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手背

馬小淘

一直以來,我并不知曉美國有個著名的暢銷書作家叫做朱迪·皮考特,據說這家伙寫了十幾本書都大賣特賣,無一例外。讀《姐姐的守護神》,也不過是對暢銷書為什么要寫那么厚很好奇。我愿意裝作閱讀量很大,憑借豐富得簡直過量的閱讀已杜絕了大驚小怪,練就平靜而公允的閱讀反應,但是這次卻依然裝得不像,忍不住帶著情緒。我莫名其妙覺得,我就是13歲的小主人公安娜,對書里的親人都懷著輕輕的怨恨,雖然其實真正的安娜并沒有我那么大情緒。她被父母不經意地傷害,卻還是懷著深摯的愛,熱切地望著每個人。

安娜是個特殊的孩子,從她出生,不,甚至從她還是一個胚胎開始,她就那么與眾不同。談及安娜的降臨,制造比孕育更恰切,她是在三個胚胎中篩選出的完美基因配型,完全在意料之中,卻又是生命的奇跡。她肩負著沉重的使命,是這個家庭最珍貴的希望。她生命最根本的意義,就是持續為身患白血病的姐姐凱特捐獻臍帶血、干細胞、骨髓……以挽救她一次次陷入垂危的生命。她的生活節奏隨著凱特的病情起伏,在凱特一次次與死神搏斗時伸出援手,做她最堅強的后盾。她沒有生病,卻一次次忍受著各種型號針頭的入侵,以最慷慨的搭救延續著姐姐的生命。直到她13歲,凱特又一次舊病復發,免疫系統遭破壞器官衰竭被停工的腎臟折磨,毫無疑問,她需要一個腎。她的一切都是衰朽的,必須靠安娜源源不斷輸入新的活力,才可能一次次闖過生命的關卡。

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這個家庭的關鍵詞。這個乍看極為平凡普通的美國家庭其實已經被這種罕見的病折騰得奄奄一息。凱特兩歲患病,唯一的哥哥杰西配型不符,不甘放棄的父母抓住最后一線生機炮制出新武器安娜,將新生的她推向與死神拉鋸的火線。安娜果然屢建奇功,在髓性白血病患者存活時間一般為九個月到三年的前提下,以絕對相符的配型生生讓凱特的生命持續到了15歲。然而,誰也不能高枕無憂地活著。凱特時常發病,駭人地出血、垂危,一次次刺激著家人的神經;安娜隨時待命,不限量地提供著健康的配件,無法隨心所欲地生活;杰西仿佛透明人,因不發病又不能治病游離于父母的視野之外,酗酒縱火偷竊幾近作惡多端,試圖以乖張的行為引起父母的注意;母親莎拉忽視其他人的感受,陷入與病魔斗爭的偏執,不惜一切代價攥緊凱特的生命;父親布萊恩作為家里唯一工作的人,肩負著養家的責任,樂觀堅毅憂郁內斂。凱特作為最脆弱、最凄慘的部分,成為家庭的軟肋、重心,一切都以她為重。是的,當家里有人要死掉,你的小煩惱小憂愁都該適時隱藏,因為沒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墒?當我翻開這本書,依然無法忽略安娜、杰西隱匿的苦楚,不由自主猜到他們活在多么歪歪扭扭的童年里。12歲的圣誕節,杰西收到一個適合3歲孩子玩的玩具車當禮物,并且他不小心知道那是醫院禮品店的拍賣品;也是十幾歲,安娜在母親的勒令下放棄冰球守門員夏令營,理由是她不能離開家,以防凱特突然發病不能提供血液、干細胞、身體某一部分組織。他們已經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失去了童年,興趣、愛好、娛樂、旅行,仿佛鮮活的一切都與凱特的病情沖突:被寄送到鄰居家過圣誕,在醫院過復活節、萬圣節,他們必須習慣,猶如一支常年戰備隨時準備沖鋒的軍隊。在父母,尤其是母親莎拉的邏輯里,你們的姐妹備受病魔的摧殘,你們健康地活著,所以一切算不得什么。顯而易見,當手心正在腐爛,你很難關注手背是否干凈,盡管,手心手背都是肉。然而安娜還是忍無可忍了,當他們即將從她身體里取出一個腎臟的時候,她將雙親告上了法庭,以捍衛自己的“身體使用權”。

她并不恨他們,縱使一紙訴狀將他們推上法庭,她依然毫不掩飾自己對他們的愛。她似乎只是厭倦了沒完沒了的捐獻,煩透了為姐姐的疾病時刻待命。同時,杰西的獨居生活亦是離經叛道,惡劣得閑言少敘。這個家所有的孩子都并不愉快,一場官司將矛盾袒露無遺。山重水復的追溯和判斷中,我看到一個永遠隱隱作痛的家,也看到悲傷中動人的情誼。原來,起訴并不是一個人的主意,凱特不僅僅是心知肚明,她簡直就是幕后主使。她已筋疲力盡與死神角力的游戲,卻無法以自殺的方式向親人告別……

很抱歉,我像所有沒耐心的人一樣,看了幾十頁就忍不住偷看了最后一頁,如我所料,安娜捐出了腎臟。但是我沒想到,竟然是在那么異常的情況下。結局居然是安娜死了,凱特活下來。妹妹意外死亡,姐姐置之死地而后生。安娜在車禍中死去,順理成章為凱特留下了腎臟。

得知這沒天理的結局,我幾乎是怒氣沖沖翻到前邊重新撿起正常的閱讀順序。我為安娜憤憤不平,安娜的一生是憋屈的一生,她短暫的出現,成了凱特的一部分。這個健康的、活潑的、生機勃勃的孩子那么陡然地死掉,就像沒來過世間一樣。故事又回到原點——費茲杰羅夫婦有兩個孩子,杰西和凱特,他們一個像父親一個像母親,都健康。為救凱特的安娜,仿佛壓根沒有出生。

這故事算得上蕩氣回腸,結局催出長串的眼淚,但是過于聰明。那場官司結束后的意外車禍簡直一邊表述著生命無常,一邊指向風平浪靜。所有矛盾迎刃而解,安娜不必再猶豫、遲疑是否捐出自己的腎,凱特不必再絕望、負疚計劃一死了之,意外雖然來得生硬卻仿佛上帝替她們做了個不分青紅皂白的選擇。我無法喜歡這個結局,以突兀的非正常死亡拯救一家人走出倫理困境,這不好,太巧妙,太殘酷,太投機取巧。

看電影和看電視相隔不到一個月時間,最大的壞處便是我對每個細節都帶著先見之明,還吹毛求疵地挑出幾處全無必要的改變。與我對主要情節的歸納一樣,電影中也去掉了律師坎貝爾和女友朱莉亞的復調,這條線雖然獨具匠心卻不至于必不可少,但我十分不解的是電影中憑空添了個姨媽的角色,還把杰西處理成一個悶蛋,簡直有過于輕率的無厘頭嫌疑。

應該說,與原著比起來電影不咸不淡,我不喜歡它還可能跟不喜歡卡梅隆·迪亞茲有關,但是這電影唯獨結局比較正?！獎P特帶著釋然的微笑死去,安娜和家人永遠帶著姐姐的記憶活著。是的,我始終偏愛安娜,不忍心眼看她吸納掉整個家庭的不幸,以肉身完成守護神的角色,毫不利己,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