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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人的河

2009-01-08 05:27
山花 2009年10期
關鍵詞:小可春生老太

盛 慧

別莊三面臨水,只有一條小路通往鎮上,遠遠望去,就像個豬尿泡。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前,別莊人都是靠打魚為生的,每天一大早他們就搖著小船,去鎮上賣魚。在別莊人眼里,魚就是水里的銀子,小魚就是碎銀子,大魚就是銀碇子,他們用這些大大小小的銀子換回鹽巴、醬油、肥皂等日常的生活用品,日子雖然清菁,但也還過得下去。那時候,河水很干凈,孩子們經常到河邊捉蝦,將捉到的小蝦直接扔到嘴里,老人們說,生蝦吃多了,自然就會游水了。

也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河水受了污染,綠綠的,泛著白色的泡沫,像剛剛打出來的黃瓜汁一般。再后來,打上來的魚,竟都有一股刺鼻的農藥味。這樣的魚,就是送人,都沒有人要,更不要說賣錢了。年輕人結伴跑到城里打工去了,村子里只留下了老人、孩子和幾個好吃懶做的光棍。別莊像是被人遺棄了一樣,到處都是荒涼的景像:房子日漸破敗,窗戶上掛滿了蜘蛛網,有的房子傾斜得厲害,仿佛一咳嗽就會倒掉,院落里、道路旁,雜草瘋狂生長,而那些桐油的小船,倒扣在河灘上,像一口口長滿青苔的棺槨。

每到夏天,村子就籠罩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氛圍中。老人們眉頭緊鎖,目光閃爍不定,像飄忽的幽暗鬼火,說話時也低聲細氣,好像怕驚擾了某位神靈……因為這里地勢低洼,洪水幾乎每年都要光顧一次。老人們說,每一場洪水都會有一個人死去。這句魔咒,像一塊大石頭,壓在每個人心口,讓他們喘不過氣來。他們都盼望著,盼望著洪水早一點把那個人帶走。

去年,洪水帶走了陳老太。她是一個膽小謹慎的老太太,總喜歡穿一件藍色的對襟衫,將毛巾扎成餛飩的形狀裹在頭上。洪水來臨前,她早早地做了準備——存一只長木盆里,放了五斤炒米、一罐水鹽菜、一袋西紅柿、一把洋傘、一條床單和一支槳。為了不讓洪水沖走,她還把木盆系在了床腳,這樣一來,即使洪水半夜里悄悄漫進屋來,她也可以輕易地爬到里面。她以為這樣就萬無一失了,誰知道,一天晚上,她睡到后半夜,突然醒了過來,外面的聲音有些異常,像是洪水正一下一下撞擊著土墻,她以為水已經漫上來了,趕緊光腳跳下了床。她不安地打開門。開門的聲音,如同嬰兒的啼哭。門剛打開,白花花的月光立刻鉆進了屋,外面竟然像白天一樣亮堂,樹葉在風的吹拂下,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一切寧靜而安詳,沒有半點異常。正當她轉身回屋的時候,突然發現鴨圈里的那兩只白鴨子不見了。她急得快要哭了,忍不住罵了一句,狗口的鴨子死到哪里去了?借著明亮的月光,她在村子里尋找起來,一邊找,一邊輕聲吆喝,啊溜溜溜溜,啊溜溜溜溜,啊溜溜溜溜。不知不覺就來到河邊,她看到河面上有幾百只白鴨子,她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發了瘋似的往河里跑去。

當然,這只是大家閑聊的其中一個版本而已,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誰也不知道陳老太去了哪里,她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說來也怪,第二天早上,雨就沒有再下,洪水一大天地退下去了。

一天傍晚,光棍李先進經過一個磚堆時,發現里面跑出一只螃蟹,他剛想去捉,螃蟹又跑回了磚堆,它動作輕盈,像一個害羞的女孩拎著自己的長裙、踮著腳尖驚慌失措地跑回了家。李先進索性卷起衣袖,翻開了磚堆,一會兒工夫,他竟然從里面抓到了幾十只大大小小的螃蟹。他用稻草將蟹螃串好,拿回家,裹上面粉,做了一頓美味的面拖蟹。然后,光著膀子坐在自家的場院上喝起了燒酒,迷人的香味兒迅速在村子里蔓延開來,嘴饞的孩子們循著氣味而來,他們圍在一旁,咽著口水,等著李先進的賞賜。老人們也來了,他們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著,整個村子里,洋溢著濃郁的節目氣氛。

那是去年的事了,那么今年呢?今年又有誰會成為那個倒霉蛋呢?在連續下了幾天的暴雨后,洪水毫不費力地爬上了河埠的最后一級臺階。它在悄無聲息地上漲,按照這樣的速度,夜里就會上岸。別莊人焦急萬分,但除了發發牢騷,他們沒有任何辦法。

