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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秋興八首》詳析(上)

2010-04-07 11:01李鵬飛
名作欣賞·上旬刊 2010年3期
關鍵詞:江樓長安杜甫

李鵬飛

《秋興八首》乃杜甫七律杰作,也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不朽經典。自此詩問世流傳之后,對其進行注解和闡發的論著可謂不計其數。但縱使如此,對這組詩的很多詩句的理解至今存在分歧,對其整體藝術成就的認識也仍有深入探討之余地。

《秋興八首》作于唐代宗大歷元年(766年),這一年杜甫五十五歲,正寄居在長江岸邊的夔州城(今重慶市奉節縣)。在來到夔州這座地勢險要的山城之前,杜甫已經在西南地區度過了將盡六年的漂泊生活。在這期間,導致唐王朝由盛轉衰的“安史之亂”雖然基本結束了,但局勢仍然動蕩不安。從762年開始,杜甫最重要的朋友如李白、房、儲光羲、鄭虔、蘇源明、嚴武等人相繼離世。他本人也在戰亂流離的歲月中步入衰朽殘年,并且體弱多病。正是在這樣的境況下,在秋意蕭瑟的夔州城,杜甫創作出這組不朽詩作。

這八首詩從內容和結構而言,乃是一個不能分割的整體。對此,明末學者王嗣的《杜臆》(卷八)云:“《秋興八首》以第一首起興,而后七首俱發中懷,或承上,或起下,或互相發,或遙相應,總是一篇文字,拆去一章不得,單選一章不得?!碑敶麑W者蕭滌非則認為這八首詩首尾相銜,有一定次第,不能移易,八首只如一首。全詩以第四首為過渡,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前三首由夔州而思及長安,后五首由思長安而歸結到夔州,詳略亦各有偏重。就內容而言,全詩將故國之思與個人身世之嘆融為一體,而又以前者為重(參見《杜甫詩選注》對此詩的題解)。這些說法自然都是十分中肯的。不過,要真正深刻地領會這組詩的全部情感內涵和藝術價值,還需要我們對杜甫一生的思想與經歷,以及他在詩歌藝術上的追求都具備深刻的理解。要做到這一點并不那么容易,因此本文的解讀也只能是一個粗淺的嘗試。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這一首開篇承題,極寫夔州一帶的滿目秋意。首聯兩句是說清冷的白露使長江兩岸山間的楓林摧殘、凋零,一派蕭瑟的秋氣籠罩著群山和峽谷?!坝衤丁奔窗茁?露水至秋深而寒,故令楓葉凋零。之所以不說“白露”而說“玉露”,蕭滌非認為“白”字讀音屬重唇開口呼,其音重濁,用在這里不合適;“玉”字則屬牙音合口呼,其音輕徐,用作開篇第一字,讀起來比較悠長。另外,也為避免跟后文的“白帝城”重復。蓋詩歌的字音對于詩意傳達意義重大,此一“玉”字字音清亮,應該也有利于造成寒冷的感覺?!皸鳂淞帧边@一物象可能借自《楚辭·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此句乃以楓樹興起傷春意緒,杜甫則以楓樹凋零起興,可謂在天合氣,在地合理,在人合情,更較原詩為佳?!拔咨轿讔{”則離夔州尚有較遠距離,因夔州靠近瞿塘峽,瞿塘峽往東去才是巫峽。而案以杜甫平生行跡,此時他可能尚未到過巫山巫峽一帶。但長江三峽唯巫峽最為著名,且巫峽兩岸多猿猴,自古即有所謂“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之說,乃古來游子傷心之地,故杜甫用其地入詩,也有起興之意。而且第二首詩有“聽猿實下三聲淚”一句,其實在這里就已經埋下伏筆。其次,巫山巫峽又可代表長江三峽的廣大地域,正見得秋氣彌漫天地之間,不只在夔州一地而已。再次,這么寫也讓空間變得闊大,開拓詩境。接下去兩句是說長江上的浪濤洶涌澎湃,上與天齊,山間的風云低垂,與大地相接,一片陰沉晦暗。此處的“塞上”一詞究竟何所指,前人有不同看法,有人認為指夔州(因有白帝城,故稱關塞),也有人認為乃指巫山。竊以為對此詞理解不可過于拘泥,不必定指夔州城或巫山上的要塞,總之乃指山間高峻險要之所,與前一句的“江間”一詞對舉,描繪山間陰云低垂,江上風浪涌起,正所謂“肅殺之氣,塞于兩間”。這兩句氣勢雄大,以風云變幻暗指時局的動蕩不寧以及詩人內心的郁勃不平。前四句同為描繪秋景,但前二句主靜,后二句則主動,似乎瞬息之間,風云突變;或許也暗示著詩人內心情緒的突然涌動。所以第五、六兩句直接進入情感的描寫:詩人自從離開成都東下,途中已經歷兩度寒暑,兩次看到叢菊開放,想到歲月的流逝,不禁老淚縱橫;一葉孤舟長久地系在江邊,也把詩人渴望回歸故園的心給系住了。這兩句詩的技巧十分復雜而巧妙:“開”和“系”都具有雙關之意,既指菊花開放,也指淚眼睜開,“系”則既指孤舟被拴系,也指歸心被羈縻?!八諟I”一語自來有兩種解釋:一說過去兩次見菊花開放而揮淚;一說兼指過去以至未來,云自見菊花開放,而淚則不曾干也。竊以為后說較佳,蓋云一直淚眼婆娑,過去之淚即今日之淚,亦即將來之淚也。這兩句可能還包含更豐富的含義:叢菊開放,上有白露,似淚,不知是菊花之淚抑或是詩人之淚;“孤舟”則未必實寫,或為比喻,指漂泊江湖的詩人自己?!肚f子·列御寇》中有“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一語,以“不系之舟”喻人,杜甫乃易“不系”為“系”,十分自然而現成??傊?這兩句直接寫旅途的傷感以及對故園的思念。結尾兩句更將此情予以深化:夔州的人家感此秋氣而趕制寒衣,在高高的白帝城上,聽到急促的搗衣聲從暮色中傳來。古人秋天有為遠方游子寄送寒衣的習俗,蓋杜甫念及于此,想到自身亦一游子也,然亦將有人為我寄贈寒衣乎?其中所蘊含的情緒是悲愴而落寞的。這首詩從時間來看,大概是從白日漸至黃昏,詩人在夔州城上眺望山城秋色,不覺時間流逝,已將日暮。故隨后的第二首就緊接著從日落寫到月出,使兩首詩在時間上具備緊密聯系。當然也可以認為這兩首詩并無時間上的聯系,而是分別寫的不同時刻。但即使如此,二者在內容上還是具備內在關聯:即都是在夔州追憶長安。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

