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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安樂

2009-01-08 05:27周海亮
山花 2009年10期
關鍵詞:李綱桂香冰棍

老龔躺在炕上,嗓子嘶嘶嗬嗬地響。他的鼻孔急速地翕動,噴出一連串馬一般混濁短暫的響鼻。扭頭尋找身邊的老伴,老伴毫無警惕地唾著,一張五官不清的老臉忽遠忽近、飄搖不定。灼熱,滾燙,就像被燒烤的咸魚,一團烈火在胸口熊熊燃燒,讓血管縣的血激蕩沸騰,老龔幾乎可以聽到它們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掀掉棉被,還是熱,被子被烤出一股濃重的焦糊氣味。撕掉背心,更熱,灰藍色背心被燙出一個個冒煙的孔洞。老龔叫,大菊花。聲音被一團棉絮堵回胸口,微弱并且沉悶。老龔清清嗓子,再叫,大菊花。聲音仍然軟塌塌的,發不出去。老龔扭頭看著窗外,天幕與屋檐相接,稀疏的星星急速地劃動,好像老伴說話時噴出的翻著跟頭拖著尾跡的唾星。熱啊,老龔感覺心肝肺脾腎全被煮得爛熟,皮膚響起嗞嗞之音,散發出濃郁的肉香。老龔兩手狂抓,他想揭下自己的皮膚,撕下自己的筋肉,拆開自己的骨頭。他想把自己扯得七零八散然后浸泡到剛從井里拔出的寒徹骨髓的冷水里,直到自己變成一塊塊又硬又脆的冰凌。他試了試,他不會成功。皮肉頑強地攀覆著老龔的骨架,黏連牢固。事實上老龔就是一副骨架,皮肉不過是薄薄地鍍在骨架上面的灰黃色的老朽的銅或者鐵?,F在老龔想吃一根冰棍,非常想,想得要扯開嗓子狂嗥,想得要大哭一場。不用嚼,囫圇吞下去,讓冰在肚子里慢慢融化,讓寒冷占據上風,壓下那團紅色的邪惡之火。老龔第三次叫,大菊花。拼盡全身氣力。聲音終從棉絮的空隙擠出來,又抻長,尖銳刺耳,似乎在玻璃上劃動一粒棱角分明的沙子。老伴翻一個身,叭地睜開眼,叭地閉上眼,又叭地睜開眼。她坐起來,睡意朦朧地湊近老龔,耐心等待著眼睛適應黑暗?!澳阍趺椿厥?”她終于說,“怎么把胸脯撓得血呼流啦的?怎么連被子都掀了?老家伙你不冷嗎?”她一點一點地提著聲音,調子從懶洋洋逐漸變得驚悚。她抓了被子給老龔蓋上,又被老龔胡亂地踢開。老龔的兩條腿比火柴棍粗不了多少,他看到兩個火柴頭一樣的紫紅色的腳正冒著青煙?!拔乙员??!彼f,“給我去買冰棍?!崩习轳斦?,又問他:“你是說要吃冰棍嗎?你不怕冷嗎?”老龔指指心窩,說:“我要被燒死了,快給我吃冰棍?!崩习槔_電燈,踉踉蹌蹌地挪下炕,取來體溫計,捅進老龔嘴里,老龔立刻變得面目猙獰,東倒西歪的一嘴黃板牙將體溫計咬得喀喀作響。老伴慌慌張張地把體溫計拔出來,拉長臉問他:“這時間去哪里給你買冰棍?”老龔抻長脖子,說:“我看到火了。我身上著火啦!我要吃冰棍?!蓖蝗凰兊媚抗饩季?,眼睛里的一點火苗悠忽跳躍,越燒越旺。

整個春天、整個夏天、整個秋天、整個冬天老龔都捂著厚厚的棉被。他總是怕冷,他縮在被窩里寒顫不止,口里念念有詞?!岸叨叨喽喽绻u,唧唧磯磯擊小蔥,匆匆叢叢月季花,嘩嘩嘩嘩鐵鋤頭,偷偷投投哆哆多多稀里嘩啦!哎呀呀……”老伴大菊花問他:“你嘀咕啥呢?”

老龔說:“我也不知道。我痛。我哆哆多多剁公雞……”大菊花又問他:“你哪里痛?”老龔啞著嗓子說:“……匆匆叢叢月季花……我哪里都痛啊!”他真的痛。痛到骨頭的痛,痛到極致的痛,痛到腦袋撞墻,痛到淚流滿面,痛到逮誰罵誰。惡毒,下流,瘋狂,不論倫理。他罵大兒子龔大貴我操你媽!龔大貴點點頭說你罵得對。他罵二兒子龔二貴我操你媽!

龔二貴翻翻眼睛說:“然后就有了我?!彼R大菊花我操你媽!大菊花的眼眶就擎上兩滴淚。她說別再罵了,你亂輩分了。他罵大孫子狗蛋我操你媽!大兒媳桂香就不樂意了,表情氣惱尷尬,一張臉紅如丹霞。老龔哆嗦著,雞爪般的手從被隙里揚出,沖著大菊花,慢慢彎曲成鉗,抓撓不止?!拔也倌銒?”他說,“你怎么還不讓我死?”

老龔對死,充滿著戀人般的強烈渴求。自從癱瘓在床,除了呻吟號叫和罵人,剩下的,就是尋求各種各樣的死法。他曾趁家里沒人的時候用拳頭打碎窗玻璃,然后挑一塊尖銳的碎片劃開自己的手腕。他看到手腕上翻開一條長長的口子,白色的肌肉和筋骨飛快地抽搐;他看到紫色的血花漂浮在白色的肌肉和筋骨上,血花慢慢漬散,宛若幾滴可憐巴巴的油星落進一鍋清湯。老龔悲傷地哭泣,眼淚把枕頭和胡子淋濕一片。那天他挨了大菊花兩記耳光。那天大菊花卸下窗戶上所有的玻璃。她一邊貼著塑料紙一邊喃喃自語:“都這步田地了,還添亂?”