黃昏時分,煩人的雨竟然住了。被雨洗涮多口的房檐烏黑發亮,像換上了嶄新的帽子,瓦楞里的水還在往下滴,發出清澈的脆響,鉛灰色的炊煙升起來了,空氣中充滿了草灰的清香,知了的聲音此起彼伏,在村莊上空,織起了一張密密匝匝的網。

借著最后的一縷天光,春生家的四只小雞崽出來覓食了,它們在松軟的場院上留下了可愛的小腳印。有兩只小雞崽,在爭一條藍色的蚯蚓,它們瞪著眼珠,各咬著一端,互不相讓。一只小雞崽看著坐在果綠色小板凳下吃咸泡飯的兩個小孩子,留著蘑菇頭的那個女孩是春生的女兒小可馨,今年四歲,她把爸爸媽媽的優點全揀了,大眼睛、小嘴巴、鼻子挺挺、睫毛長長,像個洋娃娃。那個又黑又瘦的小男孩是隔壁的小蠶豆,今年三歲半,頭大身子小,像個撥浪鼓。小可馨在喂小蠶豆吃飯。飯有點燙,她像奶奶那樣,吹一吹,才放到小蠶豆嘴邊。小蠶豆不講衛生,米粒沾得滿臉都是,這只小雞崽仰著頭看了很久,等著米粒掉下來。而另一只小雞崽,離得遠遠的,低著頭,看著自己孤獨的影子,不時地擦一擦自己的嘴殼,好像有一肚子心事。小蠶豆摸著滾圓的肚子,突然說,阿姐,阿姐,你做我老婆好不好?小可馨愣了一下問,為什么?小蠶豆抓了抓腦殼,想了一會說,這樣,這樣你天天可以喂我吃飯了。小可馨忙說,不行不行,我已經和小烏魚拜過堂了。小蠶豆嘟了嘟嘴說,在哪里拜的,我都沒看見,不算不算。小可馨義說,他說他明天會帶我去找爸爸。小蠶豆忙說,我今天晚上就帶你去找。小可馨笑了笑說,要不你們兩個一起去找,誰先找到,我就做誰的老婆。其實,小可馨一直跟奶奶在一起生活,對爸爸其實沒什么印象,她長到四歲,爸爸才回來過兩次,就是在街上遇到了,她也認不出來。相比之下,小蠶豆則幸福得多,每年春節,他爸爸都會帶著許多好吃的東西回來,而且,過段時間,他爸爸就要接他到城里去,以后,還要在城里讀書呢。這時,春生的娘開始叫喚起來,小可馨,天要暗了,讓小雞崽上窠吧。小可馨便小心翼翼地把它們一只只捉了放在紙箱子里,然后輕輕撫摸著他們毛茸茸的身子說,寶寶,寶寶,你們乖乖睡覺,不要吵架,不要打架,媽媽明天給你們買跳跳糖。小蠶豆則在一旁說,你們不要尿床,爸爸明大給你們買水槍玩。小可馨白了他一眼說,你以為他們跟你一樣啊?小蠶豆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小可馨抱著紙箱子回屋去了。

天黑了。天黑之后,洪水的腥味變得更重,它們在村子里游蕩,像一群饑餓的狼,東嗅嗅,西嗅嗅,用濕乎乎的鼻子尋找著目標。大家早早地關上了門,因為害怕洪水半夜里上岸,他們并沒有將門閂死,而是拿蟹巴椅輕輕地靠住。洗腳上床后,他們也是不安的,因為屋子里充滿著淤泥和死魚的腥味兒,洪水拍打河岸的聲響,是如此地近,仿佛就在枕頭底下。房子似乎一直在晃動,貓打翻醬油瓶發出的響動,都會讓他們嚇出一身冷汗。

恐怖的長夜終于過去了,春生的娘早早地起了床。她梳完頭,去開門。天色未明,前面的房屋只顯現出

模糊的輪廓。雨一絲一絲地下著,把門口的石板路濺得發亮,像剛從水里游上來的巨大蟒蛇,墻根的紅色菌子,就像是它吐出的蛇信子。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到廚房去做早餐。生火的時候,才發現家里的火柴濕了,便到隔壁去借。

