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9,那個冬天的記憶(中篇)

2009-06-08 08:03
劍南文學·經典教苑 2009年11期
關鍵詞:表叔爸爸母親

祭 鴻

01

公元1969年剛進臘月的某一個下午,父親正在院子里收拾鋤頭準備出工,從黃桷樹埡口刮過來的北風,讓秀才灣的天空灰蒙而低暗,桉樹葉在寒風中有氣無力地盤旋如一群沒有吃飽的烏鴉。父親剛扛起鋤頭,村里造反派司令王衛東帶著兩個穿著黃軍裝的民兵就進了院門。兩個民兵一個是秀才灣村東頭五嬸的兒子張表哥,另一個則是狗娃兩兄弟舅舅的兒子韋表哥。父親已經不給別人請神驅鬼了,連所有的工具都鎖進了里屋的柜子里,所以對王司令帶著民兵上門感到很意外。王司令原來叫王金寶,外號王麻子,造反后才改名王衛東,王司令曾經是村上養豬場的殺豬匠,前兩年武斗的時候率先扯起了旗幟、拉起了隊伍,奪了村里的權,當上了村革委會主任。王司令進門后沒有稱呼父親席先生,而是直接叫著父親的大名,席義孝,今天你不用去出工了,跟我們到大隊去接受貧下中農教育改造!父親陰沉著臉說,可是生產隊劉隊長安排我今天去清理水渠。張表哥說,是劉隊長官大還是王司令官大!是劉隊長指揮王司令還是王司令指揮劉隊長!韋表哥說,今天下午全村都不出工了,全部到大隊開會,馬上跟我們走吧。又一陣風猛地刮過來,差一點將父親的帽子吹掉,父親也許感到了什么不祥之兆,說我進屋解個小便,出來就跟你們走。父親用手扶了扶頭上的帽子,轉身走上階沿。母親從里屋出來,看了一眼院里的人,就在階沿上站住。父親悄聲問母親,金狗娃和銀狗娃上哪去了?母親說,不知道,學校停課了,可能是到外邊玩去了吧。父親說,下午全村都要去大隊開會,他們叫我現在就去,娃娃沒有回來,你就不要去了,生產隊問起你就說生病了。天氣不對,可能要下雪了,等會兒早點把兩個娃娃找回來。母親還想問什么,父親已轉身出門走到院子里,隨即被夾在兩個表哥中間走出了院子。

母親站在院子中間的草垛邊,望著父親遠去。高音喇叭突然響起:大隊革委會通知,全村社員、干部馬上到大隊禮堂開會,不得缺席。母親想出門去找金狗娃和銀狗娃,想到父親剛才說的話,又怕被人發現沒去開會,只好關上院門躲在門后面,聽著院外路上的腳步聲,從門縫里看村里的人一個個向大隊走去。直到相信村里沒有一個大人了,高音喇叭也停了下來,母親才打開院門,到村里找兄弟倆。母親想喊不敢喊,輕手輕腳、鬼鬼祟祟如潛伏進村的特務。母親穿著深蘭色棉襖,藏青色薄棉褲,身子單薄得如一株冬天的巴茅草。母親先到了村口的槐樹下,然后走到生產隊的曬壩上,都沒有看到狗娃兄弟的影子。村子里如被鬼子掃蕩過一樣空空蕩蕩,連小孩都很少看見一個。母親又走到生產隊的保管室、加工房、養豬場,一個個地方都關著門。最后母親來到了堰塘邊,塘邊有一些被敲碎的冰塊,還有一間沒有搭好的冰塊房子,但是沒有人影。下雪了,也許兄弟倆已經回家了,母親在堰塘邊站了一會,便慢慢往回走。母親一邊往回走一邊想父親說過的話,似乎也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母親想到大隊去看看,又想到兩個娃娃,顯得猶豫不定。最后母親還是回到了家里,仍然沒有看見兩兄弟回來,兄弟倆到底去了哪里,會不會上山撿野板栗去了?母親走進屋里取出針線,開始坐在門檻上納鞋底,眼睛不停地望著院門外,第一針下去就將針尖扎在了手指上。

其實,父親被帶走的時候,金狗娃和弟弟銀狗娃正在堰塘邊敲冰塊玩兒。堰塘里的冰有家里墻上掛的豬肉皮那么厚,隔著冰隱約還能看見水里的小鯉魚。兄弟倆用石頭將冰塊敲破,取下來在地上搭玻璃房子。每次還沒有搭起,就被心急的銀狗娃弄垮,當父親被夾在兩個表哥中間走出院子時,兄弟倆正在堰塘邊吵得面紅耳赤,金狗娃幾次都差一點要對著銀狗娃的屁股踹上一腳。

水牛娃歪著肩膀從堰堤對面走過來說,到大隊看斗爭大會去。金狗娃正想著怎么把自己心中的玻璃房子建成,沒有工夫和水牛娃搭話。水牛娃在兄弟倆身邊站住,然后說,斗爭大會可好看了,要給壞分子戴高帽子、掛黑牌子。銀狗娃問,誰是壞分子呀?不知道,到時就知道了,水牛娃做出了一個難看的怪笑。

水牛娃和金狗娃都在村小學上一年級,個子卻比金狗娃高出半個頭,平時在學??倫圩髋嗬锏呐?讓同學們都很討厭。不去,沒啥子好看的!金狗娃頭也不抬地說,然后繼續在堰塘邊搭房子。好不好看去了就知道了,水牛娃一邊歪著肩膀往前走一邊繼續著那種似乎藏著某種陰謀的怪笑。

房子還是沒有搭好,銀狗娃卻說,哥,我要去看斗爭大會。金狗娃說,不去,沒啥好看的,媽媽說讓我們早點回家。銀狗娃說去看看嘛,去看看就回家。金狗娃其實心里也想去看看,便放下手中的冰塊,那,我們去看一下就回家。

在往大隊走的青石板官道上,雪花星星點點地飄下。多年不見的雪片讓兄弟倆興奮不已,銀狗娃伸出雙手接住著雪片,大叫著,哥,下雪了!下雪了!金狗娃也伸出手接住了兩片,但眨眼間就在掌里消失得無影無蹤,抬起頭,滿天雪花如春天的柳絮、如美麗的蝴蝶迎面撲來,讓金狗娃想起了課本里瑞雪兆豐年的詩句。

路上的人越來越多,女人手里拿著針線活,男人拿著葉子煙袋,每個人都提著一把小凳子,有的三五人一路,有的獨自一人,都在行色匆匆地向大隊趕。

“席友金!”有人在后面叫金狗娃的名字,回頭看是生產隊長劉表叔,劉表叔手里也提著一只小竹凳,穿著黑色小棉襖,頭上戴著雷鋒叔叔戴的那種毛軍帽,那種帽子戴在頭上不是軍人都成了軍人,總是顯得威風凜凜,不像爸爸那頂瓜皮帽,戴上去就像地主黃世仁的樣子。劉表叔走到金狗娃和弟弟跟前站住,“你兩個快回家去吧,大隊要開會,不要往大隊跑,天下雪了,快回去吧!”金狗娃答應著站在路邊,看著劉表叔走遠。金狗娃說,我們回去吧,天下雪了,媽媽要到處找我們。不,我要去看斗爭大會,我要去看戴高帽子!銀狗娃站在路邊不愿往回走。一會兒天黑了,回家要挨打的。我們去看一下就回家嘛!那我們去看看就馬上回家,金狗娃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銀狗娃的請求,讓弟弟走前面,自己跟在后面向大隊走去,心里既興奮又害怕,如趕一場熱鬧的廟會。

大隊是一個很大的會議室,是兩年前革委會用拆掉村里古廟大佛寺的木材、磚塊,加上全村每家人出勞動力蓋起來的,有學校操場那么大,可以讓全村的大人都坐進去,房子蓋好以后,革委會要求全村每個人交一百斤碎石,把地上打成了光滑的三合土,大人開會的時候小孩擠進去就坐在地上。會場的一頭,有比街上戲臺還大的主席臺,那些文工團、慰問團來了就在上面表演《紅燈記》和《沙家浜》。

兄弟倆走到大隊時,里面已經擠滿了人。高音喇叭里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先到的人已經將中間坐滿,后到的有的站在后面有的站在邊上,小孩們在大人的腰間、腋下擠來擠去。金狗娃拉著弟弟也往里面擠,想找一個能看到主席臺上的好位置。終于擠到了一個能看到臺上的墻邊,水牛娃卻擠到了前面,將兄弟倆擋住。你讓開!銀狗娃急了,伸手就去推水牛娃。水牛娃回過頭來,小狗崽子,你想打架是不是!誰是狗崽子?你才是狗崽子!金狗娃說。誰是狗崽子,你等下就知道了!水牛娃臉上又掛起了那種怪笑。馬上要開會了,不準在這吵架!劉表叔走了過來,水牛娃你又想做壞事我饒不了你。然后又對金狗娃和弟弟說,開會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進來,你們快點回家去、快點回去!金狗娃拉著弟弟順著墻邊往大門口走,人太多了半天擠不出去。高音喇叭突然停下來,會場里變得十分安靜,連小孩都不再說一句話。金狗娃回過頭,臺上卻沒有一個人,又轉身向門口擠。銀狗娃猛地抓緊了金狗娃的手,哥,快看爸爸!