哪步田地了?等死的田地了。腫瘤,沒辦法治。醫生在第一時間將這個消息告訴給看似堅強的老龔,又勸他務必樂觀,說只要堅持治療,我們可以共同期待奇跡。老龔回到家,睡了一天,就開始下地干活,沒黑沒白,完全是拼老命的樣子。他想拼一拼。他不敢停下來。停下來,就胡思亂想,天棚上、墻壁上、茅坑里、飯碗里、大菊花的臉上、狗蛋的作業本上,到處都是扛著招魂牌的齜牙咧嘴的小鬼。他還想,說不定多干些活,那些癌細胞就累趴下了,就累死了,只留下那些堅持到底的健康細胞。勞動創造了人的本身,馬克思說的吧?肯定有些道理??墒前┘毎]有因為他的拼命、樂觀、弱智、堅強、心存僥幸和胡思亂想而退縮半步,它們爭先恐后地分裂和繁殖,前赴后繼地吞噬著老龔日漸稀缺的健康細胞。終有一天清晨,無限憂悒的老龔發現他再也不能挪下炕了。

對于老龔的病情,全家人持有兩種不同的建議。一種是住院治療,治不好也要治,花多少錢都治到底。大菊花、龔大貴、龔二貴、龔大貴的老婆桂香、龔二貴的老婆彩紅、老龔的閨女龔小娥和女婿李綱都堅決擁護此方案。另一種是回家養著,養到死或者養到發生奇跡。持此建議的,只有老龔一個人。怎么能去醫院呢?按時吃藥再按時死去?把家底掏空了再死去?把家里人熬煩了、熬趴下了再死去?堅決不去!“堅決不去。你們要送我去,我就從醫院三樓跳下去!我說到做到啊,你們可別賺個不孝之名?!彼@樣說,家里人就急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老龔只見眼前一堆嘴唇翻飛,一片唾星四濺,到最后,只好折中一下,人在家里呆著,但必須按時去醫院做化療做體檢打吊瓶并接受醫生的期待奇跡論。老龔對這樣的結果很不滿意,他說這和住院治療有什么不同?“不過省下一點住院費嘛!”

說歸說,老龔還是把大部分希望寄托于化療??墒菑陌c瘓在床那天起,老龔就對醫院徹底失去了信心。他說等死吧,我不怕死。夜里卻戰戰兢兢,仰躺在被窩里給出現在墻壁和天棚上的小鬼們磕頭。他的兩腿抬起微蜷,雙臂彎曲上舉,腦袋輕輕點動——他不像在磕頭,倒像在接受某種膜拜。這樣老龔就更加害怕,覺得自己不但斗不過醫學的宣判,更褻瀆了小鬼、大鬼和閻王,死是遲早的事情罷了。那就死吧!老龔在黑暗中咬牙切齒,誰還沒有個死?何況自己都活了七十多年!

不怕死,卻怕死的過程。那過程纏纏綿綿,延宕不止。就像一條結實的繩索,這端繞上老龔的脖子,那端系上奈何橋的橋墩,有時眼看就要把老龔拽走了,老龔牙一咬,腿一蹬,再稍一昏迷,那繩索就又一次松動,然后醒來,精神就變得格外矍爍,抖擻地迎接下一輪的死。狗蛋在院子里口齒不清地唱著不知

是誰教他的兒歌:“搖啊搖,搖到奈何橋?!崩淆徛犃?,想坐起來搖,卻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F在,哪怕他一聲輕微的咳嗽,都有可能震斷自己的肋骨。于是他獰笑著打碎窗玻璃然后拿碎玻璃片劃開手腕,在時遠時近的“奈何橋”的兒歌聲中,硬是放不出足以死去的血來。

龔大貴把醫生領同家,醫生看著老龔,滿臉無奈。龔大貴偷偷問他怎么樣,醫生答復說應該活不過立秋。然后,立秋那天,龔大貴再一次把醫生領回家,再偷偷問他還有沒有希望,醫生搖搖頭說應該活不過月底。冬至那天,醫生再一次光臨了老龔的炕頭。這次龔大貴沒有發問,只是直勾勾盯著他的臉。醫生斬釘截鐵地說:“二十天以內!”龔大貴就火了。他說你到底情不懂啊?

有時老龔會從家人的臉上看出許些煩躁。于是他開始絕食,水也不喝,可是他冷。他受不了那種寒徹骨髓的冷,吃點東西或者喝點水,那冷就會減輕一些。后來他吃不下東西,就只喝水,像一只鼓著圓溜溜的眼珠的蛤蟆,咚咚咚咚地喝。冷減輕了,痛卻加劇,如千萬蚊蠆噬咬心肺,似千萬鋼刀割肉刮骨。痛得受不了,就嚎,就叫,就罵人,就把新買的炕席抓破一大片,就把土墻摳出…個個圓圓的帶血的窟窿。他做這些的時候,龔大貴就站在旁邊。他心如刀絞,可是他幫不了老龔。眼看生命像絲一樣一縷一縷從父親的體內抽走而自己只能袖手旁觀,龔大貴就感嘆醫學的落后、人類的無能和生命的無常。初冬一個黃昏,老龔悶在被窩里劇烈地喘,喘完了,臉色變成茄子般的紫,目光深邃并且悲傷。他對站在炕前的龔大貴說:“現在誰要了我的老命,誰就是我的親爹啊!”