隔壁的徐老太和春生的娘關系最好,他們經常在一起聊天,如果要出門辦事,就會把孫子小蠶豆放在她家,讓他跟小可馨一起玩。那會兒,徐老太正在洗衣裳,屋子里光線昏暗,空氣里有一股腐爛的水蜜桃的氣味,小蠶豆光著屁股睡在竹床上,兩只小拳頭緊緊捏著。春生的娘說,這么早起來洗衣裳啊?徐老太將衣服扭成麻花的形狀,扔進竹籃,嘆著氣說,沒辦法啊,再不洗,就沒衣裳穿了。春生的娘看著天空說,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晴起來,這衣服穿在身上,好像都有一股餿味了。徐老太的手上沾滿了肥皂泡,她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意味深長地說,如果不死人,大恐怕是晴不了的。春生的娘一聽,頭皮不禁一陣發麻,她是不相信這些鬼話的。徐老太接著說,今年不知道要輪到誰了?說完,在搓衣板上用力地搓著衣裳。天光慢慢亮起來了,有人在井臺邊挑水,扁擔發出吱嘎吱嘎的悠長聲響。

等做好了早飯,春生的娘去叫小可馨起床。她喊道,小懶胚,快點起來吃早飯啦!小可馨睡得正香,被她這么一叫,不開心地嘟起了嘴。她來到床前,小可馨趕緊假裝閉著眼睛。她便說,快起來吧,太陽曬到你的小屁股了。小可馨睜開眼睛一看,馬上又閉上,說,哼,你騙人,今天根本沒出太陽。她笑瞇瞇地撓了撓小可馨的腳丫子,小可馨咯咯地笑了起來,但還是不肯起來,用被單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像個春卷。她便說,你吃了早飯,我就帶你到鎮上去買棒棒糖。一聽到這里,小可馨趕緊坐了起來,用胖嘟嘟的小手,揉著朦朧睡眼,你說話要算話哦。春生的娘笑了笑說,人家小蠶豆早就起來了哦。小可馨從床上下來,推了推踏腳板,下酣睡的小黃貓說,快起來,太陽曬到你的小屁股了。小黃貓有些不情愿地睜開眼睛,然后用粉紅而細長的舌頭,舔著自己的爪子,它將爪子張開,慢條斯理地舔著,就像舔著棒棒糖一樣。舔完后,閉著一只眼睛,用爪子不停地撓著自己的耳背,又伸長了身了,打了三個滾,才心滿意足地站起來。

吃過早飯,他們便準備出門。出門前,他們還鬧了一陣小小的別扭,小可馨想穿那條繡著蝴蝶的公主裙,可她奶奶要小可馨換一條咔嘰布的舊裙子。她奶奶說,路上全是爛泥塘,到時候,裙子連鼻頭眼睛都沒有了??伤趺炊疾煌?,嘟起的小嘴,可以掛一個酒瓶子了。她奶奶硬要給她換,小可馨就跑開了,她奶奶費了好大勁才捉住她,順手打了兩下屁股,她才變乖。

在村口,他們碰到了春生的叔叔,他戴著斗笠,正要去放牛。小可馨馬上甜甜地喊了一聲爺爺。春生的叔叔關切地問,老阿嫂,這么早,你們要去哪里啊?小可馨搶著說,我們要去鎮上買棒棒糖。春生的叔叔咧嘴一笑說,去不了了,去不了了。小可馨仰著頭不解地問,為什么呀?春生的叔叔說,通往鎮上的路,昨天晚上被洪水淹掉了。說完,用竹枝輕輕地抽了一下牛屁股,走了。春生的娘轉身準備回家,卻發現小妞又嘟著嘴,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春生的娘便說,我們去不了鎮上了,別莊成了孤島了。小可馨帶著哭腔說,你騙人,你是騙子。說著,眼淚就流出來了。春生的娘說,小可馨不哭,我們家小可馨最聽話了。小可馨用胖乎乎的手背擦了擦眼淚,語氣堅定地說,我自己去。說著,便往前跑。剛跑了幾米,她就停住了。因為,有三只胖鵝正撲打著翅膀,伸長著脖子朝她追來,跑到最前面的那只灰鵝,幾乎就要咬到她的腿肚子了。小可馨趕緊往回跑,她躲到奶奶的身后,緊緊抱著奶奶的大腿,像一塊橡皮膏藥。

