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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弗:博物志

2010-04-07 11:01林賢治
名作欣賞·上旬刊 2010年3期
關鍵詞:基弗石頭

林賢治

安塞姆·基弗(1945—),德國著名畫家,新表現主義藝術的代表人物之一。后移居法國。

基弗被稱為第三帝國廢墟上成長起來的畫壇詩人,他一直專注于表現德國的歷史,德國的文化命運及納粹主義的遺產。他說:“我帶著聯系我們意識和經歷的象征進行創作,這象征將同時引發我們對自身的不斷的省思?!睔v史、神話、宗教、文學題材都是他的視覺對象,其中,大屠殺的記憶是反復表現的主題。他的作品富于歷史感、悲劇感,帶有沉思的性質。其畫作結構宏大,形式新異,令人震悚。

1

不是所有的翅膀都是柔弱的,

也有翅膀既硬且冷如同鋼鐵一般的;

不是所有的翅膀都是用來傳遞風聲的,

也有翅膀制造風暴的;

不是所有的翅膀都在自由飛翔著的,

也有翅膀凌駕于一切之上的——

譬如鷹。

2

鷹是帝王之禽,權力的象征。

權力無處不在。權力是迷宮,是監獄,一個剛性系統。譬如鷹,它有一雙深具戰略意義的眼睛,配置滑翔的雙翼,可以在云層深處發現獵物;它有一只鐵鉤一般的喙,發起攻勢的時候,可以像箭鏃一樣直擊目標,在一雙同樣如鐵鉤般的利爪的協同下,輕易地便可以撕裂組織最嚴密的生命。

權力由爭奪而來,也可以為情勢所造就。即使是一只鼴鼠,一旦被賦予權力,也會于頃刻間變作鷹。

在羅馬人那里,鷹是朱庇特的“風暴鳥”,能帶來雷電、力量和榮耀。羅馬帝國的軍隊跟隨鷹徽前進,執政官也攜帶著三頭鷹權杖。作為羅馬的繼承者,拜占庭帝國以黑色雙頭鷹為標志。查理曼大帝穿著繡有雄鷹的斗篷,拿破侖一世和三世都習慣以鷹作裝飾……在歐洲歷史上,凡強暴而傲慢的君主,沒有不選中鷹,作為政治權力的代表性形象的。

現代極權政府同樣不會放棄鷹,包括鷹式的思維和語言。

希特勒在黨代會上宣布:“黨是指揮國家的?!庇致暦Q:“納粹革命的最大保證在于黨對國家及其一切機構和組織有了絕對控制?!痹跈嗔Φ慕^對化之上,“領袖原則”的孵化是必然的。

納粹黨各級官員身穿統一的褐色制服,帽子和領章均飾以鷹的標志,民眾稱為“金雉”,又稱“死亡鳥”。

希特勒的御用畫家容漢斯(1876—1958)專畫動物,其中畫得最多的便是鷹。深獲希特勒寵愛的建筑師斯佩爾,喜歡用巨型石制雄鷹裝飾他設計的建筑物;德國體育場尚未落成,左右兩端的高塔早就有一只帝國之鷹兀然立在那里了。

鷹,納粹的圖騰,一種英雄主義的圖騰。

3

在關于天使的系列油畫中,基弗給它們全裝上鷹的翅膀。

只有護衛畫家的天使,以及藝術家,無權者,失敗者……他給裝了另一種翅膀:美麗的、單弱的、不堪一擊的翅膀。

伊卡洛斯和韋蘭不見形體,只有一只翅膀,沉重地摔落到布滿火焰和稻草屑的原野之上。鍛造翅膀的工匠死于翅膀的冥想。這是一次厄運的飛行。畫家除了獻上內心的哀歌,他一無所能,根本無從改變飛行的方向。

對權力者來說,無權者不是犧牲,便是共謀;或許,反抗是僅余的道路,第三條道路。

1

有一種欲望叫邪惡,《圣經》把它叫作蛇。

蛇誘惑說:“果實是屬于你們的,吃吧!她會讓你們長出智慧來……”