龔大貴就是那時開始產生殺死老龔的想法,想法如一粒奇異的種子,剛剛發芽,轉眼就長成參天大樹。他想既然必死無疑,又何必多受這份罪呢?就像塒待死刑犯,一槍結果了,就人道;結果前用盡酷刑,就不人道。這樣他就覺得一群人都不人道,都在犯罪。大菊花、龔二貴、他、桂香、彩紅、龔小娥、李綱、那些說話柔聲細語的護士、那個總是滿臉堆笑的醫生,都是不人道的行刑者。他們對死犯的生命呵護有加,他們對殘酷的施刑樂此不?!麄冃陌怖淼玫卣勰ブ粋€將被處決的罪犯,酷刑不用完,他們絕不肯讓死犯舒舒服服地死去——罪犯只有一個,行刑者成百上千。

于是他決定提前判處爹的死刑。所以當又一天,當老龔聲嘶力竭地喊出“快拿鋤頭砸死我吧”的時候,龔大貴咬牙切齒地沖到院子,操了斜依墻角的鋤頭,呼呼揮舞著沖回炕間。他將鋤頭瞄準老龔的腦袋,大吼一聲:“兒不孝啦!”鋤頭就斜斜地劈了下去。龔大貴的眼淚霎時噴濺,一滴灰白色的眼淚被青藍的鋤尖劈成均勻的兩半。鋤頭呼嘯而下,帶起陣陣腥風,老龔大睜了眼睛看著鋤頭,半邊臉是鼓勵和微笑,半邊臉是怨憤和驚恐。

龔大貴永遠不會知道鋤頭為什么沒有砸中。是自己的手哆嗦了,還是爹在瞬間閃開了腦袋。鋤頭刨上土炕,一粒青石河砂嗖地蹦起,響聲清脆,火星飛濺。老龔紫黑色的臉上瞬間多出條條白痕,如同一只長錯顏色條紋的斑馬。老龔看著龔大貴,鼓勵他說:“再來一次?!饼彺筚F吸一口氣,再次舉起手中的鋤頭??墒撬僖矝]有揮下去的力氣。鋤頭定在半空,龔大貴從心窩往外冒虛汗。

這樣的事情,無論對龔大貴還是老龔,都極具吸引力。就像初食鴉片,眩暈,痛苦,卻慢慢成癮,欲罷不能。龔大貴心驚膽戰地度過好幾天,終把第二次下手的時間,安排在一個午后。

那時大菊花站在灶問刷碗,龔二貴和她聊著天。大菊花說村里又要往外承包果園了,咱們要不要包上三五畝?龔二貴說能忙過來嗎?地,加上菜園,已經夠累了。大菊花說還是包幾畝吧!給你爹治病把家底都掏空了,等他死后,咱們再不多干些,那些債猴年馬月能還得上?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大,完全不避躺在炕上的老龔。龔大貴將頭湊近老龔,小聲說:“我們開始吧,爹?!崩淆徰鲋弊狱c頭,口水黏扯成絲,模樣很是滑稽。龔大貴從懷里掏出一根細細的尼龍繩,咬著牙,輕輕繞上老龔的脖子,再小聲問:“這樣行嗎,爹?”老龔再仰著脖子點頭,兩眼發出鷙鳥一樣的可怖光芒。龔大貴一只腳踏上炕沿,嘴角抽動一下,雙手猛地加了力氣,老龔的眼珠立刻高高凸起。卻不掙扎,一副愿打愿挨、逆來順受的樣子,又從眼睛里流出鼻涕,又從嘴巴里飛出眼淚??墒撬陟o止五六秒鐘以后突然開始了反抗,雙腳胡亂地蹬踢,一只手抓緊勒住脖子的繩索,一只手緊攥成拳,猛烈且絕望地擊打著滿是坑洞的土墻。龔大貴閉上眼睛,不加理睬,雙手沒有絲毫的放松。老龔在被勒二十秒以后屎尿俱下,黏稠的又臭又臊的混合氣味很快將不大的炕間塞滿。龔大貴仍然不肯放松,他的手戰粟著,虎口疾速地蹦跳。突然他感覺手腕被猛地蟄了一下,他懷疑老龔的牙齒飛翔起來。驀然睜眼,發現咬他的原來是大菊花。大菊花又細又尖的牙齒深深嵌進他的手腕,他想它們肯定脫離了牙床,齊整地鑲上他的骨頭。他的脖子被龔二貴緊緊地抹住,他似乎溺進一片渾濁灰黃的激流中,四肢逐漸癱軟,眼前一片眩暈。后來他跌倒在地,他看到眼睛通紅的龔二貴躥進灶間摸了菜刀,直直地劈向他的腦門。菜刀上濃烈的大蔥氣味嗆了他的鼻子,讓他在等待菜刀劈中的剎那,還有時間在臊臭無比的空氣中打一個響亮的噴嚏。

能這樣放棄嗎?能這樣任一群魔鬼般的行刑手繼續折磨可憐的爹嗎?當然不能。其實當繩子勒緊老龔的時候,龔大貴的心里是有了松動的。他知道這是殺人啊,并且,殺死的還是自己的親爹??v有千萬理由,這也是犯罪。想到犯罪,龔大貴又變得糊涂。他想犯罪的其實是娘、是龔二貴、是桂香、是彩紅、是龔小娥、是李綱、是護士、是醫生而不是他龔大貴,但事實上,所有人,所有的道德、倫理和律令,都會判定他是萬惡不赦的罪犯。后來他想管不了這么多了,他必須用他的犯罪方式來制止住另一種犯罪方式。以犯罪制止犯罪,龔大貴頭疼欲裂。他只有一個戰友——躺在炕上的親爹,然而這個戰友時時不肯配合甚至繳械投降,令他的計劃不能夠順利進行。

這一次龔大貴為老龔準備了整整一百片安眠藥。頭纏紗布的他趁著一針空隙躥到炕前,輕拍老龔的腦袋,然后將一百片安眠藥塞到枕底。老龔闔巴著眼皮,似懂非懂地看著他,鼻子里輕哼一聲,算是回應和感激。龔二貴隨后就到,問鬼鬼祟祟的龔大貴:“干什么呢?”龔大貴回答:“看看爹?!饼彾F圓瞪二目,大吼一聲:“滾!”震得窗戶卜的塑料紙嘩嘩嘩響。

到晚上,那瓶藥就落到治保主任孫猛手里。孫猛拍著桌子罵他娘的這叫謀殺你知不知道?龔大貴說這不叫謀殺,這叫安樂死。孫猛說你他娘懂得還挺多。還好你今天沒讓你爹安樂了,不然的話,現在你早進局子了。龔大貴說在荷蘭,安樂死是合法的。在澳大利亞,也可以要求安樂死。還有美國的俄勒岡州,也曾對病人實施過安樂死。英圍和瑞士,這幾年都有這個意思……孫猛說你驢吃柳條拉糞筐——肚子里現編?龔大貴說是我從報紙上看的,千真萬確。孫猛說那也不行!這是他娘的中國!中華人民

