慌,個個像熱鍋上的螞蟻,明里暗里開始了行動,千方百計為自己的前途作鋪墊。

可范劍開出的條件,最終沒能打動左婷。她將范劍寄給她的信件捆扎在一起,原原本本退還給他,并決絕地說:“我不可能跟你談戀愛,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范劍感覺自己的臉,從額頭紅到了下巴頦,仿佛被人揭去了一層皮,卻又無計可施。但他并沒有死心。百思不得其解的范劍,下意識搜尋著別樣的契機。有一天夜里,他從半夜打來的電話中,意外捕捉到一個熟悉的音頻——沒錯,是左婷的聲音,清脆、悅耳,并透著幾分倔強。

左婷請總機將電話轉接到韓孝宗家里,嗅覺靈敏的范劍,從兩個人的輕描淡寫中,嗅出了一絲弦外之音。他開始懷疑這對師生的關系,并展開了明察暗訪。有一天傍晚,他隱約瞧見兩人在琴房里的身影,晃來晃去,繼而貼在了一起。范劍面紅耳赤,血脈僨張。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藝術系主任韓孝宗,云淡風輕的外表下,是如此暗流涌動。這個發現,讓范劍既興奮,又氣餒。

蒙在鼓里的兩個人,哪里知道,一張深藏不露的網,已悄然布下。

十二

對范劍而言,機會來得猝不及防。雖然時隔兩年,但畢竟還是來了。

初秋的這個深夜,百無聊賴的范劍,再次捕捉到久違了的聲音。意外的是,左婷跟韓孝宗的對話相當私密、露骨,而且直奔主題。隔著漆黑的夜幕,范劍似乎看到了左婷那張迷人的臉,以及飛蛾撲火似的急切:“我好想你啊,我要馬上見到你,立刻,馬上!”

范劍的心里一陣酸楚。當年被左婷拒絕的郁悶,像慪在胃里的一塊糟魚,至今散發著沖天的臭氣。而她那不言而喻的高傲與冷漠,同樣歷歷在目。

事情源于一場聚會。關系過硬且順利分到省城文化館工作的曼琳,攜男友回家探親時,特意張羅了幾個老同學聚餐。席間曼琳談笑風生,有意無意地與男友秀著恩愛,不動聲色地顯示出自己的優越感。左婷看在眼里,表面上風和日麗,可心里早已是陰云密布,不知不覺地多喝了幾杯。夜深了,目送同學們調笑著四散而去,左婷的心情抑塞到了極點。她沒有徑直回宿舍,而是磨磨蹭蹭進了街邊的一個電話亭。她急不可待地想跟韓孝宗說幾句話。

這個號碼左婷守了兩年,已長在了心里。手指按鍵的同時,倒猶豫了一下,瞬間縮回了手。下決心要跟他了斷的,都咬牙堅持了三個月,難道要半途而廢不成?嗓子眼發干發澀的左婷,呼出一口酒氣,心想,再任性一次,最后一次。

如果當時有短信該有多好。短信的迂回曲折,可以免去短兵相接的尷尬與無措,斷不至于釀出日后的禍端。而電話一旦撥出去,就沒了轉圜的余地,要命的還在于,必須通過總機。電話響了,總機爽快地接通韓孝宗家的分機——《致愛麗絲》的曲子悠揚婉轉,裊裊不絕。似乎無人接聽,左婷的手抖得厲害,風呼呼地吹過來,她連打了幾個寒戰。終于,韓孝宗拿起了電話:“喂——喂,哪位???”

這富有磁性的聲音一經傳來,左婷頓感渾身癱軟。意識到是左婷,韓孝宗遲疑了一下,而后壓低聲音說:“現在恐怕太晚了,明天我去找你好不好?”

“不好!”左婷果決地否定,并在電話亭里大哭。她抽泣著說:“如果你現在不來見我,就別指望再見到我了!”