這個時候,金狗娃看見了自己的父親!

02

父親被兩個民兵架上了主席臺。父親還是穿著平日里穿的黑色對襟棉袍,只是上面粘滿了灰塵,頭上的瓜皮帽不知掉什么地方了。席家是端公世家,父親席義孝是方圓百里有名的端公和陰陽先生,平日里村里人對他充滿了敬畏,都恭敬地叫他席先生,似乎對他恭敬就是對神靈恭敬,得罪了他就是得罪了神靈。父親走在大路上總是一臉高深莫測、既嚴肅又斯文的樣子。而此時父親的頭發亂成了一個雞窩,成了二十一世紀才開始流行的爆炸式,一部分頭發披散到眼前擋住了他的視線,以至于在上臺階時差一點摔倒在地。父親的額頭上有一個很大的血包,嘴角留著未擦干的血絲。

架著父親上臺的兩個民兵還是張表哥和韋表哥。兩個表哥民兵都背著長槍,穿著黃軍裝,戴著黃軍帽,腰上扎著皮帶,胸前別著又紅又大的領袖像章,只是張表哥的腳上穿了一雙五嬸手工做的布棉鞋,怎么也讓人感覺到他不像一個革命戰士,而像一個沒長大的放牛娃。

父親被押上臺就有人給他戴上了一頂紙糊的帽子,那帽子如一個倒扣著的大喇叭,上面寫著幾個大字。父親戴上紙帽子以后如一個馬戲班里的小丑,顯得既狼狽又滑稽。韋表哥在父親脖子上掛上一塊小黑板,金狗娃認得那是教室里老師上課用的小黑板,現在那上面用粉筆寫了和帽子上同樣的幾個字:“黑五類席義孝”

銀狗娃躲在哥哥后面:爸爸帽子上寫的什么呀?住嘴,別問!金狗娃彎起手指在弟弟頭上使勁敲了一下,銀狗娃立即閉上了嘴,眼里有了淚水卻沒敢哭出來。

“一切反動派,你不打,他就不倒。要踏上一只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王司令站到了主席臺中央,舉起拳頭帶頭喊起了口號。

父親的前面是一堆敲碎了的瓦礫,口號聲中有人從后面對準父親的膝蓋彎踹了一腳,父親的雙膝跪到了瓦礫上,痛得大叫著嘴角歪到了一邊。有人命令爸爸舉起雙手,就如村里孩子玩打仗時一樣,用木頭槍對著敵人,命令敵人舉起雙手投降。爸爸也舉起了雙手,爸爸也是在投降?爸爸也成了敵人?

父親的頭始終低垂著。金狗娃看不清爸爸臉上是什么表情,也許爸爸沒有看見兄弟倆,金狗娃想要是爸爸知道我們在臺下看著他,回去不打死我們才怪。人群中又響起了口號聲:“打倒反動派!”“打倒黑五類!”“打倒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必須向人民認罪!”金狗娃感到頭有些暈眩,耳朵里不停地轟鳴,被弟弟緊緊抓住的手在不停地顫抖。

父親痛苦的叫聲很快就被驚天動地的口號聲淹沒,張表哥在控訴著父親的罪狀,張表哥說父親是騙子,每次給死人開路、選墳地都要吃好的喝好的,走的時候還要提一只大公雞,又說父親在做道場的時候還把白米撒在地上,浪費窮人家的糧食……,張表哥說上幾句就舉起拳頭喊幾句口號,臺下的口號聲便震天動地地響起。五嬸坐在人群中間,一邊低頭納著鞋底,一邊說,造孽呵!要遭報應呵!

父親的腰不斷往前傾,戴著高帽子的頭離地面越來越近,如同在打瞌睡。帽子從頭頂滑落,滾到地上,韋表哥就在父親的背上踢一腳,又撿起帽子給父親戴上。父親的腰又直起來,然后又開始慢慢前傾……

03

金狗娃拖著弟弟終于擠出了人群,如喪家之犬一般低垂著頭,再也沒有去大隊時心里的激動與興奮,連銀狗娃也老實得摔到地上都不叫一聲。天漸漸黑下來,金狗娃只想盡快回到家里,告訴媽媽爸爸挨斗爭了,讓媽媽去救爸爸回來。雪越下越大,由星星點點變成了滿天鵝毛飛舞,青石板官道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路邊的高音喇叭停了,雪踩在腳下軟棉棉的,沒有一點聲音。路上只有兄弟倆晃動的影子,路似乎越走越長。

銀狗娃問,哥,黑五類是什么呀?金狗娃說,黑五類就是壞蛋!那我爸是黑五類,爸爸也是壞蛋嗎?放屁,爸爸不是壞蛋,爸爸是被壞蛋冤枉的。

剛走到進村的路口,水牛娃領著一群小孩就圍了上來:“狗崽子!黑五類!”

金狗娃拉著銀狗娃,想趕快逃走。水牛娃斜著肩膀從孩子中走出,雙手叉腰,雙腿分開站在雪地上:“小黑五類,要想回家,從我的褲檔下鉆過去!”

“鉆過去!鉆過去!”所有的孩子都跟著叫了起來,那些都是平時和金狗娃一起玩打仗、一起下田摸泥鰍的伙伴,而現在都和水牛娃站在一起把兄弟倆當成了敵人,所有的人都在笑著、叫著,等著金狗娃鉆水牛娃的褲檔。

“要不你也學你爸爸的樣子,跪在地上,舉手投降?!彼M抻珠_始了讓人難受的怪笑。

“舉手投降!舉手投降!”

金狗娃感到被人從背后推了一把,差一點摔在雪地上。金狗娃牽著銀狗娃,頭一低猛地沖向前面叉腰的水牛娃,一頭將水牛娃頂到了路邊四腳朝天,金狗娃拉著弟弟,飛也似的在雪地上奔跑,有人從后面追來,有人在后面向兄弟倆扔雪球。金狗娃感到有雪塊鉆進了脖子,鉆進衣服,又有雪塊打到了弟弟帽子上。爸爸被抓去挨斗爭了,媽媽也不知道在哪里!也許知道哭也沒用、喊叫也沒用,金狗娃和弟弟誰都沒有叫喊一聲,如在黑夜里逃離野鬼的追擊。漸漸地,再也聽不到后面的喊叫聲,金狗娃才拉著弟弟停住了腳步,回過頭看銀狗娃左腳的棉鞋已經不知在什么時候跑掉了,小腳凍得如透明的紅蘿卜。那是媽媽在冬天來臨之前才給他做的新棉鞋,那種叫抱雞母的高綁棉鞋,穿在腳上特別曖和。

“銀狗娃,你左腳上的鞋子呢?”

銀狗娃沒有回答,卻蹲在雪地上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鞋子掉了回家要挨打的,你在這等著,我去給你找回來?!苯鸸吠廾撓伦约旱男咏o弟弟穿上,自己穿著一只鞋又走上了到村口的路。

幾個孩子似乎知道金狗娃會回來,都在村口等著。小黑五類,過來拿呀!水牛娃將弟弟的棉鞋頂在竹桿上如一面勝利的旗幟。

金狗娃渾身的血涌上腦門,一言不發猛地撲向水牛娃,如狼撲羊一樣將水牛娃撲倒在雪地上并飛快騎到水牛娃身上,脫下自己右腳上的鞋子對著水牛娃猛抽,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孩子看金狗娃占了上風,一涌而上將他從水牛娃身上拉開反過來將他按到下面。金狗娃被壓在下面手腳都不能動彈,只能用嘴大罵,有小孩抓起地上的雪塞進金狗娃的鼻子嘴巴,塞進金狗娃棉襖的衣領,金狗娃用力蹬著雙腳,終于蹬到一個小孩的肚子上,小孩痛得坐在地上嚎哭起來,其他幾個孩子一時放松了警惕,金狗娃趁機又將一個蹬開,反身推開壓在身上的水牛娃,迅速爬起來抓起身邊的鞋子飛快跑出去。其實身后并沒有人追來,也沒有人再向他扔雪塊,可他還是不敢回頭,一口氣跑進了村子。

