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超越時代閱讀能力的《黑駿馬》

2010-04-07 11:01陳福民
名作欣賞·上旬刊 2010年3期
關鍵詞:張承志米婭草原

陳福民

張承志在中國文壇有很多身份。他是“紅衛兵”這個名稱的創始人,1968年寫了血書跑到內蒙古烏珠穆沁草原插隊落戶,是個會騎馬放牧說地道蒙語的知青;他是個專業知識分子,在歷史地理、宗教文化和中亞史方面造詣深厚;作為一個著名作家,他在小說、隨筆等領域都有獨到建樹,他幾乎是第一個辭去公職脫離體制的自由寫作者,他是一個不妥協的文化領域的“抵抗者”,被認為是“一面不倒的旗”(郜元寶)……但所有這些,為他自己所看重的只有一個身份:有信的人。當然,就文學而言,可能很少有人注意到,他還是“底層”這一概念最早的倡導者、使用者和身體力行者:

無論我們曾有過怎樣觸目驚心的創傷,怎樣被打亂了生活的步伐和秩序,怎樣不得不時至今日還感嘆著青春,我仍然認為,我們是得天獨厚的一代,我們是幸福的人。在逆境中,在勞動中,在窮鄉僻壤和社會底層,在思索、痛苦、比較和揚棄的過程中,在歷史推移的啟示里,我們也找到過真知灼見,找到過至今感動著、甚至溫暖著自己的東西。(《老橋·后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4年1月版)

這段著名的“后記”曾被很多人認為是張承志對自己的“紅衛兵生涯”乃至“文革”歷史的辯解回護,因此表現了一種拒絕與過去時代劃清界限的頑固姿態。盡管張承志的表述在試圖建立起個人生存和歷史運動之辯證關系方面具有正當性與合法性,但他所強調的“得天獨厚”與“幸?!边@類感性字眼,難免會觸動人們敏感的神經并因此質疑他的歷史清白。于是,有關“在窮鄉僻壤和社會底層”作為文學思想資源的重要性,就被當做一種姿態而輕輕地放逐了。這種與那個時代共生的輕率膚淺所導致的后果之一,就是它使得對張承志《黑駿馬》的理解評說長久以來不得要領。

《黑駿馬》以第一人稱講述了一個并不復雜的悲劇性愛情故事,小說線索簡潔單一,就情節而言與所有的愛情悲劇并無二致?!拔摇薄倌臧滓魧毩Ω癖桓赣H托付給伯勒根草原上的老額吉撫養,而少女索米婭也被老額吉收養。老額吉撫養著兩個孩子,盼望他們結為終身伴侶。但白音寶力格不甘心做一個無知識的傳統牧民,一心想到外面讀書。終于,在接到參加獸醫培訓班的通知后“我”興奮上路,索米婭則搭上運送羊毛的貨車一路送行。夜色中,兩個年輕戀人依偎在貨箱的羊毛堆里海誓山盟,約定“我”培訓結束后就回家結婚。故事到這里一切平常。但當白音寶力格學成歸來回到伯勒根草原,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他發現索米婭總是躲著他,并以異樣的目光驚惶地注視他。原來,在白音寶力格走后不久,索米婭就被一個叫黃毛希拉的草原惡棍玷污并懷了孩子。更令白音寶力格精神崩潰的是,額吉和索米婭并沒有像他那樣憤怒,而是默然承受了這些。在巨大的打擊下,他意識到了自己與草原生活的隔閡,決定出走。