這句話嚇住了韓孝宗。他慌忙道出一連串的軟語,不厭其煩地安撫著,都有些低三下四了。事后,他全然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么——反正,很要命。

有備無患的范劍,將兩個人的這番話,輕而易舉地錄了下來。

放下電話,忐忑不安的韓孝宗騎上自行車就出門了。直挺挺站在街邊等他的左婷,嘴里吹著熱氣,身子僵了半截?!澳闵挡簧蛋?!”韓孝宗拍打著她的身體嗔怪道。左婷只管摟緊他,仿佛一松手就會墜入深淵。風將她的紗巾吹跑了,韓孝宗頂著風到馬路中央去撿,被猛踩剎車的卡車司機破口大罵:“找死啊你!”

兩個人像一對走投無路的流浪狗,跌跌撞撞進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夜店。韓孝宗索性要了瓶二鍋頭,一口氣灌了大半瓶。烈性酒的威力,讓他風度大失,膽量高漲,坦言自己不分晝夜,想她想得發瘋。左婷抬起頭,見韓孝宗瞪著一雙餓狼似的眼睛,像是一口氣就能把她吞進肚里。

兩個人終于同床共枕,卻沒能度過完整的一夜。

畢竟是高級知識分子,臉皮薄,夜半酒醒的韓孝宗目光游移,魂不守舍。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擔心安全問題,關鍵時刻他還是忍住了。纏綿中他將自己的肢體動作,苦苦限定在撫摸、吮吸和揉搓的界限??勺箧檬懿涣肆?,她死死捉住韓孝宗的手哀求道:“我是你的,只要你愿意,我都給你啊?!?/p>

韓孝宗一鼓作氣地沖上來——突然間,走廊那頭傳來了夸張的腳步聲,緊接著是急促的敲門聲,并伴著理直氣壯的叫喊:“警察,把門打開!”

韓孝宗一個急剎車,手忙腳亂地尋找衣服,一面往身上捂,一面自言自語:“壞事兒了,要壞事兒了!”

就在兩人驚慌失措地盤算著,該如何面對警察的盤問時,敲門聲似乎停息了,不一會兒,廊外恢復了寧靜。謝天謝地,警察的不定期抽查,并沒有蔓延到他們的房間。韓孝宗一下子癱坐在地毯上,青黃不接的臉轉而變得通紅。他沉吟著:“我還是走吧,你再睡會兒,天亮了離開也不遲?!?/p>

左婷無比心疼地看著他,知道再待下去,會要了他的命。

次日午后,范劍將整理好的錄音磁帶,規規矩矩包在一個牛皮紙信封里,跟他父親私下里商量了一番,而后一路小跑地來到校長辦公室,雙手呈交給了鐵院長。

當天夜里,星光寥落,范劍一個人跑到校園背后的圍墻下,一口氣灌了自己兩瓶藍牌啤酒,從未有過的痛快淋漓。他伸長脖子,對著黑魆魆的秋莊稼,一連打了幾個酒嗝,暗自想象著世界在墻那邊即將碎裂的快感。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即便時過境遷,但又為何不報呢,不過舉手之勞。

十三

入秋后的古城,有了沉甸甸的寒意。薄涼的空氣劃過青磚勾勒的城墻,漫過褐瓦覆頂的房舍,灌進了南郊鄉職業中專的宿舍樓里。身為教師,并且剛剛走進婚姻的左婷,巴望著以職場的繁忙和家庭的瑣碎來抵御過往的一切。然而,她的身體是誠實的。對韓孝宗的思念,猶如失眠,在漫漫長夜里噼里啪啦地燃燒著。

當月亮隱沒在云層背后,躺在丈夫身邊的左婷,忐忑不安地回避著。丈夫的渴望與熱切,讓她條件反射般想起韓孝宗的存在——他那貼面的呼吸和不留空隙的耳語。疼痛,像一把鋒利的刀片,夜夜劃過肉體和靈魂,留下一道道抹不去的血痕。更深夜闌,左婷一次次背對曉峰,淚流不止。

“誰是你的丈夫?他真是個幸運的小子!”

