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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錄

2010-04-07 11:01沈從文
名作欣賞·上旬刊 2010年3期
關鍵詞:客人主人

沈從文

綠的夢

天氣暑熱。夜靜以后,宅院中圍墻過高,天空中雖有點微風,梳理著院中槐樹楊柳的枝梢,院中依然有白日余熱未盡褪去。廊下玉簪花香而悶人。院北小客廳窗帷是綠色,燈光也是綠色??蛷d角有個白色冰箱,上面放一小方白紗巾,繡了三朵小綠花。有一個綠色罐頭。(一把嶄新的啟罐頭用白鋼器具,把子也是綠的。)近臨窗前一個小小桌子,米色桌布上有個小小銀色綠漆盤,畫有金漆彩畫,顏色華麗悅目。桌旁有四把小小靠椅,單純的靠背,輕俏而美觀。椅上米色絹綢墊子繡綠花,一串綠色長管形花,配置得非常雅致。房中綠色,顯出主人對于這個顏色的特殊愛好,猶如一個歐洲人對東方黃和紫色的愛好。主人是個長眉弱肩的女子,年齡從燈光下看來,似乎在二十五六歲左右,因為在窗內的風度,顯得輕盈快樂中還有一分沉靜,出于成熟女子習慣上的矜持。若從野外陽光下看來,便像是只有二十三四歲了。這時節正若有所等待,心不大安定,在這個小客室中小椅上坐下來復站起來,拉拉窗簾,又看看屋角隅那個冰箱,整理一下椅墊。又用一方小小白手巾抹抹那個金漆盤子。熄了一個淺綠燈光,又開了一個帶米色罩子的小燈。一切仿佛業已安排就緒后,才忽然記起一件事情,即自己得整理整理,趕忙從客廳左側走進里間套房去。對墻邊長鏡把臉上敷了一點黃粉,頰輔間勻了薄薄一點朱。且從一個小小銀盒中取出一朵小小銀梗翠花鈿,斜簪在耳后卷發間。對鏡子照了一會,覺得鏡中人影秀雅而溫柔,艷美而媚,眉毛長,眼睛光,一切都天生布置得那么合適,那么妥帖,便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用手指對自己影子指著像是輕輕地說:“你今天生日?”又把手指撥著下唇,如一個頑皮女孩子神氣。復覺得手指長了點,還需要戴個什么方能調和,又從另外一個較大銀盒里許多戒指中挑選出一個翡翠綠戒指,戴在中手指上。手白而柔,骨節長,伸齊時關節處便顯出有若干微妙之小小窩漩,輕盈而流動。指甲上不涂油,卻淡紅而有珍珠光澤,如一列小小貝殼。腕白略瘦,青筋潛伏于皮下,隱約可見。天氣熱,房中窗口背風,空氣不大流暢覺微有汗濕。因此將紗衣掀扣解去,將頸部所系的小小白金練綴有一個小小翠玉墜子輕輕拉出,再將貼胸紗背心小扣子解去,用小毛巾拭擦著胸部,輕輕的拭擦,好像在某種憧憬中,開了一串百合花,她想笑笑。瞻顧鏡中身影,頸白而長,肩部微凹,兩個乳房墳起,如削玉刻脂而成,上面兩粒小紅點子,如兩粒香美果子。記起圣經中所說的葡萄園,不禁失笑。又復側身望著自己肩背,用大粉撲輕輕撲上一點粉。正對鏡戀愛著自己身影,作著一些不大端重的癡想,聞前院側門邊鈴子響,知道有人來了,匆忙將玉墜子放入??酆靡驴?理了理發邊那個倭墮(此處是兩個生僻字,其一字形作上髟下委,另一字形上髟下隋——或許是“倭墮”兩字的別體,因原字無法輸入,此處暫以“倭墮”代替——輯校者按)點翠花鈿,在嘴上輕微涂了一點紅,便匆匆走出去。拉開小客廳簾子時,客人原來已進到前院側門海棠樹下。心中微怯,一切好像不大自然??腿怂坪跻灿邢嗤樾?。為的是這種約會前,一時各有一個信,信中多使用了抒情句子,天氣或者又太熱了點,因此大家都不免有點矜持,在不甚自然中笑笑,微笑中主人和客人輕輕握了一下手,表示歡迎。主人看看手表,去約定時候相差約四分鐘。想起昨天客人來信上寫的一些話語,臉重新覺得稍稍有點發熱。且似乎預感到今天空氣不大相同,在這種接待下,一定還有些新鮮事情發生。但主人很自信,以為自己十分鎮靜,禮貌原是使人安全的東西。她一切完全如平時,以禮自持。與客人互相保持在一種不可言說的敬畏之忱中。這點尊敬處即可使她處境十分平安,不至于有何意外。她覺得這么接待這個客人,正如同把客人和自己放在詩歌和音樂中,溫柔而高尚。不過,事實上她還是有點怯場,有點慌張。行為中見得比平時矜持得多。

讓客人進到客廳后,不請客人坐下,就去取冰箱中的飲料??腿嗽跓艄庀挛⑿χ??;ハ喽颊f了一句“天氣真熱”,用作自解。因為兩人都感覺在信中話說多了一點,對面時,反而有點忸怩??腿四挲g還不到三十歲,在經驗中只是讀了許多書,知道許多戀愛故事,可并不曾如此受一個女人款待過。

客人微笑著,瞅著燈光下綠紗裹定的風度幽雅的身子,秀弱的頸肩,略略收束的腰身,線極柔和清雅的雙腿,以及一雙白足,穿著草鞋式露趾鞋子,只覺得入目無不異常妥帖,恰到好處。頭上一望即知為新近收拾過的,發際那朵小翠花,還是特意在今晚上為歡迎客人而戴上的。想起信中所寫的話語,轉覺文字粗俗,不免有點唐突西子。想找一句話救救自己,苦無聰明得體話可說,因此說:

“不要費事,我口不渴的?!?/p>

主人回身時,恰恰如明白客人的意思,也是在自救。因此嫣然一笑。正是客人所期待的一笑。大家都似乎輕松得多了。

主人說:“天氣真熱,白天這房子簡直受不了。一大片冰都融化了!”

