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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見見毛主席

2009-01-08 05:27方明貴
山花 2009年10期

連續幾年同學聚會,呂達都沒有到場。無疑的,引起了許多猜測。最多猜測,集中于他中年喪妻,至今還是單身這一點上。既然單身,那就更應該參加各種活動啊!白費,他這人不愛參加集體活動,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一點。話又說回來,同學聚會那是怎樣的場面?看著別人出雙入對,豈不刺激了自己?所以,呂達不參加同學聚會,反倒顯得合情合理。漸漸的,呂達不僅從人們視野里淡去,差不多從記憶里也要淡去。呂達相貌平平,一點都不出眾,就是人間蒸發,也沒人覺察。卻出乎意料的,今年同學聚會,沒誰通知他,他居然來了。原來,這主要歸功于組織者的創意:他們準備重走一趟當年那條老路,再去見見毛主席。

讀初中那年,趕上“文化大革命”,成千上萬的學生涌向北京,以見到毛主席為一生最大幸福。起初,他們跟大家一樣,去擠客運火車??瓦\火車里擠不下人,只好在車門外面掛著人。就連車蓋上面,也擠坐著人。隔遠望去,根本望不見車體,仿佛一條巨龍,龍身上沾滿了人,從祖國四面八方,緩慢地向北京爬去。他們沒有擠上火車,只好選擇了徒步,使用兩只腳,一腳一腳地,往北京走。拿今天的眼光看,當年徒步走,還是挺環保啊。

大致路線是,本溪,盤錦,建昌,和尚房子,然后入河北鷹手營子,寬城,再進京。上次走九天。計劃走七天,中間因為遇到一場喪事,停下來,耽誤兩天,才走成九天的??偟膩碚f,上次屬于疾走,人人把腳磨出血泡子,才走完全程。此次不用著急了。毛主席永遠等在那里,你隨時去,他隨時接見你。他為人民謀幸福,呼爾咳呀,你何苦急走,去遭那份罪呢?上次進京全班十三個同學(并不等于全班只有十三個同學,而是這十三個同學沒有擠上火車,才結伴而走的),今天,除一個同學因酷愛喝酒,四十四歲那年喝成胃穿孔,過早離世外,總計十二個同學。這讓一個名叫林白麗的女同學連聲嘆息,可惜了,可惜了,他這一次算是永遠掉隊了。呂達聽到她的嘆息,禁不住瞅她一眼,忽想起來,她是全班長得最好看的。當年在出發前,大家就集體約定,屆時接受毛主席接見,千萬別忘了,讓林白麗站在最前面。那時還沒有名片這一說,更不懂名片效應,但現在呂達知道,當年大家之所以要把她安排最前面,其實就是暗合了名片效應這一集體心理訴求。時隔四十幾年,重新上路,忽然隊伍里有人舉起紅旗,細看了,正是當年的旗幟,上面還有幾個黃燦燦大字。呂達心想,真有細心的人啊,居然把當年的紅旗保存至今,就連顏色都沒褪,這個人是誰呢?最初是有幾分喜悅的。乘著被喜悅攪蕩起來的情緒,都已經走在路上了,還互相交談。畢竟,這幫同學聚會里,今年有兩位屬于新參加的,一個是呂達,而另一個則是林白麗。

林白麗問,同學聚會一共搞了幾次?有人答,自從你參加那次之后,年年搞,一次也沒斷過,可惜你再也沒參加。呂達聽見這段交談,滿以為只他自己不參加同學聚會呢,卻原來還有一位作陪的。但他不知道林白麗因何不參加同學聚會,就問走在身邊的同學,她怎么也不參加呢?身邊同學小聲說,跟你一樣,她中年喪夫啊。聞聽至此,呂達一時地啞住。另一個同學大聲問,班長!我們晚上是住店還是睡大炕?呂達知道,所謂班長是指當年臨時替代的那名同學(正班長他們全上了火車,只好臨時選出一個班長來)。不過這一句問,仿佛往水里扔石頭,扔出一小片不平靜。班長答,這可讓你問著了,趕上什么情況,再定。另有幾個嗓門高的,喊,咱們這次走,不是保持原狀嗎?班長說,我倒是想保持原狀了,可現在的農村,還剩幾家有大炕呢?有誰咂巴咂巴嘴,一連聲地說,最好還是睡大炕啊!班長掏出一頁紙,一邊舉著一邊說,我保留著當年路線圖,咱們盡量保持原狀,就連睡覺時誰挨著誰睡,也保持原狀!彼此交談聲,像羊群似的,呼呼隆隆在頭頂響過??墒亲咭粴?,交談聲像羊屎,稀稀拉拉的,越來越少,斷了溜。最后,只剩走路聲,挺單調的。偶爾,呂達會看到路人用詫異的眼光看著這支隊伍。呂達在感覺上,更單調了。幸虧他心懷一個企圖,不然的話,他會覺得索然無味,很難堅持走下去。依稀記得,當年唯一掉隊的,就是呂達。那么,說白了,呂達幾乎是奔著那個企圖而走的。如果沒有企圖,他也不會參加這次活動。是個什么企圖呢?呂達覺得難以說出口,倒也不是齷齪,也不等于見不得人。只是人人都舉著那么一個神圣目的,自己那個企圖一旦泄露在臉上,讓誰察覺出來,怪難為情的。所以,一路上,呂達的面部表情,基本屬于端莊的。正當大家走得越來越沉悶時,忽聽班長向前喊,把旗幟先收起來吧。其實扛旗的人也早想收旗,他已經從路人臉上看懂,扛著這樣一面旗行走,很不合時宜。正在擔心別人誤以為自己不正常,班長的喊話,等于送來臺階,他趕緊順著臺階下,把旗幟收進懷里。呂達記得,前幾年某村為搞活經濟,整出一個點子,想吸引外地人來本村旅游,他們開了一個文革旅館。何謂文革旅館呢?即,房間墻壁上,貼滿了那個時代的報紙甚至大字報。女服務員們一律身著紅衛兵衣帽,當然了,最突出的標志就是,臂戴紅衛兵袖標!開始倒是挺扎眼的,吸引了一些游客,可很快惹來非議,漸漸生意冷清,最后黃鋪。但旅館已經投資,花的都是農民錢,想下馬,哪就那么容易呢?死逼無奈的,借著那個營業執照干下去,只換一個字,把原名紅旅館里面的紅字,換成黃字,就妥。還別說,因為旅館里增設了小姐服務項目,至今游客不斷。由此可見,旅游對于有些男人,不僅對自然景觀進行瀏覽,更要瀏覽小姐身體的人文景觀。人嘛,最起碼的,要為兩個窟窿活著。何謂兩個窟窿呢?這是典型的本地土話,即上邊一個窟窿,下邊一個窟窿。今非昔比,自然的,兩個窟窿就要活得有質量。呂達對此卻持保留意見。他總想,何謂質量?如果脫離了意義,身體則成為物資的非法雇用者,有意思嗎?所以,呂達關心的路段是,牧牛,三家子,接文鎮,高坨,沙嶺。他大致記住以上這幾個地名,原因簡單,當年有一種叫包米粉子的吃食,其印象就像一把鑿子,鑿在他腦子里。聽起來,似乎跟上邊那個窟窿有關,而呂達有所企圖的,恰好脫離了窟窿,努力撿尋那種吃食的技藝流程。呂達沒有多少業余愛好。家里雖然裝了臺式電腦,卻是裝給別人看的。男人嘛,總得裝裝面子。不然的話,在周圍人眼里,連電腦都裝不起,也太掉價了。其實他依舊守著電視,尤其鎖住中央第10套,集集不落的,??戳糇∈炙嚹莻€欄目??扇伎赐炅?,竟然沒看到跟包米粉子有關的手藝!難道是,包米粉子不上檔次嗎?然而照實說,當年的口感至今留在記憶深處,隨著時間流逝,居然難以磨滅!會不會是記憶出了差錯?呂達此行只想體驗一下,是否還能找回當年的口感,以正謬誤?;诖?,他很難把這個說出口,就好像,自己在精神方面有問題似的,非得對一種不足掛齒的吃食耿耿于懷!呂達自問,難道,就僅僅為一吃食而來嗎?呂達自己也朦朧起來,覺得這事簡單,可以說得清;卻轉念的,又覺說不清?;蛘?,介乎一種說甜清年和說不清之間。如今自己踏上舊途了,漸漸的,記起當年投