這天傍晚,失魂落魄的韓孝宗突然闖入左婷的辦公室。正是放學光景,辦公室里一派忙亂,沒人留心一個陌生人的到來。左婷推開桌前的作業本,拉起他就往外走。出了辦公室,沿著猩紅色的操場跑道,直奔校外一個不起眼的小吃店。

半年不見,左婷穿著玫紅提花真絲短袖衫,黑色緊身一步裙,曲線畢露,粉面依然,在夕陽的襯托下,卻比從前更添了幾分迷人的風致。韓孝宗直勾勾盯著左婷,電光灼灼的眸子,讓她無法閃避。他哪里知道,左婷新婚燕爾就已陷入困頓,撕裂的身心正日夜飽受無盡的折磨。

韓孝宗紅著眼告訴左婷,沒有她的這段時間,他成了空殼一個,簡直是廢物,擺脫不了感情的煎熬。倫理算什么,太抽象了。就像今天,他在家里多喝了幾杯,感情便占了上風。他就那么不管不顧地跟著感覺,一路摸到了左婷的學校。

左婷不也一樣嗎?兩杯酒下肚,一切都現了原形。沒辦法,和他在一起的感覺是多么松弛、愜意,就像面對自己的父親。她終于承認,這些年,之所以心甘情愿地給他機會,讓他親近,也不完全是需要一個情人或丈夫,而是生命中缺失的那份父愛——年齡大到足以安慰她,睿智到能啟發她、遷就她、憐惜她。這些,是左婷在同齡男人身上無法得到的。

然而,是繼續做夢,還是依著世俗慣例走進既定的生活軌道?在母親以死相逼的威迫下,左婷糾結了半年,最終以一樁速成的婚姻給出了答案。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曉峰之于她,僅僅是一個客觀存在,就像面對世俗壓力不得不結婚一樣。

結了婚的左婷才意識到,女人不會因為男人是好人而愛上他,何況這個好人整日婆婆媽媽、絮絮叨叨,促使她不斷產生逃離的念頭,盡管曉峰是無辜的。沒辦法,愛情是磁鐵相吸,是電光石火,可遇而不可求;婚姻是萬丈紅塵,是朝朝暮暮,是柴米油鹽的瑣碎。沒有愛的日子,即便兩人坐在一張飯桌上,她也是盯著碗里的米、盤里的菜,就是不想看他的臉。她不介意曉峰知道——她不愛他,并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感受。因為曉峰耐力非凡,自信能將一塊石頭焐出小雞來。

這會兒,韓孝宗隔著桌上的飯菜定定地望著左婷,并試圖去拉她的手。左婷一個回眸,發現鄰桌鬧哄哄坐滿了人,一群舉著啤酒杯狂飲的年輕人,像是在給某一位慶祝生日。似乎有張熟悉的面孔,像是班里個頭最高的那個男生。男生在偷眼打量自己的老師,以及老師對面有些失態的中年男人。

左婷索性沖男生會意一笑,而后別過身子繼續和韓孝宗對飲。平時,她慣于將自己的孤獨捂得滴水不漏,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管是在同事還是學生面前。而此刻的她,褪去盔甲,一反常態。左老師這是怎么了?男生的眼神都直了。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感情出口,隨他去吧,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一陣風刮過來,左婷甩了甩頭,起身結完賬,拉起韓孝宗就出了飯店。

順著學校的外墻,他們走到了一片開闊的莊稼地。正是谷類成熟的季節,飽滿而鼓脹的秋莊稼,在月光下泛著黃黃綠綠的光。田壟間野草叢生,雜花生樹,溝渠里的水汩汩地流淌著,滿是腥味的水塘里蛙聲四起。真是天造地設的地方,左婷望著遠處模糊的村莊,暢快地呼出一口口酒氣。能跟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怎么樣都是好的。兩人躲過時間曠野里的嘈雜,避開凄清與荒蕪,雙雙滾動在茂密的草叢里。不知何時,風駐云起,轟隆隆落下一場陣雨,澆濕了土地和莊稼,澆濕了田壟與草地,澆濕了喘息中的一對男女。

十四

一個若無其事的早上,韓孝宗按部就班地走出教授公寓樓,穿過晨曦潑灑的校園,從容走進系主任辦公室。尚未落座,院長一個電話,把他叫了過去。

見韓孝宗疾步走來,鐵院長氣定神閑地點了點頭,示意他把門帶上。待韓孝宗坐定了,鐵院長意味深長地瞅了他一眼,伸手摁了下茶幾上的錄音機開關。

一陣靜默過后,隨著錄音機磁帶的緩慢轉動,韓孝宗渾身燥熱,額頭上的汗差點滑落下來。他做夢都想不到,那晚與左婷的對話,清晰無誤地回放著……

鐵院長關掉錄音的同時,一臉不屑地說:“老韓啊,你這可不是第一次了!”

