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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

2007-04-24 06:49
收獲 2007年5期
關鍵詞:克魯斯湯姆洛杉磯

張 生

剛到Los Angeles的時候,一般人都習慣稱Los Angeles為洛杉磯,可是時間長了,你就不會這么說了,你會像那些老洛杉磯一樣,把洛杉磯簡稱為L.A.。2004年,湯姆·克魯斯在邁克爾·曼導演的電影《借刀殺人》(COL-LATERAL)中,飾演一個從外地來到L.A.的黑社會的超級殺手,一個毒品組織雇傭了他,要他在一夜之內殺掉幾個涉案的證人。在L.A.的機場,來接頭的人在把裝有標靶資料的手提電腦和手槍的密碼箱交給他時,就順口祝他享受L.A.。這當然是個美好的愿望。對于L.A.,湯姆·克魯斯并不陌生,從機場上了出租車后,他就開始和司機麥克斯搭訕,同時對L.A.說三道四。顯然,他對這個猶如一張無邊無際的地毯一樣鋪開的都市毫無好感,盡管它是世界第五大經濟實體,有一千七百萬人,“但是誰也不認識誰,”他喃喃自語,告訴麥克斯,他剛看到一張報紙上說,有個人死在L.A.的正在運行的城鐵上,但人們渾然不覺,照樣在他身邊上上下下,直到六個小時之后才發現他已經變成了一具尸體。

在這里,湯姆·克魯斯想表達什么呢?

無非是生活在洛杉磯這樣的大都市中的人的孤獨、冷漠和疏離罷了。來過洛杉磯的人都知道,這座城市的龐大的面積,疏散的建筑,還有密如蛛網占市區面積三分之一以上的高速公路,把所有的人都遠遠地分割開來。不像紐約、芝加哥或者三藩這樣的城市,有發達的公共交通,以及大街上隨處可見的人群,在洛杉磯,人們整天都躲在自己的小汽車里,夜里則直接回到家中,所以從早到晚,在街道上除了川流不息的車輛之外,幾乎空無一人。

如果說,你在美國本來就感到孤獨的話,那么在洛杉磯,你會加倍感到孤獨,因為這里比任何一個地方都更像美國。所以,也就更加孤獨。我猜,湯姆·克魯斯表達的意思,八九不離十,就是這個。

在影片結尾,湯姆·克魯斯提著手槍,為追擊自己的獵物而在行駛的城鐵中與已和自己反目成仇的出租車司機麥克斯相遇,雙方自然不可避免地爆發了一場槍戰。然而,當槍聲沉寂下來之后,滿頭銀發,一直酷酷的湯姆·克魯斯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中彈。在手拿空槍站在車廂過道上勉強支撐了一小會后,他頹然倒在了一邊的座椅上??湛帐幨幍某氰F依然在轟鳴聲中行駛,似乎永遠不會停下來,車窗外璀璨的燈火像煙花一樣迷離而動人,但是可憐的湯姆·克魯斯的生命卻逐漸走到了盡頭,在即將告別L.A.,也就是這個世界前夕,他可能忽然想起了他在來洛杉磯前看到的那張報紙上所說的那個故事,他低聲問他所追蹤的對手麥克斯:“嗨,麥克斯,你說,一個家伙到了L.A.,最后死在了城鐵的車廂里,你覺得,會有人在乎嗎?”

當然不會有,不是已經說了,這里不是別的地方,它是L.A.。在L.A.,發生這樣的事情本來就稀松又平常。

不過,若在城鐵里倒斃的那個人不是湯姆·克魯斯所扮演的那個角色,而是他本人,那肯定會造成轟動。但是,在L.A.的一千七百萬人口中,能像湯姆·克魯斯一樣引起轟動的人又能有多少呢?

所以,當張清從美國打電話來告訴我,他現在在L.A.的時候,我一下子還沒能反應過來。因為在國內,大家還是習慣于把洛杉磯稱為洛杉磯而不是L.A.,而他在洛杉磯已經呆了五年了。

張清是我南大的碩士同學,但他的專業和我不一樣,是戲劇,他是著名戲劇家陳白塵先生的關門弟子。但那個時候陳白塵先生已經不上課了,很少到系里來。我在南大讀碩士期間,三年總共只見過他一次,可這唯一的一次還是在他的追悼會上。當時,可能系里希望把陳白塵先生的追悼會搞得隆重一點,所以在舉行追悼會的那天,把系里的研究生不分專業和年級都拉到了南京的石子崗殯儀館,因此我才有幸在現實生活中而不是從照片上見了陳老一面。

而這種對我們來說求之不得的幸事,對張清來說,卻是一種負擔。因為他每星期都要到系里去幫陳白塵先生拿信和各種郵件,而每次他去送信的時候,陳白塵先生都會抓住他聊那么幾句。我們都有些羨慕他。出于對于名人的崇拜心理,我們會經常問他,陳白塵先生都和他聊些什么,是不是經常向他傳授一些非陳門弟子不傳的不傳之秘?可每次,他都不以為然地說,陳白塵先生和他聊來聊去,都是一些陳年舊事,而那些事情,他的回憶錄里都有。所以,每次給陳白塵先生送信過去,當陳先生要留他喝茶聊天時,他都盡量找借口離開。

