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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顧

2009-12-21 02:58
通俗小說報 2009年12期
關鍵詞:艾迪蘭亭

盧 葦

久久以前,占縣城就以“是非之地”的惡名傳布四面八方。

壞名聲的根子就在奇詭的地理位置上。

人們說,占城不是城,一腳踏三省。一介小縣,穴點中原,舟楫車馬,貨通天下,從古至今都是扼控川陜鄂豫咽喉的一塊四戰之地。人心不古之時,自然就會鬧出一點點響動來。遠的不說,黃巢、宋江、李白成等都沒有放過這個小縣城。太平天國之時,占縣城成了長毛勢力的重地,十年不到光軍糧就由此經漢水運抵天京近百萬擔,這可是有據可查的。其他如販私鹽、抗雜捐、劫私牢、匪盜猖獗一些小小不然之患,更是衰世正景,慣而不怪之事了。于是,歲歲年年,因陳疊壓,是非之城的大名便隨著東逝的漢水河流向了五湖四海。

好的是,占城人向來不以惡名為念,且常常有俊杰之士超拔于市井里巷之中。

光緒末年,占縣城的生意場上就出現了一個奇人。

此人姓彭,名云霽,字心達。祖籍江蘇古越龍山。彭家自曾祖輩上來到占城定居,就一直在城中做布匹綢緞生意,資本不大不小,生意平平淡淡。到了彭云霽接手父親打理生意的那一年,正是春夏之交,突然一場瘟疫襲來,哀聲遍地而起,一個月不到,湖河交界的三北之地便成了十室九空萬戶蕭疏的慘狀。占縣城中的五行八作大多關門閉戶,人事落敗,小城內外到處都有全家罹病死絕的消息。

此時此刻的彭云霽,是剛剛留洋學成歸來的文弱書生,然而,他接手父親治理家業之后,做出的第一件事就讓小城官民目瞪口呆。僅僅一夜之間,彭云霽就賣盡了父輩多年辛苦積累的產業,親自趕往千里之外的武漢,延聘數位名醫回來,其中甚至還有一個藍眼珠子的外國大夫。又購得大批藥品,免費給人施治。一時間,萬眾交口,人人爭夸彭云霽大恩大德,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轉世,專門為拯救苦命百姓而來的。

清宣統元年,即公元1909年,中秋節這天,占城商界九大行會會首齊聚城北楊泗廟,召開了一次隆重的行業大會,會上宣告占城縣總商會即日成立,并一致推選彭云霽為占城縣總商會第一任會長??h令周士閣首先致了賀詞,占城內的袍哥、洪幫、青幫的龍頭大哥、香堂山長以及素有口碑佳譽的社會名流也都分別送上了各自的重禮。

對榮膺會長一事,彭云霽沒有謙讓推辭,也沒有過多的表白之言,他起身向著與會的貴賓和全體人等久久地彎腰鞠躬,行了一個深深的大禮。

在占城,彭云霽志同道合的刎頸之交有兩個人,一個是書店老板戴令煌,一個是占城河運碼頭上的總舵主紀蘭亭。

戴令煌,字耕德,為人敦厚,鼻梁上一副玳瑁掐絲眼鏡,使他在沉穩持重之上又平添了幾分書生靈秀。戴在占城繁華的太平街上開有一家古舊書店,店門高懸“黑白書屋”一匾。一年四季除去經營書店之外,他多是在書房中寫寫畫畫,或陪有數的幾個好友清談。書店所售之書,門類龐博,精雜皆備。最叫人驚異的是一些外文書籍、畫冊,有英、美、俄、日、印度、朝鮮等等國家的,其中尤以日本和俄羅斯的為多。

君子之交,恬淡如水,有心人看得出來,戴彭二人之間不是一般的情誼。

那是一個月白風輕的初秋之夜,非請自到,戴令煌登門拜訪彭云霽。

戴令煌給彭云霽送來了一包書。彭云霽略略一翻,看到有《殷商輿地志》、《易譜風水鑒》、《歐洲文藝復興的歷史意義》、《法蘭西革命》、《絲綢之路上的古堡文化》等等。戴令煌說,早知你愛書,自作主張買了這些來,也不知中意否。

彭云霽口中不停稱謝,起身把戴令煌讓進自己的書房,家人端上茶水退了出去。

二人落座后,彭云霽懇切地說道,戴先生,真人面前不得虛言,一城商會會長,百事繁雜,我真是有點力不從心了,先生學識淵博,尤精于易卦,能否請先生惠賜高見?

戴令煌微微一笑,立起身來,一時并無言語。他慢慢走到書房門口,忽而轉身,兩眼炯炯有神地看定彭云霽,一字一句地吟出一首詩來。他說道:催。

頂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轉來。

啊——戴令煌還沒有吟完,彭云霽已是大驚,忽地起身問道,你,你怎么知道這首詩?你——彭云霽忽地變了臉色,你到底是什么人?難道從北邊來——

戴令煌哈哈大笑,他走到彭云霽身邊,握住彭的雙手,深情地說道,在下既然知道這首詩,當然是和先生一樣的漢子。我祖上數輩,皆行商海外,當然只能是從南邊來的了。不過,先生所在的占城難道是屬于北方邊地了么?

雖然戴令煌對答落落大方,彭云霽仍是滿腹狐疑,他不能不警惕。他又說道,先生既是南方人士,如何會來到這偏僻之地?

戴令煌又是微微一笑,言道,要說能來到這里,當然還是因為先生你嘍。如果不是你在五羊首義中的鼎鼎大名,不是你如今在占城組織會黨的影響所及,中山先生自然不會注意到如此一座彈丸小城,當然也就不會專門派我來這里打探究竟了。

聽了戴令煌一番話語,彭云霽已是滿眼濕潤,他起身走到窗前,遙望南天,口中喃喃言道,中山先生,你還沒有忘記我呀。深思片刻,轉回身朝戴令煌言道,既為同志,云霽就不客套了。請問先生,你來到占城有兩年了吧?

戴令煌答道,掐頭去尾整整兩年。

彭云霽略略沉思一下,說道,兩度春秋,先生皆在靜觀,今日突然臨門,想來必有大事教我,不知對否?

