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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張愛玲《私語》中的女性美

2011-08-15 00:42孔繁霞
文教資料 2011年35期
關鍵詞:私語凍瘡張愛玲

孔繁霞

(南京農業大學,江蘇 南京 210031)

人生本來是綠色的,“生命之樹長綠”原本也是一種真實的描述。人們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著屬于自己的那片蔥綠配桃紅般的燦爛?;蛟S,文學藝術長久的魅力就在于信守和表現自己所感悟到的“真理”。

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國產生了一批在文學中刻意營造“獨語”式語境的散文作家。生存于孤島中的張愛玲就是這為數不多的散文作家中的一個。她出版于1944年的散文集《流言》,所呈現出的便是一個淪陷區中孤獨女性“嘁嘁切切絮絮叨叨”的“私語”。

“獨語”體散文展露每個作家獨特的敘事方式,這決定了我們進入其散文語境必須選擇不同的切入角度。張愛玲的《流言》首先抓住我的,卻不是她的敘事態度,而是她特異的女性的感性心理以及敏銳得近乎神經質的藝術家的稟賦和氣質。

《私語》或許能使我把張愛玲這種略帶神經質的藝術氣質追溯到她成年時代的成長過程。這是一篇追憶童年往事的散文。母親對張愛玲的指教已經超過了對一般初學孩童的點撥,而進入了藝術的某些更微觀更本質的層面。盡管后來張愛玲并沒有實現童年的夢幻,但她文學創作中對生活審美化的把握方式卻深深得益于她從童年時就開始培養的藝術直覺。也許真正決定張愛玲個性和氣質的,還是她童年時期的坎坷遭遇。父母的離異使她在人生開始就給心靈蒙上了一層陰影。而父親萎靡頹廢的生活又使她過早地領略到了生存中沒落的一面。令人震撼的還不僅僅是那種毫無溫情與愛心的父女關系,而是那種窒息心靈的囚禁處境,使張愛玲從童年起就攜上了強烈的孤獨感。張愛玲散文中憂郁的近乎神經質的病態基調也許正是這段囚禁日子所塑造的。她從“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中”感覺出“靜靜的殺機”,從“翠藍與青”兩種顏色的對比中體味到“森森細細的美”,從“無量的蒼綠”中看到“安詳的創楚”,把大規模的交響樂的演奏比喻成“浩浩蕩蕩‘五四’運動一般沖過來”,并從中覺察到一種“模糊的恐怖”,一種“有計劃的陰謀”。這些都是張愛玲獨自產生的通感與聯想。

在《流言》中有張愛玲談音樂和談繪畫的兩篇散文。

“我最怕的是凡啞林,水一般地流著,將人生緊緊地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凡啞林上拉出的永遠的‘絕調’回腸九轉,太鮮明地賺人眼淚,是樂器中的‘悲旦’。 ”(《談音樂》)

“風景畫里我最喜歡那張《破屋》,是中午的太陽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只獨眼樣的黑洞洞的窗;從屋頂上往下裂開一條大縫,房子像在那里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通過屋子的小路,已經看不見了,四下里生著高高大大的草,在日光中極淡極淡,一片模糊。那哽噎的日子,使人想起‘長安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墒沁@里沒有巍峨的過去,有的只是中產階級的荒涼,更空虛的空虛”。 (《談畫》)

試圖從張愛玲論音樂論繪畫的文字中考察出太多的學術價值是沒有意義的,它所呈現的,更多的是一個女性獨特的人生感悟和心理世界。無論是把小提琴看做樂器中的“悲旦”,從中感到“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還是從風景畫《破屋》中詮釋出“有的只是中產階級的荒涼,更空虛的空虛”,都昭示了張愛玲審美判斷的某種意向特征,她對藝術現象的好惡與取舍,都暗含著自身的主觀體驗,她對《破屋》的描寫與其說是對文學所蘊涵的意義的客觀揭示,不如說是張愛玲對自身內心世界的孤獨與荒涼的主觀投射。盡管她很少在文本中運用“孤獨”這個詞匯,但是,這種孤獨感已經在“私欲”的語境中傾瀉無余。這是一種滲入潛意識里的孤獨。張愛玲未必總是自覺地意識到“孤獨”這個字眼,但它卻流連與對一切事物的審視方式和審美直覺上。

“絲絨敗了色的邊緣被燈光噴上了灰撲撲的淡金色,簾子在大風里蓬飄,街上急急駛過一輛奇異的車,不知是不是在捉強盜,‘嘩!嘩!’銳叫,像輪船的汽笛,凄長地‘嘩嘩’……大海就在窗外,海船上的別離,命運似的決裂,冷到人心理去”。