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

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這首詩頭一句是說每天都站在夔州這座孤城之上,看著落日西斜。后一句與這句之間有一個時空的跳躍——在夜色中,多少次朝著北斗星的方向遠眺長安:從日落到北斗星出現自然有一段時間距離,而從夔州到京華則是空間的轉換。北斗星在天之北面,長安亦在北面;望北斗正如望月,夔州可以望見之,長安也可以望見之,乃在長安與夔州之間形成聯系;另長安城又稱為北斗城,故看到北斗即如同看到長安,或者見到北斗就自然想到長安。

接下去一聯兩句跟前兩句是交錯相應或相承接的,三與一相應,四與二相應。在詩意上此聯兩句內部關系似乎不明顯(但還是有聯系,而且跟前后其他句子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在形式上則勾連極緊湊,對仗極其工穩,技巧十分講究,內涵亦極豐富?!奥犜硨嵪氯暅I”一句句法有分割,“三聲”應提至“實”字前方可講通(“三聲”典出《水經注》中之巴東民歌,見上文所引),“實”字極妙,但難得確詁,大意為:以前僅從民歌得知三峽猿聲凄厲、催人淚下,但因得之于書面記載,并無切身體會,終屬虛幻,今耳聽為實,且確實催人淚下,亦見此時淚下之情不自禁也?!胺钍固撾S八月槎”一句亦頗巧妙:首先其中化用了兩個典故,一個出自《博物志》,說一個海邊的人年年八月看到一個浮槎來去,便帶上干糧登上浮槎,結果竟然到了天河;另一個出自《荊楚歲時記》,云張騫奉武帝之命,乘槎往西尋找河源,最后來到一條河邊,遇到了牛郎織女。杜甫將兩個典故糅合到一起,以張騫自比,以浮槎比嚴武,以天河比長安。杜甫在蜀中的時候曾經有跟隨嚴武回長安的打算,但765年4月嚴武病死,使這一打算落空。故杜甫在此用了“虛隨”一詞,用得十分妥帖講究,又與上一句的“實”字構成工整對仗。在這首詩中我們又發現杜甫至少在四處或明或暗地以日、月、星辰等意象入詩——落日、北斗、天河、月,形成虛實掩映、草蛇灰線般的表達效果,也使詩歌在結構上更加嚴密。