戴令煌聞聽,哈哈先笑兩聲,而后言道,中山先生看人,果然不錯,彭大掌柜真不愧一位智勇全才,一下子就看到了事情的根本。在下此次正是有一急事需與先生商談才冒昧唐突的,說完,戴朝書房外看了一看。

彭云霽說,先生請坐,這里絕對機密,有話盡說無妨。

戴令煌坐下,呷一口茶水,輕輕地拉開了話頭。

原來,自1895年興中會廣州起義失敗,中山先生就開始把發展革命力量的目光從沿海向內地延伸。1899年,中山先生與陳少白、畢永年、史堅如等密商后,作《革命歌》詩約為暗號,各自帶領一些意志堅定且又有經驗的革命同志,按計劃分赴北方作基層發動工作,而彭云霽就是參與孫中山密謀的一分子。

此后,彭云霽跟隨史堅如,離開廣州前往武漢,原本打算順江而下,沿途發動聯絡,直至上海后返回。不料到了武漢,得知湖北一省的會黨力量,其中最大的一股已聚集在鄂豫川陜交接的占縣城中,而占縣城正是彭云霽的故鄉。于是,史遂命彭前往占城動員革命力量,并約定一年后在廣州會面。

誰知,正當彭周旋于占城內各派力量之間,努力工作時,卻突然從南方傳來惠州、廣州起義又遭失敗,史堅如壯烈就義的消息。大勢一去,革命黨人星散無跡,彭云霽從此跟自己人失去聯絡,成了一個單打獨斗的散兵游勇。不過他沒有灰心,七八年來在占城蟄伏行商,仍然一直在默默地聯絡會黨,宣傳革命,時刻等待著東山再起的機會。

戴令煌言道,彭的行為早己引起了南方關注,尤其是中山先生只要一聽到有關彭云霽的情報,每每興奮不已。戴令煌就是身負聯絡彭云霽策劃鄂西北武裝暴動以應天下大勢的重任,來到占縣城的。一年多來,他基本摸清了占城中幫會力量的情況,正準備抽一個合適機會與彭正式接通關系時,彭當上占城商會會長,戴令煌認為正是千載難逢之機,即決定立刻與彭云霽接頭,共同努力把商會建成一座革命的大本營。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攜書登門之行。

戴令煌說,占城中眾多的商會可以看作是一個個革命力量的小核心,而城中人數眾多的,且又魚龍混雜的幫派會社,應該就是革命的中堅力量吧,這一點也正是中山先生一貫的看法。中山先生說了,四戰之地的占縣城,小則小矣,然而真正亂了起來,反遍整個中國也未可知呢。

聽了戴令煌一番言語,彭云霽大喜,兩眼閃著淚光,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我這個迷路游子,總算是回家了!

彭云霽的第二個好兄弟是紀蘭亭。當年,彭云霽在漢口與史堅如分手,回到占城,找的第一個人就是他。

紀蘭亭字君澤,號一雷,最好打抱不平,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因此人稱紀瘋子。

彭云霽跟紀蘭亭有生死之誼。當年鬧疫病,彭云霽連夜往漢口聘醫生買藥品,紀蘭亭是彭在路途中,從臭水溝中救起來的垂死之人。后來當彭云霽得知紀是一個外地船工,因為船老板已經害病死去成了流浪漢之后,就把紀蘭亭收留在了自己身邊。

跟著彭云霽的紀蘭亭,耳濡目染,也同樣成了一名志在反清的革命勇士。

有此一段情誼,彭云霽乍進家門,第一個要找的人當然是紀蘭亭。但叫他沒有想到的是,鐵血好友竟然是在母豬巷里找到的。

母豬巷是占城中有名的婊子街,母豬巷中來往的客人全是船夫、苦力、賊偷、地痞流氓等等下九流。

這是一個燈光昏暗的大房間,男女混雜,人聲鼎沸,有的狂飲大叫,有的摟抱調情,更多的則是圍著桌子推牌九、甩骰子。彭云霽一踏進屋門,就感到自己猶如走進了一個烏煙瘴氣的世界。

煙霧彌漫中彭云霽被人帶到了一張大桌子前。

圍在桌邊的人們自動分開,紀蘭亭一手拎酒瓶,一手摟著一個色迷迷的女人。

帶彭云霽進門的家伙說,大哥,就是他,這幾天在城里到處打聽你。

醉醺醺的紀蘭亭半張著眼睛瞅瞅彭云霽,突然,推開懷中的女人,搖搖晃晃走到彭的面前,嘟嚷著說道,你,你是誰?找,找老子有何貴干?

彭云霽一時沒有說話,卻在心里叫道,不!這不是,不是蘭亭,不是當年的一雷了!

彭云霽說,一雷,我是心達,你不認識我了?

紀蘭亭突然大笑起來,叫道,不認識?對對對,是不認識,你是誰?什么東西!老子、老子為什么要認識你!

紀蘭亭忽地淚流滿面。

猛地,紀蘭亭一把掀翻桌子,對著屋里眾人吼道,滾!滾出去!都給老子滾!

待到屋里人已去盡,紀蘭亭說,你,姓彭的,背信棄義,竟然還有臉來見我!

對紀蘭亭的誤解,彭云霽并無怨言。當年他奉命離開故鄉前往廣州醞釀起義,紀蘭亭正因一宗人命大案陷在獄中。彭云霽曾為救紀費盡心力,后來不告而別的確是為了起義。因此,他完全理解紀蘭亭此時的心情,只是,他一時不明白紀蘭亭為何變化如此之大,比之以前的忠厚誠實簡直判若天壤了。

彭云霽說,一雷,你誤會了,當年離開,事出有因,是——

好了!紀蘭亭一口截斷彭的話頭,煩躁地吼道,舊賬不必再提!我問你,這一次到底為什么非要找我?又是事出有因?

彭云霽一時沒有開口,來找紀蘭亭之前,他也在心里作了一番斗爭,因為他一回來就打聽到,如今的紀蘭亭,已經是沿河三縣十大碼頭的總舵主,四川哥老會占城分會的龍頭大哥了。這樣的人,還能有當年那股子反清反洋的造反勁頭么?對見不見紀蘭亭,他一度有過猶豫,如今來找他,也有試試看的念頭在內。

看來,自己的擔心是對的,十年前的紀一雷已經不復存在了,還有什么話可說,還有必要說嗎?想到這里,彭云霽心中一酸,轉身向外走去。

站住!紀蘭亭低喝一聲,姓彭的,你可真行,見了棺材不掉淚!死到眼前還小看我紀一雷!你以為你還走得出去?

