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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趕死

2008-03-29 06:01詹谷豐
廣州文藝 2008年3期
關鍵詞:族長祠堂漢子

趕死不是敢死。趕死是句罵人的話,它的意思是詛咒人快死,搶死,搶在別人前頭死。這句惡毒的咒語在獅子門一帶流傳甚古。在獅子門的正海村,男女老少,上至手捧書卷文質彬彬的先生,下至剛剛學語的乳臭孩童,被人惹惱的時候,都會恨恨地罵一句:趕死!你趕死??!

百耀公自打記事時起,就知道這句惡毒的咒語的傳說。許多年以前,一群孩子去村里的私塾上學,那時雨點剛起,幾個孩子喊叫著跑過一戶錢姓人家的門口,錢家剛剛過門的媳婦端了一盆衣裳出門,冷不防被跑在中間的一個孩子撞倒,木盆散了箍,衣裳撒了一地,新媳婦半天才爬起來,指著那個闖禍的孩子罵道:趕死!你趕頭刀??!幾分鐘之后,這群孩子從村子中間的木橋上走過,一陣狂風吹來,把走在中間的一個孩子吹落到了橋下,被激流卷走了。這個死去的孩子正是剛剛被錢家的新媳婦咒罵過的那個小頑皮。

正海村的人,九成五以上都姓百。這個掉在橋下淹死的孩子也姓百,孩子的祖父在州里正當著一個操持百姓生殺大權的官。錢家是村里獨一無二的小姓,毫無勢力。新媳婦自知闖了大禍,惶惶不安,趁人不備,一頭從橋上栽了下去,追那個被她惡咒而死的孩子去了……

一句咒語,兩條人命,由此可見這句話的威力和惡毒的程度。世上只有打死人,沒聽說過罵死人的,但這話在獅子門卻不適用,如果有人想死,就到獅子門來,讓正海村的人咒上一遍就行了。

咣,咣,咣,咣,一陣洪亮激越的鑼聲響起,劃破了山村寂靜的夜空,正海村的人一反常態,拿著大刀長矛,涌出家門,大喊著:趕死噢!百家趕死!趕死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此起彼伏,朝著村中間古榕樹下的百氏宗祠涌去。

族長百耀公一身長袍馬褂,那頂逢年過節才亮相的瓜帽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百耀公端坐在八仙桌的上首,幾支洋燭插在案上的銅香爐里?;蝿拥臓T光里,百耀公臉色鐵青,濃眉倒豎。百耀公端著那個粗長的竹煙筒,湊到燭火上,許久之后,當兩股濃煙從他鼻孔中噴涌而出時,人們聽到了刮風一般的聲音,人們看到百耀公兩腮邊的咬肌一棱一棱地鼓起來,令人膽寒的殺氣在百耀公黧黑蒼老的臉上一點一點地濃起來。百耀公背后是供奉著百家先人的龕壇,一片高高矮矮的牌位透著先祖的威嚴,點點香火在昏暗中明明滅滅地閃動。

借著八仙桌上的燭光,滿生看見了龕壇兩邊一堆散了骨架的醒獅。英國人的炮聲響過之后,獅子門遠遠近近的一片地方就失去了寧靜平和,人們失去了舞獅的興趣,一年多了,那幾頭威風八面的醒獅病懨懨地癱在墻角里,鼠咬蟲蛀,鳥雀在上面做窩。連中國人最盛大的春節,都沒有使它蘇醒過來??吹阶约河H手參與扎制的醒獅,想起往年醒獅的威風凜凜,滿生心里隱隱有一種痛楚。

滿生將火把在石香爐里熄滅了。他沒有像平日那樣親切地叫一聲耀公,也沒有同那些熟悉的鄉親打招呼。滿生看百耀公黑著臉,巨靈神一般端坐在八仙桌邊,并不同任何人招呼,只是攥緊拳頭,把骨節捏得叭叭作響。

一年多沒舞醒獅,一年多未進祠堂,滿生看祠堂已有了幾分陌生,天井里的青苔像人身上的皮癬,一片一片地蔓延開去,老磚墻上,茸茸地長了一層灰白色的芒硝,龕壇里的祖宗牌位,一片一片地脫落了漆皮,蜘蛛在空曠的祠堂里,自由地編織出一張張精美的網絡,空氣中彌漫著陳腐的霉味。