毫無懸念,這個跟頭韓孝宗栽大了。遲早的事。要命的還在于,平素他跟副院長走得近,無意間卷入了學院的一場派系斗爭。賞識且多次舉薦他的副院長,本是竭盡全力保他的。多年來,他們志同道合,過從甚密,而不善權衡的韓孝宗,忽略了長期以來正副院長之間的矛盾和死磕。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副院長因財務上的一個疏漏,被后勤處處長妥妥地抓住了小辮子。自身難保的副院長,哪里還顧得上韓孝宗。況且,鐵打的事實擺在面前,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

當系主任的頭銜被割去,韓孝宗才徹底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么。雖然他不是一個熱衷權力的人,可職務帶給他的便利和自信,構成了他魅力的一部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曾經的孤傲清高,瞬間碎了一地。

左婷是無意中聽到韓孝宗情況的。難怪好久沒了動靜,想不到竟出了大事。一個電話打過去,可無論系里還是家中,都石沉大海。左婷左思右想,索性跑了過去。備受打擊的韓孝宗起初避而不見——沒有一個男人,愿意女人看見他倒霉脆弱的一面。然而,終究,左婷還是見到了韓孝宗。

這一面,讓左婷倍感刺痛。她一度擁有的宏大森林,剎那間干涸、衰萎且坍塌了??伤龥]有氣餒,而是鼓勵韓孝宗說:“別太沮喪,丟了職務,你還有藝術呀!”

韓孝宗十分意外,甚至慶幸自己并沒有滿盤皆輸——只要左婷的愛還在,這是他痛苦之中得到的唯一安慰。

藝術家畢竟是藝術家,非常時期韓孝宗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離開南師大之前,他要跟左婷合作,在藝術系的門前,共同演繹一曲肖邦的《即興幻想曲》。

不久之后的這個夜晚,風清月朗,泡桐花落了一地。左婷一襲白色曳地長裙,與韓孝宗雙雙出現在藝術系的回廊下,并肩坐在黑色的鋼琴旁。寧靜的校園內,霎時流溢出久違的鋼琴曲,凄美、憂傷、悲壯、憧憬,情感與命運,恢宏與細膩,恣意揮灑在黑白琴鍵上。盡管肖邦的這首《即興幻想曲》演奏難度極高,但師生二人配合默契,心神合一,名副其實的珠聯璧合。他們將絢麗的技巧和豐富的內涵融為一體,自由、奔放,流光溢彩。

奔涌的激情與浪漫,吸引了一撥又一撥的師生,人們踩著音符匯聚到藝術系門前的夜幕下。美妙的旋律經久不衰地回蕩在空氣中,定格在全校師生的心里。

十五

兩周后的一天黃昏,左婷送走了班里的學生,憂心忡忡地離開教室,沿操場緩慢來到校門口。這時,韓孝宗從大門一側的泡桐樹下現身。他臉上掛著苦澀的憔悴,迎著左婷走過來,不由分說地問:“周末,你敢陪我到省城去一趟嗎?”

也許是身處逆境的人,更愿意試探一下心上人的真情抑或膽量。左婷掃了一眼街上的行人,反問道:“為什么不敢?”

盡管如此,左婷的內心,并非毫無顧忌。近來學校和家里都出了狀況,煙熏火燎的。工會主席已找她談過話了,說是有封告發信寄到了校長手上。含而不露的工會主席語重心長、旁敲側擊,提醒她要注意老師的身份和形象。還有曉峰,他終于受夠了左婷的冷漠,以及她對這樁婚姻的藐視,開始向她攤牌了。

左婷顧影自憐,自怨自艾,可面對自己心愛的人,她仍舊義無反顧。

周日早上,懵懵懂懂的左婷,跟著韓孝宗搭上一列西行的火車。順利抵達省城后,韓孝宗攔住一輛出租車,很快來到金水河畔一座環境幽雅的住宅區。兩人經由電梯上了九樓,進而步入一棟嶄新的公寓房內,左婷不禁目瞪口呆。

裝修考究的客廳,乳白色貼面墻裙,深棕色真皮沙發,銀灰色亞光餐桌,連空氣中殘留的油漆味兒,都透著一股誘人的清新。見左婷一臉狐疑,韓孝宗帶著異樣的表情,揭開了謎底:“這是老白的房子。三年前的晨練中,他和我打了一個賭——只要咱倆的感情能保持三年,他就把這套房子,借給我們約會用!”