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機會使他又回到了家鄉伯勒根草原。他決定去尋找索米婭,經過尋訪得知,此時額吉早已過世,索米婭帶著孩子其其格孤苦艱辛,被迫遠嫁到諾蓋淖爾湖畔的異鄉。當我輾轉找到索米婭和其其格時,生活改變了一切也諒解了一切,無論是索米婭的不幸遭遇還是“我”的隔膜、背棄。小說結尾,白音寶力格騎著黑駿馬離開了諾蓋淖爾,唱起了《鋼嘎·哈拉》——《黑駿馬》:“當我的長調和全部音樂終于悄然逝去的一霎間,我滾鞍下馬,猛的把身體撲進青青的茂密草叢之中。我悄悄親吻著這苦澀的草地,親吻著這片留下了我和索米婭的斑斑足跡和熾熱愛情,這出現過我永志不忘的美麗朝霞和伸展著我的親人們生路的大草原。我悄悄地哭了,就像古歌中那個騎著黑駿馬的牧人一樣?!?/p>

《黑駿馬》一經問世立刻好評如潮,在讀者中引起巨大反響。并獲得第二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然而,這部小說表面單純老套的故事背后,卻隱藏著相當豐富晦暗的多重含義,人們對作品的激賞也始終伴隨著疑惑和分歧,這情形完全不似后來大名鼎鼎的《北方的河》那么明朗。

令人感到困惑的,首先是張承志通過“我”——白音寶力格與索米婭的愛情悲劇所表現的內省、懺悔意識和出人意料的道德姿態。

張承志是個被公認的具有理想主義氣質與情懷的作家,一般來說,鮮明的立場與強烈的道德愛憎感是這類作家的天然稟賦?!逗隍E馬》告訴讀者,“我”與索米婭的童話一般美麗的愛情,遭遇了草原惡棍黃毛希拉的侵犯。無論在小說提供情節層面還是在世俗生活的理解中,“我”——白音寶力格都不是愛情悲劇的制造者,相反,他是個“受害者”。按照常理來推論,對于這個傳統的“三角”愛情悲劇,張承志本該有相對清晰并不困難的判斷。也許是由于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太強烈的緣故,人們在閱讀時經常犯的錯誤之一,就是混淆寫作者與他所描寫刻畫的生活、人物之間的差異甚至畫上等號,善意的讀者也許是見慣了民間“懲惡揚善”的大團圓故事,于是很容易向作者直接索取簡明或者簡單的道德立場。然而,張承志非但拒絕譴責,還讓“我”——白音寶力格對愛情悲劇及其后果承擔了深刻的內疚、自責:

我寧愿去死也不能繼續在這沉寂中煎熬。我哧哧喘著,對著黑暗大聲說:

“索米婭!不,沙娜!你……你說點什么吧!”

說罷我就使勁閉上眼睛,死命咬著嘴唇。

過了好久,索米婭開口了。她低聲說道:

“奶奶死了?!?/p>

又是沉默。我明白,該我對那湮沒的質問回答了。

“奶奶死了”,這四個字字字千鈞,直逼張承志內心,使他深刻懷疑著所有簡明的道德“真理”。從這里,他帶著讀者涉過伯勒根河,走上了一條體驗生存復雜性與人物內心復雜性的道路?!逗隍E馬》強烈的內省氣質妨礙和嘲弄了人們的道德滿足感。

事實上,這種“內省”早在《黑駿馬》之前就已經開始了。短篇小說《綠夜》也寫了一個“尋找”與失落的故事,當“他”八年后重返故地找到了魂牽夢繞的小奧云娜時,這個象征并且寄托著“他”的青春、生命、理想的昔日天使,完全沒有按照“他”的想象出現。相反,她變得“皮膚粗糙,眼神冷淡”,甚至毫無顧忌地跟醉鬼喬洛調情。不是人改變了生活,而是現實生活的深刻軌跡改變了一切,這迫使張承志不得不返回自己的內心,因此“他”也不能不意識到,“哦,歲月不會因為你而停止流淌,小奧云娜也不會為你永遠是八歲”,“表弟錯了。侉乙己錯了。他自己也錯了,只有奧云娜是對的”。

道德善惡在此被轉換成了“對與錯”的生活是非問題,這讓張承志的理想主義立場不再像人們所理解的那樣澄澈透明。對這種色彩斑駁、自我貶抑的道德姿態,曾鎮南顯得很難理解也很痛心:

