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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兩西湖

2009-12-09 05:55李元洛
文化月刊·遺產 2009年11期
關鍵詞:朝云惠州東坡

李元洛

蕓蕓眾生贊頌世間絕美的事物,往往美之曰“只可有一,不可有二”,詩如崔顥之《黃鶴樓》,景如杭州的西湖。天下以“西湖”命名之湖雖有三十六個之多,然而杭州西湖可謂領袖群倫,即使同時也別名為西湖的北京西北郊頤和園內之昆明湖和山東濟南市內之大明湖,也不免要遜讓三分。但也不盡然,古籍中早就有“大中國西湖三十六,惟惠州足并杭州”之說,而南宋詩人楊萬里來游惠州,在《游豐湖》中也說“三處西湖一色秋,錢塘潁水與羅浮”。潁州(今安徽阜陽)西湖雖然秀色可餐,但后來卻未能脫穎而出,而廣東省惠州市的西湖呢,看來是早就與杭州西湖一較風光與人文之勝而二美并具的了。

論面積,惠州西湖南北縱長6公里,東西橫寬4公里,由豐湖、鱷湖、平湖、菱湖與南湖五湖結盟而成,水面約為24平方公里,有比杭州西湖更慷慨的水影波光;說名山,杭州西湖中有“梅妻鶴子”林和靖的孤山,無獨有偶,惠州西湖有山也以孤山為名;談堤岸,杭州西湖有蘇堤,惠州西湖中有一段長堤也冠以蘇姓;賞古塔,杭州西湖有雷峰夕照,惠州西湖有泗洲朝日;按地理,杭州西湖近聽錢塘江潮與東海海浪,惠州西湖也近聞東江波涌和南海濤聲;評風情與格調,它們都是西子美人,風華絕代。清代康熙時惠州知府王瑛別具慧眼,他說:“杭湖吳宮之西子也,惠湖苧蘿之西子也?!毖灾蛔?雍正初年惠州知府吳騫繼之以詩:“西湖西子比相當,濃抹杭州惠淡妝?;菔瞧r蘿村里質,杭教歌舞媚君王?!焙贾?是中國八大古都之一,五代十國時期錢镠稱王時建都于此,偏安的南宋稱之為臨安。杭州西湖確實曾是帝王將相歌舞升平之地,才子佳人流連風月之場,而惠州西湖因為僻處南方之南,蓬鬢荊釵,自然仍葆有一份質樸清幽的風韻。不過,惠州西湖與杭州西湖之并稱天下,除了種種近似的自然景觀之外,更是因為它們共有一個與湖山同在的重要人文景觀:杭州西湖因蘇軾兩次蒞臨多回詠唱而芳名遠播,而惠州西湖“標名亦自東坡公”,前人之述已經指出湖以人傳了。蘇軾前后任杭州通判與太守,均為三年,以戴罪之身遠謫惠州也歷時三載;更為引人回首與回味的是,蘇軾的愛妾,以今日的語言是愛人或夫人朝云,她生于杭州西湖,竟然卒于惠州西湖。生死兩西湖,這是千萬中難逢其一的巧合,還是冥冥中難以預測的天意?

杭州西湖,我是去游訪過許多回的了,蘇軾曾經流放過的湖北黃州與海南島的儋州,我也曾經前去憑吊?!皢柸昶缴I,黃州惠州儋州”,他晚年在《自題金山畫像》中特意標舉的惠州呢?安葬過他心中的美神朝云的惠州西湖呢?我卻遲遲無緣一訪。直至兩年前的一個夏日,任教臺灣佛光大學文學院的友人黃維梁君暑假歸來,邀適逢南游的我偕行作惠州之游,朝陽初上時我們從深圳驅車出發,才得一償多年的夙愿。