天黑了,金狗娃又回到村口時,銀狗娃還在雪地上坐著。媽媽肯定在到處找我們了!金狗娃將鞋子給弟弟穿上,然后拉起弟弟就往家門口走。

04

母親坐在堂屋門檻上,頭發上落著零星的雪片,風將母親的頭發吹起,雪片又從母親的頭發上飄落。堂屋里正墻中間的神龕上點著一碗桐油燈,四方桌上點著一盞煤油燈,兩盞燈將母親映出兩個影子,拖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如一對連體姐妹。院子里十分安靜,夜空一片漆黑,母親的眼睛始終望著夜空什么地方。

金狗娃牽著弟弟走上階沿,叫了一聲媽媽,母親沒有答應。銀狗娃說,爸爸在大隊挨斗爭,媽媽你去把爸爸救回來!母親仍然坐在門檻上一動不動,銀狗娃掙脫了金狗娃的手,撲向母親懷里,媽媽你去把爸爸救回來。去睡覺吧,金狗娃再次拉起弟弟的手跨過門檻進到屋里。我餓了,我要吃飯!銀狗娃嘟噥著不愿跟金狗娃進屋上床。母親還是沒有說一句話,一動不動地坐在門檻上,似乎沒有看見眼前的兩個孩子。銀狗娃搖搖母親的腿,大叫著我要爸爸!我要吃飯!母親的眼神終于從夜空中的某一處收回到孩子臉上。母親摸了摸銀狗娃的臉,銀狗娃又叫了一聲,我要爸爸!我要吃飯!那聲音理直氣壯且拖著長長的尾音,似乎在向全世界宣告什么人要從此站起來了。

母親從堂屋門檻邊站起走到院子門口,一只手扶著門框向院外張望,雖然門外什么也看不見,但母親還是望得很專心。風從門口吹進,掀動著母親的棉衣似乎要將她吹走。母親望著門外,金狗娃和弟弟站在院子里望著母親。母親的背影很單薄,雖然穿著棉衣,但仍然不像一棵小樹而像一株很高的草。母親望了一會,回頭看看站在身后的金狗娃和弟弟,牽過銀狗娃的手走進灶房,金狗娃自覺地坐到灶門前,劃燃火柴點燃煤油燈,抓起一把引火柴在油燈上點燃塞進灶里。母親開始往鐵鍋里加水,用竹刷把洗鍋再用絲瓜筋將鍋底的水擦干,然后再往鍋里加水。

我們今晚做搟面,等你們爸爸回來一起吃,母親說。

爸爸什么時候回來?金狗娃一邊往灶里塞柴禾一邊小聲地問。你們爸爸會回來的,我們邊做飯邊等他,飯做好他就回來了,母親說話的聲音溫柔而平靜。

可是水牛娃說爸爸是黑五類!銀狗娃說。爸爸不是黑五類,水牛娃的爸爸才是黑五類,他們全家都是黑五類!金狗娃的手指又差一點敲到銀狗娃頭上。

母親用鍋里的熱水和好了面,將面團放在案板上,從墻上取了下搟面杖開始搟面。爸爸什么時候回來?一會就回來了。面搟好了,水燒開了,辣椒剁好了、調料兌好了,爸爸還是沒有回來。窗外黑得什么都看不見,只有雪片落在瓦片上的聲音。金狗娃繼續往灶堂里添加柴禾,火焰從灶門飄出,映著銀狗娃充滿睡意的臉。母親過來坐在凳子上,金狗娃擠在右邊,銀狗娃坐在左邊。你們爸爸很快就會回來了,咱們等爸爸回來一起吃。母親又向灶里塞一些柴禾,用火鉗壓在上面,不讓它一下子就燃盡。搟好的面擺放在案板上,水開了又冷,灶臺上油燈火苗不停地一閃一竄,銀狗娃在母親懷里開始磨牙,金狗娃也覺得眼皮不停地打架,灶門里散出的熱氣,讓金狗娃覺得很曖和……

05

看著兄弟倆都在灶前睡著,母親將兄弟倆一一抱上床,脫掉棉衣蓋好被子,然后才點燃馬燈向大隊走去。母親提著馬燈一個人匆匆走向大隊,雪仍然在下,母親心里已經沒有了下午的害怕,只有焦急。開會的人已經陸續往回走,母親剛翻過黃桷樹埡口,便碰見了生產隊長劉表叔,劉表叔舉著桐麻桿火把,火苗在夜風中呼呼直響。母親向劉表叔打聽見到父親沒有,劉表叔說席先生在開會完了以后就往回走了,你們在路上是不是錯過了?母親搖搖頭,不知所措。五嬸提著一個馬燈從后面走來,見了母親就說,席先生好像往堰塘方向去了,他沒有燈,出來的時候我喊他,他好像沒有聽見。劉表叔說,席先生今天挨了斗爭,會不會想不開?五嬸說,都是我那忤逆不孝的兒子干的缺德事情,要遭報應的。母親沒有聽五嬸說完,轉身就拐上小路,向堰塘方向走。母親走得飛快,由大步走變成了小跑,馬燈幾次都差點被風吹熄。母親聽見劉表叔在后面喊,你慢點,我再喊幾個人一起去找!母親沒有停下腳步,邊走邊向路邊張望,然后開始喊父親的名字。母親先喊“狗娃他爹”然后再喊“席義孝”,母親走一段路就站住喊幾聲,喊幾聲就靜下來聽,母親喊父親名字的聲音急切而生硬,猶如在喊一個陌生人的名字。心被懸了起來,夜空下一片寂靜,連一點回音都沒有。

母親突然發現了雪地上的腳印!正被剛落下的雪覆蓋而逐漸變得模糊。母親又大喊起來,馬燈隨著母親的奔跑而不停地搖晃。母親跑上堰堤,一個黑影遠遠地站在塘邊下午金狗娃和銀狗娃搭房子的地方,母親知道那肯定是父親。

母親向父親跑去,猶如要上前抓住一個即將逃跑的小偷或者一根救命的稻草。母親跑到一半父親開口說話了,狗娃他媽,你要把兩個娃養大成人。狗娃他爹,你不要想不開!母親一這跑一邊喊。父親又說,我死后就把我埋在降龍山腳下我早就選好的地方。身后傳來了火把光與說話聲,這時母親看見父親的影子跳下了堰塘,發出了沉悶的落水聲和冰塊破裂的聲音。啊――!啊――!父親在冰水里痛苦地大叫著、掙扎著,母親沖到塘邊,大聲呼叫救命呵!救命呵!父親的叫聲嘎然而止,冰面上已經看不到父親的影子。

有人跑上了堰堤,母親撲嗵一聲跪在雪地上,求求你們,救救狗娃他爹!救救狗娃他爹吧!母親拉住先趕到的張表哥,求求你,救救狗娃他爹!張表哥將手操在黃軍裝的口袋里,這么冷的天,誰敢往下跳呵,席義孝拒不服從改造,他這是咎由自取。母親又抓住韋表哥的手,大侄子,救救你二姑父吧!韋表哥兩手抱著膀子說,席義孝是黑五類,二姑你要和他劃清界限,一刀兩斷。

母親絕望地返身沖向堰塘,卻被趕到的劉表叔一把抓住,劉表叔用力將母親摔在堰堤上,招呼隨后趕來的謝石匠、周篾匠、李表叔、陳表哥一起過去,在水面上找父親的影子?;鸢押婉R燈照著破冰的水面,父親就在離塘邊三四丈開外的地方,頭在水下,兩只手還在水面亂抓,攪得冰塊碰在一起,一只虎頭布鞋掛漂在破碎的冰塊上。劉表叔叫周篾匠找來一根長竹桿遞過去,父親卻不能抓住。又有人從塘的另一邊拉來了一葉單人小漁船,劉表叔跳上船將船撐到剛才父親伸出手的地方,卻不見了父親的手。劉表叔蹲下身子將手伸入水中,也沒有找到父親的手,劉表叔將身子趴到船上,雙手在水中摸索,終于抓住了父親的手尖,將父親生硬的手拉出了水面。小船不停地搖晃,劉表叔一手抓住父親的手一手將長竹桿遞到岸邊,讓塘邊的人抓住竹桿將小船拉到堰堤邊上。幾個男人有的抓父親的手、有的抓父親的衣服,將父親從冰水里拖了起來。

父親的身體已經變硬,鼻孔和嘴里都沒了出氣。

06

當劉表叔他們在堰塘邊將父親拖起的時候,金狗娃正在被窩里做夢。夢里父親要帶金狗娃上街,說是帶著金狗娃去給別人家做水陸道場。金狗娃說,我不去,我要讀書,你叫銀狗娃去吧。父親說,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在身,做端公是我們家的祖傳,今后你就跟著我當學徒,也像我一樣專門給人驅鬼請神、開路做道場、吃百家飯。金狗娃說,我不想學我不想吃百家飯我害怕鬼。還沒說完就感到父親的手向他后腦勺拍來,忙低頭躲避,卻一頭撞到了床枋上。金狗娃猛地從夢中醒來,在被窩里聽見外面有很多人的吵鬧聲,如跟爸爸上街趕場時聽到的聲音,嗡嗡唧唧如一團亂麻。弟弟的屁股蹶著頂在他的腰上,不時蹬他一腳。想到剛才的夢,干脆將頭再往被子中縮下去一段。