亞當和夏娃吃了禁果,結果被逐出伊甸園。

人民遠離幸福之門,被迫接受無窮的劫難,都因為聽從了希特勒,和他的黨的蠱惑。

蛇一樣的蠱惑。

2

蟒蛇鉆進策蘭的詩冊,滑向《死亡賦格曲》;而這詩,是基弗所熟悉的。

更甜蜜地和死亡玩吧

死亡是從德國來的大師

一個德國男人玩著蟒蛇,打響唿哨,喚出他的猶太人為他們自掘墳墓,讓其中的另一些人喝黑色牛奶,在他的指揮下跳舞……作為他的玩伴,正如腰帶上的槍和屋里的狼狗一樣,蟒蛇以它的陰暗、狠毒、柔順而多變,使他在想象中一次次走向瘋狂……

更甜蜜地和死亡玩吧

死亡是從德國來的大師

詩冊之外,另一個德國人玩著另一條蟒蛇。

這個偉大的德國人,手里握著指揮棒,上面鐫著“黨”、“民族”、“國家”三個詞,閃閃發光。蟒蛇就纏繞在這金屬棒上,隨著他嘴里發出的咒語來回舞動。它潛伏在社會意識之中,人們無從察覺,只有他看見并把它從一種消極的時代情緒中誘召出來,賦予積極的、攻擊性的形象。偉大領袖是偉大的發現者和誘惑者,他從容地玩著蛇,做著引蛇出洞的游戲。他是蛇中之王——

更甜蜜地和死亡玩吧

死亡是從德國來的大師

3

木頭閣樓里,有三堆火焰在熊熊燃燒;旁邊是一條盤曲著的蛇,火焰一樣醒著,竄動著,前傾的頭部正對著門廊的方向。

畫家為什么把蛇和火焰稱作“四位一體”呢?莫非在他看來,蛇也是神圣的火焰?

在《復活》(1973)里,蛇橫臥在大道的中央,漢語正所謂“當道”;在道路的盡頭,通常的祭壇上部另加的凸起部分,有一級又一級的階梯,上通一扇緊閉的大門?;蛟S,這就是天堂之門。

蛇的頭部,同樣地,恰好與門遙遙相對。

原來蛇也不安于自身封閉的恐怖,才去尋找一個開放的出口的嗎?

蛇和火焰在一起;

蛇和石頭在一起;

蛇和道路在一起;

蛇和閉合未定的門在一起;

蛇和焦土在一起;

蛇和調色板在一起;

蛇和天使在一起;

蛇和雅各式的梯子在一起……

4

在基弗的畫中,蛇永遠是單數。一條的多。蛇是一個復合的形象,它潛行于不同的領域:歷史,宗教,藝術,神話和詩。在蛇的身上,有著事物的多重性和自反性。

蛇是生命實體,作為象征的形象,又是世間萬物的媒介。它連結著時間與空間,自然與文化,肉體與精神,意味著一種過渡,一種轉化,一種變異。蛇會咬住自己的尾巴,蛇會蛻皮,一遍遍揚棄,這里包含著一種自否的可能性,可以救贖,可以升華。

在輪回和重生的意義上,蛇的生命內涵,正與古老的煉金術相通。

在這里,蛇是辯證主義哲學家。

石頭

1

石頭結構穩定,致密,堅硬,可以因幾何學方式疊加而成為有序的,擴張的;卻也脆弱,容易斷裂或粉碎,倘若風化,即可自行崩潰。外部的反復磨礪,肯定可以改變它的形態,或者鋒利無比,或者規整圓滑。它是有力量的,可鎮壓,可承受,也可抗擊。光裸然而隱藏,火種就寓于黑暗的深部……

在多個民族的傳說中,石頭是神。

其實,無論壓迫者或者被壓迫者,石頭都可以成為他們的命運之神。

石頭是人類建構宏大的想象世界的一種基本物質,當世界傾圮時,便隨即恢復為彼此孤立的一群,仿佛烏合之眾。

2

石頭是廢墟的呈現者和見證者。

在一組攝影中,基弗給我們看的唯是兩樣東西:狼藉的石頭和懸吊著的袍服。人呢?眼睛,微笑,柔弱的身子到哪里去了?被埋在大堆的石頭和磚塊中去了嗎?還是許久許久以前,她們就已經離開了這幢坍塌的房子?……