唐宋時期,惠州一帶當然還是南蠻之區、瘴癘之地、流人之鄉,遠在中原的文明之外。唐代的韓愈因諫迎佛骨而被貶往離惠州不遠的潮州,他在《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詩中就曾望潮興嘆:“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彼前奄H謫之地當成鬼門關了?;葜莺螄L不是如此?元祐八年(1093)九月,否定變法新政而垂簾聽政長達八年之久的太皇太后高氏病逝,心胸偏狹沉湎酒色的宋哲宗終于上臺親政。他以久受壓抑的報復心理全面恢復神宗新法,他所重用的宰相章惇原是蘇軾的老友,但此人本來生性剛愎刻薄,何況在政治斗爭中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更何況卷土重來的新黨人物已經毫無王安石憂時拯世的革新精神,只有為鞏固權位而對持不同政見者的無情打擊,因此蘇軾被列入他們痛下殺手的黑名單,他是哲宗親政前有多年經筵之舊的老師,此時師生之誼也蕩然無存。政局重新洗牌,蘇軾馬上被逐出權力中心,當年即以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禮部尚書的身份出知定州(今河北定縣)。次年即紹圣元年四月,被取消雙學士稱號、禮部尚書名義以及定州知州職務,以左朝奉郎身份任英州(今廣東英德)知州,降為正六品上。不久,又被降為左丞議郎知英州,正六品下。隨后第三道詔令下達:“詔蘇軾合敘復日不得與敘?!奔床坏闷椒磁c升遷。蘇軾剛走到安徽當涂,第四道詔令接踵而至:“撤銷左承議郎身份,由英州知州降為寧遠軍(今廣西容縣)節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蔽艟訌R堂之高,今處江湖之遠,職位一降再降,貶所越貶越遠,蘇軾當日被仁宗許為宰相之才,現在實際上已是一名毫無權力而被管制的罪人,如同績優股被貶為垃圾股。宋代開國皇帝趙匡胤立有“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的鐵訓,所以貶謫嶺南就是當時從快從重的最嚴酷的刑罰,而蘇軾不幸竟成了遠謫南荒的第一人?;葜萜鋾r乃彈丸之地、蠻荒之鄉,蘇軾在給弟弟子由的信中,就曾記敘“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他不敢與在職的官員爭買,只能購其脊骨,“終日抉剔,得銖兩于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鰲”,如此如此,其他可想而知。然而,時近千年之后我們驅車來時,蕞爾荒城已然成了通都大邑,如同山野蓬門已然發達為富貴之家,只見城內馬路四通八達,高樓踵接肩摩,各種品牌與型號的汽車如過江之鯽,而包括川菜在內的餐館酒樓的各色店招更是都市中不會缺席的亮麗風景。如果蘇軾能夠舊地重來,他就可以告別那寒磣的“羊脊”,眾多美味足可以讓他這位美食家大快朵頤的了。

平日我到任何一個城市,不論大小,總要去書店觀光淘書,像潛水員去探尋水底的珍寶。人到惠州,當然更要去尋覓東坡先生的書香遺韻。在頗具規模又相當雅致的新華書店里,竟然發現自己的散文集《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和《絕唱千秋——絕句文化大散文》均赫然陳列于書架。我寫蘇軾的《卷起千堆雪》《茲游奇絕壯平生》等文正是收錄于其中。維梁笑著說,如果東坡先生還住在下榻的合江樓或后建成的白鶴峰新居,你就可以進呈你的著作,請先生指教批點啊!我說,果能如此,那真是三生有幸??上М惔煌瑫r,我們來去匆匆,現在得趕緊去西湖尋覓他和朝云的遺蹤以不虛此行。

紅日當中。一進惠州西湖的東大門,一道近連平湖、遙接孤山的長堤,將“平湖”與“豐湖”的水色波光平分兩岸,然后像一位殷勤的導游引領我們曲折前行。這就是“蘇堤”了,是當年蘇軾以其弟婦史夫人奉賜之金錢助孤山棲禪寺僧希固所筑。時當盛夏,楊柳水湄搖綠,榕樹道旁垂陰,相思樹吐出一派金黃,木棉樹則在萬綠叢中千黃陣里揮霍它熊熊的火焰。湖湖相連的五湖呢,一無例外地貯滿的是碧綠與深藍,而孤山則在長堤的盡頭將我們召喚。小坐湖邊,對景懷人,我們不禁神魂飛越,想起東坡與朝云來此之前的諸多往事——