他們剛走到井臺邊,就聽到吳老太、蔣老太和余老太圍在一起嘀嘀咕咕。正在說話的是吳老太,她又胖又白,圓乎乎的身子像個吹脹的氣球,手臂像別人的大腿那么粗,大腿像別人的腰那么粗。她一邊咬著菱角一邊說,昨天晚上,你們聽到有人喊救命了吧?蔣老太愣了一下說,沒有啊。余老太說,我也沒聽到呢。吳老太咂了咂嘴,有些失望地說,你們睡得也太死了吧。我跟你們說,昨天晚上,河神已經來報過信了。聽她這么一說,蔣老太的神色變得緊張起來,有些膽顫心驚地問,今年輪到誰了?吳老太早就料到她會這么問,淡淡地說,我還是先不說她的名字了。事情發生在后半夜,大概一點半鐘的樣子,那個倒霉的人突然感到脖子一片冰涼,然后,就喘不過氣來,從床上滾到了地上,開始吐起來,你們猜吐出了什么?蔣老太和余老太猜不出來,面面相覷地搖了搖頭。吳老太有些得意,眉角飛揚起來,說,你們肯定猜不出來,她吐出的竟然是……一條小蛇。說到這里,蔣老太和余老太都驚愕不已,忙問,肚子里怎么有一條蛇?蛇有多大?是什么蛇?有沒有毒?吳老太并沒有回答這些無聊的問題,她越說越帶勁,三個下巴都神采飛揚。她說,這條蛇吐出來,還是活著的,在地上盤成一團,吐著蛇信子。那個倒霉的人想去廚房拿菜刀,把這條蛇剁成肉醬,可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蛇開口說話了。蔣老太一陣戰栗,忍不住朝草叢里瞥了一眼,余老太倒還算鎮定,忙問,蛇都說了些什么呢?吳老太故意換成了男人的聲音,粗聲粗氣地說,河神今年要帶你走,讓我來通知你,如果你要是敢碰我一下,你們一家都要遭殃。那個倒霉的人想騙蛇,她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我家,只,只有我一個人。她剛說完,蛇馬上戳穿了她的鬼話,蛇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兒子雖然死了,但你還有兩個孫子,一個在上海做水電工,一個在北京做建筑工,一個今年二十六歲,一個二十四歲,都還沒有成家。聽到蛇這么一說,那個倒霉的人嚇得臉色發青,忙說,神仙,我錯了,我錯了,要懲罰你就懲罰我這個糟老太太吧,別傷害我的孫子。蛇看她可憐,便點了點頭,它嘴朝墻』二吹了口氣,墻上就出現了一張契約,蛇讓她蓋上了手印。故事講到這兒,蔣老太驚呆了,忙問,那個倒霉的人是誰啊?余老太也問,你就透露一下嘛?吳老太忙擺了擺手說,不行不行,這是天機,不能泄露的。兩人看著吳老太,眼神充滿乞求。吳老太仍不為所動,她說,泄露了天機,是要爛嘴巴的。一說到這兒,蔣老太笑了,因為吳老太嘴巴上已經長了兩個瘡了??吹剿粦押靡獾男?,她還是忍不住說,算了,我今天豁出去了,不過,我說了,你們可別跟別人說啊。兩個太太忙說,那是當然,那是當然。她便說,那個倒霉的人就是……說到了這里,停住了,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金老太。蔣老太和余老太一聽,臉上頓時溢滿難過的表情,但她們心里卻是樂滋滋的。春生的娘聽完,有些哭笑不得,心里暗暗嘀咕道,你知道的這么多,難道昨天晚上住在金老太家的嗎?

蔣老太和余老太正在議論著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時,吳老太突然干咳了一聲。他們看到老蝦干股瘦小的金老太走過來了,她拄著自制的拐杖,腰幾乎跟地面平行了,風吹著她的褲子,就像吹著兩面藍旗子。她的拐杖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這聲音像是從另~個世界傳來的。小可馨喊了一聲太太,她耳朵

背,沒有聽到,小可馨便又追上去喊了一聲,她停下來,想找點東西給小可馨吃,可在口袋里摸了半天,什么也沒摸出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嘴里只剩下一顆牙了,像一問空空的大房子里,只留下一個守門的人。

金老太沒有在井臺邊停下來,因為她連打水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徑直往河埠走去。這時,吳老太又壓低了聲音交代道,你們記住了,我說的這事,你們千萬不能問她,否則,這噩運就會轉移到你們身上。蔣老太將信將疑地問,真有那么神嗎?吳老太不耐煩地說,不信,你可以試一試嘛。她一臉神秘,活脫脫像個巫婆。蔣老太不再吭聲,但她的嗓子眼里像是鉆了條毛毛蟲,癢得厲害。金老太來到河埠邊,慢慢地蹲下來,開始洗絲瓜,洗了一會兒,又摸著拐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還在河邊的草叢里擦了擦腳上的泥。

春生的娘回到家,在堂屋里剝黃豆,小可馨也幫她剝,小黃貓趴在門檻上閉目養神,胖胖的身子裹成一團,看上去,活像一只夜壺。一顆黃豆滾落了,小可馨忙鉆到桌子底下去找。就在這時,村子里響起了叮叮當當的銅鑼聲。春生的娘覺得奇怪,現在怎么會有銅鑼聲?唱春佬不是過年才會來的嗎?她探出頭,看到了光棍李先進。他一邊敲著鑼,一邊高聲喊,好消息,好消息,渡船今朝開通了,去趟鎮上只要五毛錢。小可馨聽到了,高興得跳了起來,忙拉著奶奶的手說,奶奶,奶奶,我們可以去買棒棒糖了。小黃貓被她嚇得夠嗆,一眨眼就飛到了墻垛上,朝她喵喵地叫著。春生的娘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說,好好好,小饞貓,我們下午就去。