“北方的七月,就是這個樣子。我不渴,不要忙。我喝點白水就行了。不加什么好——加點葡萄汁也好——”客人同時卻又自言自語的說,“花開了?!笔裁椿?他不大知道,也不追問下去,反而問主人。

“你不出門?”

“天氣太熱,出門也受罪。害你遠遠的從東城跑來,夜里路上會有點風吧?!?/p>

“天安門馬纓花開得很好。很香?!?/p>

“馬纓花叫夜合,夜間開嗎?”

“我說白天開得好?!笨腿怂坪跤悬c窘,怕主人知道他等不及天夜就已經過西城,等來等去天夜了,才敢來見她。因此額上略有一點汗。

主人注意到時便說,“要擦擦手罷,天太熱了?!?/p>

“不要不要,這時好多了。你這里院子真靜,好得很?!痹捳f到這里時,其時正聽到□□街口的電車聲和□□一帶市聲。聲音遠遠的,雖挾有強烈的街市燈光和熱氣,和這個院子竟究離得很遠。

客人心上拘束得到解除時,游目四矚,小小房子中無一不綠。主人體會到客人的目光正注意到自己身上,由上而下,停頓在胸部一會兒,以為是自己忘了將衣扣扣好,急忙用手整理了一下衣襟??腿四抗庀蛳乱稽c,又停頓到另一處時,主人稍稍有點不大自然,把腿并攏去一點,拉了一下衣角?!昂缺?天氣熱,這兩天我就一天只想喝水!”于是為客人倒了一玻璃杯水,自己也倒了半杯??腿瞬患春?自己倒很快的把水喝完了。喝過水后,用小手絹拭拭嘴唇,端端正正坐在客人對面,意思像是說,“準備好了,我們談天罷?!眱扇水斦婢烷_始談天起來。

房中悶熱而香??刹皇腔ㄏ???腿艘詾槭前俸匣??!澳氵@里花真香,淡淡的,使我想到海邊一種小藍花,不知名稱,長在崖石上?!庇终f:“周先生他們一家到北戴河去,什么時候才回來?有信來嗎?你不歡喜到海邊,怎么不上山去住?西山好;——其實海邊也好。黃昏時,到海邊聽細浪咬著沙灘,帶咸味的風吹到臉上頭發上,使人發生幻想。若有座小小白木房子,孤單單的在海邊巖石上,一個人日子過下去,一定可以受到一種很好的教育……不過一個人也許比兩個人好?!北緛硪馑际钦f兩個人,話有了矛盾,說的不是所要說的,因此舉起杯子來也喝了一口水,“好得很?!狈Q贊的是水還是人?主人心里明白。

一切素樸而清雅,在燈光下令客人想起一些故事,又荒唐又美麗,只有一個故事或一個神話才會有的情節??墒沁@不比寫信,可以大膽的寫去,謹慎的修辭??腿艘f的還是海,以及海邊那個白木房子,房中簡單而清潔,毫無裝飾。只近窗口一個扁扁瓶子,插了一把藍色勿忘我草或是一把淡紅色剪秋羅,床上白被單子上卻撒滿了野花,為的是好給一個美麗的肉體躺在上面,一樹果子,一片青草,一個夢;一種荒唐到不可想像艷麗溫柔的夢!客人有點亂起來了,話說不下去,又喝了一點水,轉口來贊美當前事實上的客廳中布置?!澳氵@里收拾得太雅了,人到了這里,會覺得自己的俗氣。你看這個窗子就恰到好處,——一切都恰到好處。顏色那么單純,那么調和,華貴中見出素樸,如一首詩,一首陶詩。然而所詠的倒是春天,草木榮長,水流潺,很容易想起陽春二三月,草與花同色……”這詩末了是‘攀條折香花,言是歡氣息,說下去怕唐突主人,所以不再稱引。卻說:“怎么,你這里花真香,是什么花?”希望主人不懂,主人卻清清楚楚,因為房中并沒有什么花,香的是粉和發上香水被熱氣所蒸發時味道。主人笑了。

“你倒像在作詩。有什么美?東西都不值錢,一切將就。都是我自己做的,為省錢,不是天生愛樸素!我倒喜歡那個窗紗,是去年故宮買來的。還是乾隆年織造姓曹的進貢的,說不定就是做《紅樓夢》那個曹雪芹的父親,——書上的賈政。真的倒有意思!”

“綠色調子強,本來難配合。你會調度,綠上加點黑,就軟多了?!?/p>

“周家老太笑我是個蛤蟆投胎,她大小姐是蒸螃蟹投胎,因為我歡喜綠。她歡喜紅,螃蟹要蒸熟才紅??上н@里得不到芭蕉,有芭蕉我要在窗下種十棵,蔭得房中更綠。過一過蛤蟆精的癮?!?/p>

“那當然好?!?/p>

“好就不像陶詩了!”