為什么是女人?還有男人去了哪里?是無情的戰爭奪走了他們,還是被拘于集中營?抑或先于她們在滅絕營里消失?……

總之,易碎的是女人。

《碎石——女人》(1990)。

古羅馬的世界是石頭的世界。他們用石塊鋪路,建造宮殿、廟宇、城堡、劇院、斗獸場,還有帶圍墻的兵營……整座權力大廈由石頭奠基,制造階梯,廊柱,直到鑲嵌輝煌的巔頂。石頭成為永久性統治的象征。

羅馬的風鼓蕩了兩千年。希特勒沉醉其中。

傳說這個現代尼祿命令所有的建筑,包括樓房、橋梁等都用石頭構建,目的是使它們能夠成為歷史上永恒的遺址。最高指示無庸置疑地深入到納粹建筑師的骨髓之中。1935年,在紐倫堡的大會堂和看臺的奠基儀式上,隨著希特勒放下第一塊基石,斯佩爾便說:“即使國家的聲音有一天沉寂下來,這些磚石建筑‘證人仍將引起一片驚奇!”

有一天,聲音果然沉寂下來。

可是,“證人”并未引起驚奇,卻見一片驚恐。德國人害怕在正義法庭上,石頭會說出所有的秘密,因而立即動手搗毀它們。

他們樂于享受勝利的光榮,卻怯于承擔失敗的恥辱。

——畢竟,第三帝國不是羅馬帝國。

3

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終年唯一的勞作,就是搬石頭。日復一日地搬,周而復始地搬,沉重從未稍減,所以叫天罰。

古時候,沒有現代交通工具,全憑軀體的負載,要把千萬塊巨石搬到一起,當是多么艱辛,何況所有的勞作都是在沙漠中進行的呢!然而,金字塔還是矗立起來了!

偉大的古埃及人!還有瑪雅人!浩瀚的沙漠沒有巨石,也沒有運送巨石的道路,可是,憑著千百萬西西弗斯的肉體的消磨,終于出現曠古的奇跡!

基弗對金字塔充滿敬畏。

在畫布上,他多次描畫這樣一個古老的、儀式般的建筑。他增加畫幅的寬度,以鈍角三角形突出廣大的基座,從構圖到色調,流露出一種宗教式的膜拜的熱情。畫家變作了石頭和沙粒,他把自己帶到建造巨物的過程中,直至終點。正如他所說:“我就是那金字塔,完全地,從石頭到石頭,我不想成為除了金字塔之外的任何事物?!彼嬃艘粋€成年男子躺在金字塔下,那不是法老,而是詩人自己。他凝視頭頂的星云,諦聽遠方的風,時間,聲音……

我們常常因政治犧牲美學,或因美學而遮蔽政治。歷史漸行漸遠,而今,回望金字塔時,有誰還會顧及法老的意志或是奴隸的勞作?剩下的,唯是知識和美學而已。

所謂“迷人的法西斯主義”,是政治與美學的一種微妙的合成?;ニ圆粷M于戰后對法西斯建筑的摧毀,除了意圖保留恥辱性的集體記憶之外,不無美學的動機。他一直著迷于宏大的風格,尤其是建筑。困難的是,在實際的審美過程中能否把“法西斯主義”與“迷人的”分開,并不因美的誘惑而失去理性判斷。對于納粹,他從來是譴責的,只是在美學中,在審美對象所歷經的時空交替的悲劇變化中,他保持了獨立的身份,在宏大中深味生命和死亡的深度。

一個悲劇詩人。在金字塔面前,他極力諦聽的,唯是風,時間,沉寂的聲音……

那聲音,猶如河面的砰砰的鼓聲,自沒有信仰的易感的過往中一遍遍醒來……

4

策蘭:“石頭想要開花?!?/p>

在基弗的繪畫和裝置作品中,出現過許許多多石頭,然而都沒有開花的樣子。無論是堆壘在一起,還是孤獨的存在,它們都在守護著同一的秩序:絕望。

植物

1

植物是弱質的,也是弱勢的,尤其是花。

《瑪利亞穿越荊棘叢》(1988-1991)。在基弗的畫作中,不見瑪利亞,也不見荊棘叢,但見漫漶的背景——分不清天空和大地——之上,遺下一根柏樹枝,另有一枚含苞的花朵。