那時的白教授,長年在省城的一所高校里兼職,這是盡人皆知的事。來來往往中,他早就萌生了在金水河畔購置一套房子的念頭。不知是為了成人之美,還是彰顯自己的一言九鼎、兩肋插刀,總之,白教授不折不扣地兌現了自己的承諾。

左婷感動了,她忽地起身,直愣愣盯著韓孝宗,淚水盈滿了眼眶。

實際上韓孝宗出事后,白教授還是有些顧慮的。但考慮到自己已是退休之人,與院里的是是非非早已涇渭分明。因而前兩天,白教授找到韓孝宗說,他太太也退休了,人在省城的兒子替他們把房子裝修完畢,下個月就要搬到省城來住了。

所以,韓孝宗興致勃勃地說:“今天,沒人能夠打擾我們,也不必擔心警察來敲門。你說,這是不是天賜良機呢?”

“房子是真好?!弊箧谜嬲\地贊道。亞麻布窗簾的手感,實木書櫥的典雅,博古架上的鈞瓷花瓶,一切都那么妥帖,那么舒適而知性,令人賞心悅目。

見左婷癡癡盯著客廳里的陳設,韓孝宗臉上的表情訕訕的,自慚形穢地說:“我真該有一套這樣的房子啊,就像備好一只精致的高腳杯,專門盛放你這美酒!”

左婷舉步走到窗前,探身望去。樓下園子里的扶桑開著深紅色的花,花瓣如縐紗般向外伸著。草坪盡頭的金水河畔人來人往,兩只白色的蝴蝶犬,在運河邊撕咬、玩耍。韓孝宗偎過去,順著她的目光,只見河對岸有個水上餐廳,布置得富麗堂皇、別有洞天。韓孝宗恍然意識到,該吃晚飯了!

一頓豐盛的晚餐,兩瓶上好的葡萄酒,感情醞釀得恰到好處。

日暮余暉中,兩人重新回到小區,進了屋換上拖鞋,迫不及待地進了臥室。左婷笑吟吟地坐在柔和的臺燈前,臉頰溫潤而緋紅。男人緩慢而耐心地褪去她身上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在這無人打擾的靜穆里,左婷終于伸開四肢,將自己徹底袒露在他面前。月光如水草般輕掃面頰,左婷閉上眼,任由他靜靜地審視、探索、親吻??释?,像一窩傾巢而動的螞蟻,順著泥土和草尖兒爬到她的身上。欲望,如海潮洶涌,霎時填塞了她的喉頭。左婷咬牙切齒地期待著一個瘋狂的世界。

男人從容撲上來,一次,又一次,如困境之獸,奮起沖鋒和抵抗,廝殺與掙扎,卻屢戰屢敗。他喘息著停下來,而后別過臉去,陷入沉默。夜靜得出奇,期待中的花好月圓就在眼前,卻在揚眉劍出鞘的節骨眼上,敗下陣來。偌大的世界僅剩下一對男女。

死寂中,左婷轉過身來,側目打量滿臉潮紅的韓孝宗,忍不住問:“你怎么了?”

“最近我心臟有些不舒服,剛才又出現了一次?!彼麌肃榈?。

愛而不能的沮喪,茫茫然復雜難言的情緒,繚繞著一股化不開的悵惘,凝結在他的眉峰。左婷無奈地抬起頭,一只帶斑點的壁虎從窗欞上探頭探腦、走走停停,而后朝著床頭方向俯沖……左婷大叫一聲,翻身跳下床來。

現實與夢想就是這么錯位,無法相遇。是久經沙場腐蝕了他的硬朗,還是孤獨失意磨平了他的銳氣?韓孝宗慢吞吞掏出一支萬寶路,點燃了,而后從鼻腔里噴出一股煙,模糊了左婷的視線,滾滾紅暈從她的胸口褪去,繼而冷卻。