“管他桃子李子,總之是詩。這個色調使人聯想起青梅如豆,綠肥紅瘦?!浀镁G羅裙,處處憐芳草?!?/p>

“你倒真像個詩人!聯想生著翅膀,到處可飛去?!?/p>

“你外邊院子是不是有一樹梅花?我記得到一個地方,看過一大樹綠萼梅,總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記憶力真糟?!?/p>

“不是夢,不是夢。我記得很清楚,又似乎很遠,又像很近?!?/p>

主人嗤地笑了。怎么想不起來?因為半年前在這個客廳里就看到了一盆綠萼梅,還將花比人說了兩句不大得體的話。事情遠在天邊,也就近在眼前,何嘗會善忘到這種樣子?

主人起身去屋角小楠木柜子里取點糖果??腿擞谑且廊挥媚抗鈸嶂莻€優美的后身,只覺得異常舒適。然而同時也有點不安。紗衣極薄,極貼身。糖果到桌上時,是綠銀色紙包裹的。各自吃了一粒糖,很好吃,各自喝了點水,水冰涼,各自看了對方一眼,眼中都有笑意。

“讀書嗎?看什么書?”客人見椅旁長條子花梨琴桌上有兩本書,順手取來一看,溫飛卿集子。另外有兩本銀紅色封面雜志,拿來順手一翻,一九三□年攝影年選,一個意大利人攝的一個女子的全身相,光明潔凈,如星如虹,肩腰以下柔和如春云,雙乳如花,手足如大自然巧匠用玉粉和奶酥所捏塑而成??腿擞悬c驚訝樣子。情不自禁自言自語:

“真美麗,美到這種樣子,不愧杰作??雌饋砹钊艘鸪绺吒杏X?!彼澝赖膶ο笫菙z影者還是造物主?是那個圖像還是另外一種東西?客人自己也像是不大明白。

主人卻懂得那個意思,有點存心不良。然而這是男孩子的好處,雖近于冒失,并不十分討厭。

她覺得不便回答客人,又不便離開,因此拿著那個玻璃杯喝水,用杯子遮掩著自己的臉,好像如此一來就不用理會當前問題。

客人說:“你看看,多美!”

不得已裝作在藝術家面前凡事毫不在乎神氣,來同看那攝影。且裝作毫無所謂的說:“外國人實在會照相,照人照風景都美得很。這女孩子長得好看,年紀像是很青,不會過二十歲?!辈AП稚狭丝?。

“中國人也好看!”

客人望著主人的臉側面,知道臉有點發燒。望著胸部,知道氣緊了一點。話似乎不曾聽到,因此客人又贊美那個影子,“太美了,”又說,“你看也覺得美嗎?”

“怎么不覺得美?”

客人放下了那個,“我還以為自己很美的人,照例不大知道自己的美,且再也不會覺得另外的美。因為‘美對于她已不必外求,便無意義可言?!?/p>

“那些自命為美人的,也許是這個樣子?!?/p>

“你呢?”

“我又不是個美人,所以——不同一點?!?/p>

“你不是很美嗎?有人稱你是……”

“那倒是一種新聞,先前從不聽誰說過?!?/p>

“不聽人說的事情多著,你總以為是有意阿諛,帶點防衛情感,不相信。不相信似乎人就安全一點。是不是?我不說你聽也好?!?/p>

“不。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有一半是罵我驕傲和虛浮?!?/p>

“恰恰相反?!?/p>

“那一定就是說我像個傻子。因為驕傲相反常常是個傻子?!?/p>

客人不好意思說下去了。只是笑,等待主人自己接下去。

主人卻覺得這么談下去不成,趕快給倒了一點涼水到杯子里?!翱诓豢蕟?我一天老想喝水,一個人可喝兩大瓶。一連那么三個月,我會變成一只水獺!”

客人重新拿起那本攝影雜志,翻了一頁,又是一個女子的照相,法國人攝的,身體比前一個略胖,眉目中微有羞怯意思,羞怯中見出嫵媚和貞潔的混和?!澳闱?這個,簡直……”

不得不裝作大方樣子再來瞧瞧,且裝作一個大方男子的神氣,對那人相加以批判,“好看,就是胖了一點,是不是?”

“南方春天的雪,很豐滿,隨時都可溶解到一種暖熱中,或是在陽光中,或是在熱情中。取光真巧妙,好像是燈光下照的?!?/p>

“你怎么知道是燈光下照的?我倒看不出?!?/p>

“你看,不但是燈光下照的,而且羞怯處還是第一回似的神氣也照出來了。你看那神氣。羞怯是同生疏有關系的?!?/p>

主人不知如何回答下去了,因此又起身取水,自己覺得有點輕微的擾亂。但依然很自信。想用話岔開,苦無話可說。一面倒水一面便問,“到公園去坐船嗎?你不是歡喜游泳嗎?歡喜水嗎?”