陌生的花朵。孤獨的花朵。行將凋謝的花朵。

在基弗那里,花的命運是黯淡的。

即使明麗如《海上的波希米亞》,百花叢中也布著柵欄和鐵網的暗影,被蹂躪的痕跡隨處可見。在《折斷的花草》中,畫家以一致的手勢、方向和力度,在事先完成的花草之上,炭筆速寫般地疾速涂抹;率性,暴力,恰如揮動刀剪,轉瞬間,驚現一地殘骸。

顯然,基弗在以藝術家的自由意志去體驗政治家的權力意志。

《占領》同樣如此。

2

拿破侖!這個凱撒式人物,如果不是遭遇滑鐵盧,整個歐洲必定如法國一樣,成為他胯下的一匹順從的牝馬——

那么,基弗為什么把那么多的鮮花獻給滑鐵盧?

是慶幸滑鐵盧阻遏了一個人的野心,還是紀念赫勒島上的王者,又抑或根本與個人無關,僅僅為了那些被大旗蒙住眼睛的士兵,疆場上的戰死者?他們是侵略者,殺人犯,狼;然而又是盲目的犧牲者,可憐的人,千千萬萬婦女夢中的亡靈……

在最高的人道的意義上,倘若畫家起了深深的哀憫,應當如何評說?又,倘若滑鐵盧只是一個隱喻,一個與德國人有關的隱喻呢?

3

人們以花喻藝術,在于藝術具有一種人文色彩;它的形式美,賦予它以永久的魅力。

希特勒聲稱現代派藝術家制造“有毒的花朵”,其實蘇聯早有類似的說法;至于中國,也曾流行過“毒草”一詞。從文字、圖像到音樂,只要被稱為“有毒的”,就將隨即遭到清除。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魏瑪的“包豪斯”斯勒麥的壁畫被搗毀;不久,德國表現主義畫家的七十幅作品從博物館里被刪,還有大批建筑師也遭到攻擊。在此前后,蘇聯大批優秀的詩人、畫家和音樂家遭到殺害、流放,以致被迫沉默。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解凍”以后,他們的作品仍然被戴上“資產階級自由化”的荊冠而屢屢遭禁。

中國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肅反”開始,至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帶有“反革命”、“右派”、“牛鬼蛇神”等謚號的作家藝術家的作品,也一律禁止在社會傳播;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乃有轟動一時的“重放的鮮花” ……

艾略特沉吟道:

去年你種在花園里的尸體

抽芽了嗎?今天它會開花嗎?

1972年,基弗畫了一幅無題畫,躺在地上的男子的身上,真的長出了一株靈異的植物。就在盛開的黃花之上,托著一個人的頭像。他是不是那個重生的人?若是,像不像原來的死者?

基弗以《百花齊放》為題,先后作過多幅油畫。其實,他并非針對某個政策性口號,而是借作一種隱喻,表明他對與此相關的歷史的態度。

畫面的構圖變化不定,不變的唯是極簡單的一組形象:花兒與領袖。

按原文,畫題漢譯當為“讓百花齊放”,突出自由主體。所以,畫中的領袖一律采用文革時的流行造型。至于百花,皆黯然失色,或零落成泥;其中,還有用《玫瑰風暴》用的那種干玫瑰,萎縮成粒狀。

基弗在接受賴特的訪談時,不諱言他的繪畫的政治性。他談到《百花齊放》產生的背景,把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同西方的“反體制運動”聯系起來,說:“大約四年前,我開始制作關于毛澤東的幾件作品。他一直令我很感興趣,因為六十年代我有那么多學友加入共產黨……我當時發現他創造了一個良好的開端,棒極了,然而接著就是荒謬。我選擇‘百花齊放作為主題,因為那是‘文革開始時就有的口號;而毛澤東,在一切開始越軌的時候,他來到年青人中間,用這種方法來鼓動革命??傊?‘文化大革命是件可怕的事?!?/p>