彭云霽雖然沒有轉身,但他聽出了紀蘭亭話語中咬牙切齒毫無醉意的冷靜和狠毒。

彭云霽停了腳步,隨即一個轉身,目光直射紀蘭亭,一字一句地說道,紀蘭亭,我問你,你還是我的兄弟嗎?你如今有了人,有了錢,學會了吃、喝、嫖、賭,你還是當年喝血酒的紀一雷嗎?你說過,你心中只有革命二字!如今還記得嗎?今天,我既然來了,當然想要說幾句;但是,千言萬語捆在一起,仍然是這兩個字!可你紀一雷還聽得進去嗎?

彭云霽停了停,看一眼呆坐不動的紀蘭亭,唰地捋起袖子,露出一條突暴的傷疤,接著說道,看看這條刀疤,想想我們一的誓言,我問心無愧!紀蘭亭,你呢?我一回來,三番五次到處找你,今天總算見了面,可惜的是,我覺得已經無話可說了。昔日的一條熱血漢子,一個想要驚天動地的紀一雷,如今真正是紀瘋子了!你以為我還有話可說嗎?啊?對著一個醉鬼、賭徒,一個耀武揚威的龍頭老大,我還有話可說嗎?

好,說得好,罵得好。紀蘭亭冷冰冰地說道,只要你彭云霽還說得出革命兩個字,我紀蘭亭就沒有白操心!來人,把那個死豬拖上來!

屋角的小門一開,幾個漢子推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走出來。

紀蘭亭說,看看吧,這是你從漢口帶過來的尾巴,湖廣總督扎巴提的手下。我早知道你在找我,可誰知道,你又是何方神圣?不過半個月吧,我的弟兄們分頭查清了你們的來龍去脈,你倒等不及了,吼天吼地,天底下難道就只有你姓彭的不怕死?

紀蘭亭激動地跳起來,吼一聲,來人那,把這條死狗下籠子!,

彭云霽一聽,知道下籠子是沉河,心里抖了一下,正想攔住,卻不料紀蘭亭嗵地又跳到了他的臉前,呼啦一聲捋起半截衣袖,露出胳臂上的刀疤,大聲叫道,告訴你,姓彭的,老子紀瘋子也一樣問心無愧!

這一天,微風細雨,濃云垂幕,天地間一片沉悶壓抑。彭云霽邀約戴令煌和紀蘭亭二人在“望武當”酒樓會面,這兒是紀蘭亭哥老會的秘密總部。

因為天已黃昏,且有雨有風,酒店二樓上只有彭云霽他們三人??諘缰?,西來的河風在窗棱間嘶嘶啦啦地嗚咽著。

這是戴令煌第一次和紀蘭亭見面。

桌子上的酒菜很豐盛,然而,三個人之間的氣氛似乎并不和諧,戴令煌面無表情,神色淡漠得有些冷酷。他用眼睛不時地瞟瞟紀蘭亭,一絲疑慮的目光夾雜其間,稍閃即失。

彭云霽問道,四川那邊沒有一點余地了?紀蘭亭搖搖頭,說道,寸步不讓??偠纨堫^范瞎子

傳了話,他說,掀天揭地,誰的人多誰就應該主盟,這是天經地義的規矩。

紀蘭亭換了口氣,又說道,其實,眼下也是實情,你看看我那些弟兄,烏七八糟,三教九流,全是些天王老子地王爺,橫,挑一根筋。你就是說到天上,他們也不會服氣讀書人。與其到時候指揮不靈,你們南邊的,又何必非要在乎一個鳥的總指揮!

彭云霽埋頭想了片刻,他在屋內來回踱步,悄然中與戴令煌交換了兩次眼色,終于下了最后決心。

彭云霽停下來,對紀蘭亭說,好吧,請你立刻派人告知川中大龍頭,總指揮就由你擔任,起事時間就按我們已經商量好的,定在九月初九日,以取重陽登高,紅日普照之意。不過,戴兄近日即將起程前往廣州,面見中山先生請求指示,一切必待他返回后開動。

好,這不就妥了!紀蘭亭忽地從桌邊立了起來,雙目灼然閃光,他極其興奮,大步走到樓梯口叫道,來呀,堂倌,拿酒!

離開酒樓,三人互道珍重分手。彭、戴二人相跟來到書店,此時,夜已經很深了。

在戴令煌的書房中,昏黃的燈光一片蒙朧。彭云霽問道,初次見面,戴兄感覺如何?

戴令煌沒有立即回話,輕輕呷了一口龍井茶,慢慢言道,印象不錯,是條不怕死的熱血漢子。不過——戴令煌站起來踱步,仿佛很費思索似的說道,我想,革命起事,責任如天,千鈞之重完全系于幫會,總歸不是萬全之策。你看,為了一個總指揮,他們竟然三次拖宕議事日期,豈不是把天大的事情當成了兒戲?稍有不慎,就要人頭落地血流成河啊。

彭云霽默默地聽著,對戴的擔憂,他也有同感,只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而已。

戴令煌走幾步,又說,至于對紀本人,第一印象當然最深,隆鼻闊口,雙目炯炯,總的說不愧為一個大龍頭的身份,行止之間也頗有豪俠氣象,但再仔細揣摸一番,又似乎有了哪一點不足。有是有了,可你真的要去找,它又飄移得拿捏不準了。哈哈,我戴令煌向來自以為有識人之能,不知為何,如今到了這個紀一雷身上,才能卻一點也施展不出來了,你說怪也不怪?

彭云霽心中一動,默然點點頭,沒有說話。

戴令煌接著言道,自兄弟誓死獻身革命,十幾年間也經歷了一些風風雨雨,近日來,因籌于占城大事:不少往事縈繞心頭,常常無端生出一些說不清楚的憂煩,這是否就是心中困惑的根源呢?你看,乙未年中山先生首舉義旗之后,革命暴動繼之迭起,中堅力量多為留洋書生,而全力仰賴者卻盡是一些魚龍混雜的哥老會、青紅幫,把他們當作革命的主力,寄托大望,一味依賴,致使籌謀初動,即四方風傳,一切秘密泄露無遺,如此行事豈有不敗之理?嘯聚成群,呼喝一方的幫派勢力,沒有組織和改造,只不過一幫良莠沆瀣唯利以交的烏合之眾而己,豈能真正代表社會底層民眾?你說他們,為了一個總指揮便斤斤計較,寸步不讓,哪里有一點革命者的目光和胸懷呢——

哎——戴令煌突然改了話頭,問道,這——這爭要總指揮權的會不會就是一雷自己?

不等彭回答,戴令煌肯定地說道,完全有可能!你想想,對占城哥老會的內部,我們雖說不太了解,但對其間的混雜松散,絕非一竅不通!紀一雷反三復四一味爭權,難道真是川中總會的指令?遠隔千山萬水的哥老會真的能管得如此之寬?