吃過午飯,是午睡的時間,往日里,小可馨會早早地爬上床,可今天她卻坐在蟹巴椅上,一邊晃著雙腳,一邊咬著指甲。她奶奶洗完碗,看她還沒睡,便說,怎么還不上床?小可馨望著她奶奶說,你是不是忘記什么事了?她奶奶想了想說,沒有啊。小可馨說,你不是說要去鎮上嗎?她奶奶笑著說,現在所有的人,都在睡覺啊。我剛才從李先進爺爺家門口經過時,看到他睡得跟死豬一樣了。你快去睡覺,睡醒了,我們就去。小可馨說,你敢拉鉤嗎?她奶奶伸出手和她拉了鉤。小可馨乖乖地上了床。她奶奶忙完了家里的活計,也開始睡午覺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春生的娘感覺耳朵里癢癢的,睜開眼睛一看,小可馨正朝她耳朵里吹氣。小可馨說,奶奶,起來啦。她感覺腦袋昏沉沉的,還想再睡一會,剛閉上眼睛,小可馨又在吹氣了,她只好爬起來,喝了半杯涼茶,又打了半盆水,給小可馨洗了臉。

他們來到李先進家門口時,發現船還系在楊樹上,李先進叉開腿,坐在門檻上喝燒酒,他咬一口黃瓜,喝一口酒。春生的娘說,幾時開船?李先進打了個酒嗝問,就你們兩個?春生的娘說,兩個人不開嗎?李先進伸出三個指頭說,跑一趟,起碼得四個人。春生的娘一臉疑惑地問,為什么是四個人?李先進笑著說,因為燒酒正好兩元錢一斤。

他們等了十來分鐘,看到了吳老太。她走路的時候,臉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似的,走了沒幾步,就停下來喘著大氣。吳老太一來,就開始指揮李先進,快開船,我要到鎮上辦急事。李先進咂了咂嘴,瞟了她一眼說,要四個人才開船,現在只有三個。吳老太說,加你不是正好嗎?李先進說,我,我不算。吳老太忙說,真是天大的笑話,你難道不是人嗎?李先進說,我不算,不算。吳老太不吃他這一套,她一把奪過他的酒瓶子說,你要是不開船,我把你的酒扔河里去。李先進慌了,忙求饒道,好好好,我開,我開。說完,起身在墻根尿了一泡尿。春生的娘說,還是你有本事,我都在這里等了半天了,好話說了幾籮筐,他就是不聽。吳老太有些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問,你去鎮上干什么呀?小可馨忙說,買棒棒糖。吳老太說,我去取匯款單,都來了好長時間了,一直沒時間去取,如果再不去取,郵局就要把這錢沒收了。春生的娘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這時,他們聽到了拐杖在石板路上發出的沉悶聲響,金老太走過來了,她一只手拄著拐,另一只手捧著一只花皮西瓜,西瓜比皮球大不了多少。吳老太以為她也要到鎮上去,忙對李先進說,快,快,開船??衫钕冗M一點也不著急,他一邊走,一邊系著褲腰帶,吳老太恨不得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腳。李先進抓緊纜繩,吳老太迫不及待地上了船,船一下往下沉了許多,李先進笑瞇瞇地說,你屁股大,一會兒,得給兩個人的錢。吳老太沒心思接他的話,她只想著早點開船,便對春生的娘說,快把小可馨抱給我。等到金老太到河邊時,船已經離開岸了。李先進喝多了酒,站都站不穩,船晃得格外厲害,一晃,河水就進了船艙。不過,他一點也不在意,一邊撐船,一邊唱:妹妹你坐床頭,哥哥我馬上來……小可馨將手放到水里,讓水流從指縫里劃過。李先進撐竹篙時,水珠滴進了小可馨的脖子,她趕忙鉆進奶奶的懷里。河水比往時湍急了許多,旋渦一個接著一個,讓人有些頭暈。