“我歡喜到海邊去,可怕到公園那個游泳池去游泳。上禮拜有一天我陪個朋友去看看,上百人擠在一處打架似的??墒堑箍吹揭环N奇跡,有個女人在那里,跳水游水姿勢都極優美,像受過很好訓練的。穿了件橘紅浴衣,離水時,身材和你一個樣子,好看得很,我還以為是你,想照個相,又不熟識?!?/p>

主人不便說什么好,為的是這種阿諛是在每一句話中都看得出所稱贊的不是游泳池那個人。因此只是笑笑,不作聲。心想:“熟識了也不成!”為掩飾自己弱點起見,卻把那冊攝影雜志拿在手上翻出另外一幅來。照的是一對小小白色山羊,神情柔馴而生機洋溢,并排站在草地上?!斑@一對小羊,才真有詩意!”

客人望望卻轉望著另外一對立在利巴嫩平岡上的小白羊,輕輕的說“的確,真是詩”。眼睛里柔和而憂郁?!岸嗝利?”且輕輕的嘆息,大多數人在稱贊某物某事,感覺語言被噤,無可形容時所慣用的嘆息。

主人輕輕的說:“你歡喜它嗎?”

“好得很?!?/p>

“這一個本子里我也頂歡喜這一幅。羊本身就討人歡喜?!?/p>

“所以圣經上用羊來形容人身體最美部分?!?/p>

主人感覺到卻裝作不曾聽清楚,把雜志合攏了。

輕輕松了一口氣,如已經從一個不大安全境地中脫逃而出,“羊實在可愛,柔馴而乖覺,給人印象是稚弱,然而卻又富有生命。沉默,然而什么都懂?!?/p>

客人笑了,點點頭,“是的,因此東方詩人用羊比女子,西方詩人也用羊比女子,為的是世界上女人的好處,美德或美貌,風度都同羊差不多!”而且說到這個的,客人正把那意大利的杰作重新翻出,手指有心無意似的恰恰壓在那人相的乳房上?!皟芍话籽?在草地上放牧——是詩,詩就是從這個地方來的,不只像詩?!毖劬χ魅送?仿佛目光正愛撫著主人的目光。沉靜中微感紛亂。

主人卻避開了這種接觸,轉望著桌上漆盤中的糖果,思量如何脫出這種不大安全的空氣,請客人吃顆糖,拈起那個盤子。

“吃顆糖,選那圓的好。味道不太甜,軟一點,你不歡喜軟一點嗎?”

客人把糖衣除去后,糖作淡紅色,客人輕輕的把那粒糖投到嘴里去,輕輕的吮著嚙著,仿佛保存在口中的并不是一粒糖,只是另外一種什么東西。一切感覺中最纖細處,象征與意義,主人似乎都明白,心中有點不大自在。

預備把杯中剩余的水倒去時,手起始被捉住了,有一點兒抖??腿送耆珶o心似的說,“謝謝,不用費事。我自己來?!蹦笾侵皇謺r,客人的大手也有一點兒抖。又說,“謝謝你?!睘楦杏X主人的手很柔和,很暖,微微有一點汗,似乎不甚掙扎,客人反而把手移開了。

主人因此起身向冰箱邊走去,預備取點水果??腿烁鹆松?。然而主人卻儼然預感到這么不大妥當,即刻將果子取出,放到桌上,自己就坐下了?!罢堊?吃一點,楊梅還好,是燕京送來的。我用藥水洗了三次,吃了,不會出毛病?!焙茱@然的,她開始有了點窘迫,想把話岔開到普通問題上去,談談故宮的古物或別的事情,可是不成。盤中沒有刀,不能切橘子。為尋找刀子第二次到柜邊拉開那小門時,客人已站立在她身后了,一轉身,手即觸著了客人寬闊胸部,臉發了燒,還想裝作自然神氣,好像說“不用開玩笑,還是坐下來談談天好”,可辦不到。想說話,開口不得。

客人聲音很柔和,“我有刀子,不用找了!”

不理會他,想再回身去找刀子時,客人由背后伸出了兩只手,把手擱在那個柜子上,圍住了主人?!拔也灰蚤僮?不用找罷?!币馑紖s像是“不用逃脫罷,你看已經捉住了”。

燈光很柔和很靜。

主人覺得這變化稍微快了一點。有點粗暴。至少在手續上比預想到的簡略了些,事情很陌生。然而她并不如何驚懼,至少在客人面前她還能努力把那點驚懼情緒壓抑下去,作成泰然坦然樣子,“坐下來談談好”??墒遣怀?客人即同意坐下談談,也不知如何坐下了。面已對面,互相都有點窘迫,都知道空氣變了,行將有些甚么事情發生。一切行將發生的事,即或不是命令的,至少也近于人為而必然如此或如彼的。

客人說:“看到我的信了嗎?”

“看見了,謝謝你使用的辭藻,詩人的話總是一天花雨?!?/p>

“一天花雨,也不常開,也不常落!你以為不是我誠實的感覺嗎?”

“不。我應當相信是誠實的。我不惑疑過朋友,只是用到稱贊我的地方,我明白我還不夠那么完美?!?/p>

“那我應當謝謝你?!?/p>

“應當謝謝你,因為寫了那么多?!?/p>

在客人纖細感覺中,從主人微笑里,似乎看出一點“美言不信”的神氣,因此就說?!氨緛砦淖质莻€拙笨工具,要表現一個美麗的印象,以及這美麗印象反映到另一個人心中,所引起的珍貴感覺,保留下來的一個青春不老的影子,這種種情形文字是無用處的。有時節甚至于詩歌也無用。這件事只有音樂辦得到??墒?像你今夜那么美麗,把我放到這種空氣中,就是音樂,也不成功!”

“我們坐下來說好嗎?”