銅鑼又響了一遍,滿生聽見敲鑼的矮佬那嘶啞的喊聲無遮無攔地在漆黑的夜空中彌漫:趕—死—口羅!百—家—的—男—人,趕—死—口羅—聽見這個聲音滿生的心就緊起來,全身肌肉鼓脹,關節咯咯作響,身上忽然涌起無盡的力氣。

滿生是正海村舞獅的第一高手。當年百耀公把那顆象征榮譽的獅頭交到他手里的時候,百耀公拍著他的肩說,百家的獅頭有萬鈞重,任何時候,都不要讓它倒了!那年春節,百耀公帶著正海村的舞獅隊去竹坪里賽獅。那個時候百耀公是正海村的獅頭,連續八年沒失過手。那次賽獅,百耀公鼓起精神,一連打敗了鄰縣的五頭猛獅,輪到與竹坪村的醒獅決賽爭冠的時候,有人做了手腳,在三丈高的木樁上裝了一塊活板,眼看就要取勝的節骨眼上,百耀公腳下的活板松動了,獅頭一陣搖晃,捉腳不住,百耀公一個虛步就掉下了高樁。

百耀公雙手一張,身子失去平衡的一剎那,耳邊突然一陣風響,一個人拔地而起,穩穩地接住了失去平衡的獅頭,落腳在高樁上。在激越的鑼鼓和熱烈的喝彩聲中,正海村的獅群發怒地咆哮起來,張牙舞爪,閃躲騰挪,凌空駕霧,呼風喚雨,只兩個回合就把那頭剛剛占了上風的雄獅撲翻在地。

那個在關鍵時候為百耀公補臺,維護正海村百姓人榮譽的后生仔就是滿生。

銅鑼才響三遍,祠堂里就擠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

擠滿了人的祠堂里,鴉雀無聲,靜得只聽見野外刮過的夜風,靜得只聽見洋燭的火苗燃燒跳動時的嗶剝聲,靜得使人疑心正海村的人都變成了啞吧。千百年來,這是第一次。

終于,百耀公站了起來,咳了一聲,威嚴地將人群掃視了一遍,大聲說,男人都站好,女人回屋去!

族長的開場白讓沉寂的祠堂起了一點點漣漪,滿生用幾塊青磚墊腳,穩穩身子,他看見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聽見人們移動腳步時鞋底在青磚地上沙沙的摩擦聲。一群蝙蝠從黑暗中涌出來,發出吱吱的尖叫聲從人們頭頂上掠過。

百耀公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人群的時候,他發現那些女人不僅沒有退出祠堂,反而更多地擠到前面來了。百耀公有些惱怒,他將巴掌在八仙桌上重重擊起一聲響亮的威嚴,百耀公的大手在女人們的頭頂上刀片似地掠過一片寒光。女人都回家去,不要礙手礙腳!踮起腳屙尿射不到三尺高,頭發長,見識短,殺只雞手都發抖!殺敵趕死,自古只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快快給我回家!

百耀公話音未落,就有一個女人撥開人群擠到八仙桌前面。百耀公,不要看不起女人,哪個英雄好漢的男人不是女人所生?女人自古就有花木蘭、穆桂英,誰比男人差了分毫?正海村的女人,雖不敢說比得上花木蘭、穆桂英,站起屙尿射不到三尺高,但我們人多,每人一泡尿都把鬼佬淹死了!男人能夠殺敵,女人為什么就不能趕死?

女人轉過身來,面向擠到人群前頭的一群女人,揮動兩只拳頭,挑起女人們整齊劃一的喊聲:男人殺得鬼佬,女人也上得戰場!

滿生站在高處,看見平時被自己壓在身子底下逆來順受的老婆梅氏慷慨激昂,英氣勃發,仿佛變了一個人,十分驚詫不解,一時又受了感染,忍不住喊了出來,百耀公,女人說得對,她們雖然不姓百,族譜上無名,但總不是外人。男人趕死殺敵,也要她們的一分支持!

好!好??!祠堂里突然沸騰起來了。

百耀公默默無語,他就那樣站著,看著底下熱血奔騰的人群。百耀公揮了幾次手之后,祠堂才慢慢地安靜下來。大家說得在理,百家男兒勇殺鬼佬,也有女人的一分功勞,女人要留下來,看男人抽簽,我就不攔阻你們了。只是,一支竹簽,決定生死,戰場之上,仇人眼紅,白刀進去,紅刀出來,胯里沒有四兩精肉,是贏不了牛高馬大的鬼佬的!我答應你們一次,留在祠堂里看一回男人出征!說到這里,百耀公頓了一下,然后提高聲音,大吼道:女人退后,男人向前,抽簽決定生死!