可是那聲音卻讓他再睡不著覺,金狗娃從被子中伸出半個頭,閉著眼睛卻聽見那吵鬧聲音就在屋外。金狗娃睜開眼睛,聽到了一個人的哭聲,那聲音非常陌生又非常熟悉,哭聲夾雜在許多人的叫喊聲中間,一聲比一聲高,逐漸變成了嚎叫。金狗娃猛然從被窩中鉆出,光著膀子從床上坐起:那是媽媽在哭!媽媽!媽媽!沒有人回答,房間里一片漆黑。銀狗娃頭朝著墻壁睡得如一頭剛滿雙月的小豬。爸爸!爸爸!金狗娃又叫,爸——媽——!還是沒人回答。那是媽媽在哭!金狗娃在黑暗中胡亂地穿著棉衣、棉褲,跳下床在地上趟到了兩只棉鞋。拖著鞋貼著墻壁金狗娃摸到了爸、媽的房間門口,“爸、媽!”房間里沒有一點聲音,大門卻開著,媽媽的哭聲就在院子外面,夾雜在許多人的說話聲中由遠而近。金狗娃從來沒有聽母親那樣哭過,那哭聲如天垮下來一般害怕與絕望、黑暗與寒冷。金狗娃摸著墻跨出房門,站在屋檐下,一只鞋掉得不知去向,地上的寒冷從腳底傳到背上,讓他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有火光從院子外面照進,母親被人扶著在火把中進了院子,哭聲震天動地,桐麻桿火把照得地上、屋檐上的積雪一片粉紅。金狗娃感到右手被人從背后抓住,銀狗娃在背后猛地哭出聲來。

媽-媽-!媽-媽-!銀狗娃光著雙腳向院子中間跑去。

“老天爺,你要收命就把我們全家都收走吧!天啦,我們孤兒寡母今后怎么過呀!……”母親已經聲嘶力竭,坐地雪地上蹬著雙腳身子不停地向后仰。

幾個人抬著父親的尸體進了院子,大雪如鵝毛,紛紛揚揚飄散到每一個人身上。父親平躺在階沿上屋檐下的一塊木板上,眼睛睜開著,死死盯著黑暗中的某一個地方,一只手彎在胸前,嘴張著似乎在喊叫。爸頭上的高帽子沒有了、瓜皮帽也沒有了,只剩下亂七八糟已經結冰的頭發,光著的一只腳上敷著塘里的黑泥。

“黑五類席義孝不接受改造,誓死與人民為敵,被批斗以后不老實交代罪行,反而畏罪自殺!”五嬸的兒子張表哥說。

“席先生這個人,人是個好人,就是想不開,挨一下批斗就跳堰塘尋短見,這么冷的天,死還要遭這么大的罪,真是造孳呵!”生產隊長劉表叔邊說邊搖頭,“這年頭挨批斗的人到處都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嘛!”

“席義孝是封建主義黑端公、黑陰陽,是人民的死對頭!”

“現在這個社會,就是要想得開,才能活得久,挨幾次批斗、吃點皮肉苦又有啥嘛,可憐這兩個娃娃哦……”

07

“造孳呵!造孳呵!”天剛麻麻亮,五嬸就進了院門?!翱蓱z兩個娃娃哦,才幾歲就沒有了爹,今后日子怎么過呀!”

五嬸將已經哭昏過去的母親扶到床上斜靠著,兄弟倆站在床邊,一遍一遍叫著媽媽,母親除了眼睛睜著,和死人沒有什么兩樣。

“爸爸死了!爸爸死了!”金狗娃見了五嬸如見了救星。

“是不是媽媽也死了?”銀狗娃膽怯地問。

“放屁!媽媽沒有死,媽媽的手還是熱的呢!”

“媽媽的手還是熱的,媽媽沒有死!”

五嬸摸著金狗娃和弟弟的頭和臉,五嬸的手很曖和,金狗娃和弟弟哇地一聲又哭了出來。這一哭就再也收不住口,哭聲一個比一個高,哭聲越來越大。金狗娃坐在爸爸的旁邊,一邊哭一邊抹著鼻涕。金狗娃在哭的時候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痛快。金狗娃只管自己哭著痛快,并沒有想過為什么要哭。爸爸再也不會用煙袋在他頭上磕了,可心里總擔心爸爸會從木板上坐起來磕他幾下,心中的哭意怎么也控制不住,也沒有想過要控制住。銀狗娃哭得趴到了床前的小凳子上,一邊哭一邊在嘴里不停地喊著什么,從板凳上滾到了地上,雙腳用力地蹬著門檻,哭聲尖利如一只被閹割的公雞在黑夜里賣力地打鳴。

五嬸從自己家里端來了熱稀飯、玉米餅招呼金狗娃和弟弟吃下去,又端起一碗走到母親床邊,看在孩子份上,也要好好活下去!慪傷了身體今后吃苦的還不是你們娘兒三個……,五嬸就這樣站在母親床前,直到母親從床上坐起,接過五嬸手中的飯碗。

大雪仍在無聲地飄落,門口香樟樹枝被雪壓得彎到了地上。五嬸坐在銀狗娃剛才趴過的凳子上,不停地低聲嘆氣,媽媽仍然半躺在床上,眼睛如死魚一樣盯著門外。通往院子外面的新雪地上,只有兩行腳印,那是五嬸的棉鞋底印。

08

五嬸翻過兩道埡、過了兩條溝,從石板村請來了方圓十里手藝最好的木匠楊顯貴。楊木匠背著一個蔑背簍,里面裝著鋸子、斧子、刨子、矩尺和墨斗,走到階沿上沒有進門就看見了躺在木板上的陰陽先生。楊木匠一句話沒說,就讓五嬸帶路去了金狗娃家的柴山。楊木匠問,做七分厚還是九分厚?五嬸說,柏木是自家柴山上長的,厚一點吧!一會工夫,楊木匠就從山上扛回了一根根又粗又直的柏樹,然后從背簍里取出工具,在院子里架起木馬、去皮、彈墨線、鋸板、刨光……

母親找出了父親所有的衣服,有長衫短襟、有馬褂棉襖、還有單衣。母親問,穿幾件?五嬸說,九件吧。母親便一件一件給父親穿上,讓本來很瘦的父親,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個大胖子。

看著母親給父親穿好最后一件衣服,五嬸對楊木匠說,可以放進去了!楊木匠走過去用雙手抱起父親,吃力地扛到肩上,小心地趟著步子、跨過門檻,轉過身將父親對著棺材準備往下放。等一下!五嬸一邊叫一邊拉過母親走到棺材邊,將底部的白布理平,然后兩個女人伸手接住父親的一邊肩膀,與楊木匠一起慢慢將父親放入棺材中。五嬸對母親說,把席先生生前的行頭拿來都放進去。母親轉身走進里屋,打開箱子,拿出一把陰陽尺,一把銅羅盤、兩本發黃的草紙書放進棺材中,然后望著楊木匠和五嬸。

蓋了吧,讓在陽間受苦受難的人到陰間去享受安寧吧!五嬸說,你為活人死人選了一輩子的地,幫人驅了一輩子的鬼,卻沒能讓自己善終。你一生都在為別人開路,現在卻沒有人為你開路。你是陰陽先生,應該自己找得到去陰曹地府的路,你就自己上路吧!

楊木匠默默地扛起棺材蓋板,蓋到剛做好的柏木棺材上。蓋子蓋上了,楊木匠開始釘釘子,一根根長鐵釘在楊木匠的斧頭敲擊下,掙扎著鉆進棺材的蓋板如鉆進父親的身體。敲擊聲打破了院子里的寧靜,一下兩下三下,有雪塊從房檐上震落,掉到楊木匠頭上。釘完釘子,楊木匠又仔細地在每顆釘子上輕輕敲打幾下,直到四周沒有一點縫子,才坐在門檻上,卷一袋葉子煙無聲地吸著。

看著母親、五嬸與楊木匠一起將父親往棺材里塞,兄弟倆站在墻邊如兩只斷了線的木偶。雪停了,天卻冷得出奇。沒有悲傷、沒有痛苦與仇恨,金狗娃只知道,父親死了,今后再也不會有人用黃荊條子打我們、再也不會有人罰我們下跪、逼我們上學了!