當白音寶力格要求索米婭懺悔但聽到的卻是索米婭為嬰兒縫制小鞋發出的歡悅天真的聲音而毅然出走時,這個有了文化的年青人,已經被寫成多少有點像普希金的《茨岡》里描寫的那個文明人阿樂哥的味兒了。那是一種狹隘的和自私的味兒。也許,這里隱藏這一點作者對草原人民的淳樸、質直、厚重生活力量的肯定和對城市文明的鄙俗、狹隘的一面的批評;但是,對于把愛情看成草原日出一樣絢美的純粹的白音寶力格來說,讓他進行這樣的自責,是不是太嚴峻一點了?應該贊許他對愛情的嚴肅態度和浪漫主義色彩的追求,他不是才有十九歲嗎?(《〈黑駿馬〉及其他》,《讀書》,1983年第3期)

今天看來,曾鎮南的批評盡管委婉溫和,但顯然沒有深入觸及到張承志及其《黑駿馬》的要旨,這種執著于小說故事情節、細膩體貼人物感受并真誠地為小說中的人物命運而歌哭的批評習慣,在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批評當中并不少見。比曾鎮南更嚴厲、同時距離作品主旨也更遠的批評,來自署名李福亮的《不能把丑當作美》。在李福亮看來,張承志的《黑駿馬》完全混淆和顛倒了美丑關系:

作者沒有以足夠的筆力去鞭笞使索米婭失去貞操的淫棍黃毛希拉,沒有鞭辟入里地去批判造成悲劇的古老的社會習俗,反倒毫無保留地盡情謳歌容忍姑息這卑污的習俗的老奶奶和索米婭,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了不肯入鄉隨俗的白音寶力格身上!(《不能把丑當作美》,《書林》,1983年第6期)

進而,這位嚴厲的批評者甚至做了誅心之論以推測起索米婭的受辱是否出于自身無可救藥的墮落:

索米婭呢?作品沒有寫清楚她是怎樣和希拉搞上的(讓人疑心到她也是無可無不可),但卻清楚地寫到她的眼光使白音寶力格“感到陌生”、“含著敵意和警惕”……

多么殘酷,多么沒有廉恥和良心呵!(《〈黑駿馬〉及其他》,《讀書》,1983年第3期)

不能不說,這樣的批判是非常不著邊際的。但如果考慮到20世紀80年代初期那種要求“向前看”的整體時代氛圍,對《黑駿馬》出現諸如此類的批評就是不難理解的。剛剛被催促著從“傷痕文學”中掙脫出來的文學寫作,似乎應該義無反顧一往無前,而張承志從《綠夜》《黑駿馬》到《老橋》,卻對這種膚淺的時代要求置若罔聞——這時他還沒有寫出令他有拼搏奮斗標簽感的《北方的河》——他一直保持著一種回望內心、自我掙扎、自我說服的精神姿態。他需要通過這種方式重新獲得再次上路出發的心理能量,而這一點,在相當的程度上無法被那個時代所諒解。

《黑駿馬》對草原牧人生活方式中的民族性格和古老習俗的深深涉入以及表現出來的復雜態度,也讓很多讀者感到陌生。比照中國當代文學積累的經驗,“我”與索米婭的愛情悲劇完全是別開生面的,沒有涉及社會政治、時代背景等因素。除了白音寶力格的父親是“人民公社社長”這一信息透露了大致的年代輪廓之外,其他的一概空缺。這導致了人們對小說中愛情悲劇的讀解幾乎沒有任何可以參照的現成經驗,最后不得不將討論的視點轉向“文明與愚昧的沖突”。前述李福亮對《黑駿馬》的憤怒聲討,也正是這個層面上展開論斷的。在李文看來,孰美孰丑是一目了然不容置辯的,而這“美丑”則分別對應著文明/愚昧、進步/落后等范疇。但是對于一個在草原深處生活多年潛心體悟的人來說,問題遠不是非此即彼、黑白分明如真理那般簡單。這里真正用得上歌德的名言:“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綠?!倍窃谶@里,隱藏著張承志與現代主義的線性啟蒙觀、進步觀乃至文明觀分道揚鑣的種子。不明就里的人們經常指責張承志的“道德理想主義”,卻很少愿意去看看他為這個所謂的主義付出過怎樣的代價,尤其不愿意去看見張承志賦予這主義的現實形態。