彭云霽細細一琢磨,心里涌上來不少迷茫。他自語道,不會吧,蘭亭為人不會如此低下的。對他,我最清楚,雖說平時容易猛浪毛躁,也有不實在的地方,但若叫他對自己人兩面三刀,恐怕還不至于。他識大體,痛國仇,向往革命,辦事一口一個牙印,從不含糊,意志堅定絕非一般人可比。你看,這是昨天他在我書房中,從國事糜亂,民不聊生,重振山河少有熱血之士,談到徐錫麟、秋瑾英勇赴死以成大義時,涕泗橫流,當場寫下的詩句。

戴令煌接過彭云霽手中的自紙,展開一看,上面斑斑駁駁地寫著數行字跡。戴吃了一驚,問道,血書?彭云霽點點頭。戴令煌認真看去,上面寫道:

悲風雷暴沖天去,龍泉光寒并日出。

神州茫蒼瑾麟志,河山飄搖大歌哭。

自古越山多奇雄,從今占城少易愁。

馬踏黃龍天濺血,拼將干戚下不周。一早,我即起程前往廣州,半月內必回,此間彭兄多辛苦了。

彭云霽知道,出占城往南,必走水路,到漢口最快也得十天,只有到那里才能搭上火車,半個月往返廣州,根本不可能。

彭云霽說,安全為要,千萬不能倉忙??傊?,你不回轉,占城不反!

戴令煌深深看彭一眼,走到書架前,從上面抽出一本書來,吹一吹,遞給彭云霽,說道,這是周縣令托我給他買的書,煩請彭兄代我轉他。

彭云霽接過書一看,書名為《朱子·易大綱》,周縣令也喜歡讀易?彭云霽感到好奇,在心里笑了,暗道,一個黨人迷于易卦,還扯上個周縣令,好不怪異。

戴令煌送出門來,兩人抱拳道別。

走了很遠,彭云霽側身看去,戴令煌仍立在門前,昏暗的路燈中,碩長的身影就像一根通天的柱子。

戴令煌看完默然無語,久久才說道,不錯,寫得不錯,可惜,智勇之士,一入幫會,如果沒有中山先生一類俊杰的定力,必然要產生變異。占城僻遠,消息閉塞,蒙昧血肉,大道難通,紀蘭亭到底如何,要全靠他自己修煉啊。

戴令煌看一眼彭云霽,換了口氣說道,蘭亭的事你多留心,萬一有變也不致倉促無措。明天

就在戴、彭二人緊鑼密鼓,準備起事之時,紀蘭亭卻為一個名叫林玉秀的女人出了事。

林玉秀是母豬巷里的一個做人肉生意的女人。初相識之時,紀蘭亭是為她打抱不平,激憤之中打死了惡霸無賴熊牛皮,可熊牛皮是占城天主教會的修士,洋人咬住不松口,紀蘭亭就被打下了死牢。林玉秀為了救紀蘭亭,只身進教堂去求主教艾迪士,千說萬求,艾迪士最后總算點了頭,但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林玉秀必須加入天主教。對此,為了救恩人,林玉秀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艾迪士。

出獄后,紀蘭亭就把家搬進了母豬巷,和林玉秀住在了一起。

那天從“望武當”酒樓回家,紀蘭亭一路激動不已,為什么,因為他的目的達到了,他要的總指揮權到手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成為占城第一人了,就要翻天覆地造大清朝的反了,那該是多大的痛快!

紀蘭亭敲門進屋,正準備要把一肚子話說給林玉秀聽,沒想到,一片黑暗中,他的腰已被林玉秀的胳膊緊緊地箍住了。

紀蘭亭來不及多想,體內的烈火蹭地便燒遍了全身,他緊緊地抱住女人,把她輕輕地放上床。紀蘭亭高興啊,渾身的激情正咆哮著在胸腔里沖撞,心愛的人也是渾身火炭般滾燙,在渴盼著他的占有啊。紀蘭亭吻著林玉秀濕潤的雙唇,聽著女人輕輕的呻吟。漸漸地,兩個人都忘掉一切了,紀蘭亭心中完全充滿了女人的溫暖,他不再遲疑,捧出一

顆愛得滴血的心,大步地走進了那極樂的天地……

當屋子里的燈又重新亮起來的時候,紀蘭亭和林玉秀雙雙相擁著躺在床上。紀蘭亭心里的激情此時絲毫沒有減退,他在女人耳邊輕輕言道,玉秀,我的好女人,我紀蘭亭不混個出人頭地,不叫你過上好日子,誓不為人!

林玉秀慢慢睜大了雙眼,拉起乳房上紀蘭亭的大手,放到了自己柔軟的肚子上,極其艱難地說道,蘭亭,我,我有了……

紀蘭亭電擊似的愣住了,他問道,玉秀,你說有了?有了咱們的孩子?當他看到女人點了點頭時,他咽得只晃腦袋說不出話,一頭扎進女人懷里。低低吼了聲,狗雜種,我紀瘋子有后了!

林玉秀心里一熱,連連地親吻著紀蘭亭臉上的淚水,說道,蘭亭,咱有孩子了,經不起大事了,那,那件事——你、你就別干了吧,啊?掉頭的事啊,孩子不能沒有爹呀!

紀蘭亭正在親吻林玉秀肚子,聽到林玉秀的話,他抬起了頭,說,不,玉秀,你的話不對,一個人光想自己不行,要,要高瞻遠矚,這話是云霽大哥說的。以前我恨他,是恨他在我坐牢的時候走了,可是,我錯了,他走是因為要辦大事,是廣州的孫中山叫他去了。哎,太深的道理我弄不清白,但你說云霽大哥他又圖個啥?跟他比,我紀蘭亭腳趾頭都算不上!玉秀,這么多年,你最清楚,沒有大哥哪有我紀蘭亭!如今,人騎老虎背,霸王硬上弦,天塌下來,老子也跟定彭云霽了!

林玉秀沒有說話,偎在紀蘭亭懷里,她聽見了耳邊雷聲一般的心跳。她說道,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總是害怕,大大小小,做啥事都是神思恍惚的沒有主意,我——

紀蘭亭笑了,說,這不是怕,是擔心,是想得太多了。不過,要不了幾天,一切都會變過來。大哥他們已經決定了,九九重陽節,到了那天,看著吧,一聲槍響,天翻地覆!