宿一農戶,有個女子的命運引起他記掛。只是沒記下她名字,好像吃過她做的包米粉子……她現在生活得怎樣?他留意著旅途上的景致,生怕不經意地錯過什么。途經牧牛,身后有誰嘆息,十年前我來這出差,收購大繭,那時牧牛還有草房,現在可倒好,都他媽的樓房啦!發出這種聲音,無疑的,引起多數人共鳴。但大家心明如鏡,這話并小等于贊揚或者歌頌什么,而是地地道道的,表示失望。失望什么呢?那就是大炕!既然此次行走,盡量恢復原狀,那么,想想當年男男女女,同擠一鋪大炕,睡的那個實啊……每每想起來,都這么多年了,心還在跳蕩!呂達也不例外,同樣也升出小小暗盼,暗盼大家再睡一鋪大炕,那多好啊。他似乎記得,每次睡大炕自己都是挨著林白麗睡的……并不是自己故意要挨著她睡,平時排座位,就這么排的。他和她,就像黨的基本路線一百年不動搖似的,被老師有意安排在一個座位上。說老師有意,呂達當時并不覺得,只是發展到后來,他再笨,也終于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小學三年級之前,念分校。念到四年級,進大校。呂達穿得不好。進大校那年,全班他穿得最差。班上有幾個男生,沒事總愛拿他開涮,一次他們喊,來,咱把呂達摁倒!不容分說的,摁倒呂達。呂達以為又要吃他們一頓胖揍,這次卻想錯了,幾個男生摁倒他后,開始數他身上補丁。一共四十幾塊補丁。而林白麗,跟他正好兩擰,沒有補丁。但并不等于說,林白麗穿的就怎么好。那時她就是比別人穿得干凈而已。尤其是,她衣服有破洞的地方,不像大家習慣的從外面補,有點逆向思維似的,居然從里面補!呂達后來知道,那不叫補,叫扎。是在衣洞下面襯了一塊布,使用縫紉機,扎成的。林白麗總穿一套舊軍裝。一目了然的,是大人衣褲,她穿了不合身,松松搭搭,在呂達眼里,她總顯得飄。特別當她跑步時,飄飄忽忽的,很靈動。由于經常洗,舊軍裝被洗得發白,呂達就猜測,她家里一定有個愛干凈的媽媽,經常給她洗衣褲。那年頭,穿軍裝是時尚。哪怕舊軍裝,在一般人眼里,也夠派的。派,屬于當地土語。經常用來形容誰誰有派,夠派,什么的。翻譯成現在用語,有點酷的意思。呂達沒見過縫紉機。自從見過林白麗身上舊軍裝,見過被機針細細密密扎出的紋路,一趟一趟的,跟手指肚上的指紋相似,林白麗之于呂達,就更顯神秘。最初安排座位時,呂達記得凳子上什么都沒有,可第二天進教室,他發現凳子上被小刀刻畫出一條白印,心就明白,那是界線了。那時好像興這個。不光凳子上,就連桌面上,也常常遭小刀光顧。所幸的,兩人之間的桌面,暫時還一片空白著??蓞芜_的心,卻無法空白。此前,他真不知道什么叫埋汰,跟林白麗同桌了,一下的,自己變得十分拘謹起來。特別是,需要把手放在桌面上時,他臉都冒汗了,也難拿出自己的手。原來他發現,桌面上林白麗那雙手,像她名字一樣,又白又干凈。呂達發誓,回家堅決洗手。不是他不洗手,而是他無論怎么洗,白費,手也沒人家的白。加之自己的穿,更不及人,他整天的,恨不得有個地縫,一頭鉆進去,才好。那幫男生數完他身上補丁,立刻向老師報告,說,老師,咱們再開憶苦思甜會,讓呂達把那件衣裳獻出來,送給公社展覽展覽!老師說,他家成分不好,送他的東西展覽,不等于給咱社會抹黑嗎?聞聽此番話,呂達也就明白,老師安排他和林白麗同桌,是故意讓他尷尬的。很快的,學校又開憶苦思甜會。每次開會都有新內容。上次一位老貧農在臺上哭天抹淚憶苦,臺下群情激憤,高呼口號:打倒地主老財!憶完苦了,口號也喊完了,便集體去參觀地主老財舊居。這回,憶完苦了,口號也喊完了,學校拿出高粱土,用大鍋煮,煮熟了,每個學生發一碗,吃。何謂高粱土?即,糧庫加工高粱時,散落地上的多余之物,隔幾天打掃一遍,積少成多裝進麻袋里,幾乎沒有高粱可言,完全徹底的土末末!喂豬,豬都嫌棄。平時只能拿它往石頭墻上刷刷,抹抹,來貼個大字報什么的,還算湊合。如今讓學生吃它,有幾個敢?但還別說,被政治導演化的學生們,集體進入劇情,仿佛向往舊社會似的,一口一口吃起了憶苦飯!個別同學為了表現自己,在已經吃完的碗里,多余地用舌頭一下一下把碗舔干凈!就在大家進入角色時,有一個人還在劇情外面徘徊,遲遲疑疑著,下不了決心。這個人就是林白麗。因為呂達跟她同桌,所以近水樓臺的,呂達優先掌握這情況。平時呂達不敢偷看林白麗——她長得那么好,而自己長得太一般了,哪好意思偷看人家呢?卻不曾想,整天被林白麗弄得尷尬無比的呂達,意外看到林白麗臉憋得通紅,甚至,被憋得就要流出眼淚來。呂達這才意識到,如果她不把憶苦飯吃下去,結局是糟糕的!憑良心,呂達也想幫助她??赡檬裁磶椭?但也是憑良心,呂達隱約覺得,自己反倒有些愿意看到林白麗尷尬的。于是就埋頭吃憶苦飯,不再偷看林白麗。令呂達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快要吃結束時,忽一下的,林白麗把她那碗粥飛快地倒入他的碗里!等呂達反應過來,抬頭看她,卻看不見她臉,她大半個臉埋在碗里,從動作上看,正一下一下努力舔碗……在別人眼里,她林白麗完成了一次憶苦思甜的階級教育;而呂達的這次階級教育任務,則任重道遠啊。呂達本不想替她受罪,想吱聲,可看她腮和脖子,紅得像布,也就忍住了。

前而進入接文鎮。接文鎮過后是高坨和沙嶺。途經這一帶時,呂達留意街兩邊各類風味小吃,好像都沒有包米粉子。過了這幾個地方,暮色向晚,眼前是個不大的村鎮,比不了接文鎮,也沒有高嶺、沙坨大,可能是個行政村。估計應該有火炕。詢問了幾家旅館,卻都沒有火炕。店老板一再吆喝:來吧來吧,便宜,住一個晚上才十元!便宜得很吶!大家心里都明鏡,便宜哪有好貨?指不定的,夜坐又有加褥子的。加褥子,屬當地黑話,代指女色陪睡的意思。其中一位老板,看出他們實在想住火炕,就指著遠處,說,穿過前面那片包米地,那家旅館有火炕,去住吧。按照老板指引,大家往那個方向走。果不然的,路邊道口處,立一個燈箱,上面除了旅館名字外,下而一行小字,也很醒目,主要是用來提示的。小字屬于貼字,一共七個字:前方旅館有火坑。心細的,發現錯別字,就驚呼出聲,什么?炕字左邊的火字貼錯了,貼成了土,不成了火坑嗎?大家的腦袋一起擠在燈箱下,仔細看那個字。忽然聽誰說一句,也可能是同行偷著給改動了筆畫,才這樣的。這一句得到附和,有幾人紛紛說,對對,這年頭誰傻,敢說自己有火坑?對,咱們往前走吧。也有誰在一旁開玩笑,引起不小的笑聲。林白麗可能被笑聲感染了,或者她不跟著說點什么,顯得不合群,也說,有火坑才好呢,我愿意往火坑里鉆!一人說,那還站著干啥?快走吧。紛紛說,走吧,走吧,就都往一片包米地里走去。路是土路。按理應該夠寬的,卻因為兩邊包米生長的勢頭旺盛,高過人肩,一下把路擠瘦了,人也只好一個挨一個的,排隊往里走。呂達走在隊伍尾部。走在最前面的班長,隔一會了,向后喊,呂達,跟上了嗎?隔一會了,向后喊,呂達,跟上了嗎?這是防止

掉隊的最好方法。那么,呂達就在后面答。也是每隔一會了,答,跟上了。每隔一會了,答,跟上了。望不見前面的班長。其實緊挨著呂達前面的人是誰,呂達也望不清楚。呂達倒不想具體望清楚什么。只是走在一片漆黑里,偶爾的,聽見包米葉片劃過肩畔,那種親密無間的聲音,讓他很容易想到,走在包米深處,無邊無際,不知道能不能走到頭,也不想知道什么時候走到頭,仿佛就這么永遠走下去,就跟走在水底世界一樣,叫人神往。

小學轉眼牛業,剛上初中,就趕上了那次徒步進京。照實說,具體他跟誰挨著睡,由于困累,其詳細內容,記不清了,只約略知道,自己好像跟林白麗緊挨著睡的。不緊挨著不行啊,就那么一鋪炕,人多,互相擠擠,將就點,整個夜晚也就度過去了。本來的,重走當年那條路,大眾目標,是不言而喻了,可誰又能保證,大眾目標不變的前提下,各自懷著小目標呢?就像呂達,連自己都感覺有些自私,時刻惦記著那份包米粉子。然而今晚,呂達走在包米地里,有關包米粉子的記憶,淡了,卻隱隱約約的,感覺緊靠他前面走的人,會不會是林白麗呢?漸漸的,包米粉子變得次要了。他反倒想起來,印象中的另一片大包米地。