接下去的五、六兩句中,五與四相承、六與三相承,因為回長安的希望落空,才會流落到夔州,臥病江城,遠離朝廷(畫省:即尚書省。杜甫曾任檢校工部員外郎,屬尚書省),城樓后傳來的悲笳與猿啼相應。此處著一“隱”字頗見虛實之妙,城樓可以隱去那個彈奏胡笳的人,但聲音卻無法隱去,是隱而又不隱。最后兩句寫時間的推移,與開篇兩句呼應,說月亮升起,照耀著河邊洲渚上雪白的蘆花,這一景象是十分耀眼的,頗類謝靈運的“明月照積雪”一句所描寫的情景。

第七句中的“石上藤蘿月”是一個凝縮結構,由三個物象并列構成,形象極具美感,但相互之間的位置關系卻隱去了,其含義就難以確指,是照耀著高高的山頂石頭上的藤蘿的月亮呢,還是從石頭上的藤蘿背后照過來的月亮呢?這頗難以確認,因此就很有些“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的那種不可名狀、不可方物之況味。這種名詞性凝縮結構在唐、宋詩詞中并不少見(比如宋之問《寒食還陸渾別業》:“旦別河橋楊柳風,夕臥伊川桃李月”;溫庭筠的《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北宋晏殊《玉樓春·春恨》:“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情三月雨”;南宋釋志南《絕句》:“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等等)。其中一種情形乃是句中只有某幾個語象是凝縮結構,另一種情況則是整句或整聯都是這種結構(漢語史上稱為“名詞語”,實際上是意象并置句)。這種結構的運用一方面體現出詩人創造性使用語言的能力,另一方面體現出詩歌語言的獨特性,可以省略掉那些確定性的語法關系,同時使詩意反而變得更豐富。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這一首寫杜甫獨坐江樓,見秋景而自傷命薄。從時間上來看,是寫早晨景色,似乎是緊承前一首而來,但亦不可太拘泥于此。從“日日江樓坐翠微”一句觀之,似乎詩人天天如此,故有論者認為此句乃極寫詩人心緒之無聊,竊以為未可作如是解。蓋詩人雖住夔州,但歸心似箭,而通往故鄉的路途唯有城樓前的一道江水,沿此水東下,始可歸返故鄉,故詩人日日坐于江樓,悵望此水,聊以慰其鄉愁。此意雖稍曲折,然自可以意逆之。首聯兩句寫景造語皆極講究:江樓被青山環抱,坐在江樓如置身四圍山色之中,“翠微”一詞指山色蒼翠,或即指青山,唐人詩多用之。詩人在此江樓之上,看到夔州城的住家沐浴在寧靜的朝暉之中,這一句體物細微,也寫出山城的寂寞。清人浦起龍《讀杜心解》云“‘靜朝暉即含秋意,‘日日,含留滯無聊意”,此論可謂體悟深細。頷聯乃寫詩人江樓所見,前人對此二句之理解頗多分歧,今參考錢謙益以及葉嘉瑩之說來對其加以解釋:所謂“信宿”指住了兩夜,因詩人日日坐于江樓看江景,故知此漁人在水上已宿兩晚。漁人在水上漂泊已久,卻并不急于歸去,十分逍遙自在,故曰“還泛泛”,詩人之漂泊與其類似,而不能如其逍遙自在。燕子至秋天也應飛返南方,卻還在眼前飛來飛去,也并不急著歸去,此乃可歸而不遽歸,與詩人之思歸而不能歸者迥異。杜甫以此二者自傷自況,以見其思歸之志極切。中國古詩詞類似手法頗多,比如見花落而傷嘆年華老去、睹雙鴛而感慨形單影只,以切身感受言之,人若不到此類情感極其深切之際,決不會睹物傷情至此。杜甫這兩句也運用類似手法,但出語極含蓄,以致造成理解分歧。