09

五嬸又踩著先前的腳印出去了。五嬸回來時身后多了四個穿綠軍裝戴紅袖章的男人。金狗娃認得那是生產隊長劉表叔、村子西頭的謝石匠、隔壁家李表叔,還有一個是五嬸的兒子張表哥。四個男人帶著纖索與抬杠,一言不發地圍著棺材轉了一圈,然后分成兩組,將纖索在棺材前后分別套了一個圈,然后在上面挽了一個結,再將抬杠從結中穿過,抬杠落到了四個人的肩上。劉表叔叫了一聲:起——!四個人一齊用力,先站直腿再伸直腰,棺材慢慢從板凳上懸了起來。

雪停了,天空仍然灰暗得如一張欲哭無淚的臉,屋檐口的雪水滴嗒著在階沿下濺起小小的水花。棺材在剛懸起的時候有一點恍悠,金狗娃感到自己的身體也有點恍悠。耳朵里傳來了五嬸的聲音,金狗娃、銀狗娃,你們的爹要出門了,去送你們爹上路!金狗娃和弟弟仍然站在原地,耳朵里再次傳來五嬸的聲音,金狗娃這才似乎從夢中驚醒。五嬸在金狗娃和弟弟頭上各纏了一根白布條,又在兄弟倆的背上推了一把,金狗娃這才牽著銀狗娃冰涼通紅的手,跟在母親后面踩著地上的雪走向院外。

母親和五嬸每人扛著兩把鋤頭,走在抬棺材人前面。母親的頭上也纏著白布,身上還是穿著黑色的棉衣。母親本來就又高又瘦,平時經??钢z頭上山出工干活,走路很大步讓金狗娃跑著才能跟上。此時,母親卻低著頭走得很慢,身體又有些前傾,似乎那兩把鋤頭太重,又似乎在路上尋找什么。

母親沿著青石板官道走上黃桷樹埡口,然后翻過埡口來到一片平坦的山坡。這里背靠降龍山的余脈,面向秀才灣的大堰塘,遠遠望去青石板官道如一條白練蜿蜒著通向山外。這是父親生前在金狗娃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就為自己選好的地方。父親為自己的墳定好了朝向,甚至用羅盤放了線打了樁。母親放下鋤頭,五嬸也放下鋤頭。抬棺材的人放下棺材,拿起鋤頭刨開地上的雪,露出了淺淺的枯草。母親在枯草叢中找到了釘在地上的四根木樁,抬起頭說,就這了!四個男人便揮起鋤頭,鋤尖碰到被雪凍硬的泥土時發出沉悶的聲音。沒有哭聲,甚至沒有人說話,不到半個時辰,一個大坑就已經挖出。四個男人用纖索將棺材吊起慢慢往坑里放,五嬸想說點什么,嘴張開一半又慢慢地閉上。母親站在坑邊,注視著棺材如注視著自己出嫁時的嫁妝。

10

天似乎要晴了,院子里的雪開始慢慢融化。金狗娃正在屋里幫母親打掃灰塵,聽見有人敲門,便對銀狗娃說,快去看看是誰,如果不認識就不開門。銀狗娃走到門邊,從門縫里向外看了看,大聲說,是劉表叔,是劉表叔!金狗娃過去給劉表叔開了門。劉表叔肩上扛著一只大口袋,進門后就將口袋放在院子的石磨上。你媽媽在家嗎?劉表叔摸摸金狗娃的頭。在,我們在打掃灰塵,金狗娃說。母親頭上戴著草帽、披著一件舊蓑衣,手里舉著一把被竹桿接長了的掃把正在掃著房梁上的灰塵,看見劉表叔進來,忙放下掃把取下草帽,招呼劉表叔坐。

劉表叔在母親遞過去的凳子上坐下,馬上就要敬灶神,是該打掃了??爝^年了,生產隊考慮你們家的困難,給你們解決了五十斤米和五斤腌肉、兩斤油和一斤鹽,還有十塊錢的救濟款,過年的時候給兩個娃娃扯塊布縫件新衣服。母親的眼圈發紅,聲音哽咽地說,劉表叔,你是我們家的大恩人,你的大恩大德只有等兩個娃娃長大來報答了。劉表叔說,快別這么說,席先生是個好人,從來都沒有做過害人的事情,現在席先生不在了,這是我們生產隊應該考慮的,都是鄉里鄉親,你再說就見外了。

母親忙叫金狗娃銀狗娃去給劉表叔燒開水,兄弟倆轉身進屋,劉表叔又開了口,席二嫂,我今天來還有另一件事情,這個時候我都不好意思開口,但我也是人在矮檐下身不由已,我說出來,你考慮考慮,行不行我都去回個話。母親的心又懸了起來,站在院子里等劉表叔說話。劉表叔停了一下說,村革委會主任、造反派司令王衛東,上半年就和老婆離了婚,前次到你們家來看見你以后,就一直對你有意思,現在要我來說媒,我怎么都推不掉,你知道這個王司令,哪些個都不敢得罪,我就只好厚著臉皮來說說,你考慮考慮,行不行……

母親還沒聽劉表叔說完,就臉色變得鐵青,轉過身子兩手不停地揉著眼睛,劉表叔你別說了,狗娃爹尸骨未寒,你們就來打我的歪主意!那個王麻子誰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東西,以前在村上養豬場殺豬的時候就經常騷擾村里的婦女,回家后還把老婆打得鼻青臉腫,后來竟打折了老婆的胳膊。我老公是被他害死的,他還想把我害死、把我們一家都害死,我們一家都死了他就安心了!原來你送的這些東西,都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有安好心啦!你馬上把這些東西都拿走,我們家就是再窮、就是餓死也不要你們送的東西。

劉表叔慌忙從凳子上站起,席二嫂,你先聽我把話說完嘛,你這樣子人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在欺侮你們孤兒寡婦母呢。

聽見母親的吵架聲,正在燒開水的兄弟倆從屋里走出來,站在階沿上望著母親。母親說媽媽在和劉表叔說事情,你們快進屋去燒開水吧。

等兄弟倆又進了屋里,劉表叔才嘆了口氣繼續說,先說這些東西,是生產隊幾個干部研究討論、都同意了的,和王衛東王麻子沒有任何關系,是生產隊的一片心意。王麻子這個人,我也知道名聲不好,不是什么好東西,現在連十六歲的兒子也不認他了,甚至到處揚言要造他的反。但是人家現在在臺上,有權有勢,在秀才灣可以一手遮天,誰得罪了他能在村里有好日子過?我現在大小還是個生產隊長,他要我來我不好說不來。說實在的,這個隊長我也不知道能當到哪一天,其實我早就不想當了,只是我現在還在位,還可以盡力為生產隊做一點好事,要是我不在位了,被一些有野心的人奪了權,大家不知道還要多遭好多殃?,F在我把王麻子的意思轉達了,你也給了我答復,我回去也可以交差了。

母親的聲音開始發抖,那你回去怎么向王麻子交代?他會不會整你?

唉,我倒不是擔心他整我,我這么大歲數了!劉表叔嘆了一口氣,我是擔心他不會放過你……所以呵,你們娘兒仨平時一定要注意,提防他背后報復你們。

劉表叔,我錯怪你了!母親抹著眼角的淚水說。

11

母親扛著鋤頭從山上收工正往家里走,天黑得很早,似乎又要下雪的樣子,母親在快到家門的時候發現路上有一個黑影子,黑影嘴里叼著煙,紅紅的煙頭在黃昏下一閃一閃。母親放慢腳步回過頭看看路上沒有一個來人,心里的恐懼陡然升起,背上冒出了冷汗,雙手握緊了鋤把。這時黑影開始一邊說話一邊向母親走來,席二嫂這么晚了才收工呵,表現不錯,隊里應該給你多記工分才是呢。是王麻子!母親下意識地往路邊讓了讓,想等他過去??墒峭趼樽幼叩侥赣H跟前卻站住了,前次我叫劉隊長給你帶話帶到了沒有呵,只要你肯答應嫁給我,我不會虧待你們母子,你好好考慮吧。母親還是沒有說話,握緊鋤把手不停地發抖。

五嬸從后面走了上來,王主任王司令,天都快黑了還下隊檢查工作呵,你們當干部的可真是辛苦哦,白天晚上都要鬧革命,我那不孝的兒子,都好幾天沒有回家了呢!王主任要不到我家去坐一會呀!五嬸又轉過頭對母親說,席二嫂,天要黑了,快回家吧,兩個娃兒還在家等你回去煮飯吃呢。母親趁機從王麻子身邊過去,直到走進家門,心還在咚咚直跳,慌忙叫金狗娃用木杠頂住了院門。

晚上母子三人剛吃過晚飯準備上床睡覺,就聽見了敲門聲,自從父親死了以后,家里就聽不到有人晚上敲門。母親沒有叫金狗娃去開門,而是自己走到了院門后從門縫里往外看,天太黑了,只看見門外站著一個黑影。母親問,是誰?門外的黑影說,我是誰你開門不就知道了,我要你考慮的事情你還沒有回答我呢,我心里可等不及了!這么冷的天,哪個男人不想睡熱被窩。母親將頂著院門的木杠檢查了一遍,王麻子,你害死我的老公,現在又來害我們全家,你這個畜牲,你早晚有一天要遭報應、不得好死,狗娃他爹在陰間都會來收拾你!王麻子用雙手擂著門,你一個黑五類婆子,被改造對象,不要給你面子不要面子。如果你油鹽不進,敬酒不吃吃罰酒,把我惹惱了,我王麻子什么事情做不出來!