宋神宗熙寧四年,由于神宗與王安石厲行新法,蘇軾外放為杭州通判,相當于杭州市副市長,到任后分管刑獄審判,等于兼任市法院院長。在杭州除了許多為市民造福的善政,他個人還有兩大收獲:一是寫了不少與湖山并美的詩文,一是得到了與湖山并秀的朝云。朝云是杭州錢塘人,不知家世與名姓,由于家道敗落而淪為歌妓,蘇軾在一次宴會上認識她時,年方十二。朝云蕙質蘭心,能歌善舞,又擅琵琶等樂器,早知蘇軾的文名,屬于“粉絲”之列。也該是命里有緣,三十八歲的蘇軾竟然對這位小小的美眉十分憐惜,為她從官籍贖身作為家中侍女。蘇軾的原配夫人王弗早逝,后來的夫人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對朝云也頗為慈愛。蘇軾讓她從夫人之姓,至于取名朝云字子霞,大約是因為年輕時出川舟經三峽,對神女峰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之故。據說蘇軾那首有名的《飲湖上初晴復雨》,就是在邂逅朝云的宴會上寫的,其中也有朝云的鬢影釵光。如果此說查無實據,那首《臧字木蘭花·贈小鬟琵琶》當是詠朝云無疑:“琵琶絕藝,年紀都來十一二。撥弄么弦,未解將心指下傳。主人嗔小,欲向東風先醉倒。已屬君家,且更從容等待他?!?/p>

由杭州而密州,由密州而徐州,由徐州而湖州,由烏臺詩案而逮京治罪而貶謫黃州,其間蘇軾為朝云寫了哪些作品已經難以確考,但從不少詩詞中似乎都可以隱約看到朝云的身影?!疤K門四學士”之一而且是蘇軾最喜愛的學生秦觀,曾奉師命以一闋《南歌子》為朝云寫真:“靄靄迷春態,溶溶媚曉光。何期容易下巫陽,只恐使君前世、是襄王。暫為清歌駐,還因暮雨忙。瞥然歸去斷人腸??帐固m臺公子,賦高唐?!边@首詞大約作于元祐六年,蘇軾從杭州太守任上被召入京任翰林學士、知制誥兼侍讀,而秦觀此時也升任秘書省正字,“蘭臺”系秘書省的別稱,故詞中他以“蘭臺公子”自況。蘇軾興高采烈之余,以同一詞牌作詞相和:“云鬢裁新綠,霞衣曳曉紅。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鸞飛鏡,回身燕漾空。莫翻紅袖過簾櫳,怕被楊花勾引、嫁東風?!碧K軾對朝云的鐘愛憐惜,洋溢于字里行間?;叵氘斈曩H謫黃州,已經長大的朝云在閏之夫人的操持下和蘇軾完婚,由侍女變為侍妾——宋代的規定合于禮數而不近人情,給侍妾以夫人的名分將受到嚴究。朝云為蘇軾生下一子,取名“蘇遁”,意為他日遁跡宦海官場,小名“干兒”,意為做一個腳踏實地的干事的人。小孩眉眼酷似東坡,天資穎異,平日玩耍時常常喜歡抓書,為紀念他們愛情的結晶,蘇軾作《洗兒》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蹦魏翁斓夭蝗?還不到一歲,遁兒就在播遷流離的溽暑途中夭亡于南京。蘇軾固然痛徹心脾,朝云更是肝腸寸斷,“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東坡曾如此描述記錄現場的情景。十年后他在汴京和秦觀之詞,多情而不濫情的蘇軾對朝云怎能不更加情切切而意綿綿?