進京回來兩年,中學成立樣板戲劇組,學演《紅燈記》。選演員時,求的不是神似,而是貌似。說白了,要求在長相上,幾乎達到克隆。當然,那時還沒有克隆一詞。因呂達長相酷似交通員,便選用他演紅燈記里面的交通員。林白麗酷似李玉和家的鄰居,便選用她演女鄰居。他倆都是跑龍套的。跑龍套的都這么像,那些一號二號演員就更像了。時下正流行山寨版,如果追溯源頭,其實山寨從那時就開玩了。林白麗有一段唱,是女鄰居對著李鐵梅唱的,呂達至今還會哼哼。唱詞是:窮不幫窮誰照應,兩棵苦瓜一根藤,幫助姑娘脫險境,逃出虎口奔前程!除了這四句唱詞,還有幾句對白,再沒什么。呂達的戲,沒有唱,對白更少。不過他有幾個動作,是劇情規定的,他做起來,給人感覺挺拿手的。那是第一場,遠處,火車從右側向左側駛來。當然了,不可能是真火車出現在舞臺上。真火車出現在舞臺上,那還了得!當火車駛過,突然傳來啪啪兩記槍響,一條黑影從車上跳下來,并負傷。呂達就是在兩記槍響過后,從邊幕(非演出區)的一個高處跳下,跳入演出區。給觀眾的錯覺,是從火車上跳下。卻不是普通的跳下,也不是生活常態中的跳下,而是舞臺化的,騰空一個翻。行話叫搶背。這個動作很漂亮,從高處翻下來,一頭扎向地面(像高臺跳水運動員俯沖入水),眼看要扎近地面了,迅速收頭,抱腿,使其后肩和背,先搶地。搶背完了,立刻掙扎著站起,為表示受傷并從坡上滾下來的意思,再連續兩個滾,行話叫翻小毛。翻完兩個小毛,做昏倒狀,倒下。這些在別人眼里,夠牛的。叫‘呂達并不覺得有什么得意。他最得意的,是那套演出服。那套演出服演員可以穿回家。因為每次演出結束,都過了后半夜,沒必要返回學校窮折騰。再窮折騰一遍,天快亮了,影響第二天上學,何苦來哉?所以,學校這么決定,屬于英明決策。結果最樂意接受這決策的,當屬呂達。不過他沒有喜形于色。他暗喜。何以暗喜呢?原因簡單,那套衣服沒有半塊補丁。第一個夜晚,他穿著新衣服往家走,盡管只有他和林白麗兩人,他也用一件大夾襖裹緊自己,生怕讓人看破自己的喜歡。一旦讓人看破,多掉價啊。林白麗家住礦區家屬房。送她回家有兩條道,一條土路,太繞遠。一條簡便道,節省時間。兩人自然的,走簡便道。簡便道要穿過一片包米地。最初幾個夜晚,包米還沒有齊肩,但已經溜腰深了。兩人可以一前一后走,也可以并排走。走在包米地里,時不時的,會伸出手來撫摸道旁包米葉片。如果林白麗走在前面,那么,走在后面的呂達,隱隱約約看見,有時林白麗平伸兩只手,像飛機低掠,掠碰兩邊包米葉片。盡管看不見包米葉片被掠碰后的搖動,呂達卻感覺到了包米葉片像波浪一樣拍打他。他呢,也就節約自己手,任由那種拍打,詳詳細細的,在黑暗中永無休止向自己襲來。這就是呂達記起的另一片大包米地。那時他還是個少年。兩人經過那個簡便道,走出包米地時,迎面的,就是家屬房。每次林白麗都會站一下,好像并不急于走進家屬房。也許那時的少女,天生不善言辭,為答謝他的護送,只想陪他站一會兒。而呂達,居然每次腳底都像踩了火盆,連半秒都站不上,急匆匆磨回地里。何以匆匆離開呢?按家里規定,呂達念完分校,就不應該去大校念四年級。但他書比上面兩個哥哥念得好,父親也就放寬政策,答應他念。條件是,暑假期間必須回隊充當半拉勞力,一來幫家掙工分,二來平衡兩位哥哥心態。畢竟的,兩位哥哥都只念了小學三年。暑假回隊,隊長給了他幾樣活,先試干,結果他不夠半拉勞力標準。從廢物利用這個角度考量,隊長讓他放牛。豈料,放牛必經的路線,恰是家屬房!他在學校的尷尬,正是來自于林白麗,如今回隊勞動,干的又是放牛(屬老弱病殘者流),該怎樣面對她呢?幸虧放的是群牛。他走在那條土路上,估計家屬房進入視線半徑了,立刻搖動長鞭,追打尾牛。尾牛為逃避鞭打之苦,努力奔竄,而頭牛聽見鞭聲,更是自奮蹄。頃刻間,土路上看不見牛群,只見塵土飛揚之上,一根鞭子蛇一樣飛舞,呼呼隆隆,仿佛火車改道,幾百輛火車緊貼家屬房后面,狂奔而過!如此折騰數日,家屬房都不敢開后窗了。問題是,那條土路晴天起煙,雨天爛泥塘。呂達就利川這一點,雨天,他渾身裹緊蓑衣(用榆樹皮內層制作的防雨樹皮衣),尤其是臉,跟半個蒙面人似的,被蒙住,然后夾在牛群里,繼續搖鞭,打牛。那么,這回就不像火車了,簡直就像數百輛坦克從此經過,無數泥漿四下飛濺!家屬房為免遭其害,紛紛拿出油氈紙,把后窗封死。對于礦區,油氈紙是不缺的。那東兩稀爛賤,公家的,隨便拿。不拿白不拿。雖然后窗封得嚴實,有的還用木條壓了四邊,近乎于精致,而十路上的牛群,照樣的,天天瘋跑。只有瘋跑才是硬道理啊!久了,不懂得農事的家屬們,反以為這很正常。其實她們不曉得精致的生活之下,都有著齷齪粗糙般的質地?;诖?,呂達陪林白麗走出包米地,哪敢多停留呢?后來包米葉片長得比人高,簡便道更顯其瘦。兩人并排走,無疑會讓呂達心驚肉跳。而且夏天的后半夜,多露,不如從前,隨便伸手摸一下,包米葉片處處膩不留手。但包米們高過人頭之后,它們離天更近一尺了,就像干部被提拔獲得權力,葉片們便不失時機地利用職務之便,貪污到眾多露水,從下面經過的人,時時會碰到微涼。好在有一什大夾襖,林白麗說,別老穿你身上,拿來咱倆披著。他倒挺爽快給了她大夾襖。她披好了一半,另一半舉著,等他進來。他卻遲遲不敢了。她說,你進來呀!連說了幾遍,他才小小心心的,進去。剛一進去,忽聽她喊,握緊你那頭!他就握緊了靠他的這一頭。然后她又喊,咱倆把腰哈下來。好,咱倆再憋一口氣,預備,跑啊——那個啊字,拖得老長老長。等一口氣啊完了,正好也跑到地頭。林白麗喘著氣說,下回你也披啊,別只我一人啊。行不?聽見呂達回

答一個行字時,他已經閃進包米地里。呂達這一個晚上,回家并未急于睡覺。他能睡著嗎?事實上,他毫無睡意。家人都在夢鄉里,這讓他十分充裕地浪費著燈油。在燈下,呂達看著大夾襖,看著上面的露水,好久好久,才覺出自己的一條手臂發涼。低頭去望,是左臂。整個衣服袖子,都濕了。望著望著,忽然他險些驚訝出聲:我濕的是左臂,那么,林白麗她濕的是右臂!沒有演出的日子,呂達也會自己跑進大包米地,在里面走走轉轉,偶爾的,他會伸出自己手,從左邊包米葉片里,拉過來一條葉片,然后,再從右邊包米葉片里,也拉過來一條葉片,像給兩根繩子打結一樣,將兩條包米葉子結成結,形成一道攔障。他有時會結幾個結,設幾道攔障,目的簡單,什么時候能攔住林白麗呢?

大夾襖,東北農村常見。是衣服,肯定的。但它既不屬于棉衣,也不屬于單衣。它介乎于棉衣和單衣之間,比較中庸。呂達最初拿它給劇組,主要是它具備實用價值?;疖嚥皇菑奈枧_上跑過嗎?為了讓觀眾感覺逼真,怎么辦呢?舞臺深處是一溜布景路基,路基上,由遠及近的,露出一根一根電線桿卜部。當樂隊奏出火車呼叫以及快速的鐵軌摩擦聲時,一名同學懷抱一節爐筒子,爐筒子里面塞著草(禁止干草,必須半干半濕),從下面點著后,開始跑。這樣的草不至于起火,而只冒煙,且白的。抱爐筒子也充滿技術含量。一是必須蹲著跑。二是邊跑邊顛動爐筒子。何以蹲著跑?假如站起來跑,爐筒和腦袋就露出路基,讓觀眾看見,穿幫了。受到顛動,爐筒子冒出的煙,一吐一吐,就跟火車吐出來一樣!抱爐筒子怕燙,所以那名同學用大夾襖墊著,目的很簡單:防燙。等同學跑至這邊,負責效果的,整出啪啪兩記槍響,呂達從高坡上又搶背又翻小毛的,翻下來,再慢鏡頭似的倒下……觀眾如臨其境,信以為真!藝術,應該高于生活啊!大夾襖還有另外用途,第三場戲叫“粥棚脫險”,顧名思義,得有幾名喝粥的群眾。呂達演完交通員,剩下來就改頭換面客串一下喝粥的。沒有臺詞,只管默坐那里當食客,就行。林白麗也存那里客串,是個賣粥的。她頭戴毛巾,身穿那件大夾襖,主光燈又非常吝嗇往她這里照,那么,后戲她出場,只要脫掉大夾襖和毛巾,便客串成功。由此可見,大夾襖雖然不能叫它一舉多得,但叫它一舉多用,還算合適的。演戲演到后來,大夾襖還有一用,別人都難知曉,唯有呂達和林白麗兩人,暗知這一用途。

頭幾場《紅燈記》都在小范圍內,試著演。畢竟是樣板戲,先小試幾把,試完了,感覺能夠拿得出手,再由領導審查演出。簡稱審演。審演在公社禮堂舉行。當然有公社領導參加了,沒有他們到場,那等于跟啞巴嘮嗑——白嘮!演出結束,領導上臺講話,表示認可。然后同臺上演員一一握手,合影留念。劇主任趕緊過來,把呂達扯過邊幕以外,告誡他,今后這樣的場合你應該回避。按理這也沒什么,握個手照個相,對呂達來說頂什么用?呂達沒在乎這個。他該怎樣演還怎樣演,一般來說,上臺了,他還是很入戲的。以后的演出,卻沒那么簡單,幾乎場場都有領導到場。說不簡單,是因為演出結束,時間都在半夜上,領導跟誰握手跟誰照相,他不在乎,可這一套程序過后,則進入關鍵程序:吃飯。吃飯對于少年的肚子,是否關鍵呢?關鍵是,程序規定:關鍵程序就更應回避。呂達只好餓著肚子,一個人躲在外面,透過窗玻璃望向食堂內部,看領導和演員們吃飯???,也可以頂餓的。而且呂達還很講究風度,看他們快吃完了,自己趕緊躲一邊,省得人家出來看見他,多尷尬!后來演出的幾場“粥棚脫險”,觀眾越來越叫好,說其中一個喝粥的,演得太他媽的像啦!

