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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健鄉土散文二則

2010-04-07 11:01張行健
名作欣賞·上旬刊 2010年3期
關鍵詞:婆娘黃土地土地

張行健

婆娘們

我們這方土地生長五谷雜糧,生長擊壤歌生長古老的傳說,也生長著一群群和男人們一樣野性十足的婆娘們。

水土硬,吃著這水土的人們的話自然也硬。婆娘,漂亮而硬朗的字眼,當姑娘們遮著紅蓋頭在歡快的嗩吶和猛烈的炮竹聲里或憂或喜地邁進男人家門檻的時候,和她們的祖母母親姑姑妗子們年輕時一樣,便結束了少女的無憂無慮的日子,便失卻了昔日家庭里的兩棵乘涼的大樹,便擁有了這個沉沉甸甸、擲地有聲的稱謂,便挑起了與這個稱謂一樣沉重如山的生活……成了婆娘的女人們最會用女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的漢,或婚前自由相識或父母一手包辦或兩家換親而成,經過那暴風雨的激烈,動人心魄的銷魂抑或令人心悸使人亢奮痛苦發狂的難忘之夜后,一切都平靜得如黃土峁上無風無沙的小樹林一般,抹去喜悅或酸楚的兩滴瑩瑩淚珠,她們認認真真地掂量往后的日月了。

在婆婆慈善而留意甚或錐子般目光的盯視下,她們開始了穿針引線縫紉織布蒸饃發糕曬醬淋醋,只有這會兒才發覺做姑娘時學的給情郎納鞋墊兒給老爹搟面條兒的那點小玩意少得可憐少得蒼白,愧疚地羞紅著臉子學一點操持家務的真本領了。

隨著肚皮的日日鼓起婆娘們的膽兒也日日大起,家族的希望之根和女人引以為傲的資本全膨脹在里面,便敢揀著花樣吃偏食敢鴨子般搖擺著到鄰家坐在炕棱邊臺階上與另外的婆娘們一起,數落婆婆的不是,埋怨公公的毛病更不把小姑子放在眼里……在某日的黃昏或黎明,一陣撕心裂肺的呼喊聲把一個小農家的心都懸到房梁上,無須花錢無須上醫院,,橫在自家炕頭上有婆婆的土接生婆子就行,婆娘們披頭散發,痛急了罵天罵地罵自家狠心的漢全沒有城里娘們兒那般嬌貴那般做作。汗珠從額上淌下,毅力韌勁也從緊咬的牙縫里流出……哇——一聲嶄新的生命的吶喊,這一輩子的依托就在血光里迸出,迸出家族的未來迸出婆娘們的地位。從此,她們全沒有了當姑娘時的羞澀,敢在街口掀開衣襟亮出白晃晃的奶子往娃娃口里塞;敢張開嘴巴放開嗓門無所顧忌地大笑;敢用粗俗的話語回敬同樣粗俗的男人們……

婆娘們懂得來身子但不懂得什么是例假,她們的身上永遠寫著繁忙和動彈的字眼,即使骨頭發軟情緒煩躁時,也得照樣走到田野里,走成男人的左右手,揀豆苗栽紅薯點玉米扦高粱摘棉花,把那六七天里的一朵朵血紅染成傍晚最壯麗的殘霞。漢們搖耬的時候,她們也驢一樣地駕起耬桿,把腰肢彎曲成優美的象形文字,把滾圓結實的臀部高高撅起,撅成一塊豐饒富庶的責任田一面由你耕耘任你播種的黃土高坡。