客人聽到這個要求,手并不移開,繼續說,“今夜你太美了?!弊齑筋澏?“不好贊美,因為語言是多余的?!笨腿藶樽约阂痪湓捙浫趿?手下垂了。

主人搖搖頭,苦笑了一笑,眼睛不即離開客人的眼睛。從客人眼光中她看出了一點風暴的征兆,風暴前期暫時的平靜,以及隨同這短期平靜繼之而來的沸騰。她有點害怕起來。重復搖搖頭,意思好像說,“不成,不成”,隨即忽然向側面溜開了身子,走向通后房的甬道去了。稍去又即回身站在甬道門邊,輕輕的說,“請坐一坐,喝杯水,我洗個手就來。對不起?!?/p>

去了一回??腿讼仁锹淖聛?自嘲似的做了一個苦笑,拍打著自己兩只柔軟大手掌,像是一個賭徒下注以后輸盡了袋中所有時情形,“完了,什么都完了!”可是腦子似乎倒反而先前一時靜了許多比下注以前安靜而簡單。而且他知道最后一顆骰子還在碗中旋轉,他且不急于看到這骰子固定后的結果,把溫柔鄉集子翻了翻。其實并不久,卻已耐不住了。心上翻騰起來了。情緒起了漩渦,腦子很重,喝了一杯水,還是不成,小客廳向后院走去時,還得經過一個小小甬道??腿擞X得必須把這一粒旋轉不定的骰子固定在碗里,最后一張牌早早翻出,因此整了整衣領,隨即向甬道走去。在甬道轉角處正見主人帶了一個小小包袱走來,迎面時不免顯得著了一驚,惶遽將手中物交給客人,且惶遽的說,“這是個畫冊,有幾個明人扇面,還不壞。你請坐坐我就來?!北疽咽侨‘媰猿鰜砜纯?轉變空氣,見客人神色不大對,就即刻回身向后院洗手間走去,砰的一聲門已關上了。

客人呆了一會,旋即挾著畫冊依然走去,好像為一種命定的方式走盡甬道,轉入后院。廊下一個方形罩子小電燈,照著院中的瓜棚,幾個拳大金瓜下垂著,一排三個房間,只其中一個房間有燈光??腿讼蛴袩艄饽莻€洗手間走去,將門輕輕推開,見主人正對墻上那個大圓鏡勻粉。鏡臺邊有一個絲織物的堆積。主人回過身來,口微微動著,意思有點嗔惱,卻因氣促說不出話來??腿说那秩腼@然出于她意想以外,所以努力作氣的說,“請外面坐坐!”

然而客人卻沉默的走近了鏡臺邊,放下了畫冊,擁著主人,望了約一秒鐘后,即開始很猛烈的吻起主人那個頰邊,鬢邊,以及露出衣領外的頸子。末后,且想要吻那薄薄的嘴唇時,主人卻左右閃避,因之復低下頭隔著紗衣吻那個起伏劇烈的胸脯。

主人又惱又急,不知如何是好,氣息迫促的說,“不成,不成,先生,這是不成的!規矩一點,我不要你這個。我要生氣了!……你出去!”

客人還是緊緊的擁著她的身子,從那兩座葡萄園中,感覺果子的豐滿與成熟。隨即如一個宗教徒在神座前瘋狂以后,支撐身心的力量一切解體,便靜靜的軟弱無力的松了手,且蹲在主人腳邊了。手抱著那一雙脆弱的小腿時,嘆了一口氣,“唉,上帝,你使我變成一個什么樣子的人!”

主人用手撫著她自己額角,覺得全是汗,不知怎樣辦。

稍靜一會兒后,客人臉蕩著主人的膝部,于是發抖的嘴唇開始從膝頭吻下去,到腳踵邊,且舉起那個美觀的腳來吻著,又隨即變更那個方向,逐漸上升,從膝以上而上升,仿佛一個虔誠教徒對于偶像所表示的恐慌與狂熱。主人覺得事情陌生,有點害怕起來,極力掙扎脫了身,走到屋角一個白木椅凳上坐下?!澳闳チ税?離開我吧,你不能留在這里的!我生氣了,你使人生氣,你真是個瘋子!……咦,不成的!”

客人說:“生我的氣嗎?好,不妨事。我怎么不是瘋子?你使人迎接你時變瘋子,離開你時變傻子,你還是毫不在意。你生氣,有你的理由,因為我冒犯了你。你盡管生氣,罵我,輕視我,到末了你還是得承認,這只是出于愛。你使人血在心子里燃燒,你卻安靜得很?!?/p>

主人笑笑著?!鞍?夠了,你可以走了。我不想你再來我這里,我怕你,不愿再見你?!痹捤坪跽f得重了點,又改口說:“你外面坐坐靜一靜,喝杯水,冷冷你的腦子罷。我就來的?!?/p>

“不想見我,我明天就會離開這個地方,你可自己過清靜日子,接待有禮貌的朋友?!?/p>

“也是為了你自己,同你的身份相稱!”

“我有什么身份?為了自己?我沒有什么是自己。我只知道我如焚如燒的是為了你,為了你的愛?!?/p>

“愛應當使人聰明和體貼,不像你這個魯莽樣子?!?/p>

“我是瘋子。一生中只這一回,我是傻子,有多少事由一個聰明女人看來,都是傻人作的傻事!”