忽然有一次,演完“粥棚脫險”那場戲,林白麗雖然脫了大夾襖,可并沒有把大夾襖還給呂達。細想想這也沒什么,早一點還晚一點還,一樣的??墒悄羌律?,直到后半夜,兩人單獨在一起走了,居然也沒給他。呂達琢磨,等到走進那片大包米地了,她才會給他。以前穿在自己身上,都是被動地讓她張嘴,吱了一聲,他才脫下來,然后共同舉著跑。這回可倒好,她精兵簡政的,一步到位拿在手里,屆時再重復那個游戲,多省事啊。誰知這次卻想錯了,已經進大包米地了,大夾襖照舊搭在她胳膊處。呂達心里有點犯昏兒,到底發生了什么呢?這次沒有披衣裳跑,自然而然的,走得格外慢。那么,走著走著,露水就濕了他頭和臉。再走著走著,他兩條胳膊也覺出了微涼。似乎被這種微涼提醒;其實不用什么來提醒,他時刻清醒著自己身份。平時,哪怕無關痛癢的微詞,也讓他警覺,一旦給誰帶來什么不便,他會心有靈犀,自己早早的退避三舍。終于走到地頭。林白麗站下,他也站下。林白麗給了他大夾襖,一句話都沒說的,轉身跑過那條土路,消失在家屬房區。呂達也沒有久留,拎著大夾襖,照原路返回。呂達越來越感覺手里拎的,比以前沉重些。距離自家還有十步之遙的時候,橫一條壕溝,往日跨它,衣裳都會飄起來,而今晚跨它,衣裳沒飄起來也就算了,居然有什么東西打了自己腿。會是什么呢?伸手摸摸,兜里好像裝著東西。再摸摸,知道是一團干飯了。

以后再演出,面對大夾襖,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它戲劇以外的用途。而每次的后半夜,兩人再走那條簡便道,同舉衣裳跑,沒有了。有的,只是林白麗拎著衣裳,到地頭給他,然后分手。一團干飯是有溫度的??蓞芜_不敢奢想另一種溫度了。而另一種溫度,是多么讓人溫暖啊。偶爾的,會懷念一下兩人舉衣裳奔跑的情形,仿佛消失遠去的童趣。尤其聽著周圍一片寂靜里,這里一下,那里一下,包米拔節的聲響,感覺自己和植物一樣,悄然生長。時令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漫長夏天進入尾聲。中學即將畢業。演出也只剩最后一場。最后演出是白天。呂達暗中抱怨,怎么偏偏選擇白天呢?學校是這么想的,明天學生就上山下鄉,各奔東西了,今天召開誓師動員大會,會上演出符合氣氛。那是個經常造氣氛的年代。而呂達,并不需要氣氛。他屬于還鄉。屬于祖傳下來的正宗農民。動員之類跟他不沾邊,用不著動員,就得乖乖當農民。出乎呂達意料,另一種氣氛縈繞了他。原來,以前都是晚間演出,多數觀眾拿他跟交通員對不上號,尤其低年級學生,看他出現在大白天里,居然這么有派,眼球免不了向他打轉。同年級學生見著他,露出幾分訝異,這就是穿四十幾塊補丁的呂達嗎?呂達心明如鏡,這都是服裝引起的化學反應。照實說,面對化學反應,他保有一絲清醒(并不等于說他少年老成),那時到處學演樣板戲,一如農業學大寨,都是全國人民齊上陣的。自己沒能沾上大寨光,卻沾得山寨光,純屬意外。當然了,也不排除他有一絲虛榮,但同時的,他尚有一絲歉意。他心想,等到了明天,不,就從今晚,他們再見到我,因為服裝歸公,自己恢復原狀,會怎樣?我是不是有點對不住人家?多么可憐的小小虛榮!呂達雖然不具備大量擁躉和粉絲,甚至相反,他在大眾眼里,平庸,一般,有時連一般也趕不上。結果正是這些外部的非物質,或物質,使其一個人變得謙卑而膽小!誓師大會之后,壓軸戲《紅燈記》開演。

這應該屬于告別演出。尤其對全體演員來說,演戲基本退居次席,主要是一場為了告別的聚會。所以,多數演員走神,不入戲。演到第三場“粥棚脫險”時,呂達卻忽然定神:兩眼幾乎定定的,被碗里的東西吸引,全神的往碗里看。以前都是空碗,吃飯動作,全靠演技完成。說白了,那是造假。但這一回,就不能造假了,碗里裝了真東西。仔細辨認,是一塊一塊掰好的半碗饅頭碎塊!就算呂達再不入戲,他畢竟在演戲,慣性使然,也得照演不誤下去。只是區別于從前喝粥的假吃,這回撈干的真吃!饅頭,那是礦區才有的糧食,農民子弟只等過年了,才可享受一星半點的口福。卻在這最后一場演出里,享受了半碗口福!可能過于全神貫注了,等演出結束,呂達才想起什么來。越想越顯得焦急。想起什么來呢?他后悔在那場戲里,光顧著自己假戲真演了,忘記窺視一下左右,看看別人碗里,是不是空的。探明虛實,就好了。虛的,或實的,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他從前沒敢想如此精致的事情。虛與實這兩個哲學玄物,乘他尚未成熟,突然造訪了他,并構成懸念,他能不焦急嗎?劇終人散,他走出學校大門口,經過三三兩兩的人群,看見林白麗聚在幾名女生堆里,一望而知的,她們都是一幫要好的。斜陽西下,照見她們臉上無限淚光。呂達不忍看,想躲,可林白麗發現了他,并第一次、'眾朝他這邊喊,呂達啊!我從今以后就是爬地壟溝子的啦!喊完,淚水更加洶涌,淌滿了她臉。那幫女生堆里,經她一句喊,整出許多哭聲。爬地壟溝子,代指農民,含有強烈的貶低意思。而呂達暗中最強烈地反感這句話。本來想等林白麗一塊走,猶豫著,自己走了。所謂的一塊走,指晚上。那個年代的大白天,男女中學生誰敢一塊走?可能還沉浸在半碗口福里,頭腦稍微膨脹,才做了一個短夢而已。并且白天做的。那么走一氣了,他頭腦開始冷靜,覺得自己走,是對的。并利用冷靜去想,究竟還有誰,碗里裝著碎饅頭?曾經想過,不妨問問另外幾個吃粥扮演者,自然得到答案。卻只那么想想,到底沒有膽量鼓勵自己去問,也就作罷了。

兩年后,呂達成為壯勞力,隊長安排他挑大糞。這跟身份是匹配的。多數情況下,去鎮上挑大糞。那里人口密集,糞多,自然成了挑糞者的最佳資源??墒菓{良心,呂達最不愿意去鎮上,糞多,人也多,碰見熟人了,他這愛面子的臉,往哪擱啊?但父親常年挑大糞,你是兒子,DNA決定了繼承,你不挑糞誰挑糞?結果應了一句老話,叫怕什么來什么,呂達越怕碰見熟人,偏偏就碰見熟人。那天他挑著滿滿一擔糞,剛拐出胡同,迎面就碰見熟人走來。這熟人恰是林白麗。兩人一下的,都站住。但林白麗遠比呂達大方,她主動開口,詢問了關于他的許多事。他呢,面對每一句問,只管答一句:Ⅱ阿。兩人都站在街旁,一問一答的,有些時間了,依舊一問一答。林白麗鞋面上掛滿塵土,臂彎上挎著布包,看樣子剛從鄉間回來。呂達的扁擔始終壓在肩上。多數人見過那種扁擔,很長的。因為短了不行,兩端掛著糞桶,糞桶里又裝滿糞水,途中保不齊外濺,濺身上了,哪行?所以扁擔必須長?,F在呂達站著聽林白麗詢問,不用擔心外濺的??烧緯r間長了,應該很累。呂達這人也夠呆的,肩膀壓累了,把扁擔放下來不就完事了嗎?他可倒好,隔一會了,擰一下身,扁擔平穩地,換到另一肩上。再隔一會了,擰一下身,扁擔平穩地,回到原來肩上。就好像,在課本里學來的幾何,以肩為圓心,以扁擔為半徑,需要換肩了,畫弧。需要換肩了,畫弧。來回換肩和畫弧時,林白麗都要避讓一下,免得給半徑畫著。這看起來挺詩意,什么畫弧呀半徑呀,其實,呂達內心深處,無比煎熬著。一方面珍惜這次意外相見。一方面又恨不得丟掉大糞扁擔。卻萬般無奈的,來回換肩和畫弧。而且換肩和畫弧途中,呂達要不時地回答一句,啊。再回答一句,啊。一共啊啊了好多個啊,直到兩人分手,才不啊。然而事后無論怎么想,他也想不起來,人家具體問他些什么,只記住自己回答了好多個啊。

