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記

作者簡介：

歐陽國，1987年生，江西興國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天涯》《青年文學》《散文》《清明》《雨花》《美文》《青春》等刊物。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等轉載，入選《2021年散文隨筆選粹》等選本。著有散文集《身體里的石頭》等。曾獲豐子愷散文獎、長安散文獎等。

靜謐的富川河在楓邊中學的東邊悄無聲息地流淌。學校對面是鄉鎮的街道。一排悠長的房屋沿街而建，陽臺上曬著的五顏六色的衣服在風中飄揚。

每天清晨，我們在廣播聲中蘇醒。宿舍樓下，體育老師不停地吹著哨子。我們迅速跑到操場上集合，排成整齊的隊伍，跟著廣播里的節奏做第八套廣播體操。做完操，體育老師再帶著我們繞著操場跑步。幾圈下來，我們都累得氣喘吁吁，心臟就像兔子一樣撲通撲通地跳。

晨練終于結束了，我們拿著牙刷、牙膏和毛巾從宿舍朝富川河走去，蹲在河岸刷牙、洗臉。我們踩在岸邊的石頭上，像水牛喝水一樣，低頭將嘴巴伸向河流。這時候，我們近距離看見了清澈的河底，有無數的沙子，還有大大小小的裸石。刷牙時，白色的泡沫從嘴巴里流下來，掉落在碧綠的河水中，隨著河水往前流動，很快就消失了。

冬日，河水無比冰冷，濃霧將河面籠罩。當蹲在河岸刷牙、洗臉時，我們很難看清旁邊同學的臉。嘴里吐出的一團團霧氣，與眼前的濃霧融為一體。除了早晨在富川河刷牙、洗臉外，我們還會在河里清洗飯盒——一種方形的鋁制飯盒，上面雕刻著主人的名字。它是我們煮飯的容器，也是就餐的飯碗。當我們將吃得精光的飯盒浸在河水中，一層晶瑩的油珠漂在水面，與河水一同流向遠方。有時候，我們會抓起河底的一把沙子，洗凈飯盒里的油漬，然后舀起河水一飲而盡。

校園里生長著一排排高大的楓樹，每到秋冬時節，滿地都是枯黃的樹葉。黃昏時分，我們手持掃把在校園里打掃衛生，可地上的葉子似乎永遠也掃不干凈。宿舍原本是一間教室，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十余張鐵架子床。床分上下鋪，我睡在上鋪。夜色無比濃稠，猶如水一般淹沒校園。滾燙的夜風從富川河吹來，泛起校園里的一片片葉子，響聲猶如潮水一般涌向宿舍。我瘦小的身體猶如潮水之上的一葉扁舟，在跌宕起伏的浪潮中不停地翻轉。

第二天清晨醒來，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感覺就像熱鐵一樣燙手。

一場秋雨過后，校園里滿地都是楓葉。它們緊緊地貼在濕滑的地面上，由輕盈變得沉重，任來來往往的人踩踏。我坐在教室里，每天望著窗外的富川河發呆，感覺偌大的校園空蕩蕩的，體味到成長的日子無比漫長。隨著年級的升高，我們不停地更換教室。最后，大家都紛紛離開了校園。學生一茬接一茬地換，校園的楓樹卻絲毫不動，還有東邊的富川河也一直不舍晝夜地靜靜流淌。

富川河變成了瀲江。十五歲的我站在滔滔的瀲江之畔，任黑夜就像河水一般將我淹沒，孤寂的少年時光隨黑色的瀲江靜靜流淌。那一年，我如愿考上縣重點高中，命運之河滾滾向前，像一條靜謐的鄉間小河流向了寬廣的江。我走進那所叫作平川中學的高中，像一只螞蟻行走在地面，顯得無比卑微和渺??；又像是一葉扁舟飄蕩在汪洋大海，內心空蕩蕩的。校門口高高懸掛著“知識改變命運，科技振興中華”十二個大字。銅質的文字閃閃發亮，像十二個太陽般照耀著我。

平川中學的夜色在朦朧中透著一束束光，橘紅色的燈光點綴著黑色的校園。夜色中，此起彼伏的蛙聲讓空曠的校園顯得愈加寧靜，萬物在濃重的夜色中進入甜美的夢鄉。

此時教室的燈光早已熄滅，透過有著玫瑰花瓣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簇簇花朵般的火焰在夜色中綻放，它們安靜地燃燒著。教室是黑色的，校園是黑色的，世界也是黑色的，唯有一支支燃燒的蠟燭帶來微弱的光明。時光在火焰中慢慢消逝，一條命運之河在無際的夜色中靜靜流淌，流向更廣闊的世界。夜色中的河流將我們淹沒，大家埋頭坐在燭光下學習，苦苦尋找通向未來的光明之路。在燭光的照耀下，我們的影子倒映在堆積如山的課本上，輕盈的影子因為疲憊而變得沉重。不過，火焰燃燒著青春的夢想，一股向上的力量將我們沉重的身體托舉起來。

第二天白天，英語老師在滔滔不絕地講課。她踮起雙腳在黑板上寫下一串串英文單詞，字跡無比潦草。我盯著滿黑板陌生的單詞，就像看見無數條蚯蚓在緩慢爬行，最終在模糊的視野中消失。我突然從盹中醒來，看見窗外陽光明媚，校園無比遼闊。不遠處的樟樹下，一群家長提著飯盒，焦急地等待著下課鈴聲響起。這些來自縣城的家長送來溫熱的土雞湯、香噴噴的肉丸等美食。下課后，經過樟樹時，我有意加快腳步，因為襲人的香味讓我咽了數次口水。我從樟樹的蔭翳中走出，走到火辣的陽光下，感覺頭頂的太陽無比灼熱。

三年之后，我順利考上大學，再次眺望瀲江。原本滔滔不絕的瀲江水變得異常平靜，自由地向前流淌著。兩岸的莊稼隨風飄蕩，肆意生長。瀲江還是三年前的瀲江，只不過我看它的心境發生了變化而已。

我站在瀲江岸邊，任陽光猶如流水一般淹沒我的身體，瞬間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游蕩在瀲江里的魚，不斷地游向更加寬廣的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