也挨漢子的暴打。常常是因頂了公公的嘴、和婆婆生了氣或是分家時為爭那三個細碟兩只藍花碗與妯娌們紅了臉。她們受不了男人們雨點般的拳頭,裹了包袱紅腫著眼窩返向那條只有逢年過節才走的小路,把一肚子委屈哭訴給娘家父母,這委屈便少了一半。另一半兒是在以后兩天里消失的,第三天使倚在娘家門口,邊給老爹納鞋底邊拿眼窩留意對面山上的小路兒。她們惦念那個屬于自己的實實在在的小家,雞兒喂不好就會到別家吃食下蛋,豬兒不能按時喂年底肯定出不了槽,娃子們會時時念叨媽媽的,那個“狠心賊”又不會做飯就胡吃亂喝他原來就有胃病的喲……本來紅腫的眼窩被焦慮折磨得下塌了……終于,對面山路上顯出了三個小黑點,前面蹦蹦跳跳的是兒子,中間是披著條棗紅被子脖子里掛著鈴鐺的小毛驢兒,最后那個最熟悉不過的影子正是她的漢……她們口里罵著那個“挨砍刀的”,心旌卻飄搖起來,臉兒也笑成了一朵黑牡丹……

婆娘們懂得對土地的愛更懂得對自家男人的愛,這種愛建立在這個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的家庭之上。她們有細膩溫柔的另一個世界,在無數個夜晚里她們用粗糙的手指給男人挖癢,用和風細雨消除男人的疲勞,用寬闊的胸部做一面床,讓男人在上面淋漓盡致地做一個甜密而瘋狂的夢,然后共同去迎接又一個繁忙而艱辛的明天。

婆娘們又是鄉間哀樂的制造者,左鄰右舍過世了老人,婆娘們掛一臉憂傷義不容辭地來到靈柩前哀哀地哭唱出動聽的音樂,常常走進角色渲瀉出真情實感,涕與淚交織在一起流成一條條白色的小河。她們嘆日月的艱難哭命運的不幸哭別人哭自己,哭出一片悲凄的氛圍哭出了純樸厚道的傳統風俗,多少年便一直哭下來哭出一片深沉悲哀的殯葬文化。

婆娘們最有母親的慈愛和兒媳的孝敬,她們寧可一年不吃一顆雞蛋從牙縫里緊巴出幾個給兒子交學費的錢,寧可自家衣褲多補幾個補丁也要讓漢子穿著體面地走在人們前面。隨著歲月的推移和推移的歲月在她們額上雕刻下紋路的延長而兒子也有了小婆娘的時候,婆娘們更透徹地懂得了如何對待自己的婆婆和媳婦,自個兒如何做婆婆的媳婦和媳婦的婆婆,這雙重身分把婆娘推到一個家庭歷史的交叉點上,變少了些許張狂多了幾分莊重,和男人一起舵手般駕馭著這一葉家庭的小船更穩妥地駛進那波濤洶涌的歲月大海里……

沒有男人的日子是沒有太陽的陰暗日子,沒有女人的日子是沒有雨水的干旱日子。這方土地上的日子需要陽光需要明媚更需要雨水的滋潤,黃土地和黃土地男人們被沒有雨水和沒有女人的旱日子旱怕了,才誕生出一串串粗獷豪放或凄婉動人的山調情歌,瀉出光棍心底那綿延生命的期盼。在這輝煌的期盼里,婆娘們來了,踩著山頭踩著地平線踩著黃土的旋律來了,她們奏出鍋碗瓢盆交響曲的和諧,她們播放雞鴨豬鵝大合唱的動聽,她們發揮黃道婆的技藝編織生活的漫長瀑布,她們肩扛兒子手拖女兒走向祖輩走過的那條遙遠的土路,走向渴望已久的北回歸線。

春風吹到黃土地上的時候,婆娘們那張張耐風吹耐日曬耐雨淋的黑紅臉子如麥苗一樣活泛泛有了生機有了明艷有了嬌媚,她們哼蒲劇哼婉婉腔的時候也哼唱優美的流行歌曲。她們在多次的猶豫觀望之后,終于大膽地褪下肥肥寬寬的布褲子,用牛仔褲用健美褲來勾勒身軀上的山川河流,她們穿著這身衣服去鎮上趕集,買些兒子用的書本買些娘們兒用的小玩意和一瓶馨馨散香的花露水;她們會和男人們合計把賣了山羊的錢換回一臺黑白電視機,讓一家人看看外面的世界……夏季風呼喚的時候,風信子分解了婆娘們,婆娘群里的一部分婆娘們離開了或暫離了這片恨得要命愛得發狂的黃土地,到鎮子上到城市里,推一架賣冰棍的小車或依墻根豎一個小小餐館,在拉拉面炸油條的時候拉出女性的自我價值炸出一片嶄新的生活……