后來,本村有個姑娘,雖然只有小學文憑,卻用發展眼光看呂達,越看越覺得合適,準備把他拿下。也就是說,姑娘屬于主動進攻型的。搞對象這東西,誰主動無所謂,關鍵就兩字:拿下。拿下了,無所謂掉價。拿下才是硬道理!一次挑糞回來途中,姑娘攔住他說,你晚上出來一下,有人送給你個禮物。呂達完全以為林白麗托姑娘送他禮物,晚上如約去了會見地點,只見姑娘自己,并無第二人。但姑娘禮物確實拿在手,遞給他,才實話實說,是我送你的!說完就跑沒影了。呂達拿到亮光處看,卻怎么也沒看明白,一塊木板上,畫了三個“口”?;驅懥巳齻€“口”。但也可能就一個字:品。什么叫“品”呢?或者什么叫三個“口”呢?這讓他挺費腦的。后來把腦仁快想破,也沒想明白。當他準備放棄動腦時,姑娘再次攔住他,告訴他謎底,兩個口,是你姓呂的呂。剩下一個口,你看口下面是什么?呂達說,口下面什么也沒有啊!姑娘說,口下面不是木板嗎?口字下面加上那塊木板的木,不正好一個呆字嗎?所以,你應該叫呂呆!一下的,就像兜頭潑來一盆冷水,呂達確實有些呆了。難道不是嗎?回想自己跟林白麗整個過程,自己好些個地方好些個細節,不呆嗎?仿佛被眼前姑娘點亮一盞燈,他突然決定,去找一趟林白麗!雖然沒想好找她說什么,只管去找好了。找到她,見她一面,就妥。幾乎連夜的,他往童家堡走。林白麗下鄉的村子叫童家堡。他對童家堡沒什么印象,只約略知道它的大致方位。畢竟的,隸屬于一個公社管轄,好找。很容易找到村子,接著找青年點,不好找了。已經后半夜,都說路遠,呂達也不便求誰領路,卻有熱心人指點,先順河套走,遇見小木橋了,往外拐,別往里拐,穿過一片大包米地,就見到青年點了。外拐,就是往右,里拐,就是往左。這種農村人對付牲口用語,呂達非常懂??墒沁^了小橋之后,包米地太大了。太大也沒什么,問題是,里面出現了好幾個岔道。呂達沒帶手電什么的。手電在那時,屬于奢侈電器,依他家條件,哪有那種電器啊?就只能摸著黑,在岔路上來回找。包米已經高過人頭,無數葉片濕了他臉,也濕了他衣服,他整個人,像走在水底世界,仿佛一張嘴,就會被淹死。開始的時候,他還在岔路上作個記號,防止迷失??墒亲吡撕瞄L好長時間,最初的記號和后來的記號,記混了。后來他意識到,自己完全徹底走在迷宮里!就是照原路返回,也難做到。焦急和急速行走,使得自己渾身滾燙!恨不得張開大嘴,讓所有的水灌進嘴里,寧肯淹死也比干死好。果真的,就張開了嘴,令他沒想到的,從嘴里滾出唱詞:窮不幫窮誰照應,兩棵苦瓜一根藤,幫助姑娘脫險境,逃出虎口奔前程!還別說,這意外的聰明終于讓他聰明一把,唱畢,他靜下來,仔細聽。聽一氣了,沒有聽到什么,他又開唱。連唱了好幾遍,忽然得到回應,是好幾個年輕人的喊罵,誰在那里窮號?五更半夜的窮號,你精神病啊?他趕緊向外喊著說,我叫呂達,我迷路啦!外面停止喊罵,就聽一個人喊,你在里而別動啊,我去接你出來。呼呼啦啦的,一個人撥

動包米的聲音,向他這里響來。很快就望見一條黑影,晃至眼前。呂達問,你是誰?那黑影先不說話,咣的一拳砸在他身上,然后說,我你不認識?呂達正要湊前了瞅,那人直告訴他,還瞅什么,粥棚里咱倆一塊喝粥的,忘啦?呂達隱約記起粥棚里有他。畢竟同是喝粥人,彼此熱乎不少。要說呂達這人呆,也是夠呆的,居然問,你沒照路走,怎么一進來就能找到我?那人說,照路走還不得跟你一樣!我在外面看這里冒出一股白氣,喊你別動,對準方向哪會錯?這回,呂達砸了他一拳。喝粥人覺得呂達大老遠走來,第一要解決的,坐下來歇歇。便引領他從包米地出來,揀塊空地,攏起火,讓呂達先烤衣服。喝粥人去了包米地,再回時,腋下夾了幾棒青棒子。呂達衣服約莫烤得半干,喝粥人已經把青棒子扒凈皮,火光映照那幾棒圓乎乎水嫩包米,別說吃,就是眼睛看,也讓人饞掉大牙。喝粥人沒停止忙活,用棍子往包米棒子的后屁股里使勁插,一口氣把所有包米棒子插完,然后吩咐呂達,你也拿兩個,咱一塊烤。他們每人手上就拿著幾個帶包米棒子的棍子,伸火炭上,一邊翻動一邊烤。這跟好多年后,人們街邊吃燒烤,如出一轍!然而版權卻不歸他倆所有。很快飄…饞人的味道,估計熟了,就讓棍子離開火炭,還沒等涼透,繼續舉著棍子,往嘴里送包米。說吃,用詞不準的。恰如其分的,叫啃。所謂啃包米棒子,是也。兩人都餓了,那一頓啃,幾乎是急啃,有時會燙嘴,而又舍不得停下來,便發出咝咝哈哈聲。造進肚里幾棒后,有了底,兩人轉為邊啃邊嘮嗑。嘮幾句閑嗑,喝粥人突然冒出一句,你來找林白麗吧?她回家辦返城手續,你不知道嗎?一下的,夜晚里到處都是靜。在那個年代,返城是個什么概念?那叫從地獄一步回到天堂!這無疑的,掐滅了一簇暗戀的小火苗。而且火苗本來就忽明忽暗不夠亮,現在,徹底黑了。

當然,這也并不意味著,呂達非娶本村姑娘為妻不可。大約半年時光,呂達感覺自己空蕩蕩,來一股小風,都能把自己吹走。好像拿點什么填補傘蕩蕩,才叫生活。便在那段日子里,他和本村姑娘開始交往,并發生了關系。在農村,發生關系多指肉體。而呂達覺得自己在這方面,表現得小算呆。每次發生關系,他都使用了套。那東西是避免懷孕的。存他內心里,此姑娘沒什么可挑的。但此姑娘不是彼姑娘。于是總想再等等。等什么呢?他自己也說不消。給人的感覺,他不急于去領結婚證??伤麤]想到,此姑娘很有心計。心計二字過于文雅,農村人平時絕少聽到文雅詞匯,他們土里巴幾慣了,管心計不叫心計,叫心眼。此姑娘心眼多,就把心眼用在套上,乘呂達不備,拿根針,偷偷在套上扎了個眼兒。余下的事情就簡單了,宣告懷孕后,順理成章領了證。此姑娘真有心眼啊?;楹蟮娜兆舆€算舒心。一天,閑來無事,呂達翻東西翻出一塊木板,挺破的,想塞進灶坑,當柴火燒了。老婆卻一把搶過來說,這哪能燒?咱倆初戀的見證!呂達沒想起來是怎么回事。老婆就取個粉筆頭,一點一點重新描,木板上漸漸出現二個口字。老婆開講,這個口呢,代表我。這個口呢,代表你。這個口呢,代表還沒出生的孩子。呂達糾正道,你當初可不這么講的。老婆說,當初?當初那是什么時候!別看我現在這么講跟從前不一樣了,你等將來,我再講一個跟現在更不一樣的!呂達問,將來是多少年?老婆答,可能十年,也可能三十年吧。呂達被她這一套理論整得有點蒙。雖然老婆早逝,沒等到三十年發表宏論,但呂達后來有幸接觸電視,看到古人一部書,被兩個名嘴演繹出八個版本,居然還有收視率!漸漸的,老婆那套理論被忘掉。