潮起潮落,載沉載浮。在作上述之詞后不久,蘇軾即遠貶惠州,境況比黃州之貶更為艱難險惡。政治上被宣判為“奸黨”,用今日的語言即是“政治犯”;詩文著作被列為“禁書”,貶所雖不及以后被貶之地的儋州,但也遠在黃州之南。從河北定州南行約四五千里,而且朝廷三令五申不在赦免起復之列,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此時東坡已年近六十,體弱多病,夫人前此已經病故,他于危難中遣散家人和侍妾。歐陽修《玉樓春》有句說“青春才子有新詞,紅粉佳人重勸酒”,蘇軾仍然是才子但已不再青春,而且前途莫測,朝云正當三十二歲的盛年仍然是佳人,來日可謂方長,但惟有她堅不肯去,臉含“薄怒”地對蘇軾(她對東坡當面尊稱“大人”,背后則敬稱“大學士”)說:“我跟隨你倒茶端水還不行嗎?”朝云啊,真是東坡先生患難與共的紅顏知己!據宋人費袞《梁溪漫志》記載:“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有何物?”一人答是“文章”,一人答是“識見”,只有朝云“乃曰:‘學士一肚皮不入時宜!”坡捧腹大笑?!安蝗霑r宜”的蘇軾此時末路窮途,但朝云卻毅然決然跟隨他不是享富貴而是共患難,難怪朝云死后,蘇軾不僅作詩為文而且據說還以楹聯痛悼:“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睂η昵斑@位堅貞高潔的女性,我們怎能不肅然起敬?

從蘇堤前行,經蘇軾助修的“西新橋”,過三岔路口的“鴛鴦亭”,往左拐直去孤山,那里有新建的“蘇東坡紀念館”和我們縈心已久的朝云墓。朝云隨蘇軾南來不到兩年,即因染瘴癘之疾而一病不起,芳齡不足三十四歲,蘇軾將她葬于孤山南麓的泗洲塔前棲禪寺之側。行經孤山亭廊之石,一亭翼然便在綠樹叢中碰亮了我們的眼睛,那便是久聞其名的“六如亭”了。那是一座綠琉璃頂紅色立柱的四方小亭,原為棲禪寺僧人所建,亭柱上的聯語是清末陳維所撰:“從南海來時,經卷藥爐,百尺江樓飛柳絮;自東坡去后,夜燈仙塔,一亭湖月冷梅花?!背茪v經喪子之痛與遷謫之悲后虔心向佛,和蘇軾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臨逝前在蘇軾的懷中耳畔斷斷續續地告別與叮嚀,最后念佛經而逝:“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爆F在的六如亭后面的亭柱上,鐫刻的正是清代嘉慶年間翰林、道光初年豐湖書院主講、名士林兆龍據此而作的聯語:“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绷缤ず?一座青色長磚砌成的半橢圓形墳墓便愴然闖入我們的望眼。我們急趨而前,只見墓園正中的石碑上,大書“蘇文忠公侍妾王氏朝云之墓”,右上起年處,還刻有“宋紹圣三年丙子歲”的字樣,石碑后上方的一抔封土,封住的是她的玉骨冰肌一縷芳魂和千百年來仍然芬芳著眾生嘴唇的浪漫而堅貞的故事。環顧四周,鳳凰木燒紅了南天的九月,那是她對東坡先生熱烈的愛戀;青松翠柏追憶著往昔的年輪,那是她對東坡先生不移的忠貞。林間鳥鳴嚶嚶,是她仍在輕展歌喉嗎?湖上惠風徐徐,可是她踏波而來的衣裙的窸窣之聲?

朝云既葬三日之后,風雨初歇,蘇軾就前來祭掃,直至次年再貶海南儋州,月夕風晨,他不知多少次前來憑吊。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他離開惠州后就無緣再來。不過,據洪邁《夷堅甲志》記載,紹興二年,虔寇謝達陷惠,“民居官舍,焚蕩無遺。獨留東坡白鶴故居,并率其徒葺治六如亭,烹羊致奠而去”,而至元明時,墓周尚有梅松千株,守墓百家。今日,他詠寫朝云的詩文已被刻寫成碑文立在墓側,和朝云日日夜夜月月年年相伴,也讓地北天南絡繹不絕的游人低回誦讀。此刻,維梁就指著《薦朝云疏》中的“一生辛勤,萬里隨從”和《朝云墓志銘》中的“敏而好義,忠敬若一”對我說:“這就相當于現代的悼詞,是東坡對朝云飽含深情的評價啊!”