這種由一輛車駛過而觸發的一系列關于 “捉強盜”、“大?!?、“決裂”,以及由此產生的“冷”的生理感受,已經頗有些神經質了。它是孤獨處境中作者幻覺的下意識流動,而整個語境給我的感受,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只不過在語境中作者用“冷”的感覺具體化罷了。意象的豐富性不僅昭示了張愛玲心理世界的纖細與豐盈,更標志了她以一種藝術化的方式把孤獨體驗審美化、情趣化的意向。她的這種末世情調,又與戰爭年代個體生存的危機意識,以及對人類文明行將毀滅的強烈預感交織在一起。這一切使張愛玲的 “私語”常?;\罩著一種荒涼感。這種“荒涼”是一個孤獨的女性對生存現狀的深刻感受:“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曾經的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們最常用的兩個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的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流言·傳奇再版續》)

張愛玲作品所展示的,是包括她自己在內的蕓蕓眾生在戰爭環境中個體的孤獨與渺小,是真實的人生形態,在對人性自私的求生本能中隱藏著對人性的理解和憐憫。作為一個女性,張愛玲駕輕就熟的領域是對女人天性的洞察。她描繪的,是迥異于男性話語世界中的女性形象,還原的是凡俗而真切的女性心理世界和生活形態。在《忘不了的畫》這篇散文中,她談及林風眠的一幅內容為娼妓的畫作時說道:“林風眠這張畫是從普通男子的觀點去看見妓女的,如同鴛鴦蝴蝶派的小說,感傷之中不缺少斯文扭捏的小趣味,可是并無惡意。普通女人對于娼妓的觀感則比較復雜,除了恨與看不起,還又羨慕著,尤其是上等女人,有著太多的閑空和太少的男人,因此往往幻想妓女的生活是最為浪漫的?!彼辉侔雅擞面郊撕拓懪厝粍澐?,而是揭示出女性心理和感性世界的復雜和矛盾,而這卻正是接近與女性天性中某些本真的東西。在她的理解中,“‘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洛神不過是個古裝美女”,“金發的圣母不過是個俏奶媽,當眾喂了一千余年的奶”。(《談女人》)“所謂超凡脫俗,帶著圣潔光環的女神不過是人類把俗世生活中的女人理想化了的結果”。張愛玲認為:“在任何文化階段,女人還是女人,她已構成生活中最普遍的,最基本的支撐,代表四季循環,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税讶祟愶w躍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柱上’。她們是這個時代最廣大的負荷者,她們標志著人生安穩的一面,但正是在這安穩之中,‘有著永恒的意味’?!保ā蹲约旱奈恼隆罚┻@種還原真實本性的意向,反映在張愛玲的審美直覺中則體現為她不但以審美的方式旁觀世態,同時也以“審丑”的眼光介入人生。她曾寫青綠絲線穿著的一塊寶石,“凍瘡腫到一定程度就有那樣的淡紫紅的半透明”。美與丑的對照奇異地組合在張愛玲對一塊寶石的感覺之中。在另一篇文章中她還寫過“凍瘡”:“永遠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保ā锻詿o忌·穿》)倘若寶石上的凍瘡還給人以一種特異的美感的話,那么薄棉袍帶給張愛玲永遠難以忘懷的“凍瘡”記憶則象征著張愛玲對生活中丑陋事物的認知。

在她看來,“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我的天才夢》)這是一種具有兼容性的人生態度,它既蘊涵了生活中的美,又涵蓋了生活中的丑,在這看似悖謬的生活態度之中,反映著生活的本來面目。在《私語》的結尾,她感嘆道:“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呵!”言語中流露了對人生的全部感懷。這使她既處處留意生活中給予她靈感的事物,又時時自覺到美好事物中的缺憾,這是一種美好與殘缺相呼應的人生觀。

透過閱讀張愛玲“嘁嘁切切”的“私語”文本,更強烈打動我的是生存在那個“可愛又可哀”的年代里一個孤獨女子的心理世界,是作者所承載的對于生命而言太過沉重的負荷,是在動蕩年月里仍牢牢把握人生悅樂的生活態度。盡管張愛玲是孤獨的,但她未流于感傷,也并沒有意夸大人生的苦難,而是堅韌地承受生存的宿命,平靜地呈現出一個女性對于“荒涼”世界的直覺和觀感,客觀地再現人生中一切美好與丑惡的事物。

透過閱讀張愛玲“私語”般的作品,我在觀望另一個人的生命,看到她在人世間浮沉的開始,看到她生存中的歡樂與悲哀,看到她絕望的心,看到她從人世中的遁出。這樣一種觀望,似乎應該令人忘記自己,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人的生命長河中,應該是一種沉醉。但在事實上,在這種沉醉中,我感到一絲心痛,在另外一個人的生命中,我看到了自己在人世間沉浮的開始,看到了自己生存中的歡樂與悲哀,也看到了自己的心。這樣一種觀望,其實是需要把整個生命投入進去的,面對著另外一個人的生命,去觀望、沉思,最后遇到的還是自己的心靈,最終面對的還應該是自己的生命。我一點點地感到了這種觀望的沉重——用自己的生命去理解另一個生命,在另一個人的生命軌跡中發現自己的存在。這就是張愛玲那惹世人觀望的文本所昭示我的一切。

[1]俞彬.張愛玲傳[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2]曾湘文.都市的人生[M].湖南文藝出版社,1993.

[3]張愛玲.張愛玲文集[M].江蘇文藝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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