可見,一個老人,不管他是誰,到老了都很難逃脫對自己年輕時代的回憶。而且,不管他年輕的時候是個什么樣的人,最后都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寂寞的老人。不過,張清說歸說,對陳白塵先生還是很尊敬的。在陳白塵先生病重期間,有一次,為了買一種比較少見的藥,他曾騎著自行車冒著酷暑把南京城的所有藥店跑了一遍。

張清是福建人,但不像很多福建人那樣個頭不高,他大約有一米八幾,而且長得很像香港影星周潤發。不過,他自認為自己長得更像青年毛澤東。這當然有附庸偉人之嫌,但不管像誰,他都屬于風度翩翩的美男那種類型的。所以,很多漂亮的女孩經常被吸引到他的宿舍里。有時候,我們在隔壁聽到他屋子里的那張鐵制雙層床吱吱嘎嘎響個不停,我們都生氣地敲墻壁,可平靜一會后就又響了起來。真是讓人沒辦法。但公平地說,張清并不是僅僅靠自己的色相招攬那些漂亮女孩的,他在來南大投師陳白塵先生之前,就曾經獲得福建省的劇本創作一等獎。而在南大九十周年校慶的時候,他所創作的一出以南大校園生活為內容的話劇還被學校的劇社搬上舞臺,不僅連演了好幾場,而且場場爆滿。

后果可想而知,更多的女孩子蜂擁而至,以至于我們的宿舍也成了他的接待室,因為不斷有女孩找錯房間,錯把一墻之隔的我們的寢室當成是他的寢室走了進來。

“請問張清在嗎?”

一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我就恨不得對她說,我就是張清??僧斎?,我不是。我是張生。

那時我正嘗試著用筆名寫小說,作為已經小有名氣的劇作家,他經常坐在我的床上,翻著我的那些被雜志社退回來的各種各樣的稿件,建議我不要再用筆名寫作。

“你要向我學習,你看看,我就不用筆名,不是也很成功嗎?”他把我辛辛苦苦謄抄的小說扔到一邊,“而且,不用筆名還有個好處,你一旦成名,大家都知道你,都可以找得到你?!?/p>

我有些困惑不解。

“看到了嗎,那些女孩子都是自己找上門來的,要是我用筆名,她們能這么容易就找到我嗎?”

我不知道他要說什么,所以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不能?!边€沒等我張口,他自己就把答案說了出來。

但他說的這種情景,顯然已成為過去。時代變了。在我畢業后,好不容易也在文壇獲得了一點小名氣后,我發現,除了我過去的女朋友,現在的老婆來找我之外,從來沒有哪個女孩主動來找過我。而且,我同樣在一個大學里教書,同樣用的是我的原名而不是筆名來寫作,再

而且,每次我在作品最后落款的時候,都會很清楚地把我的工作單位寫在上面。有時候,我甚至都把郵編寫了上去,可是一樣沒用。時至今日,我竟然連一封讀者來信都沒收到過。

現在已經不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時候了,那個時候中國還比較封閉,所以,大學生們都還喜歡文學,現在已經全球化了,大學生,特別是女孩的偶像,已經變成了百萬富翁了。

九四年,張清畢業后回到了福建,在一家電視臺的電視劇制作中心工作。而我到上海的一所大學教書。開始我們還偶爾打打電話,可很快我們就不再聯系了。但是九七年的冬天,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他已經到了上海,而且,第二天就要去美國。這個消息很讓我吃驚,我忙叫了幾個南大的同學,晚上請他在淮海路上的一家酒店碰了個頭。

那天晚上,他穿了一身銀灰色的西裝,打著一條鮮紅的領帶,顯得風度翩翩。坐下來后,我們才明白,他半年前已經和自己當年的崇拜者,一個姓季的南大化學系的女孩結婚,而這個女孩結婚后就到了美國讀博士,他現在是去當陪讀先生。盡管我們都對他的這個決定感到有些突然,因為到美國后如何生存顯然是個問題。但他似乎并不以為然。他說他已經做好準備,搞了半年的GRE,他準備到美國后改學計算機,據說這方面的人才如今在美國,乃至全世界都供不應求。所以,學成后找個工作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當然,這只是我們那天晚上的無數個話題中的一個。在觥籌交錯中,我們也表達了對他的羨慕之情,因為,我們這批八十年代讀大學的朋友,都是美國迷,我們看美國小說,聽美國鄉村音樂,看好萊塢電影,喝可樂,抽萬寶路,一句話,我們對美國充滿了向往。

張清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偶像是美國著名的現代戲劇家尤金·奧尼爾。而且,他的碩士論文,做的就是奧尼爾。過去,他的一句口頭禪就是,我的這部戲劇有點魔幻色彩,主要是受奧尼爾的影響。臨別之前,他向我們表示,到美國后,一定好好學習先進的科學文化知識,爭取以后報效祖國。