“自以為說是傻子或瘋子,就可以這么待朋友不講禮貌嗎?夠了,你出去坐坐,我希望你對人溫和點。我頭痛?!?/p>

主人覺得自己并無什么生氣理由,客人且明白這事不會使她如何生氣,因此當客人重新跪在主人身邊,吻著那個凈白的圓圓的膝蓋時,主人只是很悲憫地望著客人的肩部苦笑,竟不再說什么。好像那么打量著,“你瘋罷,讓你瘋這一次罷。這是你的事,不是我?!?/p>

那雙秀美的腳,實在長得完整而有式樣,腳掌約束在鏤空白襪里,每個腳趾每一細部分,都像是由巧匠所精心美意雕琢而成的。足踝以上腿骨勻稱,腿圓而脆弱,肌膚細致而潤腴。膝以上尤近于一種神跡,刻玉筑脂,弱骨豐肌,文字言語,通通不足形容。因形體雖可規范,寓于形體中一種流動而不凝固的神韻,刻畫與表現,恐唯有神妙美妙的音樂,可以作到。因音樂本身,即流動而永遠不凝固。

冒犯由暴風狂雨的憤激,轉而為淡月微云的鑒賞。迨客人將頭抬起時,見主人眼波中如水濕,瑩然有光。因此嘴唇與手,都如被這種瑩然之光所鼓勵,所獎譽,要求更多了一點。

然而不成,有了阻礙,手被另一只手制止著。凝睇搖頭,示以限制,絕不許再有所進取。雙腿并攏甚緊。惟即在這種爭持中,加上時間,主人氣息轉促起來了。

久之,忽若有所不堪,亟起立想向外屋走去,以為一到客廳,這窘人情形我(“我”應為“或”,可能因手書形近而誤排——輯校者按)可望稍稍變更。惟無從客人身旁走過,只得臨鏡臺邊站定,整理發際花鈿,長眉微蹙,不知何所自處??腿艘虼擞善渖砗髶肀е魅?兩只暖烘烘的大手輕輕的擱在主人胸前,輕輕的隔著紗衣攏撫著。

“唉,上帝,那么柔和,那么乖,這一對羊!”

主人見鏡中情形,慍惱糾繆,默不作聲,又似乎十分冷靜,還看得很清楚客人大手背上那些毫毛??腿讼蛑⑿?不知不覺也報以微笑。意識中只感覺到這個夜里生命有點變化,變化雖大,亦無所謂。既無哀怨,也不能說是快樂??傊悬c糊涂,有點昏,說不定瘋狂是可以從催眠方式轉移于另外一個人的,面前客人的瘋狂,很顯然便在慢慢的浸入到主人靈魂里,生命里。

然而她笑不下去,雙眉微蹙,如有怨意。

客人因懷著謹慎敬畏之忱,試為理了理鬢角亂發,且試為……鏡中長眉益蹙,眼瞼下垂如不能舉起。手下行旅行著各處地方,都十分生疏。主人只覺得這只手很大,很熱,很軟和,主人重復搖頭示意,這么下去,事情太生疏了,神經支持不住??墒且褵o力從客人擁抱中掙扎脫身。當客人把個暖烘烘的臉更靠近髻邊時,主人頭已軟軟的偎著了客人。嘴唇接觸著了。這其間,那只暖烘烘的大手,已謹謹慎慎停頓在一個更生疏處所。一切雖生疏卻極合適。具體或抽象都柔和得很。

“我不要的!”話雖那么說,意思卻已含糊,因不要的還是得到了。而且還有更多的生疏事情,在逐漸中發現。

“天堂!”

“瘋子!”

“瘋子到了天堂!”

“就變成魔鬼了?!?/p>

“一個人到過了天堂時,變成魔鬼,隨即向地獄中深處掉下去,也心甘情愿,再不必活在這個庸俗小氣勢利淺薄乏味的世界上做人?!?/p>

事情還在變。

主人覺得頭有點昏迷,實在再也支持不下去。

“吱,你出去了吧,我不要這個。這不大好,我不高興你這么對我?!?/p>

“可是人瘋了,你知道。這一生不會有兩個相同的今天。我心里在燃燒?!?/p>

“喝杯冷水腦子就會好的?!?/p>

“應當讓它燃燒成一片火焰,剩一堆灰燼。生命應當這樣。吝惜,明天什么也保留不住。不如今天照這么燃燒,燒完死去?!?/p>

“吱,上帝?!?/p>

“上帝就在我身邊!在我手邊!”

“吱,天!”

“天在頭上,很高,很遠??墒翘焯脜s就近在我面前,我不僅看見,而且觸著。天堂中的樹林,果子,一片青草地,一道溪流,這一切……”

“夠了,我們不要這樣子。你到客廳里去坐坐,等我換件衣服,洗個臉,出去玩玩吹吹風好不好?”話中帶著哄求的神情。

“讓那些大學生去吹風好了?!?/p>

“吱?!?/p>

“你自己瞧瞧,你今夜多美麗,多神圣!天氣熱,一切花都開放了?!?/p>

“我渴得很,想喝杯水?!?/p>

“我還一身都在燃燒!”

“我不要的?!?/p>

“上帝,你告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美,什么是你上帝精心著意安排的杰作?”

主人笑了,“是的,上帝,你也告訴我什么是杰作,一個活瘋子,一個魔鬼?!?/p>

“真的,兩人都是上帝的杰作,一個神,一個魔鬼,一個從天上掉下,一個從地里鉆出,今天恰恰放在一處,便產生人生。七月十二日,好個吉利日子!”