好!男人們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喊,眨眼工夫,男人們涌起一片潮水把女人卷到后面去了。

肅靜!百耀公撩起長衫,一步跨到長凳上,他環視了一遍祠堂,目光掃過黑壓壓的一片人頭,百耀公把手揮了一下,大喊一聲,上簽!

眾人朝著百耀公手指的方向看去,兩條赤著上身的粗壯漢子,抬著一個比賬桌還大的寶鼎,從龕壇旁邊的一個門里一步一步地走過來。那寶鼎很沉重,兩條精壯漢子踮起腳,費了好大勁才把它抬到八仙桌中間。在搖曳的火光中,所有人都看見了寶鼎正面那個碩大的“百”字。

上了年紀的人都曉得,這個寶鼎是乾隆時代的遺物,至今有了百年的歷史。當年,一個山崩地裂般的炸雷,擊倒了村頭那棵十人環抱不下的千年羅漢樹,人們發現羅漢樹的樹心里,有一個籮篩般大的空洞,洞中盤著一條水桶粗的黑蛇。那蛇成了精,嘴巴比人家煮飯撈米用的撮箕還大,十幾條漢子都拖不動。后來人們把那羅漢樹劈成柴火,澆上桐油,燒了兩天兩晚,才把那成了精的巨蛇燒成灰燼。剩下人多高的一截樹樁,正海村人便把它鋸倒掏空,雕鑿成一個巨大的寶鼎。三個木匠,前前后后花了一個多月時間,精雕細刻,才把它做成今天這個樣子。寶鼎完工之后,風干了半年,后來把它安放到祠堂里的時候,正海村人選了八條力氣最飽滿的漢子,動用了粗繩、撬棍、抬杠等工具。其時有個北方來的過路石匠,身高體壯,膀大腰圓,力大如牛,見狀便同正海人打賭,稱一人能扛動這羅漢樹寶鼎。北方石匠不識得羅漢木,以為這東西沒有多少斤兩,不知羅漢樹是木中之王,堅硬如鐵,沉重如金,十年才長高半尺,增粗幾分,做成家俱,百年不爛,千年不朽。北方石匠讓幾條漢子幫他上肩,一步未走,叭嚓一聲石匠的腰就斷了。

三天前,百耀公叫看祠堂的矮佬拿著銅鑼,村頭村尾敲了一遍,想招募五六十個血氣方剛的后生,趁黑去偷襲英國人的兵營,讓沾滿中國人鮮血而又不可一世的番鬼嘗嘗大清子民的厲害。誰知鑼剛敲完,一百多個男人都扛著梭標老銃大刀涌到族長家里來了,把百耀公家的門檻都踩塌了。一百多條血性漢子把百耀公家水缸里的水都喝干了,沒有一個人愿意退讓。百耀公想出了一個公平的辦法,讓篾匠按村里男丁的人數趕做二百八十個竹簽,一百個簽上寫“死”字,其余的簽上書“活”字。不管抽簽先后,不論力氣大小,生死都由簽決定。

篾匠大龍叫上徒弟武仔,上山伐了三棵粗壯的老楠竹,剔干凈枝椏,拖到自家屋場里,架起木馬,又鋸又刨,師徒兩人忙了一個整天,終于把二百八十個簽做得平整光滑,一般長短,一樣大小厚薄。日頭偏西的時候,百耀公請了百家私塾的先生來了,研了濃墨,揮動羊毫,先在一百八十支簽上寫下一個個“生”字,然后又在一百支簽上寫下“死”字。百耀公看先生寫字的時候,先是輕松快捷,后是沉重緩慢,先生臉上的表情也是千般變化,一會兒平和,一會兒緊張;有時舒緩,有時激動。百耀公知道,趕死不是兒戲,正海村的男人,都是血肉之軀,抽到這些“死”簽的男兒,不知有幾個人會活著回來。

就要抽簽了。滿生使出蠻力,擠出人群,圍到裝了河沙、插滿了簽牌的寶鼎旁邊,想抽一支頭簽。

這個時候百耀公猛然喝了一聲:慢!百耀公掃了滿生一眼,再將目光盯在滿生旁邊的兩條漢子身上。百耀公說,把祠堂大門閂上,清點人頭!