眼前大包米地里,無數葉片劃掠肩畔??床磺迦~片模樣。但知道葉片是什么模樣。尤其被葉片們撫摩肩畔之后,眾多詳詳細細聲音,無邊無際響徹夜晚。間或的,前面問一聲,跟上了嗎?后面答一聲,跟上了。已經望見一?;献?,掛在高桿上,像半塊月亮,召喚著他們前行。呂達越來越辨別清楚,緊靠自己眼前走的女影,應該就是林白麗。當完全肯定時,大家終于走出地頭。林白麗回頭小聲說,就咱倆衣服是干的。呂達沒吱聲。林白麗呢,也再沒吱聲。兩個人用不著再吱聲。那句話本身,就隱含內容的。兩人對衣服怎么會濕,怎么會干,是心領神會的。老板可能從電話里得到信息,知道來一批生意,早早迎候門前。班長沖老板大手一揮,說,你點點人數。老板沒急著點人數,他先急著對大家頻頻點頭,像去過日本留學似的,點頭點得很勤奮。并不住地說,放心,房間指定夠用。班長覺出不對勁,什么?你說房間?老板說,是呀,我還能讓客人住露天地?說話間,大家已經走進旅館。老板一邊引路一邊說,我知道你們想要的是什么。他打開了幾扇房門,說,看看,都有火炕。你們伸手摸摸,熱乎的。大家一下明白,確實有炕,可部是兩人間。班長回頭對大家表示歉意,這沒辦法,想睡一鋪大炕今晚又白費了,只能將就住吧。接下來大家也不廢話,依照潛規則,單號住男雙號住女,找到各自房間。跟呂達同屋的那人,曾在包米地里砸過他一拳。就是那個喝粥的。接連幾宿,都是兩人同屋??赡芎戎嗟年P系,兩人不謀而合睡在了一起。已經累乏,簡單洗漱完畢,趕緊睡覺。睡一氣,呂達被排污管道憋醒,跑到外面排污。輕松之后,慢慢往回走。隱約聽見誰嘮嗑。好像兩個女的,一邊在包米地里溜達,一邊嘮嗑。一個問,還剩幾個晚上了?一個答,估計已經過半程,但我想終究會遇見一鋪大炕的。想再聽聽到底是誰,兩人溜達遠了,難以判斷清楚。況且院里亮著燈,呂達只好回屋?;氐轿堇?,發現喝粥人醒著。呂達問,是不是我給你弄醒了?喝粥人說,不是,是別人嘮嗑把我弄醒了。呂達想起外面兩個女的嘮嗑,為表白自己沒聽,就假裝問,誰嘮嗑?喝粥人說,你聽。呂達也仿喝粥人的樣子,側歪著耳朵聽。一下聽出來,另外的屋子里,有人嘮嗑。聲音如蚊蠅,屬于小聲嘮的。顯然,怕影響別屋睡覺,才這樣??傻降走€是影響了別屋。于是,嘮嗑就像感冒,傳染開來,別屋也開始小聲嘮嗑。漸漸的,其他屋也都嘮嗑。既然多數嘮嗑,那么,嘮嗑不再顧忌,反正這一旅館的人,都算一伙的。就全嘮開了嗑。突然有誰猛喊一聲:喂,咱就都別裝啦,不困還裝啥睡覺?起來,到外邊溜達溜達,散散心去!各個房間一陣起炕聲,還有穿鞋聲,接著,呼呼隆隆的,向外走。呂達行動遲緩,等他出屋,外邊這一堆那一堆的,被誰攏起了幾堆火。每堆火旁都坐了人,呂達揀個空,坐進去。有誰嫌火不夠旺,拿根棍子往里捅捅,火一下旺起來,弄得守坐火旁的人,紛紛往后讓,這么一讓,人圈就大了些。但也因為火旺,就分辨不清火光以外的事物。尤其那片大包米地,黑乎乎,變得神秘莫測。呂達聽見,身后那片黑乎乎里,咔嚓一下,咔嚓一下,傳來掰包米的聲音。很快,老板從那里出現,他拎著筐,里面裝滿青棒子。他逐個火堆的去給分送青棒子。邊分送邊說,管夠吃啊,我一分錢不要。有誰說,那你不賠錢嗎?老板說,啥錢不錢的,我誠心送你們,是因為你們感動了我,知道不?告訴你們,今晚住店錢也免啦!看大家怔怔地望著他,明顯

不相信,他才解釋說,真的,都這么多年了,你們還能想著毛主席,去看看他,我挺感動的。人吧,很容易感謝給咱從井里舀水并送給咱杯子的人,可最容易忘記的,正是挖井人吶。老板說完,忙別的去了。剛才‘還有人一邊往火里煨包米一邊嘮嗑,現在靜悄悄的,都不說話。一片靜里,響著火苗的聲音。一堆堆火苗,升出無數舌頭,紅的,努力舔食夜晚,把一些夜晚舔紅了。后來舌頭越來越短,仿佛舔累了,縮回去,便剩下紅火炭。不久香味冒出來。好像最饞的不是人,而是棍子,那么,就見一根一根棍子,伸火炭里扒拉,把包米棒子扒拉出來。這時的棒子還帶著皮。有嘴急的人,雙手捧起棒子,一邊拿嘴吹一邊兩手倒騰,幾番忙活,就可以剝皮,吃了。呂達想,以前也吃過棒子,怎么沒有這次好呢?他開始懷疑自己對包米粉子的迷戀,可能屬于個案。而這次不然,全體吃得好,并獲得跟糧食無關的鼓舞,忽聽班長喊,走,咱連夜走!紛紛起來,拍屁股。老板說過免費,但他們也不是管錢叫爹的主,臨走把錢塞進柜臺。從出發至今,都是晝行夜宿。屬于半旅游性質。突然夜行軍,打破常態,漸漸的,有些吃不消。好在不屬于急行軍,權當夜晚也溜達了,步履放緩許多。天亮時分,有人問,咱下一站到哪兒?班長拿出那張破地圖,看了看說,照目前速度,到天黑頂多走到五趟溝。很多人已經忘記五趟溝是哪兒,連問一句也懶得問,心想知道地名有用嗎?反正往前走,啥時見到毛主席啥時算。有人卻想起重要的什么來,哎呀!你們還記得不?咱上次經過五趟溝之后,才住的店!聽者見他一驚一乍,被弄煩了,頂那人一句,是,是住店,到現在我們不也是還住店?他這一句頂撞,得到眾多支持他的,七嘴八舌討伐那人。那人爭辯著說,店和店能一樣嗎?那是大車店!忽一下的,幾乎人人心里畫了魂:大車店?啊!想起來啦,那大炕,一挨排的能睡六十幾人!那才叫大炕啊!這回腳下的步子,沒誰督促,都匆匆忙忙起來。有誰走得過于急,還踩了前邊的腳,前邊那人也不生氣,權當高速上行車,被迫尾了,責任在自己,抓緊快走就是。班長呢,并沒忘記隔一會了,向后望。隔一會了,向后望。他所以節約了嘴,沒有向后喊,原因簡單,這回殿后的呂達,有人跟他嘮嗑,陪他并排走。班長就不用擔心他掉隊。陪呂達走的,是喝粥人。從喝粥人嘴里斷斷續續得知,那年林白麗辦回城手續,沒辦成。后來她就嫁給了本村人。呂達掐算一下年份,想,那時我已結婚了,林白麗既然能嫁給農民,按理我是第一人選啊!是否得知我已婚,她才另有人選?盡管這種猜測存在瑕疵,屬于一廂情愿。甚至假想。但呂達寧愿活在這么一種假想里,也不愿茍活其他。難怪恢復高考那年,沒見到林白麗。呂達大學畢業后安排在縣機關,很少回鄉下,關于林白麗的一個桃色事件,由于鄉政府處理時棘手,才傳到上邊。呂達限于自己身份,只能通過其他管道,零星收集到事件始末。原來,林白麗依靠個人活動,進了鄉廣播站。畢竟,她嗓音條件在那兒。當時她算以農代干,不屬于國家正式工。而且已婚者不享受回城指標,想改變農民身份,就指望在鄉機關里轉正了。據喝粥人講,林白麗長得好,就好比一朵花,誰看了誰不動心呢?她雖然已婚,卻一點都不像少婦,比當姑娘時更見豐韻。在鄉下,人們審美標準一直沒有跟世界接軌,他們固執地認為,苗條是給城里人看的,鄉下人講實用(或叫使用),身上有肉,才最主要。而林白麗,除了苗條之外,恰好渾身上下的,處處有肉(符合城鄉兩級審美標準)。喝粥人說,林白麗在學校一直穿肥松衣褲,遮住了她的優點,進機關后,穿上牛仔褲,哇噻,你從后面看她兩條腿,溜直的不說,上下幾乎一般粗!特別大腿根部,哪像有些女人故意那么夾緊,人家天生就緊成!隨著一步一步走,還能聽見大腿根部牛仔褲來回摩擦聲!由于有肉,一走路,兩條腿顫巍巍!你想啊,這么彈性的兩條腿,走路最顫的部位是哪?當然是后“球”(指臀部)!而且她的后“球”屬于上翹型,在機關里來回走,了得!咱講話得憑良心,當干部犯錯誤也都有原因,換成你跟她一個機關的,你保證不犯錯誤?當然了,以上是我的猜測,既然犯錯誤大有人在,林白麗為利益考慮,自然選擇跟有權的犯!有說她主動的,有說她迫不得已的,反正兩人的事,沒法弄清。組織上也不想把此事擴大,采取息事寧人,各打五十大板,都給了處分。后來事情鬧開,傳到縣上,全怪一張辦公桌。當時鄉條件差,機關像樣一點的辦公桌,僅有兩張。其余都很破。那兩張桌一張屬于有權的,一張屬于說話硬氣的。問題出在有權的那位。你跟林白麗搞破鞋(鄉下沒有婚外戀一說,但凡男女事,統稱搞破鞋),在哪間屋搞不成?怎么就在硬氣的那屋搞呢?在那屋搞也就搞了,你用破一點的桌,影響你什么?怎么非得在一張好桌上搞呢?那好桌正是硬氣的桌!硬氣的哪能服你這個氣。提出來,堅決不要這個桌。有權的覺得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就下指示給鄉辦主任,調換辦公桌。出乎有權的意料,沒調成。機關里誰都拒絕使用那張辦公桌。為什么?依照習俗你也曉得,搞破鞋用過的物件,晦氣!你說,誰愿意用那桌?那叫天天辦公啊!有權的一看沒招了,只得將自己的桌讓出來,給硬氣的。硬氣的不要他的桌。硬氣的說,我要你的就好像我存心奪你權似的,堅決不要!一張辦公桌安排不了了,這才傳到縣上。喝粥人最后說出他的疑惑(也是全鄉人的疑惑),起初,那張辦公桌鎖進倉庫里,前幾年鄉鎮合并,雙方進行物資清點,什么東西沒少,單單少了那張辦公桌!問誰準不知道,至今查不出名堂。喂,你說怪不怪?喝粥人沒發現,他說這話時,呂達臉紅了。聽喝粥人問自己,自己不回答點什么,顯得不好,就回答,可能有誰喜歡收藏那桌吧!

