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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不能落定

2010-01-14 08:11
廈門文學 2009年12期
關鍵詞:南洋

泓 瑩

一、南安黃奕住的“八卦樓”

當我深入幾年前沒能深入的老屋,荒草萋萋,春天的燕子吱嚀嚀叫著,蛛網與浮塵欶欶在我耳根飄灑,耳目一派灰蒙蒙,只有從疏漏的屋頂流淌下來的陽光是金色的,踮著腳尖一點一點深入,樓與屋全空了,曾經輝煌過的百年老屋,正在一點一點銷蝕下去……

我們的建筑怎么能如此不經風雨呢?

我一點一點拍攝細節,連同那個時代色彩特別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澤東思想”的標語和頭像,想必這里曾經是大隊部或村委會什么的,那個標語時代在這里的印跡似乎特別鮮明,想必這曾經的華屋,未毀于戰火,土匪們也未能將它奈何,倒是在標語時代被折騰不已,而近年來做工場,做倉庫,被過度使用而無人養護———我嘆息不已。

黃奕住,八卦樓?問誰誰都知道,問誰誰都吃驚:怎么?你去看什么?那里早就沒人吶,你去作什么?難道你要買它嗎?

心想我有能耐買嗎,莞爾一笑,不再解釋,注意力完全傾注在這曾經想象過的老屋里,沒有人氣滋潤的老屋,酥朽的速度就更快了,站在搖搖欲墜的窗檐下,心也是酥的,極目遠眺,視野很寬闊,用風水仙的話當然是好極了,這么好的地方,如此耐人尋味的老屋,還有那個赤手空拳在異國商?!皳羲А钡拈}南漢子,捐助過無數醫院學校卻又不怎么愿意拋頭露面張揚的南洋富商……

他不在這里,這里只有他的父母和王夫人的照片,我想他在這里是沒呆過幾天的,這始筑于19世紀末的,表面傳統其實深深滲透著南洋氣息的老屋應該是陸續建的,想必當時剛剛挖到第一桶金,華僑們第一桶金多半是要潑在故土造屋的,這正是閩南僑鄉鮮明的特點,南安金淘附近的詩山、碼頭都是著名僑區,下午車從德化回來,穿過詩山,傳統紅磚大厝一落比一落漂亮,前人造屋,特別注重地理位置,疏朗大氣,清清爽爽。

八卦樓其實是閩南傳統民居和南洋風格的番仔樓緊密結合的樓群,說是樓群一點都不過分。研究多年華僑史的朋友說這狹長的方椽(不知是不是為了防蛇?)是南洋樓房的特色,華僑筑的房,在南洋人看來是唐山特色,在“唐山”人看來就是南洋特色,番仔樓與大厝水乳交融渾然一體,有意思的是,大厝是條石狹窗,與番仔樓的百頁窗似乎“舉案齊眉”,渡過風風雨雨一個世紀!更有意思的是番仔樓的窗楣是當時很少見也可能很貴的鐵藝雕飾。

1920年黃奕住母親去世,他“遵先慈遺命,設斗南學校于南安樓霞故鄉”。所有學生免費入學,小學學生學習用具由學校發放,遠道而來的學生有免費午餐,每個學生每年還有一套免費的校服。后來成立的斗南師范,提供膳食,所有費用一律全免……

這正是斗南學校成立時的校舍。

黃奕住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愛國實業家,當年讀過他的傳記后,很震動,又陸陸續續讀過許多材料,明白一個人之愛國,是決不在于喊了多少口號或者說做了多少表面工作的,這樣傷筋動骨一心一意要在“唐山”做實業,卻因為種種原因難卻心愿,當然不是他一個人的災難———即便如此,他在廈門甚至在中國做的實事,還是遠遠超過一些浮在臺面上的人,上李水庫修筑之前,廈門人是不知道什么叫自來水的!

當然,這位至死眷戀著鼓浪嶼的天涯游子當然不會想到還有后來———有一位大我幾歲的老知青說她當年是親眼看過紅衛兵掘黃家祖墳的,在那喧囂時分,埋在私宅里的黃奕住先生和他在鼓浪嶼東山頂的母親都沒能逃過這一劫!

我在灰蒙蒙的塵埃中留連,八卦樓,或者叫番仔樓,現在老了,老是沒有辦法的,我們在塵埃中撿了兩塊六角形的木塊,灰頭土臉,清水一洗,別致的花紋仍然金光閃爍,一百年前的精湛工藝令我們這些浮躁后人汗顏不已。

二、晉江黃秀瑯古檗山莊

到了東石鎮,竟沒有人聽得懂我的發音,檗這個字閩南活我說不清楚,普通話沒人聽得懂,原來他們將它念成“辟”,檗谷變成“辟谷”了。我們大笑,沿著小路進去,看到占地很大的黃氏宗祠,我沒見過如此規模的宗祠,不過占地雖大,建筑架構卻有點纖細,大概重修翻建過,顏色有些刺目,整體看起來不太敦實。宗祠照例是老人俱樂部,老人和年輕人都在打麻將,我獨自閱讀墻上資料,捐款的人秀字輩挺多,真是一個大家族。

古檗山莊門鎖著,問騎車賣土筍凍的漢子,他一頭霧水;再問村民,他們叫我找“阿扁”,不知阿扁是男是女,頗為秀雅的女子取出鑰匙開了門,說晉江博物館拓過那些名人碑文,囑咐不能拍照,我說我只拍個大概吧———