金老太蹲在河邊洗西瓜,洗著洗著,不知道從哪里突然躥出一條狗朝她一陣猛叫,她手一抖,西瓜便滑走了。一個比皮球大不了多少的西瓜,其實值不了幾個錢,換了別人,肯定就不要了,可金老太舍不得,她趕緊拿拐杖去勾??墒俏鞴舷袷枪室舛阒频?,她越勾,它跑得越遠。她身子往前傾,手伸得老長老長,眼看著就勾住了,卻不料,河岸被洪水泡久了,早已松松垮垮,她一用力,腳下的那片土突然塌陷了下去,形成一個半圓形的缺口,她掉進了河里。她剛想喊救命,一口水就嗆到了她,身子開始往下沉,她伸出腳尖,竟踩到河埠的石基,剛想站起來,卻不料,石基滑得像塊肥皂,她身子往后一仰。河岸上的那條狗,叫聲一陣高過一陣。金老太卻覺得這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她使出渾身的力氣撲騰著,竟離河岸越來越遠了。春生的娘看到了這一幕,急吼吼地叫道,金老太落水了,快,快把篙子伸給她。李先進眼神不好,說,哪里?哪里?春生的娘忙說,后面,在你后面。把篙子伸給她??筛葑由斓搅怂赃?,她就是不去抓。春生的娘著急地喊,快抓住篙子,快!可金老太一點也沒聽到。

吳老太似乎一點也不著急,表情木然地看著這一切,好像在看電影一樣。李先進放下篙子,正準備跳下水,吳老太太卻死死地拉著他的衣角。船搖晃得很厲害。小可馨著急地哭了起來。就在這時,一只手,一只如風干的雞爪般干瘦的手,抓住了船沿。春生的娘忙叫小可馨蹲下來,自己伸出手,準備去拉她。船立刻傾斜了,水直往艙里面灌,吳老太也著急了,喊道,船要翻了,要翻船了。李先進蹲下來,準備去拉金老太,吳老太突然站起來,拿起竹篙,拼了命地敲打著那只手,一邊敲一邊說,放開,快放開,別連累了我們。敲到第三下的時候,血就滲了出來,混著泥漿往卜流,紅得發黑。誰知道,她越敲,那只手就抓得越緊,指甲像五根釘子,深深地扎進船幫。吳老太并沒有放棄,她咬了咬牙,更加用力地敲打,在她眼里,那只手就是巨大的毒蜘蛛,她要把它敲爛。功夫不負有心人,那只手終于松開了。吳老太這才松了一口氣。

金老太沒有力氣了,她迅速地往下沉,連頭發都

看不到了。這時,春生的娘猛地跳下了水。她水性很好,一只手劃著水,一只手托著金老太的下巴往岸邊游。小可馨以為奶奶也掉下了水,哭得更厲害了。吳老太則氣得漲紅了臉,吼道,不能救啊,快放開她。等到春生的娘把金老太拖到岸上的時候,才發現岸上一下子站了很多人。金老太吃了一肚子水,已經昏過去了,春生的娘就壓她的肚子,一口口濁黃的水從她的嘴里葉了出來。她終于醒了,身子瑟瑟發抖。一只狗跑過來舔了舔她鮮血淋淋的手。春生的娘忙把她背回了家。

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大家都顯得神情凝重。吳老太也上了岸,別人問她剛才發生的一切時,她冷笑著說,從老虎口中搶下一塊肉,老虎會饒過你們嗎?大家沉默著,他們的臉因為恐慌而變得扭曲,他們不知道什么樣的災難會降臨到別莊。各式各樣的流占迅速在村子里流傳開來,這一次的主角換成了春生的娘。

情況并沒有想象得那么糟糕,第二天,雨就停了,碎玻璃般的陽光,烘烤著別莊,像烘烤著一床潮濕的棉被,空氣灼熱而又潮濕,讓人喘不過氣來,洪水開始一點點退下去了,到第三天,河埠露出了兩級臺階,像一個人微笑時,露出的兩顆門牙。

春生的娘像女兒一樣服侍著金老太,給她送飯、沈臉,還幫她家的水缸里挑滿了水。金老太感覺渾身上下每一塊骨頭都裂開了,她躺在床上,啊唷啊唷地叫著,叫聲從空蕩蕩的屋子里傳出來,讓人心煩不已。大家都以為她很快就會死掉,誰知道,半個月后,她竟然可以下床了,她的手,結滿了痂,宛若一塊生銹的馬蹄鐵。她拎著一只老母雞要送給春生的娘,春生的娘死活都不肯收,她只好把老母雞拎了回去。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春生家的門檻上,每天早上都會多…一個雞蛋。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小蠶豆的爸爸回來把他接走了。那天上午,小可馨有些傷感,一個人躲在衣櫥里流眼淚,小蠶豆坐在他爸爸的肩上來跟她告別,在門外叫了半天,她都沒有回答。不過,到了下午,她就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跟著奶奶到菜園里澆水去了。菜園旁邊有一個池塘,池塘里盛開著粉白粉白的荷花,小可馨很想摘一朵回家,可她奶奶看得很緊,她不敢去摘。