共和國!還好大菊花把這瓶藥交給我,要是她交到派出所的話,說不定你爹還沒安樂,你他娘早就被警察安樂了。龔大貴說不管你怎么說,我都會接著干這件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孫猛說那你他娘就是喪盡天良、禽獸不如!龔大貴說我早就喪盡天良、禽獸不如了。站起來往外走,又回頭問孫猛:“知道孟子嗎?”孫猛問孟子怎么啦?龔大貴說:“孟子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p>

回到家自然是睡不著的,龔大貴像烙餅一樣貼在炕上翻滾。眼前一會兒是扛著招魂牌的小鬼,一會兒是充滿絕望和期待的老龔,一會兒是手持鋤頭或者繩索的自己,一會兒自己又變成了身矮腿短的小鬼,一會兒手持鋤頭的又變成他爹老龔。一百張臉在面前盤旋,張著黑洞洞的嘴巴,睜著流血的眼睛,變幻著猙獰的表情。又出現刀山與火海、烏鴉與鳳凰、尖銳的牙齒與鋒利的刀子、呼嘯的利箭與烏黑的槍口。滿天星星嘈雜,月光如血,小鬼們圍站床頭,一把彎刀勾緊他的脖頸?!澳氵`了倫理!”一個沒有嘴巴的小鬼從肚臍里發出命令,“拿下!”彎刀閃過,龔大貴看到自己光禿禿的脖子和翻著跟頭的腦袋。血化飛濺,絢爛如菊,龔大貴聞到不知是月光還是鮮血的腥臊。龔大貴大汗淋漓,魚躍而起,這時天已微明,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桂香的苦瓜臉。

“爹要吃冰棍?!惫鹣阏f。

“爹要吃冰棍?”龔大貴驚愕。

“爹說他熱得受不了?!薄暗f他熱得受不了?”“爹怕是要死了?!薄暗率且懒?”“剛才娘來過一趟,說的?!惫鹣銖膽牙锾统鰩讖堚n票,塞給龔大貴,“快去買冰棍吧!鎮子上肯定有。爹怕是真的要死了?!?/p>

可是老龔絲毫沒有要死的樣子。冰棍拿在大菊花手里,他伸出舌頭一點一點地舔,臉上盡是享受。舔了七八下以后他突然伸手搶過冰棍,張開嘴咔嚓就是一大口。他快如閃電,表情甚至帶了幾分孩子般的頑皮。幾天以來他就被家人剝奪了喝水的權利?!艾F在他不能喝水,要是水嗆進氣管就麻煩了?!贬t生這樣說。醫生不讓,家人自然不敢私作主張。一塊棉布蘸了清水,抹抹他干裂的嘴唇,就算喝了一次水。一塊濕布,老龔可以喝上整整一天。

然而冰棍不同。冰棍不會嗆進氣管,不會要了老龔的老命。他咬著冰棍,無限貪婪、無限幸福?!拔液枚嗔?,”他說,“剛才還火燒火燎,現在舒坦得像躺在雪地里……你們要送我去醫院嗎?”咔嚓!“你們千萬不要送我去醫院,我好了,我死不了啦。大菊花,以前我看你兩個腦袋,兩個腦袋還經常吵架,現在,又還原成一個腦袋啦!晚上給我做頓地瓜葉豆面湯吧,吃了,明天我就下地干活?!边青?“千萬別送我去醫院,病危病人才去醫院,可是我好啦,我舒坦得像年輕時在河里游泳?!边青?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大菊花坐在炕沿,滿臉駭懼。龔二貴搓著兩手,邁著碎步,躑躕難安?!暗盟偷メt院,”他當著老龔的面對龔大貴說,“爹頭腦不清了,我猜他要走了?!崩淆彽芍?,咔嚓咔嚓咔嚓!龔大貴反駁說我怎么覺得爹好像精神多了。龔二貴說回光返照你懂不懂?“現在他這么精神,又要吃冰棍,肯定有問題了!”龔大貴又剝開一根冰棍,遞給老龔?!澳愀杏X好些了嗎?”他問道?!昂?”老龔氣沖丹田,咔嚓咔嚓咔嚓!

大菊花吩咐龔大貴回家給龔小娥打個電話,讓她趕回來見老龔最后一面。女兒龔小娥和女婿李綱家住西安,每年只過年時才匆匆回來‘趟。龔大貴打通龔小娥的電話,告訴她老龔精神好多了,早晨口氣吃了兩根冰棍,要她馬上趕回來。龔小娥聽不明白,不解地問:“怎么好多了還要趕回去?”龔大貴說:“二貴說爹是回光返照?!饼徯《饐枺骸澳悄憧茨?”龔大貴說:“我看他是真的好多了?!薄澳悄锟茨?”“娘也說他要走了?!薄澳撬约嚎茨?”“他說他明天就下地干活?!饼徯《鸶牪欢?,“那我趕回去干嗎?”“讓你回來你就回來,真噦嗦!”龔大貴火了,劈頭蓋臉地罵一句。他聽到妹妹似乎在那邊請示李綱,聲音小得聽不真切。最后李綱說:“我打個電話問問還能不能趕上中午的航班?!彼牭酵馍娏⒖膛闹中Γ骸白w機噦!坐飛機噦!”