婆娘們站立在這片新生活的沃土上迎接四面八方雄性的風……

婆娘們,這方土地上的婆娘們。

(選自1991年第5期《人民文學》)

北方的莊稼漢(節選)

早春的一場大風從黃土峁鋪天蓋地刮來,揚起塵土卷起沙粒刮了七七四十九天,刮黃了北方的天刮黃了北方的地,也給莊稼漢們一張張泛黃的臉子涂抹了一層粗礪的黃塵。于是,被煙葉兒嗆出的咳嗽聲焦躁不安地從塬上的瓦屋里從土崖的窯洞里傳出來,伴和著驚蟄的第一聲響雷。

莊稼漢們從各自的門洞里蠕動而出,把明亮的混沌的惺忪的機敏的各種目光投向剛剛復蘇了的土地。

鮮亮的日頭把醞釀了一個冷季的光線慷慨地鋪陳下來,廣袤的黃土地失卻了單調失卻了灰冷失卻了冬日的堅硬,蒸騰著一縷縷細霧的時候,還原了本來的疏朗和溫熱,一如莊稼漢們質樸平實和布滿期待的臉。

一雙沾滿了泥土的大腳板子,套上婆娘們新做就的千層布底鞋,結結實實地走進了這面亙古未變的老塬上,走在這條祖輩踩踏過幾千年的黃土路。老塬震動了一下,地心里隱約著的悶雷是從腳底下傳出的。他們的前面,沉著老練地走動著的是黃土一樣的穩健的耕牛,無須吆喝無須鞭打,善解人意的老牛知道春天是怎樣的季節:他們的肩上,沉重的棗木犁把和閃亮的犁鏵在默默訴說著新石器時代的歷史,悠悠地慨嘆著擊壤歌聲里的歲月。莊稼漢們在這一元復始的季節里想喊兩嗓子吼兩嗓子,喊出這一刻里莫名的孤獨吼出心底久壓的渴盼。于是,土路上就蕩出低沉的或高亢的眉戶亂彈,揚起整段的或殘缺的老蒲劇,在片刻的投入片刻的歡愉或憂傷里,大片的土地橫陳在莊稼漢子的眼前了。

北方的土地,川里坦蕩如砥塬上溝壑縱橫,川里是莊稼漢們一面面古銅般的脊背,塬上則成了莊稼漢們一張張風雨蛀蝕凸凹滄桑的老臉,一條條歲月的溝澗里蘊含了艱辛蘊含了苦難蘊含了從昨天到今天的坎坷。顴骨的山嶺和額的峰巒,黃土高原的風覆蓋了厚重的皮層,嘴巴的崖畔唇的土峁上,那一叢叢稀疏或濃密的胡須長成了一叢叢樹林,在三月風的搖撼里是否能搖撼出那被砍伐過的日子?莊稼漢子們晃晃腦袋,把往昔晃進一片淡漠的記憶里,謀生的小路彎彎曲曲仍在眉宇的皺褶里蔓延……兩只眼窩,分明是黃土峁上兩眼悠久的老井,伴著北方大山的歷史,流出生生不息的掙扎流出愛的誘惑恨的瘋狂和太陽下面背負青天的命運。