限于腳力,大家只能在五趟溝前面投宿,次日起程,經過五趟溝之后,隔挺遠的,就望見大車店。之所以能夠確認是它,簡單,一來那房子高,二來房子周圍幾里地沒人煙。最早是座廠房(全國煉鋼鐵時期的產物),下馬了,棄置可惜,隧改成大車店。當時還算實用。大車店隨處可見,因而那個時期,被民間稱為大車店時期。隨著大家走近,看見有個老人蹲在破門口,懷抱一塊牌子,上面好像寫了字。寫的年頭久遠,字跡模糊。不過等近了看,還能辨認出來,寫的是,等待一群羊。大家就明白,他丟羊了。蹲在這里可能尋找他的一群羊。跟老人搭話,發現溝通上存在障礙。問他一些事情,回答得不著邊際,有點顧左右而言他的意思。但問他羊,也只回答得極簡單。問,你丟多少只羊?答,丟一只羊。問,那你為啥要等一群羊呢?答,丟的是一只女羊。再問別的,就不理睬問話人了。大家也不跟他廢話,朝里走。眼前是雙扇門。門是虛掩的。不過新新舊舊的蛛網告訴來者,很少有誰來此造訪。果然的,一推開門,掉下灰塵來,就確認這里是人跡少到了。跟大家一塊擁進來的,還有身后強烈陽光。幸好有陽光幫助,眼睛得到適應,逐步望清大車店內部細節。最先讓大家望見的,是一個人的背影。那人背對著大家,一動不動地站那里……這人站那里干什

么呢?呼喚他一聲,不語。再呼喚他一聲,依舊不語。有誰覺得他過于失禮,索性想繞他前面,看看他因何不理睬我們。卻聽咕咚一聲響,想繞前的人撞在墻壁上!大家一下的,才終于清醒,眼前居然是畫在墻壁上的人。清醒之后,再四下走走看看,大炕,最想看到的一鋪大炕,早已拆得干干凈凈,了無痕跡。剩下空曠四壁,被畫筆涂滿油畫。盡管只一個畫種,但從畫風上看,屬于一群畫家所為。那么一望而知的,大車店退役后,這里曾是畫工廠。都是哪里來的畫家,在這里作畫呢?畫的細節抓住了眼球,引他們觀看。比如舊時代一把太師椅,其木質紋理,如手掌紋路一樣清晰可辨。尤其椅子腳上,還有一粒蟲眼,仿佛再等一會就能爬出蟲子似的。忽聽林白麗那邊驚訝出聲,哎呀,太絕啦!都圍過去看,有個穿牛仔褲少婦,亭亭玉立。但畫的表達意不在少婦,而在牛仔褲上。牛仔褲,藍的,一望就知,褲子還沒下過一回水。而畫的標題叫洗牛仔褲的四步驟。一、少婦穿牛仔褲站立水池旁邊。二、用洗滌類和刷子往褲腿上洗刷。三、站在通風處陰干。四、把牛仔褲脫掉,掛起來。林白麗指著畫作下面說,你們看日期吧。就看日期,一九八零年。大家覺得日期說明什么呢?林白麗興奮道,今年才剛剛興起這個洗牛仔褲方法!多數人對洗褲子沒興趣,反倒對掛起來的空牛仔褲,興趣濃厚。別看它空的,卻跟沒脫下來一樣,該飽滿處,飽滿。該有肉處,有肉。觀者完全以為,那里不是空褲子,是兩條美腿!呂達被另一幅畫吸引,站畫前觀瞧著。一個人手握斧鑿,正在鑿一塊木板。木板上畫三個方塊,讓呂達油然想起老婆寫的三個口字。眼前的人,已經鑿好兩眼方形窟窿,那么,接下來還會鑿第三眼窟窿嗎?望著那塊木板,呂達腦中畫魂,這兩眼窟窿怎么像古時木手枷呢?如果鑿開第三眼窟窿呢?似乎有些理解,鑿子為什么停留在那里了。鑿子停留而人的思索卻不停留!問題的關鍵是,自己老婆那套粗俗說辭,怎會跟藝術畫作不謀而合呢?多數人沒看懂什么,可那些真實細節讓他們如臨其境,感官和思維、情感和想象,給牽引向了某個領地。從大車店出來,經過大門口,感覺守在那里的老人,以及老人懷抱的牌子,其行為,還能簡單看成他在尋羊嗎?是否歸類于店內藝術的外延呢?上路走一氣了,忽聽呂達說,下一站,保準有大炕!大家都沒吱聲。沒吱聲基本表示信任。道理簡單,一個從不斷言什么的人,忽然發出斷言,通常是可靠的。反過來理解,可參照天氣預報為例,因為它天天播時時播,遇到一回半回的不準,很容易在大眾心里失信。而呂達依據的,是經驗。前面屬于遼西——城市進程相對緩慢——卻有保留更多大炕的可能。走著走著,大家不約而同站下,望向十幾步遠的地方,在那里,孤獨地生長著一棵蘆葦。仿佛生長著一棵隱喻。蘆葦比房子高。望見蘆葦已經稀奇了(畢竟不是盤錦地帶),怎么會這么高呢?呂達跑過去,跑到蘆葦下面,仰脖朝上望。早露遺留在上半部。他就伸手握住蘆葦細細腰身,搖幾下,搖落一些冰涼,才松開自己手,離開。又是幾里無人煙,爬過一處山坡,遇見一位老人。他靜立在那里,不知他望什么。順著他大致的望,知道他前面是遺棄的舊房身。隱約可見的,還有半盤石磨。但他是抬頭望的。大家也抬頭,便望見一棵老梨樹上,結滿無數果實。有誰問他,這里是你過去的家嗎?老人點頭,淚就流下來了。向他詢問,再往前走,誰家有大炕?他朝一個方向指著說,有一家粉房,姓宋,你們去吧。呂達問一句,有沒有姓章的,他家里會做包米粉子?老人說,你說的是弓長張?還是立早章?呂達說,立早章。老人說,早就沒有這個姓了。

大家尋找到宋家粉房,已近傍晚。宋家粉房專做包米粉子。正好,這對上了呂達心思。院子里,一水的是女人。這很出乎大家意料。有位老女人,似乎能讓呂達憶起一些什么,他便望著老女人。老女人手舉長竿向一口口大缸里探,一探一探的,在攪動。估計被攪動的,應該是粉子了。呂達問其他干活人,她姓宋嗎?都搖頭,表示她不姓宋。對大家而言,做什么粉子不上心,上心的是,終于見到一鋪大炕。而且心都明鏡,走過遼西,一旦進入河北,再也沒有能容納下十幾人同睡的大炕了。那么,今晚是唯一也是最后能睡到大炕的一個夜晚了。好幾天就盼著這么一鋪大炕,可是隨著天色越來越黑,男男女女的,忽然都變得話少起來。老同學之間,本已經廝混得很熟,甚至都講過三級黃段子,卻一下的,互相拘謹得要命。按照常規應該早睡覺,以備次日趕路,可過了睡覺時間,大家還一律東磨磨西蹭蹭不睡。其實都在裝。假如誰在這時喊一聲睡覺啦,相信人人聽從命令,乖乖去睡覺。卻沒誰挑這個頭。也沒有誰率先捅破這層窗戶紙。呂達乘了這個空兒,拐進耳房,看那里正在制作包米粉子。相比他最初上路,還遮遮掩掩自己企圖,現在一看大家都挺能裝的,他反倒不裝了。是的,依照他目前身份(正縣級),去專心致志研究包米粉子,會讓人匪夷所思的。但他沒辦法,這時再裝下去,可能喪失最后尋找自己內心的機會了。他這幾天走來,一步一步摸清,自己為什么對包米粉子惦記多年了。院子里亮起一盞燈。女人干活的身影,使他想起多年前那個女子來。當年投宿那戶農家,姓章。章姓男人年近四十,在磚廠干活,因病不治,躺在家里等死。他們在這里投宿時,章姓男人已放在門板上,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氣。守在他旁邊的是他老婆以及他的一幫兒女。這個小山村一共八九戶人家。呂達他們當年進章家時,見此情形覺得不便留宿,出黑先生挽留時對他們說,這里正好沒人手,幫個忙吧,起碼出殯那天,得有人幫忙往外抬啊。他們便留下來。孩子們都小,最大的才九歲,卻一水的,光著腚,沒有褲子穿。最小的兩個還在炕上爬。山黑先生來看過兩次,說他拖不過今晚,今晚他指定走。讓女人準備后事吧。所謂準備,即死前一定把裝老衣穿上。當然是新做的。依照習俗,人再窮,離開這個世界了,也不能穿舊的走。躺兩天沒睜眼的章姓男人,聽見出黑先生說今晚走,居然慢慢睜開眼,開始四下里望。他望什么呢?最后他指了指自己腳,嘴張了好幾張,欲言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兩眼瞪得溜圓,光看嘴動,聽不見聲音。大家急湊過去,有人聽清他在尋找他老婆。趕快的,把他老婆找到他跟前,他嘴還在急張著,老婆就湊上前,聽。聽一氣,抬頭說,他要換一雙舊鞋。他腳穿布鞋,新的。屬于正宗裝老鞋。這雙鞋是老婆千錐百衲熬數十個通宵做成的??烧煞虻囊馑?,要穿另一雙舊鞋。舊鞋叫翻毛皮鞋。那是他穿腳上十余年,始終沒有換下來的一雙鞋。鞋上面還掌過幾塊掌。如此糟糕的舊鞋,何以要穿上它離開人世呢?丈夫始終瞪著眼,等待老婆什么。當老婆去屋里取出一雙舊翻毛皮鞋,答應說,你放心走吧,我一定給你穿上它!說著,就動手換鞋,鞋剛一換完,章姓男人眼睛一閉,才咽氣。原來,丈夫頭幾天對老婆再三交代,他最大愿望就是,走的那天,必須穿那雙舊鞋走,才放心??衫掀挪蝗绦?,哪能讓他穿舊鞋呢?背地里抓緊做成一雙新布鞋。出黑先生看他咽氣了,就叫過女子,對她說,現在你丈夫聽不見了,我