左婷瘋狂地懷念起校園里的韓孝宗,昂首挺胸,霸氣十足,哪怕他粗糲些、粗野些,甚至粗暴些,她都在所不辭。男人是用來仰視的。

尼采說:“女人是英雄的消遣?!?/p>

十六

踏出國門的前幾天,左婷在北京的一場文化藝術賽事中,與韓孝宗不期而遇。

自從離開宋城,離開南師大,韓孝宗在一名昔日老友的引薦下,受聘于首都一家私立??扑囆g學校,致力于音樂教育。左婷看到韓孝宗的這個晚上,他穿了件煙灰色西服,雪白的襯衣領子,比起十年前,他不只是明顯見老,且有些郁郁寡歡。

生活充滿了如此多的戲劇性,讓你防不勝防。

一場注定失敗的婚姻,給了左婷走出家鄉的勇氣。帶著單身者的自由與灑脫,她從廣州到深圳再到海南,最終來到首都。世界之大,視野之廣,令人目不暇接。當心智漸趨成熟,并且有了足夠的眼界之后,左婷恍然意識到,自己當初對老師的那份情愫,不過是出于崇拜和任性,同時摻雜著虛榮和嫉妒。因為單純而單調的求學生涯中,講臺上的老師往往披著一道神圣的光環,構成臺下矚目的焦點。課堂上的女生,多半以追求自己的教授為榮,然而一葉障目,不見森林。在教室和宿舍兩點一線的枯燥與彷徨中,左婷滑出了軌道,正當青春的心里蒙上了塵埃,幡然悔悟時,早已迷失在他的疆域里。以至于畢業多年,都未能擺脫他的陰影。

生活與時代賦予她應有的感受力。出走的膽識,職場的歷練,加上知識的潤澤,左婷不再是那個虛榮、無知和膚淺的女生了。當她在首都經貿大學的招聘現場,贏得了赴德國深造的機會,并順利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她覺得世間所有的路,都在腳下延伸。當遠方呼之欲出的時候,她已全方位做好了準備。

左婷赴歐洲學習的消息,令韓孝宗錯愕不已。剛剛燃起的幸福感,像只被扎破的皮球,瞬間泄了氣。他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突然伸長脖子干咳起來,與此同時,手在胸前吃力地比畫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左婷。

這一幕,讓左婷想起擱淺在海灘上的大鯊魚,瞪眼瞧著碧藍碧藍的海水,就是折騰不到水里去。平靜下來之后,韓孝宗仍沉浸于酒酣耳熱的幻覺中,他一把攥住左婷的手,放肆地盯著她的前胸,低聲說:“我在海淀區有一個單居室,你今晚跟我回去吧,再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左婷吃驚地望著他,用緊蹙的眉頭明確表達著抗拒、違拗及厭惡。她甚至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一股難以名狀的悲哀油然而生,為他,也為自己。在經歷了歲月磨蝕、韶華流逝之后,左婷對愛情的解讀早有了新義。面對故人,她不能說自己全然參透了男女之間的那點禪機,但決不會再捧著一缽欲念當成圣水來供奉。就在三月的第一個黃昏,當京城的夕陽越過銀杏樹梢,照在北圖書海浩瀚的書架上,埋頭閱讀的左婷,不經意間讀到了這樣一段話:

每個人都有過年輕的時候。社會不能強求一個毫無克制力的少女,去做她做不到的事情。作為師長,他真正保護她愛護她的做法是,以自己的方式拒絕和疏遠她。

這是一位名叫席勒的德國作家說的。左婷翻來覆去地默念著,腦中如電光石火。歐洲人對青少年的早戀所抱持的理解和包容,讓她無比感動,與此同時,對那片遙遠而神秘的國度,陡然升起一股好感和向往。她進而想象韓孝宗若是看到這句話,該作何反應。就是那一刻,左婷對韓孝宗突然充滿了藐視、憎恨和詛咒——無論以前她對他多么一往情深!