百耀公站在高凳上,揮著手,儼然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在族長的指揮下,女人們一個不漏地退到后面去了,連剛才桀驁不馴躍躍一試欲奪男人風頭的梅氏都退到遠遠的后排了。梅氏和所有女人都明白,族長下令清點的是男丁的人頭,這種場合,女人是充不得人數的。如果在這個非常時刻不識時務固執己見,輕則被掃地出門,重則更要被正以家法。

所有漢子們都在吆喝聲中自覺地排成了幾列縱隊。打鑼的矮佬躥上跳下,一個一個點數著黑黑的一片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矮佬點得飛快,嘴里像含著一塊飴糖含混不清。

二百七十九個人頭!矮佬高聲叫道,正海村的男人都到齊了!百耀公,加你一個剛剛二百八十。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不對!重新點數!百耀公把手一揮命令說,把大門閂死,莫讓一只烏蠅進出!

除去在女人懷里吃奶的嬰兒和在私塾讀書野外放牛的兒童,正海村剛好二百八十個壯漢男丁,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百耀公說人數不對,莫非還有哪個男人貪生怕死躲在家里?莫非有誰到了祠堂懼怕趕死而又溜出祠堂當了縮頭烏龜?要真有這樣的男人,怎么能夠住在正海村?怎么能夠在百氏族譜上留下一個名姓?手忙腳亂的矮佬想,肯定是百耀公老眼昏花,看走了眼……

矮佬匆匆忙忙又點了一遍,這次卻多出一個人來了。矮佬自言自語道,見鬼,二百八十一個人頭,怎么多出一個人呢?剛才算得準準的,這多出的一個人莫非是從土里蹦出來的?

百耀公,不對呀,多出了一個人頭……。矮佬望著族長,有幾分心虛地說。

不對!再點,再點。多來兩個人幫手。百耀公吼起來,指著矮佬說,你是個廢物!這個樣子,還想去殺鬼佬?

矮佬唯唯諾諾,滿面羞愧。三個人靜下心,反復點了兩遍人頭,二百八十三,整整多出了三個人!

矮佬把眼睛在人群中飛快地巡察,他想在昏暗密集中找出那多出的三個人來。此刻矮佬對百耀公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族長就是族長啊,火眼金睛,明察秋毫。百耀公叫人閂死大門,殺敵趕死的關頭,肯定村里混進了奸細!

人群開始混亂起來,大家左顧右盼,四處察看,要立刻挖出三個外人來。有幾個沖動的后生漢子拿出大刀和繩索,喊起來,把住大門,不要讓奸細跑了!

就在大家躁亂騷動之際,一個雄壯的聲音從密密的人堆里喊起來,百耀公,我們不是外人!

人群瞬間就靜了下來。大家自覺地為聲音讓開了一條路,三個人快步走上前去,齊齊地站在百耀公面前。

百耀公掃了三條漢子一眼,威嚴地喝了一聲,今天是正海村百家的大事,誰讓你們來的!

是我們自己來的!為首的一條漢子搶著回答。

你是什么人?百耀公手指著那人喝道。

百耀公,你裝大擺譜,我還是認得你的!那年你帶人去柏洲舞獅,遇到高手,不是我們出手相救么?你老人家事后擺下酒席謝我們。真是貴人多忘事??!百耀公臉上突然紅了一片,臉色立刻和緩下來了。滿生看見族長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梗住了。

正海村百家的男兒好多都想起來了,這個叫大蠻的漢子,和他身邊的弟弟二蠻,是山那邊金豐坪的一對雙胞胎舞獅高手,正海村的醒獅隊每逢去那邊舞獅,總是得到他們的熱情接待和幫助。

百耀公似乎忘了大蠻兄弟曾經的熱心和友善,百耀公冷冷地說,誰能證明你們?

滿生這個時候大步跨到前面,對族長說,百耀公,大蠻二蠻是我表弟。滿生又手指著旁邊另一個漢子,說,這個是我請來的北方木匠,幫我打禾桶和犁耙。他們都是好人……

百耀公又一次站了起來,打斷滿生的話。今天晚上是百家的大事,外姓人和北方人不準參加!番鬼在獅子門登陸,燒殺擄掠,強奸民女,百家男兒殺敵,九死一生,非同兒戲。你們外姓人請早早離開,免得無辜送死!

一直沉默的木匠突然站前一步,高聲叫道,百耀公,你這話沒有道理,番鬼殺的是中國人,奸的是中國人,我是北方人,更是中國人,為什么不能殺敵?