面對松軟深情野性彌漫的黃土地,莊稼漢子們沒有猶豫沒有矜持,把心中的濃烈之火封鎖得嚴嚴實實,他們沉靜地甩脫了布鞋麻利地套好了耕牛,一個響鞭炸過,當不曾發銹的犁鏵銳利地切入土地,莊稼漢們的赤腳也犁進早春的泥土里,新翻的泥土在鏵面上愉快地呻吟著,滋滋作響地卷起層層土花,他們在一陣陣新土的馨香里感受著溫熱感受著土地賜予的陶醉。犁溝長長地延伸著,向著漫長遙遠的山那邊。犁鏵后面,身背糞筐的婆娘們在一把一把地抓糞,小巧的腳板疊印著漢子的腳印,把農家的一把把熱情投放在深深的犁溝里。婆娘的身后,莊稼漢們的父親樹根—般的老莊稼漢們,把在蒼老的目光里過濾了的、在汗水里浸泡得發脹的籽粒謹慎而忙碌地撒播,把飽滿肥實的希望植進犁溝里……日頭鮮活成一枚早春的新桔,把渾黃而清亮的光織成一張巨網,把耕牛把木犁把勞作的莊稼漢網進忙碌網進一幅幅生動形象的耕牛圖里。

在人和牛的靜默天與地交流的神圣里,莊稼漢們會倏然憶起自己清晨一般柔嫩的兒時和春天一樣亮麗的少年。攝入孩童瞳仁中的,是老父彎曲如弓的脊梁,是老母狀似鐮刀的腳片,如山的脊梁頂不起合家人的生計,勤快的鐮刀卻收割著一個個窘迫慘談的日月。在牛背上跳舞的他們,在黃土里洗澡的他們,人生的第一感悟便是黃土地的貧瘠和清瘦,黃土地的博大和雄渾,黃土地的蒼勁和悲涼……經過日月星辰的無數次輪回,春夏秋冬的循環往復,莊稼漢們出生的那盤寬大土炕漸漸古舊黑烏起來,黃土峁下小樹林里捉迷藏的嘻笑聲漸漸陌生縹渺起來,當一次次真實地走進土地,和他們的祖父父親叔叔伯伯一樣,也走進了莊稼漢們的行列,走成了這片土地的虔誠的信徒這片土地的忠實的主人,隨著土地上麥苗的油綠和瘋長,他們的鼻下唇上也蓬勃地鉆出青黑的胡子,兩只掌心里開始被锨把鋤把耙子把磨下第一層老繭時,曾經光滑的脖頸上山杏般長出一枚凸兀的喉結。千百次勞作之余,他們開始把眼光放在異性身土,用粗亮起來的嗓門談起誘人的關于女人的話題,喉節亢奮地上下滾動著,嘎嘎的笑聲滑碌碌滾到了黃土里,黃土便不再單調不再乏味,她蘊藏了多少讓莊稼漢們神往和神秘的故事啊。從這會兒開始,遒勁的西北風猛烈的東北風在他們年輕容顏上雕刻粗糙,渾濁的黃河水冷峻的太岳山給他們未定格的性情磨礪堅韌,祖輩相傳的淳厚民風和左鄰右舍濃郁的鄉情,使他們懂得做完自家活路的時候再套上牛兒給村頭年邁的五爺捎帶拉兩車子豬糞,給溝底缺少勞力的二嫂駕起驢兒耕上三畝坡地,然后把這平靜而滾燙的情誼化作濃烈的高梁白酒,在某一個月夜里招呼上同輩的莊稼漢們,圍一張圓桌,把辣椒把酸菜把一肚子的話題當成最好的下酒菜,猜拳吆喝聲把北方的鄉村震得山響。在青春和酒精的刺激里,他們放肆地大笑,他們把動作弄得十分老練地比劃著,他們轉到院外對著干燥的土地沖一泡熱辣辣的黃尿,然后也借著酒勁偷偷地學跳寡婦的墻頭。

北方的春天短暫得像小青年斑斕的夢幻像春乏農人一個短促的小盹兒,一場跟一場的大風把日月刮進了另一個火熱的季節,莊稼漢們也告別青皮后生的輕狂認真走進這個季節的成熟。

…………

莊稼漢,北方的一群生生死死的莊稼漢們。

(節選自1995年第12期《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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