媽媽,是誰呀?金狗娃聽見母親在院子里和誰說話,從屋里走了出來。母親迅速走上階沿,拉著金狗娃進屋關上了房門。媽媽,剛才是誰在門外說話?沒有誰。我怎么聽見敲門聲呢?是小偷,母親一邊說,一邊又用木杠將房門頂上。

母親再也不敢一個人出工,收工的時候更不敢一個人回家。劉表叔只好安排她和生產隊的其他婦女一起下地勞動,可是王麻子到隊里來的時間越來越多,母親感到無處可逃,只好常常請病假不敢出門,躲在家里仍然提心吊膽如一只被追逐的老鼠。

沒幾天就過年了,銀狗娃正在屋里跟著哥哥金狗娃學寫字,為了讓兄弟倆過年時能穿上干凈的衣服、睡上干凈的被子,母親看看天色還早,就端著木盆悄悄出門到了堰塘邊。母親先將衣服被單放進水里浸泡,再一件件從水里撈起,鋪在塘邊的石板上抹上皂角再用雙手搓揉,水面上漂浮著薄薄的冰塊,母親搓揉完以后就彎著腰在一水里一件一件地清洗、擰干,然后放進木盆里。母親洗完衣服端著木盆就往回走,天色漸漸暗下來,母親走過一段田坎又過了一段土坎,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回頭張望。

母親在經過一片竹林的時候突然被人從后面抱住,木盆從母親手里掉到了地上,衣服散落在地,木盆滾到了竹林邊的水田里。救-命-呵-!母親驚慌地大叫,奮力掙扎,可身子卻被緊緊搰住,拖向竹林里邊。救命呵!救命呵!母親大叫著雙手亂抓雙腳在地上亂蹬,可是路上卻沒有一個人影。母親掙扎著被拖向竹林深處,母親伸手抓住了路邊的一根竹子,母親緊緊抓住竹桿如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似乎要將竹子連根撥出。母親被摔在了地上,棉衣的扣子被撕掉了,這時母親看見了王麻子那張猙獰的臉。母親絕望地大哭起來,雙腳對著撲過來的王麻子亂蹬,王麻子大叫一聲捂著褲檔蹲在地上,母親趁勢從地上爬起便跑,路邊還是不見一個人影,王麻子又從后面追了上來。救命呵!救命呵!母親的呼救聲在秀才灣的上空飄散。想到兩個娃娃還在家里等她回去煮飯,母親的眼淚如雪雨飛灑。母親沒有向家里跑,而是轉身跑向堰塘,狗娃他爹,我也跟著你來了!可憐咱們兩個娃娃呀!

王麻子還在后面緊追不放,父親就在眼前,母親的頭發飄了起來,身子飛了起來。

“誰在喊救命!誰在喊救命!”母親聽見一個宏亮的聲音從前面傳來,那肯定是狗娃他爹的聲音,狗娃他爹,我來了,我來了!

“誰在喊救命!誰在喊救命!”劉表叔從前面跑來,一邊跑一邊大喊“抓流氓啦!抓壞分子啦!抓反革命啦!”

劉表叔的喊聲震天動地,村里很快就亮起了火把,向堰塘方向涌來??匆娦悴艦碀M坡亮起的火把,王麻子停住腳步,轉過身就往回跑,當一個個火把聚到劉表叔跟前,造反派司令王衛東已經跑上了通往村外的青石板官道。

母親衣衫破爛,渾身瑟瑟發抖,被趕來的謝石匠攔住仍然驚魂未定,劉表叔,救救我們母子吧!救救我們母子吧!母親撲嗵跪在地上就站不起來。

12

母親一直在不停地大喊著救命,躺在床上發著高燒說著胡話。金狗娃心里充滿了恐懼,爸爸死了,媽媽是不是也要死了?媽媽死了我們怎么辦呵!金狗娃想著就哭了起來,看著哥哥哭了,弟弟銀狗娃也跟著嚎哭。

五嬸在灶屋里為母親熬藥,熬好以后就倒出半碗,五嬸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扶著母親從床上坐起,就像喂嬰兒一樣將碗遞到母親嘴邊,再慢慢將碗立起,讓藥全部進到母親嘴里。喂過藥,五嬸用手摸摸母親的額頭,又扶著母親躺下,老天爺呵,這是什么世道哦!這是什么世道哦!

院子里臟亂得就像一間大豬圈,房子上的瓦被大雪凍壞的地方開始漏著雪水,五嬸叫來自己的兒子張表哥,上房把壞的地方一一補好。你爹死得很早,我們一家要不是席先生和席二嫂的幫助,哪還有你的今天。三年自然災害鬧饑荒的時候,要不是他們送我們兩升米,說不定我們早就餓死在路邊上了!五嬸一邊教育著兒子,一邊開始一點一點地收拾著床頭、灶頭、桌子上,打掃地上的泥土和灰塵,嘮嘮叨叨如一個舊社會的保姆。

母親終于掙扎著從床坐起來,看著金狗娃和銀狗娃可憐的樣子,母親傷心得眼淚又流了下來,五嬸,你說我們該怎么辦呵!

五嬸放下手中的活,又從灶屋里給母親端來一碗中藥。金狗娃、銀狗娃,到院子里去玩吧,不要在這里吵你媽媽。兄弟倆聽話地出去了??粗赣H將藥喝下,五嬸從母親手里接過碗,在床邊坐下,席二嫂,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五嬸說了一句就停下,看看母親沒有什么反應,就繼續說,我看這個王麻子,之所以敢明目張膽的欺負你,就是欺你家里沒有男人。席先生才過世不久,按理我都不該說這些,但是這樣下去王麻子肯定還不會放過你,所以我想你還是盡快招一個男人上門,家里有了男人,還怕他王麻子不成!

母親還是沒有反應。五嬸又繼續說,前次來給席先生做棺材的楊木匠,前幾年老婆就得癆病死了,家里也拖著兩個和狗娃兄弟差不多大的娃娃,雖然家境窮點,但楊木匠這個人老實、有手藝,成分又好,祖上三代都是貧農,就是王麻子也不敢拿他怎樣。你要是覺得合適,我就出面去說說……

母親終于開口說話,勞煩五嬸你為我們家費心了,現在狗娃他爹才死不到一百天,我怎么也不可能就招一個男人上門。狗娃他爹死前交代,要我一定把兩個娃娃撫養大,我只要活著,就是再苦再累、受再多的罪,也要讓他們長大成人。要是那個畜牲再來,我大不了就去和狗娃爹相會,如果哪天我死了,兩個孩子就只有托給五嬸你了!好人有好報,我和狗娃他爹在九泉之下都會感謝你的!

五嬸說,大年關的,不要再說不吉利的話!世道總有一天會好的,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兩個娃娃長大了就好了。楊木匠的事,你再慢慢考慮考慮,過了年再說吧。

母親掙扎著起身從床上下地,世上最怕的就是后爹后媽,最難當的也是后爹后媽,我不想狗娃兄弟今后被人嫌棄,我現在都不知自己生死在哪一天,所以楊木匠的事你就不要再費心了。母親感到一陣風吹來,身子如一棵茅草不停地搖擺,下床時差一點摔在地上。

13

天上的雪時下時停,高音喇叭里在高喊著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口號。大年初一,造反派司令王衛東帶著民兵張表哥和韋表哥進了秀才灣。王衛東穿著黃軍大衣,在席家的院門前站住,然后叫韋表哥去敲門,韋表哥說,王司令還是你親自出面吧,韋秀珍是我二姑,我怕席端公的鬼魂找上我。你什么革命覺悟,什么階級立場?席端公席義孝是搞封建迷信的黑五類分子,他老婆是黑五類家屬,你一定要和他們劃清界限,就是要把他們搞垮搞臭!今天是大年初一,一定要把黑五類家屬押到大隊去辦學習班,明后天就開斗爭大會批斗,我們要讓今年的階級斗爭開門紅!

王衛東說著親自走上前去將院門敲得咚咚直響。聽見院里有了響動,王衛東將手停下,可是院內又沒了聲音,似乎有人在門后用木杠抵門。開門!開門!叫黑五類家屬韋秀珍跟我們到村革委會去上學習班!

院里還是沒有聲音,如無人一般寂靜。王衛東又命令張表哥把門踢開,張表哥說,王司令,席端公人已經死了,我看還是就算了吧,不然人家說我們欺負孤兒寡母。這大過年的,馬上都要中午了,我媽還等我回家吃飯呢!