“你真纏死人,你這算是什么?”

“算是罪過,由于你的美,扇起另一人的瘋狂,真是人生?!?/p>

重皺著眉,輕輕的嘆息,心想,“天知道!”心實在軟軟的?!斑@就是生命?”生命一部分仿佛已浸進到一種無形流質里,沉下又浮起,可是無從自拔?!斑@是命里注定的?”欲動不大自主然而卻又身不由己正在向一個“不可知”的漩渦中流去?!霸趺崔k?”她想,可是并不曾想要怎么辦?!坝憛?”這意思是指過去,當前,還是未來?她自己也不清楚。女人情感原是那么混亂的?

九點半過了,她無章無次的想著“藥水棉花……嬰孩自己藥片……醫院……糟”。

客人呢,應當說,已經當真瘋了。那么完整,那么柔軟,那么香,心跳得那么緊。眉毛頭發和別的地方那么一把黑,一線黑,一片黑……七重天并不太遠,天宮中景物已依稀在望??纯粗魅耸帜_更柔軟了,眼睛濕了,嘴唇冷了,夢囈似的反復說著,“我不要的,我不要!”便同樣夢囈似的回答說,“是的,不要離開我,我不會離開你的!”

唱一個歌吧?有節拍無聲音之歌曲,正在起始。主人輕輕的低低的嘆息,連同津液跌向喉中去了,就是這歌聲的節奏。主人在嘆息里儼然望到虹霓和春天,繁花壓枝的三月,蜂子在花上面營營嗡嗡,有所經營,微顯渾濁帶牛乳色的流水,在長滿青草的小小田溝草際間輕輕流過,草根于無聲無息中吸取水分,營養自己。某一個澤地邊,是不是青草迷目,正作著無邊際的延展?另外一個什么地方,是不是幽谷流泉,正潤濕著溪澗邊小草,開遍了小小藍花?

水仙花花心是不是有一點黃?

水仙花神是不是完全裸體?

綠華窈窕,清香宜人,冬天在暖熱的房間里才能開放的水仙花,移栽到另一個人的生命中,感覺中,也許只是一個夢?

一切自然還在變。

“唉,上帝?!?/p>

“吱,不許。我不能的。我不要的?!@一定不成的?!?/p>

“什么都成,因為生命背后有莊嚴和美。我要接近神,從生命中來發現神?!?/p>

“我不要發現魔鬼?!?/p>

手極溫柔,雖生疏卻不魯莽。

向鏡中人覷望時,目已微閉。頭已毫無氣力,倚在客人肩上。

心忡忡跳不止。

燈光下主人美發微亂,翠花鈿掉到地上去了。眼瞼下垂,秀靨翻紅。仿佛有輕微嘆息起于喉間,隨即又跌下去了。氣息迫促,耳后稍微有一片汗濕。

葡萄園的果子已成熟了,不采摘,會干枯。

雅歌說:臍圓如杯,永遠不缺少調和的美酒。

波斯詩人說:腹微凸出如精美之瓷器,色白而溫潤,覆有一層極細茸毛。腹斂下處,小阜平岡間,又秀草叢生,作三角形,整齊而細柔,如云如絲。腿微瘦而長,有極合理想之線,從秀草間展開,一直到腳踝,式樣完整。股白而微帶青漬,有粒小小黑痣,有若干美妙之漩渦,如小兒臉頰邊和手指關節間所有,即詩人所謂藏吻之窩巢。主人頸弱而秀,托著那個美妙頭顱,微向后仰,恰如一朵百合花。胸前那個綠玉墜子,正懸垂在中間,舉體皓潔,一身只那么一些點飾,更加顯得神奇而艷美,不可形容。

客人目中所見,實在極其感動,因此跪到這個奇跡面前,主人不可堪這種愛撫,用兩只手把他的頭托起,向之苦笑,如哀其人,亦以自哀,心中似乎很覺悲傷,似乎無可奈何,軟弱而無望無助,亟有待于一個人的援手。一面又似乎十分冷靜,自以為始終十分冷靜,眼看到這個有極好教養的年輕紳士,在面前如狂如癡,可憫可笑。

客人從主人眼睛中看到春天和夏天,春天的花和云的笑,夏天草木蒙茸魚鳥躍飛的生機。且從那瑩然欲淚的眼光中,看到愛怨交縛,不可分解。

當主人微曲著身子去撿拾跌落地上那個翠花鈿時,發已散亂,客人從她趾吻起,一直吻到那個簪有翠花的鬢邊。

主人除了默然的搖搖頭,別無一語,只是聽其所為。

心亦從狂跳中轉趨沉靜,只余微怯,混合在一種不習慣的羞恥本能中,然而去掉這種羞與怯,又似乎并不再遠離此魔鬼,倒是更其接近這個魔鬼。因之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苦笑。

也同時用這種苦笑,表示一切行為并不能完全融解自己的靈魂,一切行為都近于肉體勉強參加,并不十分熱心,一切行為都可以當作被迫參加,等于游戲,事一終了,即可當成“過去”,不必保留在印象中。還自以為是個旁觀者,始終保持旁觀者那分冷靜,靜靜的注意對面一個人的瘋處,傻處,以及夸張處。做作的輕浮,在不甚真實情形中如何勉強保持外表,也看得清清楚楚。還自以為如此控制自己,操縱他人,有點自負。即那點女性自尊心雖在完全裸體中,也并未因當前褻瀆冒犯而完全喪失。默然無語即近于這種自尊心的表現。

然而時間在重造一切,變換一切,十分鐘后便不同了。

稍過,微有呻吟,且低低嘆息起來,仿佛生命中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已跌落了,消失了,隨同一去不復返的時間,向虛無中跌落消失了。面前一切茫然。落到什么地方為止,消失去是否還有蹤跡可尋?完全無法想像。痛苦與快樂,以及加上那一點輕微嗚咽,混合在一種嶄新情境中。一切應當不是夢,卻完全近于一個夢。

先是似乎十分謙虛,隨后是一陣子迷糊。眼前轉成一片黑色,口中似乎想說。

“朋友走路慢一點,太陌生了,你要把我的生命或情愛帶到什么地方去呢?告給我,讓我知道!我應當知道這件事!”