林玉秀也被感染了,她說,真要打起來,你可要多護著云霽大哥。

哈哈哈,紀蘭亭笑起來,這還用你說?我已經把他的總指揮搶到手了,事成了他是老大,事不成我來頂缸,那個南方胖子,有點不爽快,像是瞧不起咱這些窮碼頭,可大哥對他總是言聽計從,一口一個黨人如何如何。球,黨人不是人哪?萬一鬧到半路他使絆子,那可咋辦?哈,我就多了個心眼,大權在我手里,等于在咱大哥手里,誰要想出歪主意,找死吧!

心中美好的憧憬刺激得紀蘭亭無比的亢奮,他又摟過了林玉秀,伏上身去。

痛快的喘息聲中,兩人都竭力地向高峰攀登,林玉秀心中悲喜交加,她一句句地叫著,主啊,饒恕我吧!仁慈的主啊,懲罰我吧!一切的罪過都是我一個人的,所有的災難你全降臨在我一個人身上吧!主啊,求求您,把他們的痛苦全都給我吧!啊——

紀蘭亭大叫一聲,沖上了極樂的峰巔,林玉秀隨著那一下猛烈地沖撞,心里尖叫一聲主啊,眼淚又像野馬一般奔涌出來……

紀蘭亭在自己心愛的女人懷中睡了。

林玉秀用手輕輕摸著男人的臉,又輕輕吻男人的額頭,淚珠撲撲嗒嗒地滴落在紀蘭亭散亂著的胸襟上。

林玉秀知道,自己的痛苦,又何止是擔心紀蘭亭呢,她內心深處還有一個更叫人膽寒的秘密,那是一個剝皮剔骨的苦痛,一個永不可告人的折磨,一個十惡不赦的罪孽啊。

作為一個女人,林玉秀怎么能夠忘記那個叫自己刻骨銘心的夜晚呢。

林玉秀用加入天主教為代價換出了紀蘭亭,她接紀出獄的當天晚上,是兩人頭一次交歡。但林玉秀萬萬沒想到,她從重逢的快樂中突然又跌進了一個痛苦的深淵。當兩個人在床上愛得如膠似膝的時候,緊緊抱著紀蘭亭的林玉秀,無意中在紀的腰間摸住了幾個微微突起的小肉疙瘩,摸著摸著,她的心漸漸地抽緊了。

愛的高潮過后,紀蘭亭沉沉進入夢鄉,心事重重的林玉秀卻未能入睡,終于,她看清楚了,她千真萬確地看清楚了,在紀的腰尾處有三顆淺藍色如豌豆般大小的肉痣,它們呈三角形分布,在紀蘭亭腰際間的白肉上格外醒目。

林玉秀看清楚了,她的眼睛就發直了,她的頭頂上就炸響了一聲悶雷。

林玉秀感到心里有萬把鋼刀在翻攪,她的眼淚像決堤的洪水肆意流淌,她在心里發狂般地問自己,老天爺,這是為啥呀?我,我可咋辦那!在她耳邊,一直響著母親病重時交代她的話:……秀啊,你要記住啊,只要還有一口氣,都要想著去找弟弟,你記清楚,弟弟左腰窩有三顆藍痣,綠豆大小,長成了個菱角形,你爹說,那是貴處,三顆痣是三顆將星,記腿記腰,騎馬掛刀,說你兄弟長大了有福分……

林玉秀跟著母親顛沛流離,四方乞討幾千里來到占城,就是為了尋找小時候送人的弟弟啊,但誰能想到,如今母親已經為了找弟弟而死在了異鄉,自己卻是這樣子找到了親生的弟弟!這是亂倫的罪孽呀!林玉秀一下子覺得自己完了,再也沒有臉活下去了。

林玉秀默默地哭著,攪腸撕肺,她知道,自己的罪孽不可饒恕,是個打入十八層地獄不得輪回超生的罪孽啊。面對著心愛的男人,她一次一次把苦痛強吞進肚里,她絕不能把自己的苦水吐露一點點,因為,那是個犯了天良的重譴,她一個人遭罪就夠了,不能再讓心愛的人承擔絲毫苦痛,因為,一旦失去了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她林玉秀還有什么心活在世上呢?不!為了這個男人活得痛快,活得自在,林玉秀在心叫道,老天爺,我愿意上刀山下火海,死無葬身之地,只要我的兄弟好端端地活著……

也就是在那天清晨,一夜未曾合眼的林玉秀終于從痛苦中掙脫出來,拿定了一個主意,那就是不管刀山火海,寧愿自己死后碎尸萬段下地獄,也不能再叫弟弟離開自己,如今弟弟已經成了自己的雙重親人了。

至于那個秘密,就讓它永遠死在自己心里吧。

戴令煌走的第二天,彭云霽就去見了縣令周士閣。

周士閣接過《朱子·易大綱》在手里掂了掂,笑道,令煌兄太過細,一本老書,晚幾天再給也不遲,何必又勞動云霽兄大駕辛苦。他雙手一拱,謝謝先生了!

彭云霽笑道,當然還是早點送到為是,要待令煌兄歸來怕是還很得幾天吧。

彭云霽沒有想到,他還真是說準了。

一進黨人聚居的武昌城,戴令煌就知道了一場驚天事變。

農歷三月二十九日,廣州起義又一次慘敗,革命者血染羊城,志士星散,已全然不成陣武。此時的孫中山又遠在美洲未歸,昔日的革命之源已成洪荒之地,早就沒有了黨人們踴躍的蹤跡了。

廣州去不成了,怎么辦,戴令煌正在無措之時,一天,他突然在武昌街頭路遇了同窗好友岳文俊。戴令煌大喜過望,他知道事情有了轉機,因為岳文俊與自己一樣,是當年孫中山發動四方之命中隨同各自頭領離開廣州,從此分手互失音訊的。

在武昌司門口民眾旅館的豪華套房里,岳文俊給戴令煌詳細介紹了南方革命暫入低潮的經

過,最后告訴他,近期武昌的文學社和共進會已告聯合,正積極組織在武昌來一次大的行動,日期已經確定,勸戴加入到團體中來,并肩戰斗做一次驚天動地的壯舉。對此,戴當然是一口答應下來。但他當然也不會忘掉占城那邊一伙嗷嗷待發的弟兄們。岳文俊聽到了戴的介紹,深為武昌爆起之時能有偏遠一隅的呼應而高興,他說道,戴兄所言,事關重大,必須面稟革命軍臨時總司令蔣翊武商求處置方略。

武昌小朝街八十五號是革命軍總司令部,在閣樓上一間密室里,戴令煌見到了臨時總司令蔣翊武,向他詳細報告了占城黨人情況。蔣聽后大喜,當即支助銀洋五百元,約定在武昌發動之前十天,率先舉行占城起義,以此惑亂清廷調兵遠去,減輕武昌起義的壓力,以為呼應。