再一次面對韓孝宗祈求的眼神,左婷聯想起遙遠的星空下,他們在家鄉的最后一次約見。兩人默默穿過郊外的胡楊林,走向空曠而休耕的田野,在沒有路的盡頭不要命地擁吻。遠處燈火輝煌,市聲喧囂,他們像過街老鼠般恐懼、緊張,如同赤腳踩在刀刃上。山那邊是駐地部隊的一個打靶場,偶爾有槍聲傳來,肅殺、凌厲、凄涼,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靜和絕望。

左婷心一橫,該是頷首低眉揮手作別的時候了。這并非表明她有多純潔,她從來就不是一個純潔的女子。也非心如止水。事實上,走出泥沼的左婷更加佻達、奔放,遇到兩情相悅的決不會吝嗇。賞心悅目的男人本就不多,再加上歲月無情,終究是“朱顏辭鏡花辭樹”,走南闖北看慣了世態炎涼的左婷,對人對事練就了一套歷久彌新的心得,無論何時何地都有自己的取舍和應對。

“愛情已然泯滅,我還有什么理由委屈自己呢!”

于是,左婷直視韓孝宗期待的眼神,坦然道:“如果現在讓我重新選擇,我不會愛你,但我會永遠把你當老師?!?/p>

十七

維也納西郊城外的一棟聯體小別墅前,隨著一陣節奏鮮明的腳步聲,廊檐下的夜燈應聲亮起。左婷抬眼看見磚墻上的郵箱里,躺著一封信,取出來湊近一看,寄自美國紐約大都會,落款是蘭道夫·哈丁。

左婷迅速打開門,撕開白色的信封,就著沙發前的臺燈展讀。信箋上壯觀的日出,與蘭道夫在海邊劃亮火柴的一張特寫,陡然跳進眼簾。這是九年前的那個八月,兩人在冰島邂逅時,左婷親自為他拍攝的。蘭道夫曾說,這是他最為珍愛的一張照片,相當于他們愛情的見證。

火光燃盡處,一輪旭日噴薄而出。那一刻,蘭道夫背對日出低吟道:“I have crossed oceans of time to find you.(我跨越時空的海洋,來尋找你。)”

為何在這個時候發來這張老照片,用意何在呢?

左婷一個激靈,恍然大悟:“今天是我的生日??!”除了母親之外,蘭道夫是每年唯一牢記她生日的那個人。事實上,左婷的每一個生日,他都不曾錯過。這是所有西方人的習慣,還是蘭道夫獨有的愛意?左婷呆坐在沙發里,久久端詳著照片上的這個人——目光清澈,坦然而富有深意。一股抵擋不住的暖流,血液般貫通周身,左婷的眼淚瞬間溢出眼眶。

也許是命中注定,他們在世界最北的地方邂逅,天涯相遇,于半人高的雪窩里共同迎接北極光的乍現。那驟然升起的炫目之光,仿佛經由上帝之手的撫摸,穿越北大西洋的滔滔海浪,經天緯地,橫空出世。極光之下,他們默默對視,有那么一瞬,左婷覺得,蘭道夫的出現,恰似她絕處逢生的一道極光。

愛情不是僅僅物色到一個結婚對象,而是在種種際遇的疊加下,一份萍水相逢的情投意合。在大自然的背景下,蘭道夫溫文低調,從容安逸,富有彈性的金發瀟灑恣意。在她眼里,蘭道夫沉默時像個冷峻的詩人,熱烈時袒露孩童本性。正可謂兩情相悅,彼此著迷,繼而在海潮的拍擊聲中靈與肉融為一體。

季節在無聲地更替,轉眼間九年過去了。由最初的磨合,到樸素的一日三餐,乃至波瀾不驚,直到有一天——那個該死的黃昏,左婷送走了一批游客,順著美泉宮對面的小樹林,來到維也納音樂學院的后花園。半個月了,左婷一直人在旅途,一回到維也納,就想給蘭道夫一個驚喜。于是,她悄無聲息地穿過校園,循著《魔笛》的詠嘆調一步步攀上樓梯,步入三樓。當左婷興沖沖推開蘭道夫的授課大廳時,不由得驚呆了。性感迷人的阿根廷高山女歌手——一個咖啡色的精靈,拖著《魔笛》的尾音,用她那魅人的銀色指尖撩開教授的栗色卷發,彎腰垂首深吻蘭道夫的脖頸……從天而降的左婷,讓師生二人錯愕不已。女歌手扯起長長的裙擺,說了聲“My God ”,閃身退去。