卻只變成一片輕微的嗚咽,因為到這時,兩人的靈魂全迷了路。好像天上正掛起一條虹,兩個靈魂各從一端在這個虹橋上度過,隨即混合而為一,共同消失在迷茫云影后。

…………

沉靜,生命一陣子燃燒煙焰盡后必然的沉靜。在默然無語中客人跪在主人的身旁小心而微帶敬懼之忱的吻其柔軟四肢和全身,在每一部分嘴唇都停頓了一會兒,如一個朝謁圣地游客旅行圣地時情形一樣。并為整理衣發,行為略顯笨拙。主人回到鏡臺旁坐下,舉起無力而下垂的手,輕輕捶打自己那個白額。好像得到了什么,但十分抽象。又好像失去了什么,也極抽象。理性在時間中漸漸恢復心中軟弱得很,想哭哭,又似乎不必需。心境只是空空的,空空地看著在身邊整理領袖的客人。

“請你出去!你不能再到這里來?!?/p>

“我的神,這是起始,不是終結!”客人只是嘴角微微蠕動著,似乎那么說,可并未說出口。卻把主人手抓近嘴邊,溫柔地吻著,“感謝你?!币馑紖s像在詢問:你不高興嗎?以為不該,覺得后悔嗎?

主人把兩只長眉毛蹙攏,搖搖頭,表示這種事決不想追究得失。只此一回,下不為例。這事已成“過去”,同別的事差不多,一經過去,就算完了??墒钱斂腿俗叱鲞@個小房中以后,主人卻想起“謝謝你”三個字的意義,頭伏到桌上了。心里空虛得很,無可依傍。

…………

庭院極靜,天空星子極多??腿艘炎???煲稽c鐘。晚風收拾了余熱,白日的炎威全部退盡。主人獨自站立在院中廊下,癡望天空星子。心仿佛同天空一樣,寥廓而無邊,不覺得快樂也不覺得悲哀,不得亦無失。然而感覺到生命卻變了?;氐叫】蛷d時,拿起那本世界攝影年選,翻了一會,大部分都是人體攝影。覺得世界上事似乎都差不多同樣有點好笑,許多事都近乎可笑。生命的遇合,友誼情分的取與,知識或美麗,文學或藝術,都只是在習慣下產生意義。不在習慣下去思索,都是一盤砂子,一堆名辭,并無多大意義。什么是美?美有什么用處?真不大懂。但她這時節事實上也并不需懂。她只記起這些名辭,并不思索這些名辭。

她想:“什么叫做詩?文字或感覺?幻想或真實?女子或婦人?愛而不能見面那一點煩,得而不能保有那一點怨?……”

她需要休息??蛷d中沙發前只剩下一盞小小燈,顏色綠而靜。她坐下來輕輕的喊了一聲“上帝”,意思像是另外一個地方,當真還有個上帝,在主宰一切。即她所能主宰一個人和自己本身,也還是被這個另外不可知的近于“偶然”的神一雙手在調動。她所能作的,還是人的事情。至于人呢,究竟太渺小了。

…………

后記:這作品的讀者,應當是一個醫生,一個性心理分析??漆t生,因為這或許可以作為他要知道的一分報告??砂У挠?轉成夢境,也正是生命一種形式;且即生命一部分。能嚴峻而誠實來處理它時,自然可望成為一個藝術品。然而人類更可哀的,卻是道德的偏見使藝術品都得先在“道德”的篩孔中一篩,于是多數作品都是虛偽的混合物,多數人都生活在不可思議的平凡臟污關系里,認為十分自然,看到這個作品時,恐不免反要說一聲“罪過”。好像生活本身的平常丑陋,不是罪過,這個作品美而有毒,且將教壞了人。唉,人生,多可哀的人生。今天天氣實在陰沉得很,房中悶悶的,我從早點五點起始,就守在這個桌邊,到這時已經將近十一點鐘,什么東西都不吃。買了一小束剪春羅紅花,來紀念我這個工作,并紀念這一天?,F在好了,我要寫的已完成了??墒堑匠厱r身心都如崩如毀,正同我所寫的主人送走客人以后,情形差不多,一切似乎都無什么意義,心境空虛得很。只看到對窗口破尾(“尾”應為“瓦”——輯校者按)溝中有白了頭的狗尾草在風中搖動,知道夢已成為過去了,也許再過五十年,在我筆下還保留一個活鮮的影子,年青讀者還可從這個作品中,產生一個崇高優美然而瘋狂的印象。但是作者呢,卻在完成這個工作時,即儼然已死去了。唉,人生。時民國三十年五月十五日黃昏,李綦周記于云南。

(選自2009年第2期《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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