算算日子,時間緊迫,戴令煌心如火燎,見過蔣翊武之后,他決定翌日清晨即搭乘一條順路貨船踏上返程。

船到襄陽要耽擱一天卸貨,戴令煌計劃在此上岸聯絡一下城內的黨人,打探打探占城近況。他剛想離船,卻突然發現了異常,碼頭上站滿了辮子兵,正持槍逐一盤查行人,就連那些卸貨的工人也不漏過。戴令煌心里一陣發緊,他拉住一個剛從岸上卸完貨轉來的工人打聽原因,那人答道,狗日們的說上頭的占縣城有人要造反,叫官府破了,眼下是要抓亂黨分子。

工人的話猶如當頭一棍,戴令煌一時間茫然無措,腦子里再也理不出個頭緒。他連連問自己怎么辦,是進?還是退?他轉身走進船艙,舀瓢涼水咕咕咚咚灌下肚,坐下來開始仔細地揣摸。

第二天,戴令煌謝過了船老板,聲言自己忽然想起縣令大人委托的一件事,需要在襄陽停留數天,回程就不再麻煩了。臨上岸時,戴令煌交給船主一封信,請他務必轉給縣令周大人。當然,也不必親自面見,遞到縣衙的門房手里就可以了。

戴令煌沒有絲毫延誤,進城后重金租到一輛馬車,立刻啟程從陸路南返,他要連夜趕往武漢,把這個突變告知正在籌謀大局的蔣翊武。

馬車在土路上疾奔,車輪轟隆隆地響著,在車中上下顛簸的戴令煌卻充耳不聞。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思索著出事的原因。他想,起義失敗的原因肯定出在哥老會方面,甚至很有可能就出在紀蘭亭那個莽漢子身上。因為他臨走之時是和彭云霽商定了的,他不從南邊返回決不動手。如今出了事,一定是泄了機密,而這種漏子只能出在幫會那些烏合之眾身上,亂七八糟的太散漫了。

想到此,戴令煌心中一陣酸楚,這一次不知又要有幾多人頭落地了。冤枉啊,孫先生!他在心中叫道,我們革命,是要奪天下建國家的,再也不能依賴那些黑社會組織,指望那些渣滓,那些無賴土劣了,孫先生,痛定思痛,要真正坐下來反省反省了。

此時的戴令煌又想到了彭云霽,也不知他把書給周縣令送去沒有,那是一種接頭的方法,彭不會知道周是自己人,因為紀律不允許,但只要周明白了彭的身份,安危之間就多了不少定力,上天保佑吧,戴令煌心里又泛起一陣苦澀。

彭云霽和紀蘭亭是在“望武當”酒樓被辮子兵們抓住的。

事變突兀,彭、紀毫無準備,當時他們兩個正在三樓秘商舉事時要用的旗幟,聽到下人的急報,二人從窗口向下一看,頓覺大事不好,無數辮子兵已將酒樓圍成鐵桶,全是生面孔,裝備精良,滿臉殺氣,除了不少步兵之外遠處還有不少馬隊。

容不得多想,樓梯上已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和乒乒乓乓家具倒地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一陣風起處,彭云霽的衣領被紀蘭亭狠狠地抓住,只聽紀在他耳邊飛速地說了句兄長保重,就對著彭的嘴角一拳打去,破口大罵道,好你個狗雜種!王八蛋!早就說定了的價格,要結賬了你想反悔!也不睜眼看看老子是誰!罵著罵著又撲上前從地上拖起彭云霽左右兩個耳光,對著已經蜂擁進來的兵丁,狠狠地連踢帶搡地把彭云霽朝門外打。當丈二金剛不知頭腦的兵丁死死抓住了紀蘭亭時,他還在掙扎著要打彭云霽,口里大罵道,姓彭的!你雜種記住,莫看老子犯事你就能耍賴,告訴你個雜種,千年欠賬萬年債,只要你不還錢,看老子三兩天出來剝你的皮!

然而,沒有人聽紀蘭亭亂嚷嚷,彭云霽照樣被五花大綁和紀蘭亭一齊帶走,關進了重兵把守的縣衙死牢。

三天后,紀蘭亭被砍頭,罪名是密謀造反,一齊被斬殺的還有紀蘭亭的十個弟兄。而彭云霽卻被放了出來。原因是他一口咬定在酒樓找紀瘋子結一筆運費,被誤抓了。再加上由周縣令出面作保,向上頭來的官員遞了一份全占城九大商會的聯名保書,書中言詞剴切,情意純正,經上方官員們認真案核,最終認可了周縣令所述,準予釋放。

彭云霽一出大獄,謝過周縣令諸人,立刻去找林玉秀,他要盡快弄清楚事情真相,以便作出應對之策。

豈不知林玉秀家中空無一人,打聽四方鄰舍,都說是已經很有幾天未見她了。無奈中,彭云霽決定不再耽擱,匆匆安置好一應事務,叮嚀兩個知情的貼心同志,若戴令煌回了占城,要盡快向他報告詳情。自己則決定即刻動身南行,期望與戴令煌在半途碰面,而后一道赴廣州尋找自己的同志。

就在彭云霽離開占城的那天早晨,失蹤多日的林玉秀突然出現了。不過,不是在她家里,而是在天主教的大教堂。

主教艾迪士見到撲嗵一聲跪在自己面前的林玉秀,不由大吃一驚,他神情慌亂,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你怎么來了?林,你要干什么?

林玉秀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她雙眼看著艾迪士一動不動,聲音凄然地說道,主教大人,我,我是來懺悔的呀,我的男人死了,那都是因為我不好啊。主教大人,請你幫幫我,讓上帝饒恕我這個有罪的女人吧。我,我往后可咋辦哪!林玉秀痛心地抽泣起來,深切入骨地唏噓著,艾迪士的心不由得厲害地顫抖起來。

看林玉秀傷心欲絕的樣子,艾迪士漸漸消除了戒意,他的心中竟然還生出了不少同情來。他慢慢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撫在女人的頭上,輕輕地說道,好了好了,不要悲傷了,偉大的主仁慈無邊,他會原諒你的。起來吧,林,有什么話你就盡管向主暢開心扉吧!