龔大貴再回去,鐵將軍把門。趕緊問鄰居,才知道他們都去了縣醫院。是坐了龔二貴的拖拉機去的,龔二貴能把拖拉機開出摩托車的速度。龔大貴惱火地暗罵一句,心想真是瞎折騰啊。既然確信爹要死了,為什么還要送進醫院?抓緊時間進行最后一輪折磨?那還不如給爹吃掉一百片安眠藥,或者鋤頭砸之繩子勒之,圖一個痛快。

龔大貴趕到醫院的時候,天近晌午。老龔躺在升起護欄的病床上嚼冰棍,冰碴子掉得到處都是。床頭擠滿了人,除了大菊花、龔二貴、桂香、彩紅、狗蛋以外,還有龔大貴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大舅十大叔以及村里與老龔一家勤于交往的村民若干。每個人的臉上都盡顯悲痛之色,似乎老龔早已經斷氣。但事實是老龔比躺在自家炕頭上還舒坦還精神,他的眼珠快速地翻轉,他的牙齒閃爍出金子般潤澤細膩的黃色光芒。

床頭柜上放一臺生命監護儀,曲線和數字頻閃。龔大貴覺得他爹的生命體征比任何人都正常。

就跑進醫生辦公室詢問那個熟悉的醫生,醫生說這次你爹肯定熬不過今天晚上。龔大貴說你肯定?醫生說這樣的病人我碰到過成千上萬……龔大貴說這句話你也跟我說了成千上萬遍,我只問你,你肯定?醫生說生命監護儀還能騙人嗎?龔大貴說可是我看一切都正常。醫生說要是你能看懂,還要我們醫生干什么……不好跟你講太多,準備后事吧!

龔大貴不想準備后事,他認為他爹的病情確在好轉。爹的眼睛亮了,能咔咔咔咔地嚼冰棍了,能主動要地瓜葉豆面湯吃了,難道這些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老龔吃完一根冰棍,開始睡覺。他睡了十幾分鐘,醒來,對龔大貴說:“剛才我暈過去了?!饼彺筚F說:“你是睡過去了?!崩淆徴f:“哦。是睡過去了?,F在我真的好啦。我一點兒都不痛啦。我只是犯暈,迷糊。迷糊怕什么呢?你們,快點送我回家?!?/p>

龔大貴就去找護士,說要送他爹回家。護士不敢做主,讓他去找醫生,他就再去找醫生。醫生說那可不行,救死扶傷是我們的職責。既然來了,我們就要負責到底。龔大貴問那你們能保證他好起來嗎?醫生說我們只能保證他死在病床上。龔大貴說那還不如死在自家炕頭。醫生說我們還能保證努力延長他幾個小時的生命。龔大貴說那你們的救死扶傷不等于放屁?醫生楞怔片刻,揮起拳頭猛砸桌子?!澳銢]有這樣說話的權利!”他沖龔大貴大喊大叫,“你差一點兒把你爹勒死,你以為這件事我不知道么?”

龔大貴重新走進病房,見老龔再一次睡過去。一個小護士正給他扎針,他覺得那個護士的白大褂跟街上賣豬頭肉的沒什么兩樣。老龔在熟睡中哼唧,表情夸張,像在唱戲?!岸叨叨喽喽绻u,唧唧磯磯擊小蔥……哎呀呀……”年輕的小護士滿臉嚴肅,龔大貴卻感覺出她隱藏在臉皮下面的幾乎憋不住的笑?!按掖覅矃苍录净?,嘩嘩嘩嘩鐵鋤頭,偷偷投投哆哆多多稀里嘩啦!哎呀呀……”病房里終于發出一串咯咯的笑聲。是狗蛋。爺爺的怪聲怪調讓他無

比開心。

龔大貴惱怒地扇了兒子兩記耳光,狗蛋馬上咧開嘴哭。他稚嫩的哭聲與老龔蒼老的呻吟交織,卻像油水摻和,不能交融。龔大貴煩躁地將狗蛋踢出病房,又粗暴地關上房門。只一會兒,他就聽到兒子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唱起兒歌:搖啊搖,搖到奈何橋!搖啊搖,搖到奈何橋!搖啊搖,搖到奈何橋!搖啊搖

搖到奈何橋!熟睡中老龔兩臂悄然上舉,做出劃船的樣子。他的嘴巴一張一合,脖子一伸一縮,如同給自己喊了鼓舞志氣的船調。龔二貴沖身邊的彩紅說:“爹終于上路了……爹今天走了水路?!?/p>

老龔走了水路,半道上卻又頑強地折回來。他睜眼的第一句話就是:再來一根冰棍。

大菊花和桂香買來了壽衣。她們嚴格恪守醫生的忠告,一絲不苛地為老龔準備著后事。大菊花把壽衣一件件抖給老龔看,就像給老龔展示一件件美妙絕倫的藝術品?!袄霞一?,你看看,”她說,“這是帽子,這是連在一起的褲子和鞋子,這是枕頭,這是褂子,這是背心,這是秋褲,這是內褲……你看人家想得多周到,還有內褲……你這一輩子穿過內褲嗎?這些都是給你的,一共花了八百八十八塊錢。老家伙你有福啊,老家伙快穿上你的新衣服吧,老家伙你放心地去吧?!北阌旨t了眼圈濕了眼睛。

老龔臉上突然露出驚懼之色。他搖著腦袋,兩根高粱桿股的細腿狂蹬亂踢?!皠e碰我!”聲音出奇的清晰洪亮,“你們想害死我嗎?操你媽的大菊花你盼著我死?操你媽的二貴你盼著我死?操你媽的大貴你盼著我死?你沒有?你還敢嘴硬?你早盼我死啦!你鋤頭繩子毒藥一起上!你要帶我回家?操你媽的你還想害我?你現在就帶我回家?你保證不害我了?好啊!”老龔從嗓子里發出一聲足有十秒鐘的漂亮長嚎,又指指旁邊的生命監護儀,然后命令呆立一旁面如土灰的小護士,“把這些都拔掉!”