二蠻也站了出來,看了看百耀公,又回過頭,沖著蜂擁成堆的正海村人,喊道,殺番鬼不分本地人外地人,更不分姓百姓萬。要論姓氏,我比你們百姓大多了,我姓萬,一千個百,大姓比小姓更有資格殺鬼佬!我萬家出自姬姓,以王父字為氏。戰國時齊有萬章,為孟子弟子。北魏時有萬安國。唐有萬齊融,明有萬云鵬。有楹聯功高槐里,節鎮巴丘;又有孟門高弟;成孝名鄉。萬家世代沒有一個軟蛋!

一貫能言善辯威嚴無比的百耀公啞巴了,恍惚中他覺得在姓萬的漢子面前自己慢慢地矮下去了,這個世界上還有比百家大姓的人?他一時找不出鋒銳的詞匯和充足的理由反駁三個血氣方剛的外地人。沉默了許久,百耀公緩和了口氣,說,百家二百八十個血性男兒,個個都想上陣殺敵。上陣趕死人數有限,我們只好抽簽決定生死,哪里輪得到外姓的人呢?

百耀公說得在理,但是,我兩個表弟和邱木匠都是有血性的人,眼里容不下沙子,看不得番佬作惡,且三人武功不凡,殺敵肯定是把好手,請百耀公看在我這個親戚的面子上,同意他們一起趕死吧!滿生站了出來,替大蠻二蠻和邱木匠求起情來。

百耀公顯然沒有料到百家的人會胳膊肘朝外拐,替外人說好話,那話又說得充滿了情理,叫人無法反駁,竟愣住了,不知如何應對才好。

趁百耀公愣怔的時機,邱木匠上前說,大敵當前了,莫分本姓外姓,中國人都是一家人。我們不要求特殊的對待,只請百耀公莫把我們當外人,讓我們抽簽,如果手氣不好抽到了生簽,證明我們沒有殺敵的機緣,我們走人就是了,決不麻煩大家;死生有命,去留憑天……

說得在理??!不知誰在人堆里發出一聲感嘆。

百耀公把目光在人群中反復巡視,他期望聽到和他一樣的聲音,但是沒有,男女老幼,久久地沉默。百耀公明白,正海村的人們,都默認了大蠻二蠻和邱木匠,在這個前所未有過的特殊時刻,一村人都沒有把他們當成外人。

許久之后,族長百耀公仰天嘆息了一聲。百耀公面對一村鄉親,緩緩說道,天意難違,我一人孤掌難鳴,就成全你們三人,抽簽吧!

百家,正海村百家,獅子門遠近一帶,誰人不知?哪個姓氏不佩服?百氏宗祠龕壇上那塊柏木牌上,清楚地記載著百家的來歷。東漢《說文》載:百,黃帝之后。戰國時百豐,為道家列御寇之弟子。又據《姓氏源流》云:百氏望出南陽。秦昭王三十五年,置治所與宛縣。

百氏宗祠,是正海村百姓人家祖宗靈魂安息的莊嚴之所,是百氏后人禮祭先人和祈愿禱祝的凈地,在這種抽簽趕死誓死出征的莊嚴時刻,外人是萬萬不能插足其中的。然而,道光庚子年露月初五這個特殊的夜晚,大蠻二蠻和邱木匠竟成了百家子孫的一個分子,三個來自異鄉的外姓人竟和正海村百氏子孫同呼吸共命運,千百年來,這是第一遭。

抽簽即將開始了,祠堂里一片莊嚴肅穆。族長百耀公一聲令下,兩個漢子抬來了一口粗黑的壇子,端嚴地擺放在八仙桌前,蓋子揭開,一股酒的異香長了翅膀一般在祠堂里飛舞。一時半刻就彌漫了祠堂的每一個角落。這壇百家祭祀用的高粱燒酒埋在地窖里整整三年了,想不到在這種時刻派上用場,成為了百家兒男趕死殺敵的壯行酒。

一百只碗擺滿了八仙桌,擺上了龕壇,擺滿了天井的麻石臺階,密密麻麻一片,一只碗就是一個出征的男兒,一只碗就是一個趕死的戰士。這些碗有新有舊,有大有小,有高有矮;瓷碗、陶碗、銅碗、木碗、泥碗、竹碗;完整的,缺了口的,白的,黑的,排起來就是一個陣列,玄機四伏,殺氣隱隱。