傍晚時分,落日的余暉,把別莊照得紅通通的,晚風吹拂,將暑氣一點點帶走。春生的叔叔的牛在河灘上喝水,他蹲在河邊抽煙。小可馨一跳一跳地來到他跟前,喊了聲爺爺,又用胖乎乎的小拳頭給他捶背。捶完了,蹲在他旁邊,用小手托著臉蛋,有些憂郁地問,爺爺,你說我爸爸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他隨口說,后天,后天就回來。誰知道,她又反問,你怎么知道?他愣了一下說,哦,昨天晚上做夢的時候,他跟我說的。她點了點頭,馬上又問,他為什么只跟你說,不跟我說呢?他一下沒詞了,正好這時,她奶奶挑著水桶過來了,手里還提著一只小南瓜。她趕緊跑上前說,奶奶,我幫你拿。她把南瓜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自己的小弟弟。她一臉認真地對奶奶說,爸爸后天就回來了。她奶奶笑了笑問,你怎么知道?她說,昨天晚上,他在夢里告訴爺爺的。

讓春生的叔叔沒想到的是,他隨口說出的話,竟然真的應驗了。

一切還得從那個燠熱的下午說起,那個下午和平常沒有什么區別,村子里到處閃爍著耀眼的白光,房舍仿佛在晃動,如水中的倒影,樹木仿佛是一團燃燒的綠火。睡完午覺,春生的娘帶著小可馨在村子里轉悠起來。她們走到蔣老太家門口時,蔣老太突然從屋子里沖出來,抓著她的手說,我正準備去找你呢。春生的娘便問,找我干嘛?蔣老太說,搓麻將啊,吳老太到鎮卜屹喜酒去了,我們現在是三缺一。春生的娘忙推托道,我,我沒帶錢。蔣老太說,你沒聽說過空燒箕淘米越淘越多嗎?說著,扯著她的袖子就往屋里拉。春生的娘個子高,力氣大,蔣老太根本拉不動她。這時,徐老太跑了出來幫忙,她們一個在前面拉,一個在后面推,總算把她弄進了屋。

桌子擺在后院的葡萄架下,麻將早就碼好了,鎮上賣油條的老孫頭蹺著二郎腿坐在那里吃葡萄,見到小可馨,忙遞給她一串。春生的娘不好意思推卻,便坐了下來。徐老太迫不及待地甩了色子,她打慣了紙牌,抓麻將的時候,還會將手指在嘴唇上沾點口水。老孫頭慢慢吞吞,他不但自己把牌碼得整整齊齊,還老是怪別人的牌沒有碼好。只要胡了一把牌,他就會點上一支煙。蔣老太以前是在鎮上賣雞蛋的,每次胡了牌,都要數一下錢。小可馨坐在她奶奶旁邊,拿打完的麻將搭高樓??纱钪钪?,就覺得沒意思了,趁她奶奶不注意,一個人悄悄溜出去了。

臥室里傳來電視的聲音,春生的娘以為小可馨在看電視,便沒去管她。一下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天光漸漸暗下來了,葡萄藤上透明的葡萄,像祖母綠一樣幽暗了,春生的娘已經贏了四十五塊了。她起身要走,徐老太就不高興了,撇了撇嘴說,太陽還沒下山,再打幾把嘛。春生的娘說,時間不早了,要回家做晚飯了。蔣老太帶著求饒的口氣說,要不,再打一圈。春生的娘只好坐下來??尚疫\之神特別眷顧她,她又連贏了三把。打完一圈后,蔣老太又開始洗牌了,春生的娘說,我真的要回家做飯了。蔣老太說,做飯是多大的事嘛,晚上就在我家吃算了。春生的娘只好繼續陪他們打。

天色又暗了許多,連牌上的花色都看不清了,他們這才罷休。春生的娘數了數錢,徐老太一臉羨慕地問,贏了多少?春生的娘說,六十塊吧。蔣老太馬上說,肯定不止,我一個人都輸了三十八塊呢。春生的娘笑了笑,沒有申辯,她喊道,小可馨,我們回去了??蓞s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她在屋子里找了個遍,都沒有找到。她以為小可馨先回家了,趕忙往家里走去,她越走越快,最后竟跑了起來,回到家,她連床底下都找了,也沒找到人。她慌了,在村子里挨家挨戶地找,可還是一無所獲。她一遍遍地叫喚著小可馨,凄絕的叫喚聲在村子里回蕩。