龔小娥和李綱這時推開了門。龔小娥在推開門的同時飛進屋子。龔小娥在飛進屋子的同時降落老龔床前。龔小娥在降落老龔床前的同時流下淚水。龔小娥在流下淚水的同時發出綿羊般無助的慟哭。龔小娥在喊出哭聲的同時又發出豹子般憤怒的吼聲?!霸趺催€讓爹穿著這樣的衣服?”她怒火沖天,眼睛瞪上了頭頂。

老龔摸摸女兒的臉,擠出笑?!八麄凃_我說我要死了,可是我明明越來越清醒。我好了,我死不了了?!彼路鹱サ揭桓让静莶桓胰鍪?,“我要回家喝地瓜葉豆面湯。我喝完湯后還要下地干活。我知道現在是冬天,冬天我也要下地干活。我挑擔糞喂麥子。明年麥子一秀兩個穗……”

龔小娥淚飛如雨?!暗〉?”她說,“你開始說胡話啦!你千萬不要牽掛家里,你放心地走吧!”她沖大菊花招招手,“快給爹穿壽衣!”大菊花抓了壽衣向前進,桂香和彩紅垂了眼睛往外擠。龔小娥的話就是命令。老龔治病的錢,有一大半是她和李綱所出。

龔大貴被龔二貴拖到走廊。龔大貴猜他可能要和自己商量是不是先接爹回家,想不到龔二貴開口便問:“知道火葬場的電話嗎?”龔大貴二話不說,扭曲了臉,揮臂就是一拳,正中龔二貴下巴,龔二貴仰面跌倒,鼻孔躥出血來。龔大貴扭頭往病房里走,卻被龔二貴一個魚躍抱住了腿。他被龔二貴抽倒在地,巴掌拳頭疾風暴雨般落到臉上。龔大貴屈膝踹開龔二貴,又緊追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李綱、桂香和彩紅慌慌張張地拉開他們,刀光劍影中,每個人都身中數拳數腳。

龔大貴重新走進病房,見他爹再一次熟睡。大菊花正在洗臉盆里絞著毛巾,臉盆里似乎盛滿了黏稠的黑色淤泥。大菊花對他說你爹太臟了,得擦擦干凈才能輕輕松松上路。龔小娥正往口袋里塞一張紙片,表情有些不安。龔大貴盯住紙片,問她:“是什么?”龔小娥說:“沒什么?!饼彺筚F再問:“到底是什么?”龔小娥說:“沒什么……在飛機上和李綱為爹起草的遺書。想讓爹簽個字?!饼彺筚F皺皺眉頭:“什么意思?”龔小娥說:“當初李綱窮,爹招他來,給我和李綱蓋的五間瓦房……”她強調了“我和李綱”,舌頭有些發硬。龔大貴咬著牙根說:“那五間破房子最多值四千塊錢!”龔小娥說:“可那畢竟是為我和李綱蓋的?!彼匦聫娬{了“我和李綱”,舌頭已經變得熟稔。龔大貴接著問:“再沒有了?”龔小娥說:“春天還給爹買了份保險……”龔大貴問:“能拿很多錢?”龔小娥說:“不知道。但畢竟是份錢。畢竟是我和李綱為爹花錢辦的保險……”龔大貴嘆一口氣說?!澳銈兛粗k吧!反正你們這一年來為了給爹上刑,也沒有少花錢?!饼徯《鸩唤獾貑枺骸吧闲?”龔大貴狂嘯一聲:“怎么不喊護士來?”

護士來,換換吊瓶,量量血壓,看看生命監護儀,滿意地對一屋子人說:“非常好?!本妥吡?。她剛走,老龔就醒來。醒來后就胡蹬亂踹,蠻不講理地把身上的被子踢到地上。人也在病床上胡亂地翻滾,一時不得安閑。如果沒有擋欄,怕是老龔能一個人滾著回家。

桂香和彩紅再一次回避,大菊花、龔二貴和龔小娥齊心協力幫老龔穿壽衣。老龔當然不肯就范,脖子上根根青筋凸起,嗓子里發出獅子般凌厲的咆嘯。于是龔小娥指揮大家說:“先等等再穿?!崩淆忨R上停下掙扎,又像騾子一樣呼哧呼哧地喘氣。龔小娥掏出紙片,又掏出一支筆,滿臉堆笑地輕伏老龔床頭,說:“爹在這里寫個名字吧!”老龔以為寫了名子就不用穿壽衣,哆哆嗦嗦著寫了兩分鐘,直寫得于指抽筋汗流滿面。龔小娥小心翼翼地把寫好名字的遺書揣回口袋,臉色漸漸舒朗,然后再一次命令旁邊的龔二貴和大菊花:“繼續!”

如果說這之前他們對老龔進行的是肉體上的折磨,那么此時,無疑,他們正在對老龔實施精神上的摧殘。龔大貴認為他們的做法與謀殺無異,與毒殺無異,與槍斃無異,甚至與屠宰無異。每個人的眼睛里都射出鐵砂、射出利箭、射出刀子、射出子彈、射山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將可憐的老龔扎成刺猥。刺猥在掙扎與反抗中被強行穿上壽衣,壽衣有些偏大,老龔又黑又長的腦袋似乎掛在脖子上而不是長在脖子上。大紅的身子雍容華貴,與土灰色卑微的腦袋形成巨大反差,讓人感覺他的腦袋和軀干是拼接起來的,形成不了整體的美感。小強不知什么時候偷偷鉆進來,伸手去拽外公的壽衣,老龔歪著腦袋看他一眼,想遞他一個微笑,卻是擠眉弄眼,滿臉盡帶黃金甲。他的樣子逗樂了小強,小強跑出病房對狗蛋喊:“外公穿上新衣服,就像一只駝鳥!”

龔大貴就是這時候沖向老龔的。他先是拔掉了生命監護儀的插頭,接著又薅掉插在老龔胸前的吊針針頭,這一切他只用了一秒鐘,他動如脫兔。然后他開始脫老龔的壽衣,就像剝掉一棒老玉米的包衣。他的肩膀被龔二貴死死地抱住。他甩開了龔二貴。他的胳膊被桂香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掄起拳頭打掉桂香一顆門牙。他的衣服被大菊花緊緊地拽住。他干脆脫掉自己的外衣。他的手被龔小娥牢牢地摁緊。他一腦袋將龔小娥撞開。龔二貴喊來護士,護十喊來醫生,醫生喊來保安,保安擼起袖子。那是醫院停車場的保安,他身高馬大,氣勢洶洶。雖然是頭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可是他顯得經驗老到,胸有成竹。

他像提小雞一樣將龔大貴高高提起又重重摔下,再高高提起再重重摔下。他提拎著龔大貴往外走,他邊走邊說這里由不得你胡鬧!