為不小心,碰到禁區,知道對方是女的!但還是不知道,她具體是誰。接著往下搓洗,該躲的地方他必須躲。上面沒躲開,確屬無意。而下面,地球人都知道的地方,一旦未獲批準而闖入,是任何借口都無法遮掩的!可是,當他躲過去之后,卻意外聽到對方也小聲說,今晚睡大炕,你可以大有作為的。終于從聲音上得到答案,她是林白麗!一下的,他搓洗的手發抖。但他盡量控制自己的手,打算讓手表現得平淡些。白費,自己的手反而出賣了自己,那手(是兩只手),居然詳詳細細的,搓洗兩條女腿!經過搓洗才知道,這世上居然有這么好的女腿啊!肉乎乎的,卻又處處膩不留手!呂達還想多貪污一點時間,恰聽班長喊,結束吧,女生先上岸穿衣褲,咱男生在下面等著。等一氣了,呂達對班長說,好像有什么聲音在悄悄響。班長說,在哪?我怎么沒聽著?呂達就出水,摸向幾步之遙的沙灘。他臉幾乎貼在沙面上,認真諦聽。班長也出水,但他沒有過來,而是起了帶頭作用,帶領其余男生,上岸穿衣褲。不過穿完衣褲之后,班長卻拿著手電筒,尋到呂達這里。班長這人也夠精的,他提前沒打手電,摸到呂達皮膚了,再順著皮膚摸,一直摸到呂達后背,才照亮。當然是往呂達前邊照的。不的話,幾步遠的男男女女們,還不看見了赤條條的呂達?班長問,你到底聽見了什么?呂達牽引著班長那只手電,讓手電照住一個地方,你看,那是什么?班長說,除了一片沙子,什么都沒有啊。呂達說,你再仔細看看,能看到的。班長終丁二說,是兩棵不起眼的破蒿草吧?可我也沒聽見什么聲音呀?呂達說,我聽見了。班長說,那么請你告訴我,你聽見什么聲音了?呂達說,它們倆是一對天然夫妻,常年在地平線以下,在我們看不到的黑暗中,互相手挽手的,挖沙。班長用手摸摸呂達頭,說,走吧,穿衣裳去。

洗澡結束,再進入大包米地里,沒走幾步遠,大家隱約聽見什么聲音。什么聲音呢?好像亂哄哄的,還夾雜著打斗聲。大家就順其聲,踩住一條窄道,往那里奔。等大家走出包米地了,發現聲音不存這里。原來,兩側山崖的回聲,誤導了他們。就改從谷地走,穿過幾塊坡地和幾塊平地(也都一律是包米地),很遠的就看見,老式場院上,那里正在放電影。誰家辦事情,當然是喜事,圖高興,花錢雇來縣城放映隊,通宵放電影。隔遠望了,知道那是武打片。既然這樣,也都懶得去看,畢竟心里都記掛著回去睡大炕,這回不用誰號召,集體磨回頭,抄原路返回。說是原路,但溝溝岔岔的,遍布包米地,而每一塊包米地里,部有蛛網般小道,誰敢保證走的是原路呢?結果大家走得七零八落,各自找不到北,散花了。最初采用土辦法,你喊一嗓子,我喊一嗓子,巖壁總能發出回聲,聲音彼此克隆,更亂。便采用現代手段,打手機。倒是互相聯系上了,卻只停留在手機上聯系,而人與人之間,竟然無法走到一起!索性的,什么方法都不用,繼續在包米地里走,哪怕瞎走,瞎轉悠,相信早晚會聚攏在一起的。呂達惦記著林白麗,跟誰走散都可以,唯獨跟她不能走散!結果呢,半夜時分,手機響,班長發來短信,全體一個都沒少,只籌他和林白麗兩人,沒歸隊。短信最后說,我們先睡,給你倆留出挺大位置,夠你倆睡的!見完短信,呂達這個急啊,急得竟然唱出那段京?。焊F不幫窮誰照應,兩棵苦瓜一根藤……也聽見了林白麗回唱:幫助姑娘脫險境,逃出虎口奔前程……卻白費,兩人還是沒能聚攏到一塊。再唱,依舊枉然。呂達忽然記起什么,發短信過去,吩咐林白麗每走過一岔道口,為防止走冤枉路,將兩邊包米葉片扯到一起,打個結,就妥。他提醒林白麗的同時,自己也如法炮制,走過一個岔道了,打個結。走過一個岔道了,打個結。就這樣停停走走的,呂達看到那戶人家院里依然亮著那盞燈。進了院子,看見那些竿子還斜插在缸內。房門沒有關。甚至窗戶也虛開著。這應該是季節決定的??墒?,呂達摸進屋了里,卻聽不見聲音。哪怕一星半點的鼾聲,也沒有。這就更讓他控制住自己呼吸,免得弄出什么聲響。借著窗外投進來的光,他看見了,整個一鋪大炕,空的。先小聲喊喊,無聲。再四處喊喊,沒人應。等他大聲喊喊,倒是把鄰居喊了來。他問鄰居,人呢?我們的人和這家的主人呢?鄰居說,根本沒看見你們的人。然后告訴他,走失多年的老頭子回來了,他身后跟著羊,大約有十來只的樣子,老兩口抱頭痛哭之后,他們就直接領著這十來只羊,走了。走了?能上哪去呢?他趕緊給班長打手機,卻空號!怎么會呢?剛剛還都保持聯系呢,忽然之間就成空號!為什么?他滿懷疑竇,再給林白麗打手機,以期得到證實,證實自己是否走進了荒誕!幸好,手機通了,證明自己身處一個真實環境里??呻[隱約約覺得,仿佛一種巨大虛無,真實存在著?;蛘?,自己始終生存在虛無里?手機響,聽見林白麗問,你在哪?他沒敢說出實情,說還在包米地里。然后反問林白麗,你在哪?回答依舊在包米地里。呂達急忙的,又磨回大包米地。彼此保持著聯系,卻始終不能見面。按理,手機安裝GPS了,怎會互相找不著呢?呂達忽然建議她,除了不要說包米,你隨便說一下別的什么,看看咱倆距離有多遠?那邊停一會兒,告訴說,除了包米那就剩下兩邊大山啦!呂達再問,能不能聽見電影聲音?回答,能,能啊。呂達說,那好,我們就都往電影那兒奔吧。費了好長時間,呂達終于望見那個場院。再問林白麗,回答說,聽聲音還很遠呀。兩人約定在電影這兒會合,呂達不敢再挪窩,哪怕半步,也不再離開。他決定死守電影旁邊,等待林白麗到來。原先的武打片,早演完了?,F在正演的,屬于老電影,黑白片。歲數小的人不愛看,開始說話,瞎溜達。更有一些孩童,開始耍鬧。掛電影幕布的,是兩根臨時立起的竿子,孩童玩耍時,一律把手兜住竿子底部,有點像推磨,轉圈圈跑。一下的,兩根竿子被轉歪,幕布落地,全場發出一片亂,但很快的,觀眾又一片靜。原來,沒有幕布的電影,放到了夜空里!人的臉,幾乎大到沒邊。光是眼睛,也比足球場還大!可電影的對白、音樂、效果,還在繼續,那么,觀眾就等于看一部巨片。而放映員,好像也得到啟發,鏡頭并不固定一個方向,一會往左搖一下,它一會往右搖一下。于是呂達看到,電影一會演在巖壁上,一會演在山坡上。當電影演在一片大包米地上時,呂達聽到林白麗的電話,她說,我看到電影了。呂達心一下就變沉了,心想,林白麗再也找不到他這里了。呂達去望那片包米地,被照白的無數包米群里,驚飛出幾粒鳥,它們在電影故事里盤旋幾圈,忽然飛出故事,不見了。電話里又說,我還看到幾只白鳥,你吶?呂達回答,是的,我看到了,它們的羽毛是濕的。

作者簡介:

方明貴(1954-),滿族,主要作品有《舊窯地》、《一手詩》等?!稈炻毨掀桔纭?、《炕琴》等小說被《小說選刊》轉載和地方報紙連載;《雪村》、《鋸木場》等人選中國年度最佳小說;《木魚之聲》等獲遼寧文學獎,《高原意象》等獲省級刊物年度獎;十集電視劇故事《干朵蓮花山之戀》獲遼寧電視藝術家協會優秀故事獎。2008年1月被“世界華人藝術家協會”、“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等共同授予中華知名藝術家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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