艾迪士說完上前拉林玉秀起身,說道,林,彭死了,我知道你很悲傷,可他是亂黨,你們的朝廷不會放過他,死是早晚都要有的。林,他死了,沒關系的,我們都是上帝的兒女,你還有我,你明天就到教堂來做事,我會愛護你的。林,你應該知道我對你的心啊,有什么話,你就對主說吧,盡情地說吧,仁慈的主一定會寬恕你。

林玉秀抬起淚眼,說道,謝謝主教大人,我,我想,想一個人對你懺悔,對你說說心里話,主教大人,你,你看——

好,好,那就還到我的房間去。艾迪士站起身壓抑了興奮說。

當心花怒放的艾迪士關好屋門,反身走向已經坐在他床沿上的林玉秀時,兩只藍色的眼珠子立即迸射出了淫邪的光芒,這可是一只期待多日的羔羊啊。他

一個大步跨上前,猛地用力抱住了眼前的女人。然而,幾乎就在同時,艾迪士觸電般的哆嗦了一下,稱心的笑容立刻死在臉上,龐大的身軀枯樹般僵在林玉秀面前不動了。

林玉秀輕輕地哼了一聲,艾迪士大口地呼氣,拼命掙扎,氣若游絲地說道,你,你殺、殺我——是為,為他——

林玉秀不回答,目光里全是悲苦,她看都不看艾迪士,把右臂硬硬地送了送。

艾迪士向后一仰,撲嗵一聲倒在地上,身子猛烈地抽搐著,血水汩汩地從肋下涌出來。最后終于一動也不動了。

此時的林玉秀突然渾身散了架,她從床沿滑坐到地上,麻木了一般,半天半天,眼淚才像決堤的江水在臉上橫溢開來。

騙子,騙子,我叫你再騙!天啊,弟弟啊,是我害死了你,是你的親姐姐害死了你啊!你死得冤啊,死都不能閉眼啊!林玉秀口里喃喃著,瞥一眼腳邊的死尸,一腔屈辱又充塞了胸膛,不堪回首的一幕又浮上眼前。

自從知道了紀蘭亭們重陽節造反之事,林玉秀就常常在噩夢中驚醒,眼前總是紀蘭亭血淋淋的人頭。她太提心吊膽了,回回從睡夢中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親人們敬神拜佛,祈求平安。但,萬萬不該的是,她那一天竟然走進了天主教堂,找到了主教艾迪士,向萬能的上帝作了一次最虔誠的懺悔祈禱。

教堂的凈室中,艾迪士一聽林玉秀的懺悔,立刻膽戰心驚。心里叫道,天哪,我的上帝!必須盡快告知愚蠢的大清官吏們!焦急中艾迪士暗暗一算,頓時松了一口氣,萬幸萬幸,離中國的重陽節還有幾天,與清廷聯手殺幾個幫會亂黨,時間足夠了。想到這里,艾迪士漸漸鎮定下來,他又看了看面前的女人,暗笑一聲,伸手摸了林玉秀的頭頂,說道,孩子,你的懺悔太重要了,來吧,跟我到密室來面對上帝祈禱吧!

艾迪士把林玉秀帶進了教堂后面一座幽僻的小院,幾間大房屋其實是他的宿舍。艾迪士關緊院門又閂死了屋門,當他轉過身面對林玉秀時,面孔變得十分猙獰,他一把抓住林玉秀的肩膀,惡狠狠地說道,林!你可知道,你和紀犯了死罪!上帝不會饒恕你們,你必須去告發!必須馬上去!紀他們都是暴徒,是殺人的惡魔,你不能和他們在一起!

林玉秀一下子懵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結結巴巴地說道,不,不不,主、主教大人,他們都,都是好人……我,我在懺、懺悔啊,主教大人,我不能,不能告官,不!放開我……

艾迪士冷笑一聲,更緊地抓住林玉秀,狠狠地叫道,你不告官,你不是主的孩子!你不去,我去……

慌亂中,林玉秀撲嗵一下子跪在艾迪士面前,雙手緊緊抱住艾的雙腿,絕望地叫道,主教大人!你不能去!你,你說過,懺悔是個人的心聲,不會叫外人知道的,你會替信士保密的,你、你為什么說話不算話!?

艾迪士說,林,你是上帝的孩子,你要站在正義一邊,紀蘭亭是猶大,他欺騙了你,你要與他決裂,要告發他,要送他和他的那些魔鬼兄弟們上斷頭臺!走,一起去見官!

林玉秀一陣眩暈,艾迪士趁機猛地緊緊地抱住了她。當林玉秀意識過來時,一張胡子拉碴的大嘴已經瘋狂地在她臉上狂吸亂吻。她拼命地掙扎,手抓腳踢,但在高大的艾迪士懷中一點作用都沒有。艾迪士像條大狼狗,涎沫四溢地吠吠著,一邊在女人臉上脖子上亂拱,一邊還不斷地嘟嘟道,林那,林!我愛你,我的天使,我要拯救你,可憐的天使……

掙扎中,林玉秀漸漸沒有力氣了,她覺得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進了自己的胸口,她對準艾的嘴唇狠狠咬了一口。

嗷的一聲慘叫,艾迪士跳開了幾尺遠,他的嘴唇被咬爛了,血水流滿了前胸的袍子。艾迪士吸吸著,忍痛低聲吼道,林!你的心,太狠毒!可是,我是愛你的,從第一天看見你就愛上你了,我是真心的愛呀!為了你,我寧可踐踏神圣的教規,寧可接受上帝給我的懲罰,可是,你!你為什么不明白?我來救你跳出罪孽,你為什么這樣狠心?艾迪士咻咻地喘口粗氣,抹一把血水,接著說道,林。我警告你,現在,是你接受我的愛,還是你和紀一道下地獄,你只說一句話,我絕不再逼你。你說!啊,說呀!

天哪!此時的林玉秀已經走投無路,根本不知道想什么好說什么好了。禽獸,禽獸,什么主教,什么上帝,全是騙人!只怪自己太愚蠢,太天真了,怎么辦?怎么辦?越想林玉秀越覺得可怕,她明白已經到了最關緊的時候,她一句話就能決定親人的生死啊!林玉秀不再多想,她心里唯一的念頭,就是拼上一切也要救紀蘭亭,要救她的弟弟,她唯一的親人!只要能保住弟弟的性命,她這個下賤女人的死活又算得了什么!林玉秀渾身開始劇烈地顫抖,她哆哆嗦嗦地問艾迪士,你,你說話算話?我跟你好,你,你不告官?