老龔被剝得精光。褲子掛在腳踝,就像攀住他的一根無精打采的藤蔓。受到驚嚇的老龔撒了一泡尿,時間雖然短暫但是氣味悠長。這是他五天以來撒的唯一一泡尿,那泡尿讓病床上的老龔興奮不已。撒尿是健康的象征、生命的象征,哪怕是躺在病床上完成的。老龔打一個暢快淋漓的尿顫,再一次昏睡過去。

當龔大貴一瘸一拐地走回病房,老龔已經再一次被強行穿上了壽衣。穿戴整齊、富貴艷麗的老龔像一件擺在床上的唐三彩,眼睛卻時而睜開時而閉七。睜開或者閉上他都保持著清醒,他懇求龔大貴現在就帶他回家。龔大貴沉默不語,心如刀絞。他的身邊守著大菊花和龔小娥,病房外守著桂香、彩紅和李綱,院門口守著高大威猛的保安,龔大貴心想,他縱是有孫悟空的本事,也不能救他爹啦!

夜已經很深,折騰了一天的龔大貴非常累,就坐在走廊里的長條塑料椅上休息。另一張長椅上躺著桂香和彩紅,她們蝦一樣蜷著身子,頭腳相接,呼嚕震天響。狗蛋和小強被好心的護士安排到一間空病房里睡覺,他們在睡覺前為一個黃氣球打得不可開交。龔二貴和李綱站在窗前抽煙,又小心地把煙灰彈出窗外。李綱給龔二貴講他生意上的事情,說到開心處,兩個人一起笑。醫生從他們身邊走過去,龔二貴回頭問他:“你知道火葬場的電話嗎?”醫生說一會兒再幫你奄,就進了病房。生命監護儀閃爍跳躍,老龔的五臟六肺呼吸血壓無處可藏。醫生點點頭說:“非常好?!?/p>

龔大貴迷迷瞪瞪地睡過去,醒來,發現已是凌晨兩點。進病房,龔小娥伏在病床前的鐵欄上睡覺,大菊花不停地抹著眼睛,不停地嘀咕你放心地去吧,你放心地去吧。老龔咬著冰棍,眼睛閃著藍光。塑料點滴瓶里的藥液吧嗒吧嗒往下掉,老龔的嘴巴吧嗒吧嗒地配合著它的節奏。床上無被,老龔像蠶一樣被大紅大黑的壽衣包裹,屁股下面墊一塊很大的尿不濕。他問龔大貴你是來接我回家嗎?龔大貴說沒錯,我是來接你回家。老龔的眼睛又亮了亮,變成紫藍色,瞳孔深不可測。大菊花箭一般躥到龔大貴和老龔之間,“求求你,放過你爹吧!”她哀求著龔大貴,幾乎給他跪下。

龔大貴去醫生辦公室,卻不見了白天那個醫生。值夜班的醫生更年輕,臉上還留著帶白尖的紅色粉刺。龔大貴說你們不是說我爹熬不過昨天晚上嗎?現在都快三點鐘了。年輕的醫生看著他,露出懵懂的表情。龔大貴說你們還想怎么著?非要把他往死里逼嗎?年輕的醫生更聽不懂了。他說:“莫名其妙,莫名其妙?!?/p>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老龔又打發龔二貴給他去買冰棍。他說要買二十根,再去護士站要個保溫筒,裝好防化,那是他一天的糧食。卻又偷偷捅龔大貴一下,意味深長地擠擠眼睛。龔大貴就知道他爹開始智取了。他要二十根冰棍,讓所有人放松警惕,然后把希望寄托給曾經高舉鋤頭勒緊繩索的大兒子。這說明爹的思維依然清晰,并且愈來愈智慧無窮。爹用了三十六計中的哪一計?瞞天過海?聲東擊西?暗度陳倉?渾水摸魚?金蟬脫殼?假癡不癲?瞞天過海加聲東擊西加暗度陳倉?渾水摸魚加金蟬脫殼加假癡不癲?千真萬確,爹死不了。爹不但死不了,并且大腦活躍思維敏捷——偷偷捅他一下,就是證明。

老龔瘋狂地吃著冰棍,一根接一根。不吃,胸口就著火,嗓子就冒煙。他問狗蛋爺爺頭頂冒煙嗎?狗蛋歪著腦袋看一會兒,說:“好像是。爺爺你的新帽子真漂亮!”老龔吃力地說你能幫我把帽子摘下來嗎?狗蛋就上前摘下老龔的帽子,又嘻嘻笑著往自己的頭上扣。帽子遮住了眼睛,他在原地劃著圈兒,碰醒正在旁邊打盹的大菊花。大菊花驚恐萬狀,抬手就是一巴掌,狗蛋的臉上立即多出五道清晰的指印。狗蛋號啕大哭,邊哭邊嚷他也要一頂這樣的帽子。大菊花臉色蒼白,忙哄狗蛋,說你不能戴,這是給爺爺戴的。爺爺因為要去了,所以才戴這樣的帽子。老龔扔掉手里的冰棍,沖大菊花喊:“你放屁!”頭一歪,再一次睡過去。

老龔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每一次睡過去,都讓大菊花、龔二貴、龔小娥他們充滿希望,可是每一次醒來,都使他們的信心備受打擊。龔二貴不放心剛剛承包的果園,他說這幾天正是剪枝的最好時間;李綱牽掛著西安那邊的生意,電話一個一個地打,全用了半生不熟的普通話;桂香和彩紅則心痛圈養在門口的雞鴨,她們請求前來探視老龔的村里人幫忙瞅兩眼,如果再能撒進去兩把谷糠就更好了;龔小娥更是一個勁地撓著癢,說她兩天沒有洗澡了,身上要多難受有多難受。終于她瞅個空子去了趟離醫院不遠的洗浴城,臨走前一個勁地囑咐李綱如果爹有什么事就打她電話,然后兔子一般逃得飛快。兩天沒洗澡就至于這樣?龔大貴默默感嘆,我們可憐的爹,已經半年多沒有洗過澡啦!