他承認,《百花齊放》有著恐怖的美,藝術上是一個悖論。

4

基弗作品用了大量干花。其中,最多的是向日葵。

不同于梵高的旋風般的激情,他是內斂的。他的激情有如冰河,層冰之下,波濤洶涌,且有著神秘的去處。在他的眼里,植物是有靈魂的?;ǘ涫蔷竦拿苁?。

他把花獻給無敵的太陽——

太陽神,它在孤獨中燃燒,在遼闊的黑暗和靜寂中燦亮……

他把花獻給曼德爾施塔姆——

孱弱的詩人不幸地為兇暴的時代所劫持。他逃跑,藏匿,從街角到街角,從監獄到監獄,結核菌其實不是最陰險的,契卡才是致命的。夢囈,呻吟,呼喊——天才的詩篇——有誰可以聽到?周圍的囂聲完全把它淹沒了……

他把花獻給他自己——

孤寂的歲月。二十年、三十年……一個人默默地勞作,默默地抵抗全社會的浩大的遺忘工程。猜疑、誹謗、惡毒的攻擊曾經像暴風雪一樣襲來,他就像一株向日葵一般垂首站在原地。他站著。他比冬天嚴酷,他必須比冬天嚴酷……

他把花獻給他的時代——

你的、我的、世界的年齡。我們承受了一場浩劫,容忍殺人犯公然剝奪所有人的良知、權利和尊嚴。時代的遺產如此沉重……

他把花獻給花——

除了共同擁有的空間,植物有它們的秘密生活。讓花回到花那里,讓我們找到我們……

5

看吶!

看那蕨,長長的莖,羽狀的葉子,多么挺拔而秀美!它飛翔了千萬年,掠過茫茫海水,星空,大地,一直來到你眼前,你看見它身上的歲月的刻痕了嗎?它還長著那么多細嫩的茸毛,一點也沒有褪去;它的葉子,大約因為疲倦而有著些微的反卷,卻還是那么舒展,好像隨時準備著飛翔……

基弗是喜歡蕨的。一棵蕨,他以不同的方式,做了幾個不同的作品,但都取了同一個不相干、然而美麗的名字:《仲夏夜》。其中的一幅,他還畫了一只不知名的鳥雀,從靠近邊框的虛空中翩然飛近。它把蕨當成夢中的情侶了,或許,迷離間錯認了自家的姐妹……

英國有一個叫羅伯特·弗雷德的人,致力于建立植物與星宿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地上有一種植物,天上就有一顆對應的星,植物必然地為星子所吸引,它在暗中被照亮。

這樣的虛構使基弗著迷。

所以蕨,讓他窺見另一種風景:在實體的背后,原始之美依樣閃耀。一切皆流:時間之流、生命之流……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占據永恒不變的位置,也沒有任何事物是絕對孤立的,可以被徹底滅絕。這就是基弗為何如此痛心于廢墟的形成,且又如此極力發掘關于生命的記憶的緣故罷?

仲夏之夜。

那么多星星在汲水,在開花,結出一串串子實,你是不是還可以聽到莢果因成熟而炸裂的微響?身邊的植物做呼應般的搖曳,耳語,怒放,燦爛有如星芒……在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都一樣活躍著生命——

呵,仲夏夜! 仲夏夜! ……

火與劍

1

父親允諾給我一把劍。

這把劍,帶著鮮血,神秘地進入屋子的中心??諝庵?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凝視,幽深而恐怖。這是誰的屋子?誰的血?主人呢?這是發生了什么事情?

空蕩蕩的屋子。

沒有人,連影子也沒有……

戰神沃坦允諾給兒子西格蒙德一把劍,劍名就叫諾桑。西格蒙德死后,沃坦用長矛摧毀了它,西格蒙德的兒子西格弗里德將閃爍的碎片集到一起,重新鑄造成器。

父與子——

劍是英雄的依據。劍是不能喪失的。

父親允諾給我一把劍。

這把劍插在黑色巖上。這是懸巖,下面是大海,遠天一輪怪異的太陽,連同紅色陰影,在海水中幻出一片血光……

德國神話不同于希臘神話,沒有月光、少女、花朵、搖曳的橄欖枝,只有沃坦的血腥的故事。

沃坦是一位暴虐的戰神,在神話中,留下太多的征服的神跡。然而,德國人崇拜他,稱頌他,貪婪與殘酷深入到血脈之中,世代尋求絕對的權力而無止境,民族悲劇也就因此反復上演,沒有已時。

2

希特勒《我的奮斗》:“新帝國必須再一次沿著古代條頓武士的道路向前行軍,用德國的劍為德國的犁取得土地……”

這個瘋子,迫不及待地奪過沃坦之劍,高懸于德國人民的頭頂。

御用雕塑家布勒克受命為總理府大廳創作了兩件青銅作品:《黨》和《德國國防軍》。兩件作品,是兩個裸體男子:一個手持火炬,一個手執利劍,都一樣的壯碩而威猛。其中的一件后來改名為《持火炬者》,不知出于何種原因,是不是害怕有損于黨的光輝形象?