你們這是什么表現,我都沒說回家吃飯你們說什么回家吃飯!革命就是你死我活的斗爭,今天你不斗別人,明天別人就要斗你,把門踢開!王司令再次發出了命令。

張表哥和韋表哥都說,還是王司令你親自動手吧!

王衛東只好親自上前用腳踹門,木門在王衛東的踹擊下發出了巨大的聲音,那聲音如夏天雷公將天撕破一樣尖烈,如山崩地陷一般沉悶,回蕩在秀才灣的上空。

木門終于砰然一聲倒向院內,狗娃兄弟和母親站在院內的階沿上,母親的手里拿著菜刀,金狗娃手里握著一把割草的鐮刀,銀狗娃雙手舉著灶臺上的鍋鏟,視死如歸如英雄紀念碑前的雕像。

黑五類家屬韋秀珍,跟我們到大隊革委會去上學習班!王衛東站在倒塌了的院門外,給你機會、給你面子你不要,那就像你男人一樣去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吧。

母子三人還是站在階沿上一動不動,嚴陣以待……

王司令什么時候過來的,怎么也不通知隊里一聲,這大過年的,到我家喝杯高粱酒吧!劉表叔的聲音從后面傳來,怎么,席端公家的門被誰弄壞了?肯定是有壞人在搞破壞,這可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呵!

我們要把黑五類家屬帶到革委會去辦學習班,過兩天還要開大會批斗。一切反動派,你不打,他就不倒!王衛東一邊說一邊取出一只煙點上。

黑五類席義孝已經畏罪自殺了,王司令,這黑五類家屬今后就由生產隊來監督改造吧,劉表叔也取出葉子煙袋。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誰想阻擋革命行動都是螳臂擋車,都要被碾得粉身碎骨。劉隊長,你是村里的老黨員、老革命,要有階級立場和階級覺悟。王衛東又取出一只煙接上。

王司令你放心,我們生產隊保證把他們監督改造好,走吧到我家喝酒去!劉表叔一邊說一邊拉著王衛東往家里走,轉身又對張表哥和韋表哥說,兩位民兵同志,幫忙把壞人搞壞的門弄好,也到我家喝酒呵!

多少年以后,當席友金副廳長和作了總經理的弟弟席友銀回到家鄉為父親掃墓時,對前來接待他的鄉、村領導感慨地說,父親不愧是陰陽先生,真是有先見之明,他算準了命里的劫難,一狠心就把自己解脫了,而把苦難留給了母親和我們兄弟倆。要不然,就像鄰村百里有名的算命先生,多次被折磨得死去活來,還被押著到處游街,最后還是被活活打死。那些造反派,真是比日本人還狠。父親雖然在跳進冰水中的時候身體承受了短暫而劇烈的痛苦,卻得到了永久的解脫,這就是俗話說的長痛不如短痛。而且還留下了好名聲,博得了村里大多數人的同情,為我們兄弟倆在母親改嫁后創造了一個有利的生長環境,也才有我們兄弟的今天……

看著剛剛被修好的院門,五嬸說,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王麻子今天沒有得逞明天就還會想出別的辦法再來,長期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席先生人死不能復生,我看你還是考慮一下楊木匠的事情吧。趁兩個娃娃現在還小,接受起來容易一些,要是娃娃懂事了,接受起來就更難了……

母親終于點了點頭。

14

楊木匠再次到家里來時,門口的香樟樹抽出了嫩芽,院子里的桃樹正在開花。楊木匠沒有背著背簍,而是提著一個天藍布口袋。那是二月里難得的一個晴天,母親和五嬸一起出門到井邊洗衣服和床單被子去了,銀狗娃守在桃樹下等蜜蜂來采花蜜,金狗娃坐在磨前的石墩上看爸爸前年給他買的連環畫。楊木匠走到家門口時就給金狗娃和弟弟一人兩顆水果糖。前次楊木匠在為父親做好棺材以后,用剩余的一小段木頭給兄弟倆一人削了一個地牛牛,那地牛牛個大、光滑、又圓又肯轉。所以看見楊木匠金狗娃感到有些親切,主動到屋里為他搬來了凳子,叫銀狗娃去井邊叫母親和五嬸回來。

楊木匠帶來了面條、雞蛋還有一塊豬肉。母親在院子里晾衣服,五嬸走進灶屋,喚金狗娃進去升火煮飯。

楊木匠一個人在屋里走來走去,望望房頂又看看裂縫的土墻,自言自語地說,該修修了!

母親進屋以后,五嬸就對金狗娃說,出去玩吧。金狗娃起身走出灶屋,聽見五嬸對母親說,一個家沒有男人就沒有頂梁柱,就不成其為家……

金狗娃走到院子里,陽光照在身上曖洋洋的,弟弟拉著金狗娃比賽抽地牛牛,金狗娃一把將他推開,也像母親一樣獨自坐到門檻上,耳邊響著五嬸剛才說的話,難道我和弟弟就不是男人嗎!

午飯吃的是雞蛋面,一人一碗,而且每個人碗里都有一個煎雞蛋。銀狗娃還沒有坐上桌子就已經流清口水,端起碗來就迫不及待將雞蛋挑起塞進嘴里。

吃到一半,五嬸開口說話了,金狗娃、銀狗娃你們慢慢吃,鍋里還有。這面條呵、雞蛋呵,可都是你們楊表叔送來的呢,銀狗娃的頭仍然埋在碗里專心地吃面,金狗娃卻慢慢地抬起頭,望望五嬸望望楊木匠又望母親,然后又低下頭繼續吃面。五嬸繼續說,你們楊表叔家里還有大公雞、大肥豬,還有滿柜子的谷子、小麥,要是你們愿意叫楊表叔一聲爹,他全部都搬到你們家里來,讓你們今后每天都有干飯、面條吃,你們楊表叔還會給你們做地牛牛、做鐵環,要是楊表叔到你們家來,今后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你們了……

金狗娃終于從碗里抬起了頭,半天才說出了一句:“我不要后爹!”

銀狗娃也跟著叫:“我也不要后爹!”

金狗娃放下筷子跑出房門,銀狗娃也跟著跑出來。身后傳來母親的叫聲,你們飯還沒吃完就跑哪里去!金狗娃跑出院子,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回過頭看銀狗娃也跟來了。我不要后爹!金狗娃說,后爹會打我們、罵我們。金狗娃和弟弟順著小路漫無目的地往山上走,天上又開始飄雪,一塊一塊的像灶臺上罐里的鹽巴。身后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小,兄弟倆的腳步也越來越慢。不知不覺走上了青石板官道,翻過了黃桷樹埡口,來到了父親的墳前。

墳堆上還積著兩寸厚的雪,沒有一株草,只是泥土好像被雪凍得松了一些,墳前有新燒的紙灰,油燈碗里又有人添了清油。面對父親的墳塋,金狗娃又感受到了父親往日的威嚴,心里變得不知所措。金狗娃想母親要是舍不得我們,就會把楊木匠送走,然后到山上來找我們。金狗娃刨開墳前石階上的雪,招呼銀狗娃過來靠在一起坐下,眼睛不停地向埡口上張望,天慢慢黑下來,青石板官道只剩下一條模糊的影子。

15

“金狗娃!——銀狗娃!——”母親的聲音由山下傳來。金狗娃拉著弟弟躲到墳堆后面,母親的聲音越來越近,金狗娃從墳堆后伸出頭,天上星星如斗爭大會上眾多的眼睛,一個小紅點一晃一晃向山上飄來,那火點時明時暗,如夏天樹林中一只孤獨的螢火蟲。

銀狗娃說:“哥,我冷!我害怕!”金狗娃上下牙齒也不停地打架,說不清是冷還是害怕,雙手緊緊抓住墳尾上的一棵小柏樹?!案?我害怕!”銀狗娃又叫起來?!芭率裁磁?膽小鬼!楊子榮叔叔一個人上山打老虎都不怕呢!”“可是,楊子榮叔叔有槍呢……”“可是什么可是,咱們這山上有老虎嗎?”金狗娃說著自己也覺得不害怕了。

小紅點越來越近,金狗娃已經看到了馬燈的亮光?!敖鸸吠?——銀狗娃!——”母親搖搖晃晃已經到了黃桷樹埡口。母親在三岔路口停下,猶豫地東張西望,似乎要決定從哪一條路上走。

“席友金——,席友銀——”母親又開始一聲高一聲低地喚金狗娃和弟弟的大名。金狗娃從來沒有聽母親認真過叫自己的名字,似乎那從來就不是自己的名字,聲音高高低低,抑揚頓挫而且還拖著一個長長的尾音。母親站在距兄弟倆十來步遠的地方,朝著一個方向喚上兩聲,又轉過身向另外一方向呼喚。馬燈從下到上將母親照成一個巨大的剪影投向天空,風將母親的衣服吹得嘩嘩著響。