早就穿上壽衣的老龔硬是不斷氣,這讓除龔大貴以外的家里人焦急萬分。他們急切盼望老龔死去,就像半年前急切盼望老龔康復。他這算干什么呢?繼續折磨自己不夠,還要繼續折磨家里人嗎?并且,他不但不斷氣,反而越活越清醒,越活越精神。下午時他又跟大菊花要了一遍地瓜葉豆面湯,大菊花說難道你忘了你已經兩個月沒吃一口東西了嗎?吃下去,過不了五分鐘,又全部吐出來……老龔說我現在能吃了,我現在肯定不吐了。大菊花沒有辦法,只好吩咐桂香回家去做?!绊槺阍僦簏c豬食,喂喂各家的雞和豬……地瓜葉?到哪里去弄地瓜葉?你泡點蘿卜絲將就一下算了……反正你爹他肯定吞不下?!贝缶栈ň趩是铱隙ǖ卣f。桂香接過各家鑰匙,扭身就走,體態輕盈?!坪趸丶抑筘i食做蘿卜絲豆面湯,是一件多么享受多么美好的事情。

龔大貴決定動手。他想,再瞻前顧后的話,他可憐的爹,怕真被這群人折磨死了。

那時已是黃昏,他在停車場上沒有發現昨天晚上的那個保安?,F在那里站著的,是一位又瘦又小又和藹的保安。他從保安身邊走過去,那保安甚至扭頭沖他笑。他走出醫院,截下一輛出租車,讓司機把出租車停到醫院停車場?!安贿^不要熄火,”他說,“我馬上就會下來?!彼緳C問你搞什么名堂?他說:“我要送我爹回家?!彼緳C問送你爹回家怎么鬼鬼祟祟?他解釋說:“是身穿壽衣的爹?!彼緳C的臉色就白了,他說我這可不是靈車你可千萬別弄個死尸來。龔大貴生氣地說怎么是死尸呢?“是我爹,活得好好的?!彼緳C駭怕地說活得好好的怎么還穿壽衣?肯定是你想騙我。龔大貴說我向你保證還活著,不但還活著并且活得很好就跟吃了長生不老藥一樣健康又精神。司機仍然不信,還想推脫,龔大貴忙從口袋里掏出兩百塊錢塞給他?!板X你先拿著?!彼f,“只要把車子開出醫院大門,就沒有你的事了?!彼緳C接過錢,想了很久,才‘極不情愿地說:“好吧,祝你成功?!?/p>

龔大貴心想成功是肯定的,瘦骨嶙峋的爹被他抱在懷里,就像抱一根蘆柴那樣輕。當他從病房里搶出爹,馬卜就會健步如飛身輕如燕,就像曾經的燕子李三或者輕功水上飄?;蛟S很多人會認為他只是

抱了一件人形的玩具,一件套了艷麗服裝的人形泡沫玩具。這時他已經返身上樓,卻發現情況不大對勁。病房里傳出嘈雜的聲音,似乎是兩只母雞正在同時下蛋,又似乎是大菊花和彩紅正在哭喊。他慌忙跑進病房,正好看見小護士從他爹的身體里拔出又細又長的針頭。他爹的皮肉又薄又韌又硬,那個針頭似乎變成了一根曲別針。值白班的醫生雙手按壓著老龔的胸膛,滿頭是汗,表情焦急。不過一會兒小見,老龔的臉色就變得蠟白,嘴唇就變得烏黑,眼睛就變得緊閉,兩腿就變得挺直。地上躺一根吃了一半的冰棍,冰棍周圍的水泥地板上,洼有一小灘清涼的水漬。

龔大貴呆愣門口,思維空白。

終于醫生探起身子,沖所有人攤開手,聳聳肩,再搖搖頭。

大菊花“嗷”一聲哭,雙手成掌,猛拍自己的大腿。她的哭聲悲傷、快樂、短暫、悠長、凄厲、悅耳、緊張、輕松、驚恐、興奮、歇斯底里、有板有眼、不成腔調、節奏分明……這時老龔的眼皮,似乎突然眨動了一下。

龔大貴沖到醫生面前,顫抖著聲音問:“怎么了,?”

醫生說:“我們已經盡力了?!?/p>

“可是我爹他還沒死!”龔大貴把那臺生命監護儀捫得啪啪響,“你看!這是心電圖?,F在是一條直線。我知道這是說心臟不跳了??墒沁@是什么?你看這是什么?血壓吧?血壓還有!還有這個數碼!這個也有!他怎么就死了呢?我爹他明明還活著!你為什么要騙我們?”

醫生無奈地搖著頭說:“聽我的,他真的死了。雖然有些體征都在,可是他真的已經死了……”

“你放屁!”龔大貴沖開醫生,撲倒到老龔身上。他伸出雙手使勁捋老龔的脖子,使勁拍打老龔的胸口,使勁搖動老龔的腦袋,使勁掰開老龔的拳頭……那雙手曾經操過鋤頭拿過繩索藏過安眠藥,那雙手曾經急不可耐地要殺死自己的親爹……龔大貴看見龔二貴接過李綱的電話,問:“火葬場嗎?”……龔大貴號叫一聲,淚飛如雨……病床上的老龔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小,一點一點地變硬,一點一點地變涼……

走廊里,狗蛋教小強唱兒歌。狗蛋唱:“搖啊搖?!毙姵骸皳u啊搖?!薄皳u到奈何橋?!薄皳u到奈何橋?!薄皳u啊搖,搖到奈何橋?!薄皳u啊搖,搖到奈何橋?!?/p>

搖啊搖,搖到奈何橋。

作者簡介:

周海亮,男,生于20世紀70年代,《讀者(原創版)》簽約作家。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大家》、《山花》、《芙蓉》、《飛天》、《長城》、《鴨綠江》、《雨花》、《芒種》、《紅豆》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國內多家報刊開有個人專欄,出版有小說集《刀馬旦》,散文隨筆集《分鐘與千年》等四部?,F居山東威海,職業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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