天黑完了,她在村子里找了不知道多少遍,都沒有找到。她朝家里走去,感覺兩條腿軟綿綿的。她一邊走一邊安慰著自己,說不定她一直在跟自己捉迷藏呢?可回到家,又找了一遍,還是沒有。她還想出去找,可剛到門口,就走不動了,她癱在門檻上,痛哭著,用頭撞著門框。突然,她聽到身后有一陣熟悉的笑聲,忙轉過頭,但屋子里空空如也。

不知道哭了多久,她聽到一陣踢踢踏踏的奔跑聲。李先進跑過來了,他赤著腳,頭上戴著一只礦燈,手里拿著魚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阿嫂,我,我幫你找到了。春生的娘馬上起身說,在,在哪里?李先進說,在村東頭的池塘里。說到這里,他低著頭,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說,她……淹……死了。春生的娘一聽,瘋了似的往村東面跑去。

第二天下午,別莊像往日一樣安靜,小可馨躺在竹床上,像是在午睡。春生的娘坐在偏房里扎紙元寶,天氣很熱,但她卻覺得自己的手腳冰得厲害。突然,外面響起一陣懶洋洋的狗吠聲,春生和他媳婦紅仙回來了。他們一進屋,她就感覺屋里陡然暗了下來,身子就不由地顫抖了一下,額頭上沁出了汗。她低著頭,不敢看他們的眼睛,春生和紅仙從她面前走過,他們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現她的

存在似的,連招呼都沒打一聲。紅仙抱著小可馨失聲痛哭,春生則用拳頭敲打著墻壁,他每打一拳,她的心口就一陣疼痛。她覺得房間里很悶,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艱難。不知道什么時候,門外圍滿了人,他們以為有一出好戲要上演了,可是整整一個下午,春生和紅仙竟沒有跟她說一句話。

出殯的時候,春生的娘給小可馨換上那條公主裙,又將粥抹在她嘴唇上。春生的叔叔戴著斗笠,走在最前面撒紙錢。他濕潤的眼睛,在陽光里閃著晶瑩的微光,像一枚剛從水中撿起的硬幣。春生抱著小可馨,紅仙背著空背帶,跟在后面。他聽到了春生和紅仙的抽泣聲,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說,不能哭,哭了就再也見不到她了。說到這兒,他迅速地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抬起頭,挺了挺腰桿,咬著自己的下嘴唇?;盍藥资?,他還從來沒有掉過眼淚呢。

小可馨的死,成了那段時間大家談論最多的話題。那天早上,徐老太在井臺邊淘米時碰到了蔣老太,就迫不及待地說,你知不知道,春生和紅仙昨天晚上沒有在家里住。蔣老太吃了一驚,問,那他們住哪里了?徐老太說,住到鎮上的紅梅旅館了。蔣老太問,花這個冤枉錢干什么?徐老太笑著說,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春生和他娘斷絕母子關系了,以后再也不回別莊了。蔣老太愣了一下,淡淡地說,換了是我,我也會這么做的。徐老太又說,我想起那天的事,就覺得特別奇怪。蔣老太說,是啊,太巧合了,如果吳老太不去喝喜酒,我們就不會叫春生的娘搓麻將,小可馨也就不會亂跑了。徐老太說,真可憐,一棵芝麻還沒開花呢,就這么沒了。蔣老太說,以前聽人說救了落水的人,家里會有血光之災,我還不相信,這回,我是真的見識了。徐老太突然想起了什么,說,對了,你家那副麻將扔掉沒有?蔣老太說,為什么要扔掉?徐老太說,你要是沾上了她的晦氣,就麻煩了。蔣老太心疼地說,那可是牛骨麻將啊。徐老太說,就是金子做的,也要扔掉的。蔣老太又說,她那天坐的板凳是不是也要扔掉?徐老太說,那還用說嗎?蔣老太越聽越害怕,拔腿就往家里跑去,她跑得飛快,好像家里失了火一樣。

春生的娘一下子老了許多,村里人見到她,都躲得遠遠的。每天下午,她就坐在廢棄的河埠上。野楊梅從樹下掉下來,散發著微微的清甜,有幾只鳥在低頭啄著,然后,明黃的尖嘴在羽毛上擦一擦,貼著水面,往河心的小島飛去了。小島上有一片幽暗的小樹林,樹林里散落著墳塋,最小的那一個,就是小可馨的。春生的娘,呆呆地望著河面。有人從她身后經過,眼睛像刀片一樣鋒利,他們恨不得把這個罪孽深重的人一腳踢到河里。

作者簡介:

盛慧(1978—),男,江蘇宜興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山花》、《大家》、《上海文學》、《天涯》等,并人選多種年選。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白?!?、散文集《風像一件往事》、詩集《鋪九層棉被的小鎮》等。曾獲《人民文學》新世紀散文獎、第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提名。廣東省文學院第三屆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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