艾迪士連連應道,當然當然,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上帝為我們作證。林,你答應了?啊,天哪——我多么幸福!林,你知道我日夜都在……

欣喜若狂的艾迪士早忘掉了嘴唇的疼痛,他撲向林玉秀,像頭餓狼一樣把獵物抓起來,拋向屋角那張寬大的鋼絲床。

此時的林玉秀早已僵尸般地沒有知覺了。

……

當!當!墻上的掛鐘聲驚醒了麻木的林玉秀,她站起身,彎了腰,手握利刃,三兩刀便砍下了艾迪士的大腦袋,扯過床單卷成一個包袱,換了血衣,打開門,從容走出小院,穿過教堂后花園,融進了深深的夜色中。

第二天上午,占城縣縣衙大堂接到兩次案報,一是天主教堂報艾迪士主教被刺失頭案,一是地方里長報,在東門外亂葬崗子一棵樹上,發現一吊死婦人和一個無名人頭案。周縣令接報即帶人親往察勘。經核實,吊死婦人是暗娼林玉秀,人頭正是主教艾迪士的腦袋。

周縣令打道回衙,走進書房竟然笑了一聲,說道,好。身后的師爺詫異道,大人為何而笑?周縣令看一看師爺,說,你沒注意掛人頭的地方?師爺愣一愣,恍然叫道,埋的是紀瘋子他們!

周士閣聽了,點點頭,嘆道,是啊,是紀瘋子。說完停一停,接著慢慢吟出兩句詩來:野火千年終有斷,春風萬里只一吹。

公元1913年的初春。

清晨,東方天際飄散著絲絲縷縷的云霞,欲出的紅日正給它們鑲上燦然的金邊。

嗚!嗚!——汽笛連吼兩聲,笨重的客輪呀呀著駛離岸頭,一面鮮艷的五色旗懸在船首,隨著輪船越來越快而獵獵地飄動著,似乎在極力地為新的中華民國歌唱。

彭云霽和戴令煌站在船頭寬闊的甲板上,肩挨肩地斜倚船欄向江城眺望。

淡淡的晨霧中,龐大的江城欲隱欲顯地慢慢突現著全貌,漢水斜刺而出,大江橫鎖三岸,汽車的鳴笛編織出臨水都市潑辣辣的生命,晨風中已經浸滿了飯蔬的香味,耳邊也似乎充滿了人們“過早過早”的寒暄和客套了。

看一眼江中疾去的流水,彭云霽無限感慨,文人的氣質使他按捺不住激情,環顧左右無人,脫口詠起一首詩來:

懷錐不遇粵途窮,露布飛傳蜀道通。

吳楚英雄戈指日,江湖俠氣劍如風。

能爭漢上為先著,此復神州第一功。

愧我年來頻敗北,馬前趨拜敢稱雄。

彭云霽話音未落,戴令煌即說道,黃克強真大英雄也。這首詩近來傳頌頗廣,真是說盡了我們黨人拼死革命,無私無畏的豪壯之氣。

彭云霽道,其中當也有不少自省吧。令煌兄,依你所見,天下之勢,前景如何?此次黨人齊聚申城,會不會再起革命?

戴令煌久久未有答言,他神色凝重,面呈憂思,轉頭看彭一眼,低沉地言道,逆豎之心,婦孺皆知,革命志士,誓不兩立。然而,如何作為,是討是訴,聽說孫黃二人意見相左,同志多無所從,目前亟須統一步調,這便是此次會議的目的吧。

令煌兄,你我都是早年的同盟會人,想想這些年的苦斗,累遭敗衄,血肉成河,這如今眼見得有了一線曙色,卻又跳出來一個吊睛白額大蟲,日后勢必再起生死拼殺,如此錯綜紛雜的世態,我已經弄不明白了,這到底是規律使然,還是什么注定了的孽緣?是我等從開初的志向就錯了,還是一直在盲人瞎馬胡沖亂撞,浪擲生命作無益的犧牲?

彭云霽一口氣說完心中所想,輕松了不少,他看戴令煌聽得認真,又說道,你對古易有大研究,能不能釋疑解惑一番?

戴令煌聽了,猛然哈哈大笑,他慨然言道,好你個云霽兄,有你這大文士在,魯班門前如何弄斧?不過,兄之所言,令煌確有同感。多的不談,就我們二人占城一段經歷,似可略窺一斑,也不過九字而已,那就是:心有余,力不足,惑于道。你看,黨人的革命熱情不可謂不高,志向不可謂不大,目的不可謂不明確,多次起事準備也頗為周全,但最終總是功虧一簣流于失敗,原因到底為何?不明路徑不知眾也。紀蘭亭所在的幫會不能代表三民主義中所指的民吧?但真正的民又是什么,即使今天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又有誰真正想到要去說清楚呢?如果連這個根本都弄不明白,那還能夠指望成功指望勝利?

那——此次申城會議能否涉及這一“本”的問題?彭問道。

我看未必,眼下人們心里只裝著跟北邊到底是打還是不打的念頭,哪會顧得什么本不本!戴極為感慨地說道。

哎——你看,我忽然想到紀蘭亭了,你剛才說到易經,其實,那一次我的確為紀卜過卦,可是卦象不利。我不是迷信,當時只是有些困惑,但后來聽到起義出了事,只是吃驚卻并不慌張,好像心里早就有了鋪墊似的。事后我曾反復想過多次,那卦詞說:“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蹦:仡A示了事情的曲折。記得第一次見紀蘭亭,看他急匆匆魂不守舍的樣子,我就覺得捉摸不透他的為人。后來,他一味堅持要總指揮大權,甚至很有些蠻橫,更叫我對他的言行疑慮重重。其實,如今想來,狼顧,他那種神態就是狼顧啊!

彭云霽聽得有些糊涂,他問道,你是說紀的人品——

不不不,一雷兄絕非反復小人,我是說從他這個人的身上看到了我們全體戰陣的混沌!戴令煌答道,一是目標,二是主干,三是協從,四是遠景,真可謂處處皆有狼顧之相。

彭云霽低頭無語,他在細細品咂戴令煌的話意,其實,類同的疑慮也早就在他心里翻來覆去了,只不過沒有形成條理而已。他說,往事已矣,不提也罷,緊要的是眼前如何。當今天下,南北鼎峙,波詭云譎,可否又是一個狼顧之相?

戴令煌微微一笑道,兄是聰明人,對眼前種種,當然洞若觀火,又何必問我。

只是,今日狼顧者,又是何人?

哈哈哈哈,戴令煌突然大笑,言道,何人!何人!天上司馬氏,地下大頭袁也。

笑聲中,一陣料峭的春風呼嘯而過,汽笛一聲低吼,九江城已經遠遠在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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