兩個漢子合力把沉重的酒壇抬起來,一個碗一個碗依次將酒篩滿,那酒瀑布一般從壇里傾瀉下來,晶瑩透亮,帶著剛勁的響聲??諝庵忻谰频南阄对絹碓綕庥?,酒是壯士出行的烈火,一碗下去五臟六腑都會燃燒起來。正海村的漢子們都經過酒的滋潤,他們懂得酒的脾性,酒也是他們殺敵的催化劑。聞到酒香,他們就曉得這酒的烈度,曉得這酒的味道。他們一個個盯著酒碗,他們盼望抽到一支心儀的死簽,然后煞緊褲帶,在厚實的胸脯上拍出一記炸雷,再然后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大喊一聲:好酒!痛快!

幾條性急的漢子按捺不住,擁到寶鼎面前,躍躍欲試要搶著抽簽,被百耀公喝止住。百耀公說,時辰未到,心急吃不得熱豆腐。

剛剛篩完酒的兩個漢子又出現了,每人手捉一只色彩斑斕的公雞,一手握一把磨得閃亮的鋼刀。百耀公喊了一聲開始,兩人手起刀落,兩顆雞頭霎時滾落地下,一道紅光閃過,鮮血從雞脖上噴涌而出。兩條漢子丟了鋼刀,緊緊抓住仍然掙扎的雄雞,將滾燙的雞血依次滴在酒碗里。立刻,一朵朵生動凄艷的生命之花,盛開在單調沉靜的烈酒枝頭。

終于盼來了抽簽這個莊嚴而神圣的時刻,百家的男人和那三個異姓漢子自動排成一列長隊,二百八十多條熱血沸騰的生命,緩步走到百氏寶鼎旁,沖著祖宗牌位,虔誠地磕一個響頭,嘴唇翕動,默默地許一個愿,然后伸出雙手,鄭重地抽出一支決定命運生死的簽牌。

最后一個抽簽的是篾匠大龍。大龍跪下磕頭的時候,從腰間掉下一個東西。百耀公看見大龍用膝蓋把那東西壓住,盡力傾下身子,將那東西藏掖在胸前。百耀公看得清楚,那東西是塊竹簽,和眾人抽走的生死簽一模一樣,一種顏色,一般大小。百耀公還看清楚了,那簽上明明白白有一烏黑的“死”字。

大龍發現了族長投過來的目光,他趕緊轉過頭,雙手撐地,慢慢站起,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從寶鼎中抽出最后一支生死簽。

看著那只抽盡了簽牌而空空如也的百氏寶鼎,族長百耀公心里涌起一陣豪邁和悲壯。是生是死,都涇渭分明地寫在簽上,都清楚明白地握在手里,只待百耀公一揮手,一百個壯士就將飲盡碗中的雞血酒,義無反顧地出征殺敵了。百家的男兒,個個都是好漢??!

祠堂里出奇地安靜,所有的人,都在等著百耀公的號令。篾匠大龍,大龍的徒弟武仔和滿生幾個人,都把眼睛盯著酒碗,迫不及待又胸有成竹的樣子。

且慢!百耀公突然發一聲喊,慢慢把舉起的手放下來。

又不是大姑娘上轎,還磨蹭什么呢?唉!性急的大龍嘆息了一聲。

在眾人疑惑的注視下,百耀公撩起長衫,走下臺階,一直走進密密的人叢里。百耀公左顧右盼,東張西望,圍著人群轉了一圈。

小水!小水來了沒有?百耀公回到八仙桌前,朝著黑壓壓的人群喊。

耀公,我,我在這里……,有一個聲音從昏暗的人群里傳來,那聲音很弱,細細瘦瘦地像被風從遙遠遙遠的地方吹來,緊接著就見一個黑衣人從人群里擠出來。那人矮小瘦弱,腳步輕淺,好像風吹得倒的樣子。

小水,誰叫你來的?百耀公上前幾步,捉住小水的肩膀,像捏住了一把骨頭。百耀公粗硬的雙臂就像勁烈的山風,小水瘦弱的身軀在山風中一陣搖晃,百耀公將小水穩住,他感到小水身上有一團火。百耀公將巴掌貼到小水額頭上,立即感到一股炙手的熱焰。

小水,你給我回去!