“哥,我想回家!”銀狗娃伸手開始從墳后向外面爬,金狗娃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襟,小聲說:“咱們不能出去,咱們出去了,那個木匠就會成為咱們后爹,后爹會每天罵我們、打我們!”“我不要后爹!我要爸爸!”“咱們的爸爸已經死了……”

母親終于轉身向山下走去。母親右手提著馬燈,走幾步又停下來喚兩聲。母親瘦高的背影此時像院子門前的香樟樹,那馬燈就像家里方桌上的煤油燈,讓金狗娃心里有說不出的溫暖??墒邱R燈的亮光連同媽媽的背影逐漸遠去,金狗娃感到寒冷與黑暗又一次無邊無際地浸漫了全身,弟弟抓住他的手不住地顫抖?!皨尅獘尅?”金狗娃從墳后爬出,可是母親已經轉過黃桷樹埡口,眼前又變得一片漆黑。

“媽-媽-!爸-爸-!”銀狗娃猛地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向母親下山的方向跑,哭聲里充滿了恐懼與歇斯底里,好像后面有餓鬼追趕。金狗娃也跟著跑,銀狗娃沒跑出多遠就摔在地上,風吹得山林低沉地咆哮,金狗娃扶起弟弟說:“咱們回家!”

16

爸爸又在給別人家請神,爸爸請神時總是穿著那件黑色的法袍,頭上戴著四方形法帽,金狗娃和弟弟站在墻角,眼睛望著案臺上的豬頭肉,銀狗娃的嘴角流著口水,金狗娃踮著腳尖伸出手想把豬耳朵撕下來,腳卻像站在棉花上,全身搖搖擺擺眼看就要跌進墻邊的陰溝里。金狗娃睜開眼睛,卻睡在自家的床上,銀狗娃的膝蓋仍然頂著他的腰。金狗娃隱約聽到了母親細弱的說話聲,翻過身將頭伸出被子,墻頭上的油燈卻亮著。母親背朝屋里、面朝院子坐在門檻上,頭斜靠著門框,雙手操在袖子里。燈光照著母親后背,將母親的影子放大在院子里的谷草垛子上。母親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草垛上的影子說話。

你們的爹臨死的時候要我一定把你們養大,可是他去了,卻還讓你們背上黑五類后代的牌子,我們全家今后怎么在這秀才灣里活人呵!你們一個剛滿七歲、一個還不到五歲,我一個女人就是累死累活、忍氣吞聲也能把你們養大,如果我也被他們逼死了,那今后哪個來照顧你們呵。不是媽媽一定要找個男人,是媽媽想為你們找一個依靠,媽媽之所以答應楊木匠上門到我們家里,是因為他成分好,咱們家今后就不會受人欺負……

母親說上幾句就歇上一會,銀狗娃又將膝蓋抵著金狗娃的后背,金狗娃翻一個身閉上眼睛,母親的聲音斷斷續續如手搖紡機紡出的棉線,你們現在還小,不懂得人世間的艱難辛苦,但是總有一天你們長大了,就都會明白了。既然你們不要楊木匠上門,那媽媽只有離開秀才灣嫁到石板村。不是媽媽不要你們,而是只有媽媽活著,才有人把你們養大成人……

母親的背影像是一扇門,擋住了外面的冷風。金狗娃睜開眼睛,悄悄將頭伸出被子,母親還是在門檻上坐著,說上幾句就抬起手揉一下眼睛然后又將手操在棉衣袖里。母親似乎在哭,金狗娃也想哭,又怕母親聽見,只好又將頭縮回被子里,眼淚卻流了出來。

17

金狗娃和銀狗娃坐在門檻上,看母親坐在房間里梳頭發,母親穿了一件印著碎花的紅棉襖一條藏青色的薄棉褲,腳上是一雙新做的方口布鞋,對著一個小圓鏡子將黑黑的齊肩長發梳了又梳,然后在后腦勺盤成一個結。五嬸在外面催了又催,母親才回過頭招呼金狗娃和弟弟過去,金狗娃和弟弟遲疑著走到母親跟前,五嬸進來了,走到母親身邊,這兩個孩子就交給我吧,只要我有飯吃,就不會把他們餓著,只要我有衣穿,就不會把他們凍著。母親突然將金狗娃和弟弟摟進懷里,眼淚滴到兄弟倆頭上,媽媽對不起你們,今后你們就把五嬸當你們的親娘,聽五嬸的話,呵!

楊木匠穿著流行的黃軍裝,胸前戴著大紅花如戰場上歸來的英雄,只是沒有戴帽徽和領章,腳上也穿著千層底布鞋。黃軍裝的口袋里放著八分錢一包的經濟牌香煙、花生和水果糖,見了秀才灣的男人就發喜煙,見了女人小孩就發喜糖。院子外面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們,自從父親去世以后,家里就再也沒有這么熱鬧過。抽著喜煙吃著喜糖的人們臉上都掛著微笑。劉表叔站在香樟樹下,一邊抽煙一邊說,可憐這倆孩子。張表哥走過來,伸手摸摸銀狗娃的頭說,水牛娃要是再欺負你們,告訴我,我給你們報仇。

楊木匠家來了六個人接親,三個男人三個女人,沒有吹鼓手,沒有花轎。只有三個男人挑著三副擔子,每副擔子都用紅布蓋著。進了院子才一一打開,第一擔里是一個豬頭、一塊十來斤重肥膘有兩寸厚的豬肉,十把機器面、十把粉條;第二擔是六塊各色布料,兩把毛線;第三擔是半框谷子、半框小麥。挑子打開后又一一挑進堂屋里。

母親終于將金狗娃和銀狗娃放開,從凳子邊站起,在五嬸的陪伴下走出里屋,跨出門檻走下階沿向院子里走去。母親在下階沿的時候彎下腰將倒在地上的掃把扶起,回過頭看了金狗娃和弟弟一眼,然后迅速走出了院門。

院子里又變得空空蕩蕩,金狗娃和弟弟盯著院子門口,木然地站在院子中間如兩根干枯的老樹樁。桃花從枝上飄落如父親自殺那個夜晚天上的飛雪,風將院門吹得吱呀作響。金狗娃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拉起弟弟的手走出院門,母親已經隨著接親的隊伍走上半坡,拐上青石板官道,金狗娃和弟弟只能看到母親紅色的背影。兄弟倆加快了腳步,沿著母親走過的路往前走。五嬸站在村頭,看見兄弟倆走來,說你們怎么也跑出來了,快回去吧,家里門都沒有關,要是讓賊把糧食和肉偷了你們今后吃什么。金狗娃沒有回應五嬸的話,徑直往前走,銀狗娃也緊緊跟在后面。五嬸的聲音從后面傳來,你們的娘還會回來看你們的……

18

金狗娃和弟弟走上青石板官道,母親紅色的背影已經走到黃桷樹埡口。金狗娃拉著弟弟開始小跑,金狗娃想喊叫一聲,嘴里已經喘不過氣,銀狗娃差一點又摔在地上,幸虧被金狗娃一把拉住。終于爬上了黃桷樹埡口,母親的背影卻已遠得只能看見一個紅點,在星星點點的人影中若隱若現。

有山風吹來,一只布谷鳥在不遠處孤獨地鳴叫。紅點又轉過了一道山埡,消失在山路的盡頭。金狗娃和弟弟停下腳步,望著母親離去方向,天邊一片紫色的云正在被風吹散,山的盡頭,是什么也不能看見的遠方。

“哥,爸爸是不是真的死了?”

“爸爸真的死了!”

“爸爸為什么要跳堰塘呵?”

“他們冤枉爸爸是黑五類?!?/p>

“哥,我們是小黑五類嗎?”

“……”

“哥,媽媽是不是也不要我們了?”

“五嬸說過,媽媽會回來看我們的?!?/p>

“那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我也不知道……”

“哥,我們是不是成了孤兒了?”

“不,我們是兩兄弟,只剩一個才是孤兒!”

“哥,媽媽為什么不要我們了?”

“媽媽結婚了?!?/p>

“媽媽結婚就不要我們了,哥,你長大后會不會結婚,你結婚會不會也不要我了?”

“我、我結婚也要把你帶上?!?/p>

“哥……”

(祭鴻,本名任繼紅,1966年2月出生,1987年畢業于南京林業大學,現任四川省北川羌族自治縣林業局副局長,林業高級工程師。曾發表中、短篇小說《紫蜻蜓》、《血鼠》、《白烏鴉》等及散文、詩歌多篇。綿陽市作家協會委員。)

猜你喜歡
表叔爸爸母親
表叔進城
神機妙算
我和爸爸
爸爸
給母親的信
爸爸冷不冷
可憐的爸爸
表叔的幸福生活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