毫無疑問,張承志屬于那種感受力特別發達、也很容易受到傷害的人。在他后來為自己塑造的堅強男人形象的內里,分明橫亙著一個細膩、纖敏的精神世界。在《黑駿馬》中,這個世界被投射成大草原的壯美、純凈與大愛包容。那些大段大段、精彩絕倫的景物描寫,那種對人物極盡想象開掘且略嫌過度的刻畫,那種灌注著連綿不絕飽滿豐沛的浪漫情感……這所有一切被視為張承志浪漫主義藝術風格的因素,其實都與他對線性啟蒙主義價值觀的懷疑深刻相關。在《黑駿馬》問世之后,有數量頗巨的論者都被張承志的“詩意”所吸引,不遺余力地予以稱頌。殊不知,如果不能體會寫作者最為核心的文學理念及其所由形成的現實思想根據,抽象地討論藝術風格是沒有什么意義的。

構成張承志文學信念的最核心的要素,是“窮鄉僻壤和社會底層”的存在。這個存在,也被稱為“人民”。還是在《老橋·后記》中,他宣布:“我非但不后悔,而且將永遠恪守我第一次拿起筆時就信奉的‘為人民的原則。這根本不是一種空洞的概念或是說教。這更不是一條將汲即干的枯水的淺河。它背后閃動著那么多生動的面孔和眼神,注釋著那么豐滿的感受和真實的人情?!边@個信念,他從來沒有修改過,也給他招來了不小的麻煩。

由于“為人民”這個提法的確過于概念化,且“人民”的概念隨著歷史的推移演進,是不斷變換著其內涵的,張承志念茲在茲耿耿于懷的“為人民”就很難避免在歷史的淘洗中被誤讀誤解。就《黑駿馬》來看,小說中那些豐富生動、復雜晦暗的含義都能從這個文學信念得到解釋。生活的真實與豐富多義本身就是反概念的,“那么多生動的面孔和眼神,那么豐滿的感受和真實的人情”,決定著張承志這部作品堅實厚重的現實品質,根本無法用主觀概念來做抒情化處理。徐亮就此指出:

從上述意義上,《黑駿馬》既不是浪漫主義的,也不是表現主義的,乃是真正意義上的現實主義的。張承志達到了狄更斯、福樓拜某些作品中顯露出來的那種未經解釋的真實性。我想,這就是為什么人們一致公認《黑駿馬》在藝術上達到了極高水平,而且作品始終具有可解讀性的原因。(《驚人的偏執 驚人的真實》,《當代作家評論》,1991年第1期)

在張承志的小說創作生涯中,《黑駿馬》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例外。作為一個主觀情志異常強烈又極端自信的作家,張承志留給中國當代文學太多的震撼和啟示??上У氖?從《北方的河》之后,他以一個“騎上激流”的勇士面貌開始“胡涂亂抹”,盡情抒發和揮灑著他強烈的信仰之情,再也無心于《黑駿馬》式的文學。相對于現在這個簡潔明快、激烈決絕的“有信的”張承志來說,《黑駿馬》的溫暖豐厚、復雜多義幾乎是一個奇跡。這個奇跡是他在20世紀80年代不經意創造的,無論就藝術水準的超拔還是思想認知的先鋒而言,它都大大領先于它所誕生的時代。

猜你喜歡
張承志米婭草原
講解《草原圖》
out of Steppe
我把草原帶給你
怎樣的心靈以及如何心靈:《心靈史》的一種讀法
淺談張承志小說創作中的母性書寫
張承志文學寫作的元記憶和元話語
解救米婭
可可托海的草原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