不,別人都來得,我也來得!小水掙脫百耀公的手,漲紅著臉,大聲說。

小水,你不要逞強,你雞都不敢殺,還敢殺人?你爹死的時候怎么交代你的?百耀公的話威嚴,不容商量,但突然間多了幾分溫情和猶豫。

小水娘懷小水的時候,正碰上荒年,斷了糧食,只能以蕉皮、野菜充饑。八個月的時候,小水娘上山挖野菜,跌了一跤,當天晚上小水就提前來到了這個苦難的世間。小水落地的時候小得像只老鼠,不會哭,家人都以為養不活,誰知竟挨過來了。不過先天不足的孩子畢竟不成器。鄉下五六歲的孩子,早早脫離了父母的庇護,野馬一般在野外瘋玩,而小水五六歲的時候,還賴在娘懷里吃奶,天一黑就不敢出門,怕鬼。比他小的女孩,都敢欺負他。有一回,上屋的秋秋捉了只青蛙,悄悄放到他衣袋里,嚇得他尿水流了一褲襠,當夜小水就發燒,說胡話,吃了幾服中藥都不見效,后來請了廣濟寺里的師傅來設法,才知道被青蛙嚇丟了魂魄,一番收驚招魂才讓他恢復正常。

爹死的那年,小水已經十二歲了。閉眼之前,小水爹托付百耀公照顧小水,請族長多讓小水練練膽子,成個男人,日后找個老婆,續繼香火,莫讓斷了血脈。百耀公從此把小水當成自己的后代,有好吃的讓著他,出門時帶著他,哪家宰雞殺豬打牛,都帶上他去練膽。那一次,獅子門有兩個犯人開斬,從正海村敲鑼示眾而過,百耀公便帶著小水,跟著鑼聲一直來到殺場里??粗鴥蓚€五花大綁插著亡命牌的犯人跪在地下,百耀公感到小水牽著他的那只手越來越緊,越來越抖。當劊子手亮出寒光閃閃的鬼頭刀的時候,小水竟然打擺子擬地全身抖起來,淚流滿面。百耀公緊緊攥住小水冰涼的手,說,小水,不要怕,睜大眼睛看,你就當是殺雞……。在熱辣明亮的太陽底下,劊子手舉起了大刀,然而,第一個倒下的不是犯人,而是驚恐萬分的小水。死亡把一個極度膽小的孩子嚇得昏死過去。

如今,這個膽小的人站在一群熱了頭紅了眼的漢子當中,即將用自己瘦弱的血肉之軀,去同擁有洋槍洋炮的番鬼廝殺。百耀公想,小水變了,小水變成了一個男人,一個血性漢子,多少年的有意壯膽,都比不過一個晚上的趕死??!

小水,你真的不怕?你真的敢殺人么?!

敢!百耀公,你莫問了,小水長大了,小水的心狠了,小水的骨頭硬了!

百耀公依然猶疑,他緊緊捉住小水滾燙的手,他仿佛又看到了小水爹的影子。

百耀公,小水長大了,上陣殺番鬼,小水一定是條好漢!抽簽吧!漢子們一齊吼起來。

在小水的堅持和漢子們的呼喊中,百耀公的心徹底地堅硬起來了,一切的猶豫,一切的兒女情長,一切的悲憫,都化成了一座噴發的火山,一股熱血涌上他的腦子,他一陣天旋地轉。

時辰到了,時機到了,百耀公不再猶豫,他一步跳到板凳上,望著密密麻麻的一片人頭,他舉起左手,大叫,抽到生簽的站到這邊,然后又舉起右手,一字一句地喊,抽到死簽的站我右手邊!平靜的人群潮水般地涌動起來了,一眨眼工夫,百耀公右手邊人滿了,滿得密不透風,擠得沒有立錐之地。百耀公左手那邊,空蕩蕩地沒有一個人。

誰抽到了生簽?抽到生簽的站到我左手邊來!族長提高聲音,高高舉起左手,又揮了一遍。

無人響應,沒有一個人動彈。

百耀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像面對一群聾人,再次提高聲音,喊了一遍。

面對無動于衷的二百多個男兒,威嚴無比的族長百耀公慍怒了,他把那支竹煙筒在八仙桌上重重地敲了一下,重新舉起了左手。大家聽著,抽到了死簽的站到我左邊來!