夢醒時分,歲月是眼角抹不去的潮濕和淚痕。是時間帶來的厭倦,還是與生俱來的文化隔膜,抑或時過境遷的靈魂疏離?左婷懷疑過、迷茫過,一如青春期懵懂而苦澀的戀情。這個世界總是充滿了矛盾,生活教會了她許多,卻也挽住了時光雕琢下的那一點點美感。

再次打量蘭道夫的信箋,他們相愛的標志和見證,分明被牢牢鑲嵌在了上面,并特意選在她的生日寄過來。這意思,還不夠明白嗎?

天已大亮,庸常而溫暖。左婷翻身貼在蘭道夫的枕頭上,吮吸著他的氣息和體味,感情依舊濃烈,單單由此而激起的身體反應就叫她受不了。

早餐桌上,左婷披著晨曦打開手機,突然發覺漏掉了一條短信,手指輕觸,竟是蘭道夫前天發來的。雖然寥寥數語,語氣之溫柔,不言而喻。

親愛的Ting:

我留意到,冰島的火山灰終于消退了。我已訂好了本周末回家的機票。

想念你的蘭道夫

十八

真的要說再見了,左婷的心底,竟有些隱隱作痛。

人頭攢動的機場大廳,左婷協助韓孝宗托運完行李之后,陪他走在安檢通道的長廊上。封閉的長廊外,是一面大大的玻璃墻,陽光穿透陰霾,射出耀眼的光芒。隔著洶涌的人潮,只見機場的安檢口像一個巨大的吸盤,各色人等無一例外地被吸附進去。

“我該走了!”韓孝宗側過身來跟左婷道別——滿目溫柔、殷切而又慈善。

時光眷戀著他的昔日女生——沐浴在異國風光下的左婷,目光篤定而明媚,像往事里的一道霞光,更映襯出他的落寞與蒼老。

仿佛是永別,左婷目送韓孝宗漸漸遠去的背影,一股沉重感油然而生。

緩慢、滯重,風燭殘年,依舊浪跡天涯,把晚年交付給一個陌生而未知的世界,余生的前景莫可名狀。畢竟一把年紀了,棱角不再,銳氣全消,加上耳背,與世界的連接與互動茫然而消極。此前聽他說過,小禾的海邊公寓條件倒是不錯,但霧氣大,濕氣重,動不動就陰雨連綿的。幾年前,他曾在那里勉強住了兩個半月,因身體不適,只好提前回國了。

左婷是無神論者,但她相信命運。那么多偶然疊加在一起,可不就是命運嗎?誰能逃得過宿命的安排!時光碾碎了許多,也重塑了許多。仰仗歲月之手的打磨,尤其經歷了感情的一波三折之后,左婷的心境及看問題的角度,已大大改變。人生總是伴隨著妥協。在生存的各種牽絆中,她不也學會了屈從——審時度勢,忍痛割愛。比如初來乍到時,毅然放棄自己摯愛的音樂,投身于經濟回饋豐厚的旅游行業。這么想著,左婷已回到大廳,她忍不住朝玻璃墻外的機場跑道張望,一架懸有藍色標志的大型客機正徐徐降落,定睛一看——美國紐約。

左婷一個閃念,想起了蘭道夫。不是說周末回家嗎,難道就是這個航班?她忙從包里掏出手機,想確認一下蘭道夫給她的留言。這時,一個電話打了進來,區號顯示:英國倫敦。

“左婷,你好,我是小禾。我爸該登機了吧?謝謝你這些天對我爸的照顧啊,方便的時候,歡迎你來倫敦做客!”

驚訝之余,左婷不假思索地對小禾說:“好好照顧你爸,如果哪天韓老師想回國了,安排他在維也納多留兩天,我還欠他一場金色大廳的音樂會呢!”

合上手機,左婷緩緩走進接機大廳時,人潮熙攘,猶如旋渦,新一撥旅客正魚貫而出。

原載《廣州文藝》2024年第3期

原刊責編? 梁智強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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