“朝云之‘義就不必多說了,僅就她不在乎只有‘侍妾的名分,于患難中仍然萬里相隨,就可見一斑?!蔽医舆^維梁的話頭,“在惠州時,東坡囑她唱自己的《蝶戀花》詞,她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時就泣不成聲。心心相印,‘敏而且‘敬,她真是東坡最虔敬的讀者和最聰慧的知音?!?/p>

“東坡為王弗寫過一首名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詩文中也曾多次贊美王閏之,在惠州時還和朝云一道買魚放生,為閏之寫了《蝶戀花·同安(郡君)生日放魚,取金光明經救魚事》一詞。但他三十多年中到底為朝云寫過多少作品,恐怕只有東坡自己和朝云本人才能提供最權威的證明了?!本S梁有疑而問。

“在惠州期間為朝云所作的詩詞,還是班班可考的,至少有八首之多?!蔽艺f,“朝云生時,就有‘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的《朝云詩(并引)》,有‘小符斜掛綠云鬟,佳人相見一千年的《浣溪沙·端午》,有‘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的《殢人嬌·贈朝云》。朝云病中,有‘何事散花卻病,維摩無疾的《三部樂·情景》,有‘萬戶春風為子壽,坐看滄海起揚塵的《王氏生日致語口號》,朝云歿后,除了‘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的《悼朝云詩(并引)》,還有《西江月·梅花》和原文今日已缺一字的《雨中花慢》?!?/p>

“蘇軾的那首梅花詞,宋代以來就公認是詠朝云的,東坡公是將清標高譽的梅花與冰肌玉骨的朝云合而為一了?!本S梁有動于中,邊說邊吟誦起來,“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p>

《雨中花慢》這一詞牌是東坡所首創,他生平共作三首,前兩首寫于密州太守任上,字里行間似乎可見朝云的笑靨衣香,后一首作于惠州,定為追悼朝云無疑。我千里遠至,也不禁在墓前背誦起來,權當千年后對那位薄命佳人的祭奠:“嫩臉羞蛾,因甚化作行云,卻返巫陽。但有寒燈孤枕,皓月空床。長記當初,乍諧云雨,便學鸞凰。又豈料、正好三春桃李,一夜風霜。丹青□(原文缺一字,以□代之)畫,無言無笑,看了漫結愁腸。襟袖上,猶存殘黛,漸減馀香。一自醉中忘了,奈何酒后思量。算應負你,枕前珠淚,萬點千行!”

紅日西斜,雖不忍離去,但湖山不可以久留,我們只得辭別朝云告別西湖了。蘇軾曾悲嘆忽來的狂風吹散了紅霞,其實紅霞早已飛進了他的詩中。作為一代杰出詩人,蘇軾算是沒有辜負朝云萬點千行的珠淚,為她抒寫了許多情真意摯的詞章,讓她永銘青史;作為一代出污泥而不染的佳人,朝云不僅得到了蘇軾的愛戀、尊重與追懷,也得到了后世的敬慕與歌頌。在歸途的蘇堤上,在楊柳依依人也依依的回望之中,我驀然想起曹雪芹曾在《紅樓夢》中將朝云與卓文君、紅拂等人并列,贊美她為“奇女子”,而在歷代眾多歌詠她的詩作里,“何年云雨散巫陽,瘴霧沉埋玉骨涼。合種梅花三百樹,六如亭畔護遺香”,清末愛國詩人丘逢甲的絕句鳴響在我的耳畔;而明末清初人稱“北田五子”的新會人何絳的《朝云墓》,也轟然重到心頭:試上山頭奠桂漿,朝云艷骨有余香。宋朝陵墓俱零落,嫁得才人勝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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