為了感謝我請他吃的這頓飯,他問我有沒有什么需要他在美國辦的事。我說,如果他有機會去芝加哥的話,一定去芝加哥大學看看,幫我拍幾張照片。因為,我喜歡的作家索爾·貝婁就是芝大畢業的,而且他曾在芝大的社會思想委員會工作過。所以,愛屋及烏,我一直對芝大情有獨鐘。這當然是小事一樁,他一口答應了下來。

但是,這件小事,一直到我來到美國,他都還沒有完成。我想,他可能早就忘記這件事了。

時間畢竟已經過了十年。

和張清重新聯系上還是我到美國的兩個星期前,當一個南大的同學知道我馬上要到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做訪問學者,并且要從洛杉磯入境時,他突然告訴我,張清也在加州,而且就在洛杉磯。

“我讓張清給你打個電話,讓他到時候來接你?!彼f。

在洛杉磯機場的破舊狹窄的出口,我拉著我的行李箱和鬧哄哄的旅客們一起走了出去。如果不是張清在人群中大叫了我一聲,我肯定從他身邊走過了還不知道。其實,我已經從他面前走了過去。他臉色黝黑,穿了一件黑色的圓領衫,下身是條灰色的寬松短褲,正噼里叭啦地踩著一雙人字拖,從我身后走了過來。

“你怎么像個農民一樣?曬得這么黑?!蔽倚χ鴨査?。

“加州就這樣,太陽太強了,沒辦法,你到時候看,用不了一個月你也會變得和我一樣黑?!彼舆^了我的皮箱拉桿說,“車子停在馬路對面的停車場,我們先過馬路再說?!?/p>

果然,從機場一出來,我就發現外面的陽光格外的刺眼,天也格外的藍,并且溫度很高。而昨天下午我從上海浦東機場出發的時候,還是陰雨連綿的天氣,在登機時感到寒風刺骨,冷得人渾身發抖。不過,上海這種天氣倒是正常的,現在畢竟已經是十二月了??陕迳即夁@邊的天氣感覺還是上海五六月份的樣子,這就讓人多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了。

可能是之前我把洛杉磯想象成了高樓林立的上海,所以,當我從機場出來,看到周圍的毫無特色的街道和低矮的建筑后,不禁深感失望。因為,從高速上看下去,洛杉磯就像一張破抹布,向四周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去,而上面就像被蟲咬過的一樣,到處都是傷疤,零零散散的高聳的棕櫚樹,彼此之間相距甚遠的各種房屋,還有道路上擁擠的車流,無不給人一種混亂不堪的感覺。

“怎么洛杉磯這么落后啊!”我從車窗轉過頭問。

“啊哈,這就是L.A.,你是不是很奇怪?你沒聽說,美國只有兩個半城市,一個是紐約,一個是芝加哥,還有半個是L.A.,其余的都是農村?”他一邊開車一邊轉頭對我說。

我哈哈大笑了起來。這話盡管在國內已經不止一個人對我說過,但當時并不能體會到這句話的妙處,現在看著路邊那些矮矮的兩三層房屋,卻覺得這句話說得很好,很貼切。

張清告訴我,他這幾年在美國,先讀了三年電腦,可后來又覺得不合適,又念了個MBA。

“現在呢?”我問他。

“什么也不干,每天中午幫人去送送外賣?!彼α诵?,“等小季畢業后再正式找個工作吧,現在我還得帶兒子?!?/p>

“小季和兒子在嗎?”

“兒子幼兒園今天下午有個活動,晚上才能回來?!?/p>

張清家住在圣塔莫尼卡,離機場并不是很遠,他帶我在高速上跑了一陣子,讓我粗略地欣賞了一下洛杉磯后,就掉轉車頭,向他家駛去。張清愛人小季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做博士后,所以他們現在就住在學校的博士后公寓里。放下行李后我看了看,兩室一廳的住房,和國內的博士后公寓差不了多少。

“現在你知道我在美國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了吧?有時候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拋棄了國內待遇優厚的工作,拋棄了我的汽車,還拋棄了國內的四室一廳的大房子,來到美國打工,為美國人民服務,你說,如果這不是一種變態,那該是一種什么樣的高尚的精神?”

看到我在陳設簡陋的房間里東張西望,張清一本正經地對我說。然后,站在廚房的柜臺前洗菜切肉,開始準備晚飯。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種話過去都是那些從海外回到國內的人說的,現在從張清嘴里說出來,讓人覺得有些滑稽。不過仔細想想,也的確是這么回事。很難想象,當初以做中國的奧尼爾為理想的他現在在美國以這樣的一種狀況生活。

因為途中我在日本轉了一次機,非常疲憊,所以,簡單地和張清交流了一下我的近況后,我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晚飯前,張清把我叫醒,我見到了他的妻子小季和六歲的兒子托馬斯。小季很漂亮,有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性格也很溫和。我在吃飯時對張清開玩笑說,當初我還不理解他為什么會拋棄國內的優越條件來到美國這個落后的地方,見到小季我就明白了。如果我老婆也像小季這么漂亮,別說美國了,就是非洲我也去。

“是啊,就是靠我們的愛情,我們才能在美國相依為命這么多年?!?/p>

聽到張清像背臺詞一樣說這些肉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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