這是個園林式墓園,如今亂草叢生,三四幢建筑有一幢線條簡潔,看起來新潮得很奇怪,那是息亭,也有近百年歷史了,黃秀瑯靈柩從鼓浪嶼運來就停于此……這是后來趕來的“阿扁”告訴我的,他說這地兒要說清楚可得幾天時間,另一個亭子當年立了個日本天皇送的東西,據說是黃秀瑯對日本有貢獻,文革時毀了,一說抗戰時就毀了(此說來自博友閩南野史資料),好在最重要的東西還在———

這里有幾百幅名人牌匾,據說是山莊完工后黃秀瑯請海內外名流寫的,蠅頭小楷鐫刻在烏石上,然后整整齊齊嵌在墻壁上,在1932年曾經刊印成書《古檗山莊題詠集》,可惜我現在看不到這書了,我在這里看到汪精衛林爾嘉等人的名字,室內光線很暗,我真的只拍了一個大概,阿扁說,你可以再拍一點點!

我說,改天到晉江市博物館一趟,他們同意再說吧。

他們告訴我黃秀瑯有七個老婆,我看到的是他和“德配陳夫人”合葬的大墳,連德配夫人都沒有名字,可見當時婦女的地位!碑文是黃培松寫的,黃培松可是清末最后一個武狀元!其后錯落散布的是黃秀瑯父母和其他妻妾的墳頭,有兩個碑沒有文字,不知是時光漫漶還是原本就沒字,據說黃秀瑯當年生意繁忙,上海、香港、廣東、廈門和菲律賓都有妻室,這已經不是兩頭家了,是多頭!

鼓浪嶼人都知道富麗堂皇的海天堂構,和黃念億一起造海天堂構的黃秀瑯資料卻很少,只知道他是菲律賓回來的富商,和黃奕住一起修過廈門江夏堂和泉州開元寺東西塔,曾經入股漳廈鐵路,調解過民間械斗糾紛等,古檗山莊是他為自己和家人修筑的陵園,既為“山莊”,可以想見其規模,據說1912年黃秀瑯向檗谷村民買了這大片土地,立碑為證,碑上刻著所有的契約,可惜天太熱,他們要走了,無法作詳細考證———

食過清涼新鮮的安海土筍凍,到圍頭,圍頭角浪高天藍,沙灘花開得正好。

三、龍海角美郭有品天一總局

流傳村離角美很遠,臨近紫泥,在九龍江入??诳v橫交錯處,曾經有一座比鼓浪嶼菽莊花園更美麗更氣派的“陶園”,與古時繁華的月港遙遙相對,陶園的主體就是我面前這頗有些南洋風格的恢宏建筑北樓。

這是漳州地圖都不肯提及的自然村。

流傳的“傳”,流傳村人讀起來有點像閩南語潮水上漲或沉淀的意思,水是活水,咸淡交融,流傳村至今依然水色蕩漾,略作打理,想必久違的紅樹林一如從前風姿綽約??上Ы陙頍o序搭蓋橫行,淹沒了昔日港口的絕代風華和特別值得珍惜的天然姿色。

我走了很遠,問過許多人,穿越偌干廢墟,才豁然開朗,見到這浩浩蕩蕩中西合璧的建筑群。估計當年這里是相當繁忙的碼頭。天一信局有兩只汽艇,穿梭來往于流傳、廈門和安海,將南洋僑客的銀信妥貼地傳遞,據說當年郭有品曾在海上沉船,流失了一筆僑匯,他回鄉變賣田產,按時、按量將僑匯送到諸僑眷家中,郭有品是極講究信用的,他如果不講信用,華僑們敢將血汗錢交給他么?可惜他49歲在廈門感染鼠疫英年早逝,郭有品創辦于1880年的“天一批郊”,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民營郵局,比大清郵政的歷史長得多了!

天一信局后來在郭有品兄弟和子孫的努力下,一度做得很大,據說在新舊世紀交替年間,天一信局銀信總投遞量是廈門地區僑匯的一半,天一信局做大做強的時候,郭氏做了許多善事兒,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勸人為善,禁賭驅娼,他們甚至出資將本鄉屢教不改的浮浪子弟送往南洋謀生。

流傳村的天一總局與配套建筑,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末達到頂峰。

天一總局北樓原來有天橋與“苑南樓”接喋,北樓與苑南樓有些距離,說“一橋飛架南北”是可以的,當年陶園占地3000多平方米,亭臺樓榭,小橋流水,秀色逼人,祥云繚繞不用說,那規模、那氣勢、那主人積德行善的胸懷,遠不是我們這些急功近利的后人可以比擬的。

時光流逝,昔日光彩雨打風吹去,美麗陶園已經不翼而飛。堂嫂打電話來,說她兒時常在流傳村轉悠,陶園是她讀古典小說情思寄托的大觀園,那時園子依然典雅而美麗,玉蘭古樹與南洋風味的棕櫚襯著水波蕩的池塘,幽深有趣的假山,山里有洞,洞里有石床石桌石椅,只是后來偌大花圃改作菜地,眾多的樓宇也都分給貧下中農,落實華僑政策是后來的事兒,再后來就破敗不堪了,如今這么大的建筑群,在村口卻看不到……

站在這里想象當年,真是有些氣短,無序的新建筑和村民賴以謀生的蘑菇房漸漸蠶食了豐美土地和麗質天成的亞熱帶濕地,唯有殘垣斷壁在烈日下靜靜站著,現在的秋老虎真是厲害,而面對廢墟,我竟無話可說。

【責任編輯 蘇惠真】

攝 影 肖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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