頸聯和尾聯四句可以作一整體來看:詩人曾經如西漢的匡衡一樣抗顏上疏(杜甫曾向肅宗上疏挽救打了敗仗的房,結果遭貶斥),卻未能如匡衡一般得到皇帝重用;也曾經想如漢代的劉向一樣研治五經以傳世,卻不能如他一般受到器重。蓋杜甫晚年正當戰亂之世,亂世必用吏能之士,像杜甫這樣的一介儒生自然毫無用武之地,所以他會發出如此感慨?!巴瑢W少年”一語自來頗多歧解:有認為指杜甫少年時同學者,主此說者較多;有認為泛言吾輩者;還有認為指新進少年者。葉嘉瑩認為當以第一說較為平實。蓋言當年同學之人今日都已富貴,然不過以輕衣肥馬自鳴得意而已。這是暗指此輩與詩人志趣迥異:此輩雖富貴,而不以天下蒼生為念,己雖貧賤老弱,欲效忠拯世而不能。蓋杜甫深恨此輩,而語意渾含不露,真得溫柔敦厚之旨。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山金鼓震,征西車馬羽書馳。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這一首是整組詩轉換的樞紐,自此以下五首均主要就長安著筆(蕭滌非:《杜甫詩選注》)。首聯是描寫現在長安的基本形勢以及一百年來的盛衰變遷:第一句把長安局勢比成下棋,是說頃刻之間數易勝負,這主要是就“安史之亂”以來的近期局勢著眼,之所以說“聞道”(聽說),乃是因為杜甫自從漂泊西南以來,關于長安的消息乃多得之于傳聞,并未親見;二是唐代詩歌常有以這個詞開篇者,杜甫自己運用尤多,論者以為這樣把千真萬確的事實故意托之耳聞,可讓語勢搖曳多姿。第二句的解釋存在分歧:有人認為“百年”是虛數,指人生百年,乃杜甫自謂平生經歷;也有人認為乃指唐朝開國之后的一百余年。竊以為當以第二說比較自然:“百年世事”首先乃是指唐朝從建立到日趨強盛,又由強盛走向衰落這一過程,正是這一巨變讓詩人不勝悲慨。其次,這一句也可包括前一句所寫到的近期長安動蕩多變的局勢。接下來的頷聯便具體寫長安的變化:那些王侯的宅第都換成了新的主人,朝中文武的身份也發生變化,不同于往昔?!鞍彩分畞y”前,杜甫曾在長安生活十年,出入王侯貴戚之門,他對開元、天寶時期的達官貴戚階層以及他們的宅第應該相當熟悉,其實這些應該也是杜甫心目中盛唐長安的一個重要部分。但是經過戰亂,原來的一批官僚、王侯或逃亡,或死去,他們的宅第如果沒有毀于戰火,那么戰亂之后自然會被某些新貴所占據。(這從唐代筆記史料中可以找到證據)因此,王侯宅第易主在杜甫心目中便成為一個時代消逝的象征和歷史變遷的縮影。另外,“安史之亂”時即位的肅宗以及后來的代宗皇帝都信任宦官,所以當時有宦官官至宰相或元帥,或者有宦官管理國子監事務;代宗時還曾一度讓“不知書”的武夫待詔集賢院,以致文武不分、冠弁雜糅(參見蕭滌非:《杜甫詩選注》),這就是所謂的“文武衣冠異昔時”。這兩句在感慨時勢變遷的同時又含蓄地表達了對大唐政局的憂慮、對朝中新貴的諷刺。五、六兩句寫當時西北地區回紇、吐蕃發動的戰亂,軍情十分緊急?!坝饡敝競鬟f緊急軍情的文書。這兩句如果聯系前兩句來看,那么可以感到其中也暗含著對王侯新貴的責難:當此國家危難之秋,那些人都在忙些什么呢?是在忙著營造新的宅第,還是在爭權奪利、為一己的官位而鉆營?最后兩句又從長安回到夔州、從追想回到現實:在這魚龍蟄伏、清冷寂寞的秋江之上,自己開始回憶當年居住在長安時的所見所聞?!肮蕠敝搁L安,“平居”指平日、平素,或曰指平日所居。這最后一句主要啟后,引起下文對長安生活的詳細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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