百耀公左手還沒有放下,凝固的人群突然又變成了潮水,二百多條漢子一眨眼就涌到了左邊,百耀公的右邊,空得沒有了一個人影。

族長百耀公目瞪口呆了。百耀公真的惱了,他沒想到,竟有這么多人膽敢違拗族長的號令。百耀公下了決心,他要一支簽一支簽地檢查,他要看到底哪些人抽到了生簽而同他作對。

都把簽舉起來!百耀公怒喝了一聲,撩起長衫,一步跳下長凳,他走近一個一個漢子,他走過森林般舉起的一片手臂,他睜大有些昏花的老眼,將二百多支竹簽上的字看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族長百耀公再一次目瞪口呆,他望著槍桿般林立的一片手臂,望著手臂上生長出來的一片竹簽,他愣了許久許久。二百多支竹簽,簽簽上面寫著一個醒目的“死”字,二百多支竹簽,竟然沒有一支生簽!

當百耀公踩著幾坨烏黑的炭屎重新走回八仙桌邊的時候,他已經徹底明白了,族長瞬間就消失了火氣。百耀公登上長凳,大吼一聲,大龍,滿生,添碗,篩酒!我今天就依了大家一回!

好!人群突然爆發出一片雷鳴般的聲音,聲浪在祠堂里嗡嗡震響,久久不息,差點把屋頂上的瓦都掀翻了。

秩序井然的正海村漢子們一聲吼喝就亂了,人群流動起來。一刻工夫,漢子們不知從哪家搬來一疊疊的大碗小碗,列隊似地排列在地下,大龍和滿生各抱了一壇酒來。漢子們歡呼著閃到一旁,看兩個人將酒傾滿那一片空碗。

武仔,快去把我家那只雄雞捉來!篾匠大龍大聲吩咐徒弟武仔。

不必了!滿生將倒空的酒壇重重地放在地上,他攔住武仔,對大龍說,殺雞太慢,大家都等不及了……

滿生說完,嗖地從身上拔出一把雪亮的殺豬尖刀,右手舉過頭頂,猛地朝左手手臂上戳去。一村人都看見鮮紅的血噴泉似地從滿生手臂上涌出來,滿生把尖刀咬在嘴里,右手相幫著,將熱血一滴滴地灑進每一個酒碗中。

百耀公,開始吧!滿生第一個端起酒碗,望著族長說。

等等——!百耀公舉起手喊,把辮子盤起來!把大門打開,把醒獅舞起來!

嗬嗬!人群又歡呼起來。立時,墻角里那幾頭散了骨架蒙滿了灰塵的獅子在漢子們手中蘇醒過來了,醒獅咆哮起來,縱身一躍,跳過天井,躥到寬闊的谷坪中間了。

鑼鼓響起來了,不知是誰搜來了幾掛過年不及燃放的大頭鞭炮,正海村頓時地覆天翻起來。大刀、長矛、鳥銃、木棒、扁擔、雙節棍、九節鞭,隨著人群的熱血,隨著奔騰跳躍的醒獅,一齊舞起來,舞得山呼海嘯,舞得地動山搖。

鑼鼓息了,醒獅歇下來了。女人們排著隊,把酒從祠堂里端過來,依次遞到出征趕死的漢子們手中。百耀公面向二百多條漢子,第一個把碗端平,慢慢地舉起,舉過頭頂,然后湊近嘴邊,將頭后仰,一飲而盡。

出發——!

趕——死——!

百——家——趕——死——口羅!

道光庚子年露月初五是個沒有月亮的日子,夜色釅釅地籠罩著山林大地,二百八十三個熱血男人扛著大刀長矛等冷兵器向獅子門進發,隊伍長蛇一般在小路上蜿蜒。族長百耀公走在隊伍前頭。隊伍爬上楓樹坡的時候,百耀公聞到了海風的咸腥味,聽見了夜風吹來的海水漲潮聲,百耀公腳步緊了幾分,他知道,半個時辰之后,獅子門寨子里的番鬼,將會一片鬼哭狼嚎。

責任編輯王紹貝

詹谷豐 男,1956年生,籍貫江西修水,大專文化。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會會員?,F任廣東省東莞市文聯副主席,東莞市作家協會主席。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至今為止已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 、《長城》、《時代文學》、《海峽》、《山東文學》、《百花洲》、《作品》、《北方文學》、《飛天》、《雨花》、《福建文學》、《星火》、《朔方》、《延河》、《當代人》、《解放軍文藝》、《散文》等刊物發表會員文學作品近200萬字。有作品多次被《傳奇文學選刊》和《讀者》選載。已出版小說集《蒼山無盡》、《1823,道光年間的東莞》兩部,散文集《天堂的入口》已列入計劃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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