正是這個黨,用火與劍,把一代人乃至幾代人推上民族的祭壇。

……火燒國會大廈。這是謊言之火,德國人的眼睛被鋪天蓋地的紅色刺痛了?!八е埂?。撕碎的書頁被拋進烈火中,蜷縮,焚燒,迅速地變成灰燼,猶如大群大群的鴿子吱吱地叫喚、呻吟,飛揚又墜落。幾百所教堂幾乎同時起火,猶太人開設的店鋪遭到搗毀,玻璃碎片像雨點一般灑落在大街上;而聚居區,在居民像馬鈴薯一樣被傾倒出來以后,隨即為巨大的火舌所吞噬……

焚尸爐之火……

整個歐洲土地上肆意蔓延之火、火、火……

在基弗的作品中,劍更多時候作無形的存在??茨茄?那道路,那空白的犁溝,都有劍斫的痕跡。而火的燃燒,不只在條頓堡森林,馬克桑德,勃蘭登堡沙地,即便不見煙焰的地方,沙漠,廣場,龜裂的土地,焦枯的樹和花束,都可以看出,一切無不經受它的燒烤。

3

隨著劍的揮舞,火一直燃燒下來……

瓦魯斯、赫曼、瑟奈爾……這些名字寫在條頓堡森林的路上,同血跡糾結成網。這座神秘的森林,后來又移至一批德國著名的人物中間,其中有哲學家、宗教家、詩人、音樂家,也有以殺戮為業的軍隊頭領、軍火商、劊子手,他們的面孔被巨型樹根穿過,抓住,緊緊地纏繞到一起。畫面的中心燃著火焰,它有可能將整座森林焚毀,而周遭的人物,仍然能夠在時間之外存留嗎?連同左下方那些陣亡的普通將士?

死人永遠活著,這就是歷史。

火呢火呢?

4

在基弗的另一幅畫作中,火成了德意志精神的象征。

畫面是熟悉的木制房間,巨大,空闊,然而幽閉。正前方的門和右側的玻璃窗統統被關死,而通明的火焰,如紅衣儀仗隊,在兩壁間等距離地站著,整齊而熱烈地舞動。在頂端橫梁上,寫著“德國的精神英雄”;下面地板上,則依次寫上眾多的名字:瓦格納、波伊斯、卡斯帕、大衛、弗雷德里?!?/p>

他們就是那火。他們的精神就是那火。屋內的世界為他們所照亮,他們是唯一的光。

他們在孤絕的境地中燃燒。因反抗黑暗而彼此照耀,所以,他們是精神英雄。令人困惑的是,為什么木房子里不可以敞開呢?倘若陽光嘩嘩進來,風嘩嘩進來,火光還會是如此的熾烈嗎?那時,屋子里的光明,又將是怎樣的一種光明呵?……

又是木房子。

畫家通過雙聯畫的方式,把它建筑在一座森林之上。所有的林木都作人體般的赤裸,呈肉紅色,十分怪異。木房子放著三把空椅子,椅面上燃起火焰。三團火焰正對著三道緊閉的門窗,門窗外,白雪皚皚……

顯然,三把坐椅及火焰,喻示著基督教的三位一體:圣父、圣子、圣靈。而森林,則象征著德國的歷史土壤,民族宗教與文化傳統,總之是德國人的自生精神?;鹗腔?森林是森林。在它們之間,可能存在著一種本質的關聯,但是,也有可能本來就是對立物。

火,難道不可以改變這一切嗎?

5

煉金術的火是封閉的火,火中包含著生與死的原則,存在與虛無的原則,升華與墮落的原則;火通過自身在行動,把深邃的精神、愛、欲望與遐想轉化為物質,再從物質到物質,不斷朝向新生。

火是目的,也是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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